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疑问在见到那双清澈眸眼深处的叹息时,都下意识按下。

彭挺突然推开新红,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几个侍卫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走在最前面的侍卫只迟疑了下,立定在他面前,答道:“孙白虎。”

其他几个侍卫将他和新红围在中心,才一一答道:

“王晟。”

“王有用。”

“杜乜。”

“史恒多。”

“苟缺。”

彭挺又在嘴巴里念了一遍。

正当众人惊疑之际遇,他突得把头一仰,放声狂笑,声音之隆,将风声树声火声都震了下去。

“想不到,我自小习兵练武…最后,却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他右手盖住双眼,慢慢垂下头来,晶莹的水珠自指缝里滴落。

“埋葬我的,竟是后宫!”宫字余音未歇,他已抽出孙白虎腰际的宝剑,捅进新红的小腹。王晟等人下意识地拔出自己的剑,却已慢了一步!

彭挺慢条斯理地抽出剑锋,血喷溅在他的额头,然后顺着脸颊划落下来…

饶是孙白虎等人身经百战,也不由退了半步。

徐克敌瘫了似的跪坐在地上,牙龈咯咯打颤 ,下唇和舌头都被咬出鲜红的血,从嘴角淌在身上,他也不觉,只是失神地看着好友的疯狂。

彭挺木然地转过身子,在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微微一亮,“克敌…”

“…”徐克敌抬起头,看他的眼神稍稍清醒点。

“我娘怕冷,冬天的时候让张婶多准备几套新被褥。她最喜欢新东西…”

“…”

“我爹表面上虽然很严厉,心肠却最软…以后…你记得多写几封书信给他!”

“你…要写,你…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此刻却似五六岁的娃儿,无助地坐在地上,双手抚面,泪失衣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自己,写,你自己,写…”

彭挺神色微黯,正要劝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猛一挺身,剑锋直指安莲!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不过你若想拿我威胁金鹏将军府却是决不可能!”说到此处,他哽咽着顿了下,“还有…我既已死,克敌他便不再是威胁…你,若是好汉,便放他一马!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话,终究说得中气不足。为人尚且无能,为鬼又能如何?

…沉默,窒息的沉默。

洁白的雪丝靴却向前动了下。

所有人俱是一怔!

安莲居然朝彭挺走去?!

阮汉宸眉头大蹙,身子一晃,与他保持一步距离。

彭挺先是一呆,随即心里掀起滔天怒焰!那剑锋,几乎射出!

“你觉得是我害你?”安莲停下脚步,与剑锋只有三指距离。

“你想否认?!”又近一指。

“你未与宫女私通?”

彭挺狞笑着递剑又近一指!

“你未拿彭恪顶罪?”

剑锋一颤,却依旧近了一指,剑尖抵在洁白如莲的咽喉上。

阮汉宸捏着石头,屏息,眼睛一眨不眨。

“你入宫,又是何人逼你?”

眼里的怨恨一层一层剥落,最后化为释然。彭挺突然扔剑大笑,“不错不错,我不过是罪有应得!却有人比我可怜上千倍百倍!”

笑,截然而止。

他看着安莲,第一次以怜悯的目光,“因为有人明明是被逼着进宫,却偏偏还要装出心甘情愿的温顺样子。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肱骨,却偏偏要和其他男人共侍一妻…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比我可怜百倍?”

安莲默然不语。

彭挺缓缓俯下身子,抱着新红,凝视那双死前震惊的双眸,轻轻一笑,“没想到…我竟是为了这么个女人而死!”

血,自唇角潺潺留下…

“他说的,是你的结?”阮汉宸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安莲颀长的身子震了下,将大氅又拢了拢,“回去吧。”

阮汉宸双眸微眯,却见他转身时,眼角流露出些许疲惫。

王有用一探彭挺的鼻息,沉声道:“自断心脉了。”

“阿挺!”徐克敌惨叫一声,双手双脚疯狂地跪爬着朝尸体冲过去。

阮汉宸手中石子飞射。

徐克敌闷哼一声,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无声闷雷划过皇宫上空——

彭挺获病骤逝。

荣保宫查封,里里外外数十个太监宫女统统贬至劳务府作苦力。

徐克敌日日被请至长庆宫,每每深夜方回。举宫上下,无人不知安莲的另眼相看。女帝御赐的赏玩流水般滚入储秀宫。

揣测流言,阿谀奉承,在噤若寒蝉的表面下绵延…

彼岸

画轴缓缓推开。

一个尚无五官容貌的窈窕少女,玉冠宝服,端坐在千万簇锦绣繁花丛中,一手执杯,一手托肘,气度雍容中稍露青涩。周遭的花红叶碧,皆是衬托,细看了,只觉得团团堆堆,眼花缭乱。

