如意脸拉得更长,刚想说什么,却听安莲吩咐道:“送徐夫人出宫吧。”

如意呆了下,却见徐氏人已走远。

新顺二年的二月,注定是多事之秋。

彭挺暴毙风波刚平,徐克敌便在储秀宫服毒自杀。等被人发现时,呼吸已停,回天乏术。

一时间,后宫人人自危,瞧长庆宫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恐惧。

徐家的人上折子想要领回徐克敌的遗体,安莲破格准了,这在本朝尚属头一例,不过慑于他最近的威势,倒也没人跳出来反对。

天阴沉沉的,下起连绵小雨,似想冲刷这座宫殿的血腥之气。

安莲坐在檐下烹茶。

如意守在一旁,昏昏欲睡。头重重地点了下,又茫然抬起,他眨巴眼睛看向四周,一袭白衣正从假山后转出来,瘦长的身材,冷峻的脸庞。

“安…蓄子大人。”他的舌头艰难地打了个转。

安凤坡身上湿了好几处,墨黑的发丝上结满小水珠。

安莲将茶水轻轻倒掉,又重新斟上,全神贯注。

“好雅兴,”安凤坡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拿起刚盈满的茶杯,放在鼻尖下轻轻一晃,“清香宜人,果然是好茶。”

安莲又将第二杯倒掉。

“你不好奇我为何来找你?”他忍不住问道。

安莲娴熟地倒上第三杯,淡然道:“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安凤坡目光定在他脸上,仿佛看不够似的,随后苦笑一声,“我的确很想说。”他清了清嗓子,“徐克敌的嫂子来看他的第二天他就自杀了,你不觉得这事很巧合么?”

他又径自接下去道,“这自然很巧合…尤其他嫂子原来是昔日的绿衣小仙。”

安莲又将第三杯茶倒掉。

“向来置身事外的安大人居然会为徐克敌而冒天下之大不韪破例…这是我第三件好奇之事。”

第四杯水斟上。

“所以我特地派人去查探了下徐克敌的尸体。”他语速放慢,目光幽深地看着安莲。

安莲放下茶壶的手稍顿了下。

“现在徐家应该很热闹吧,”安凤坡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一个原该醒的人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徐家想瞒天过海,以徐克敌假死来结束徐彭两家的恩怨,计算得虽然不错,可惜,算漏了一旁虎视眈眈的人。

“是他的意思?”安莲终于放下茶杯。

安凤坡不屑一笑,“老头子?也许吧,徐克敌假死后,彭徐两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这样接收两家兵力的构想可要拖上一阵子了,我顺手解决这个麻烦,大家都会省事,不是么?只要彭徐两家继续不和,我们的机会就会更多。”

安莲将茶又缓缓泼了出去。

“难道你现在不想知道百里红胭的结局?没人会把失职扛在自己头上,只能是神医的药出了问题。”徐克敌在棺材里变成死尸,这个黑锅只能有一个人来背。

“她自会照顾自己。”

“或许我该换个人问,有人会对她更感兴趣。”安凤坡意有所指。

如意突然朝外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又进来,朝安莲眨了眨眼睛。

“看来,你有贵客了。”他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见如意脸色古怪地看着他,心中生出几分不悦,“你家的小童还需磨砺啊。”

如意嘴角抖了下,恭敬道:“恭送安蓄子。”

安凤坡望了安莲一眼,眸中忽明忽暗,转而自嘲一笑,缓缓离开。

等他走远,如意才小声问:“主子,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这茶只是用来洗杯子的?”

安莲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看他喝下去不好吗?”

如意一楞,心中暗道:简直好极了。

自明泉离宫后,暖冬阁便被闲置下来。

楼前树叶沙沙寂寥,小道积水湿漉坑洼。

安莲一身棉白,独自撑伞而行。臃肿的长袄穿在他身上,别有雍容。

行至楼前,门从里轻轻打开,走出一个微微发福,却英俊挺直的中年男子,白皙的面孔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安大人。”

“连相。”安莲收起伞,放在廊下。

连镌久微微一笑,返身回屋。从以前到现在,他们向来无须多言客套。“安大人可知…高阳王进京了。”他面上平静如镜,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安莲眸光一闪,心下有几分了然。连镌久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若非事态严重,决不可能冒内外勾结之嫌进宫见他。“每年三月,各地官员进京述职是惯例。今年皇上祭祖,也只推延半月。高阳王思念母亲,来早稍许,也是常情。”

连镌久点头称是,“往年送礼都是你我联名,因此特地来问今年可还是比照旧例?”

此问多余,两人心知肚明不可能相同。去年的安莲还是右相,去年的明泉还是公主。不过连镌久如此说却有试探的意味。一试安家的态度,是不是一心一意忠于皇上,二试明泉的看法,对高阳王到底只是戒心,还是有了杀心。不过这番试探按在先皇托孤儿重臣连镌久的身上却有些多余。除非…安莲心下一沉,连镌久对明泉的忠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么?

“须问过皇上再定。”他不动声色道。

连镌久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笑道:“想不到大宣第一公子成亲后,也是惧内一名。”

“君为臣纲,此乃伦常。”他淡笑道,“皇上首先是臣的君主,畏之敬之,自然有之。”

“安大人似乎还少说了一句。”

安莲以眼神询问。

“夫妻之间,似乎更该有情有爱。”他笑得意味深长。

“连相所言甚是。”安莲眼波轻漾,精致胜鬼斧神工的五官顿时柔若春风,令人心旷神怡,“连相的七位夫人温柔贤淑,相敬如宾,实是羡煞旁人。”

连镌久哈哈一笑,连道哪里。

“不知高阳王此刻下榻何处?”安莲冷不丁问道。

连镌久笑容微敛,随口道:“正在舍下。”

安莲偏头笑道:“连相的三夫人和六夫人精通厨艺,比御厨犹有过之,高阳王真是好口福。”

连镌久噙笑不语,右手食指在左拇指的玉扳指上摩挲半晌,才幽幽道:“安大人可听闻…北夷兵变?”

“略有耳闻。”安莲适才正望着窗外廊檐上滴答的水珠,闻言转首道。

“本相只是疑惑,跋侍臣与皇上在一起,身边还有帝师和孙尚书,怎么会出现在北夷?”

“兴许借跋侍臣之名造势罢了。”安莲四两拨千斤道。

“安大人近日可有皇上音讯?”

安莲脸色微冷,随即慢慢回暖,清艳明眸中隐有情意绵延,“可需取来?”

连镌久目光如炬,在他眼中细细搜寻了遍,似在辨认真伪,半晌才咳嗽着讪笑道:“不过问问。”皇上的情书谁敢偷看。

“昨天夜里雍州八百里加急。”正当话题稍顿时,连镌久忽然提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奉阳城外的奉堤…垮了。”

安莲眼帘微合,双眼睫毛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下。

“希望…没有伤及无辜。”话如蝉鸣,投入心湖,嘹亮广远。

窗外,雨幕渐密,如意穿过层层雨障,弓背低头跑来。

“主子。”他站在廊下,急声道,“徐太妃朝这边来了。”

连镌久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意味深长道:“这阵子雨下得疾,伞再大也遮不了全部,安大人不如找个屋檐歇歇再走。”

安莲回礼,“安莲省得,连相慢走。”

连镌久点点头走出门,掏出条手绢递给如意,才从暖冬阁的另一条道去了。

如意拿着手帕,疑惑地看着安莲。

“既是连相给的,便收下吧。”

如意这才拿起绢帕擦拭起来。

安莲拿起放在门边的伞,轻轻撑起,“走吧。”

如意刚要点头,又急忙摇头,“不是假的,徐太妃真的过来了。”

安莲握伞的手一顿,看了看连相的去路,叹了口气,“从这边走。”

弯道泥泞,污水飞溅,落在那银缎鞋面上,点点滴滴,又连成一片。

如意抢过伞,小心翼翼地举在安莲头顶七八寸处,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走着走着,那棉白的身影突地一停,如意急忙刹住脚步,眼睛直楞楞地看着不远处挺直如松的英武男子。略显凌乱的乌黑长发,书满疲惫的红肿双眸,向来光滑干净的下巴蔓延出一片青黑。

“阮大人。”安莲脚步只是一顿,又向他走去。

走得近了,如意才发现阮汉宸的目光在短短几步距离中又凝结成冰,犀利如刀。

“皇上失踪了。”半晌,他吐出几个令天下色变的字。

安莲脸色不变,淡淡道:“皇上没有失踪。”

阮汉宸眼睛一亮。

安莲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皇上前几日才捎信回宫报平安,如今正在胜州境内,身边有帝师和孙尚书伴驾随侍,又怎会失踪?”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有任何此类消息透露出去,今日来探口风是的连镌久,难保明日就不是马太妃高阳王。

目光凌厉如刀。

阮汉宸嘴角抖了抖,眼中光芒骤灭。

皇上不是没有失踪,而是不能失踪!