安莲指尖轻轻落在少女脸上,似想描绘出伊人的容貌。

那双清艳不似凡人的眉眼中,秋波微滟,铺落在画轴上。

如意不适时地在门外轻唤道,“主子,马太妃来了。”

安莲平蔼地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依旧留恋在少女的下颚处。

心,微微一怔。

应是新春轻漾的美色,偏偏镶嵌一双至清至明的眼睛,幽潭般深度,一望无底。

“请至正堂。”声音里,微微泄露心底仍未平歇的波澜。

将画轴卷起,收进淡紫丝绸的画套中,轻置入紫檀雕松插画筒。然后自书架上挑了本前朝战史,坐在窗下,细细读了起来,悠闲得仿佛刚中举的士子。映入眼帘的是字,远走高飞的是心。

一盏茶后,如意急促的脚步再次停在门外。

“主子,马太妃不、小、心打翻了三盏茶。”他声音里有哀求的意味。以往在右相府邸时,主子也常拿这招挡客。识相的,摸摸鼻子自己无趣地走了。不识相的,哼哼鼻孔灰溜溜地被嘲讽走了。可这回的来头委实太大,他借了十个豹子胆,最后每个都破了。

两扇门从中间分开。

安莲清和的眼眸好似定神珠,把那些要飞的魂啊魄啊都招了回来。

“主子,”他的精神立马恢复,话源源不断,“马太妃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且想拿话套问我们徐蓄子的消息。”

安莲安抚似的一笑,转身向正堂走去。

与其他几位太妃相比,马太妃的容貌只能算端庄。下巴偏长,颧骨略高,细长的眼睛失于尖利,眼中的光芒稍显刻薄。先皇在世时,每月四大太妃中去她那里的次数最少,也不曾冷落。母凭子贵,这是别人暗地里对她的嘲讽,也是对她的眼红。生的虽然不是太子,但在人丁单薄的龙脉中,金贵无比。

谁都知道,先皇在世时,最疼宠的是公主明泉,最期望的是太子汤,最放心的,却是高阳王。他曾在酒后醉言,若非太子汤出身正统,正宫之位谁属,他难以定!

次日,太子汤未宣高阳王入宫共议朝政,此乃太子摄政后第一例!其后,高阳王封属地雍州,未再进京。

即使如此,顶着高阳王生母的头衔,足以让她在后宫占有难以撼动的一席之地。

对于安莲,她只见过几面,记忆一直停留在无以伦比的容貌和高不可攀的清傲上。若非最近他的动作太过频繁,她未必会来这趟。不过没想到,招待她的竟是这冷板凳!

袖子轻轻扫过,茶杯再次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面色不改地打了个千,“太妃娘娘受惊,奴才再给您换一杯。”

她眼神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撇过头。

门外传来梅花清雅的香气。

安莲白衣如雪,傲节如梅的身影款款而来。

那双清澈如晨间溪泉的眸子含着谦和的笑,如秋日晚风,在十米外,已安抚堂中人心。

“安莲拜见太妃。”他弯腰时,颈边垂落两捋发丝,妖娆如鬼魅。

马太妃神情不变,只漫应了一声,“恩。”

安莲直起身,敛目而笑,“安莲更衣来迟,太妃见谅。”

如意小心翼翼地送上新沏的茶,过了一会,又搬进来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

马太妃瞟了眼炭盆,端起茶,慢慢地啜着。

安莲含笑坐在她的下首,从袖中抽出那本未看完的前朝战史继续翻了起来。

马太妃眼角一搐,额头隐有青筋跳跃,一手放下茶杯,声音骤然冷下,“洁侍臣不嫌无礼?!”

“洗耳恭听太妃教诲。”他侧过头,笑容依旧,却未达眼底。

马太妃脸色数变,看他的目光尖刻如针,最后冷声道:“彭蓄子虽是骤逝,但御医署、仵作都不曾记录。此事从头至尾,只有洁侍臣一人知晓,委实过于蹊跷,本宫少不得要来问上一问了!”

“彭蓄子乃是练功走火入魔,因此御医暑并无记录。至于仵作…”他顿了顿,“太妃莫非怀疑彭蓄子之死乃是人为?”