“阮统领这几日去哪里了?”他口气略显严厉。

阮汉宸默然。

“身为统领玩忽职守…你可知罪?”漂亮的眸子一凝。

阮汉宸依旧沉默。

安莲叹了口气,“念在阮统领往日尽忠职守,只是初犯,便罚你回家反思一个月,俸禄暂停。”

阮汉宸一怔,一丝惊喜自眼中闪过,又瞬息湮灭,“侍卫统领并不隶属内宫。”

“却肩负保护内宫之责。不必多言,去吧。”最后那声去吧,似带着丝请求。

阮汉宸深深望了他一眼,手中剑柄轻握,一抱拳,转身便走。

风吹雨斜,打湿在那棉白衣领上。

如意将伞逆风斜了斜,低头却见玉指攥握成拳,一滴鲜血缓缓滴落。

“主子!”他失声惊呼,伸出一只手想要掰开那拳头。

安莲摊开手,看着那白皙上的红艳,一怔,手心正中两深一浅三个指甲印分外触目。

“安侍臣。”怔忡间,一声悦耳却威胁十足的唤声将他的目光自手心收了回来。安莲缓缓转头,绝美的脸上挂起一轮浅笑,“徐太妃。”

徐太妃在众人簇拥中姗姗而来,一脸似笑非笑,“安侍臣果真是难找得很。”

安莲但笑不语。

“难得偶遇,不如也上延福宫坐坐?”一个也字拖得老长。

“一身泥泞,委实不雅。”

徐太妃眼睛瞟向他乌黑片片的鞋面。“今日阴雨绵延,暖冬阁又偏远荒凉,安侍臣真是好雅兴啊。” 她在他面前站定,狭长的凤目透出丝丝寒意。

“徐太妃也兴致不弱。”

“本宫是来找你的。”她直直地盯着他。

“哦。”他垂下眸子,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安侍臣将一切事务皆推于常太妃…不嫌太不体谅了么?”推与交,一字之差,千里之别。

“徐太妃如此认为?”

徐太妃被他的反问一怔,“是又如何?”

“我原本想将部分事务交由徐太妃分担,如今看来,却是考虑失周了。”安莲满目歉然。

徐太妃眼角微搐,随即轻笑出声,“本宫总算明白为何马太妃也只讨了一鼻子的灰去。”她声音一顿,又冷冷道,“不愧是右相…”

右相二字尖冷刺骨,似要扎进他身体里去。

“太妃谬赞。”他抬起眸子,平静无波。

“不过这后宫不比朝堂。女人的手段…往往是男人意想不到的。”徐太妃幽幽道,“本宫只希望,若安侍臣有了麻烦…呵呵…”她轻轻一笑,眼中意味不明。

安莲默然欠身,恭送她起驾。

雨势渐大,粒粒如豆,连绵不断,串成无数道帘子,隔阻开每个人的视线。

如意站在他身边,却觉得眼前的他越来越模糊…

黄水泛滥至二月已有缓和,户部的赈灾银拨得也很及时,堤坝修缮,灾民安顿,一切本已进行得有条不紊,但奉堤决口无疑在这冬寒未褪的初春雪上加霜!

连镌久收到折子的次日下午便以左相之名召集四位监国大臣商议对策,决议向户部调拨十二万两白银作赈灾之用。连镌久与范拙一个是监国首辅,一个是六部老臣,因此杨焕之与段敖虽觉不妥,却未反对。

怎知指令到了户部,竟被户部侍郎郑旷硬顶了回来。

半个时辰后,刑部衙门便带人直冲户部将他拿下。

积在屋檐上的冰雪已经消融,但京城的大小官员却感到有场更大的风雪正要降临!

暖冬阁屋檐上的雨珠稀稀拉拉地拖淌着。

如意站在二楼最高处,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各处动静。不过偶尔眼神也会打个岔,飘向底下灰色坚挺的身影,然后很快又会移开。

因为他不喜欢被人在暗处窥探。

现任刑部尚书的段敖出身成谜,是先皇直接擢升至侍郎,再至尚书,至于他之前的经历无人得知。他出仕的时候已年近半百,前后又有连镌久和安莲的风光无限,并不十分引人瞩目。倒是范拙曾向先皇旁敲侧击过,却得到一个结果,“范卿太闲了么?”那年,吏部成了翰林院的下属。自此,段敖的事无人再提。

“范拙来提了三次人。”段敖道。

安莲轻轻挑眉。

段敖眼里隐约有了淡淡笑意,“不过他现在还在牢里。”一顿,“刑部的牢里。”

“这只是开始。”安莲轻叹一声。

“只要人在刑部的地盘上,我保证不出事。”段敖向来少言寡语,这已是难得的承诺。

“若来的是高阳王呢?”

“他只是雍州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