“本宫不过问问,是与否,洁侍臣心中有数。”一个人练功练了十几二十年的人突然走火入魔?马太妃心中冷笑,表面上却仍僵着脸,“此事暂且不提,且说前几日洁侍臣曾记录了一份名单?”

“确有此事。”安莲坦然点头。

马太妃笑了,眼冷如铁,“洁侍臣莫非想将后宫乱成一锅粥,不得安宁么?”

“太妃此话何解?”

“捏住后宫的把柄,安莲,你意欲何为?”疾言厉色得令人生寒。

安莲出乎意料地点头道:“所言甚是,若非太妃提醒,我险些酿成大错。”

马太妃狐疑地望着他。

安莲从袖中又抽出一本簿子来,翻了翻,密密麻麻地名字与数字将她看得一阵头晕。

“既是祸害,不如毁去。”在马太妃出声前,他已随手一丢,将它扔入炭盆里,也不知簿子上涂了什么,火苗三两下便将它吞噬得一干二净。

马太妃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早早的准备炭盆,竟是这个用途!安莲他分明早已看透她的来意!如今簿子已毁,是真是假死无对证。就算他私底下抄个成百上千本,她也莫可奈何。

“洁侍臣不愧相才,果真深通谋略。”她阴森森道。

安莲自火焰中收回目光,浅笑道:“与高阳王的雄才伟略相比,不值一提。”

马太妃的脸色缓了缓,“本宫打扰已久,先行回宫了。”

安莲起身,“恭送太妃。”

马太妃鼻子轻哼了一声,尖长的指甲划过茶几,刻下一道划痕。

凌晨的风,沧寒刺骨,冷厉如刀锋剑芒,无情地割伐天地生物。

晶莹的红梅,枝杆伸舒,遒劲有力。柔嫩的花瓣在风中挣扎,仿佛一眨眼就会被刮得灰飞湮灭,但每每在厉风稍歇的间隙看到它依旧完好地挺立在原处,芬芳远溢,清艳逼人。

安莲身披珠白绣银大氅,立于园中,与梅对望,默然无语。洁白若霜雪的双颊冻得通红,卷长的睫毛轻敛,目光落在那片片娇红的花瓣上,不知道想什么出神。

细碎的脚步碾碎铺陈在小路上的露珠,一声声敲在静谧如寂的花园里。

瘦长的手指在空中虚探,尖尖的指尖几乎落到那头乌黑如墨的青丝上。

安莲蓦然回身。

指尖尴尬地停在他的下颚处。

安凤坡泰然一笑,右手顺势落在他的肩膀上,掸去那根本不存在的落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的安莲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容貌秀丽无双,却眉宇深沉,说话处事已然大人一般。见到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天地间无物可让他心动。

于是他好奇,好奇这个被整个安氏家族捧在掌心的小主人为何会露出这般表情。后而了解,后而同情,后而敬佩,再后来…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

安莲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疏离如陌路。“所以在最后,老天爷也选了这样的天气。”

明亮的眸光在眼中一寸寸剥落,“这是决定?”

“不,”缓慢而有力,“是人生。”

安凤坡目光幽深,两道暗流在眼中隐隐现现,“埋没在后宫的人生?”

“属于自己的人生。”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眼色渐显凌厉,“意味这你必须用容貌和阴谋向一个女人邀宠!意味你把自己押在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赌注上!皇夫?!”比风更刺骨的冷哼,“你见过有哪个皇后能站在朝堂上?前朝的皇夫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

安莲神色澹然。肆虐的风卷起他的发稍,妖妙舞动。

“即使这样,也无法动摇你所谓的人生么?”他自嘲地一笑,“看起来,我才是最笨的那个。因为你想当官,所以傻乎乎地跑去向老爷子讨官做。因为你进宫,所以又傻乎乎地把自己给弹劾了来陪你。到头来,不过是我一个人一头担子热而已!”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一点都不动容么?”

“需要么?”安莲反问。

安凤坡看着他,眼角微抽,“不需要么?”

四道目光在两人中间互不退让。

风,渐吹渐止。

天与地,只剩下两声不和谐的呼吸。

“呵呵,”安凤坡再度苦笑,“你总是分得这样清楚。”笑声略停,他垂目看地上卷成一团的枯叶,轻声道,“所以…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安莲望他的眸子,一片清朗,“我们是兄弟,从来都是。”

安凤坡神情激动,“你是说…”

“只是你站在了河的另一边。”浅浅的笑容,抹开了云,露出天空的纯蓝,“而我选择留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