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化吉突然双腿一屈,跪下道:“臣乞皇上责罚!”
明泉挑眉,斐旭却好似看出了什么,在一旁不语。
“何责之有?”她状若不经意地问。以他之圆滑,竟做出如斯举动,可见事情严重。
“兰郡王在述职时与臣曾有一面之缘。”他委屈道。这实在不能怪他,谁想到当初兴高采烈的一次见面会演变成今日的灾祸。
也就是说蓝晓雅是因着孙化吉才猜出她的身份。明泉长叹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孙化吉是她钦点伴驾的,若说错,她何尝无错。
“恩,是该罚。”她点点头。
孙化吉的脸色更苦,连斐旭都微微皱了眉。
“居然又不记得要称呼我为小姐,罚你负责这一路的打点。”明泉冷声道。
孙化吉呆了呆。难道这一路打点还有别人在负责么?“若别人也犯了这错,小姐您看,是不是也该给个相同的惩罚啊?”
明泉双眸明净如晨曦下冷泉水面的粼粼波光,“第一次出门,我让严实从内务府多拨了点银子出来,这二十万两也不知够是不够,原本还打算若多了便拨给户部,现在看来…”
“皇上,”孙化吉一脸悲壮地看着她,“臣看臣没救了,怎么改也改不过来,所以这惩罚就让臣一个人背吧。”
明泉忍住笑,叹气道:“只好如此了。”
用完午膳,明泉将孙化吉赶去沈雁鸣的马车,单独留下斐旭。
心里虽是对他所说存疑,但遇着要商量的事,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他。
或许,她心中早就认定,他决不会对己不利吧。
“皇上是在担心兰郡王?”斐旭一语道破。
明泉斜睥他一眼,“不该么?”顿了下,“一口一个皇上,慕西席也改不过口么?”
斐旭从善如流,“小姐是否猜到他为何突然回头?”
“难道不是因为发现了我的身份?”并非她抬高自己,而是身份地位摆在这里,的确当的。
“一般人放弃原先的计划有两种可能。”他伸出一个手指,“一是,他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错,他离开时的确说过他有要事在身。”
“这话虽不至于全无可信,不过至多只能信五成。”他微微一笑,又伸出一个手指,“二,他原先要做的事情已失去了意义。”
明泉皱眉。若这个决定是见了她之后才下的,那么…他原先的目的难道是她?
心脏微微缩紧。出巡的前景更加未卜起来。
曾幻想过自己身份被揭穿,然后百官拥护回宫的情形,只是万万没想到是这种局面。扑朔迷离到令人惶惶不安。
“小姐出巡的目的为何?”
“童堤。还有…”她迟疑了下,缓缓道,“雍州。”
想看看那张记忆中的脸是否依旧。
想看看那颗以疼爱妹妹而自豪的心因着野心蜕变成了什么颜色。
想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两道轻轻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轴轮滚着石头,高高低低。
斐旭的声音有些悠远,“那么小姐应该把更多的目光放在樊、雍两州。”蓝晓雅是聪明人,他自然知道有些消息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明泉回望他看似淡泊又似坚定的眼眸,缓缓松开握出冷汗的拳头。
捉奸
日光下,长庆宫巍峨雄壮,金角朱檐熠熠生辉。
各宫的太监们莫名地站在宫外,交头接耳疑惑不已。
安莲自明泉离宫后便琐足宫中,半步未离。所有前来探望的人马不论品阶高低俱被挡于门外,只留下一个小厮将贺礼一一收下。
这情形落在有心人眼里,真是求之不得。
于是一个愿送,一个愿收,才七天时间,就把长庆宫的几座偏殿改成了库房。
原以为安莲既收了钱财,这后宫至少会起些波浪,谁知接下来是连接的平静。直到今日,一道传召却将各宫的大小太监全聚集在这里,却干晾了半个时辰。
不少人或远或近得都见过安莲,大多认为美貌无双,性情阴冷,是个瓷娃娃般的人物。摆着看由可,可真掌了权也玩不出花样来。右相之名多半托庇父荫,实是名下有虚。因此猜测今日所为多半是为着这几日送礼之人渐少,便借着立立威,好让所有人知道现在皇宫里头当家的人是谁,随便折腾折腾也就过去了。
正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如意双手拢着袖子,顺着小道徐徐走来。虽是小厮,身份上却兼这长庆宫的总管,众人不敢怠慢,急忙躬身行礼。
如意头微微上仰,目光从左到右溜了一圈,才满意道:“让各位百忙拨冗委实过意不去。”他略顿了顿,众人立刻连道不敢。
他轻咳了一声,四周声音立刻小了下去,“不过呢,我们都是做奴才的,主子随便一句话,我们就得尽心尽力地把差使办好,你们说是不是?”
“洁侍臣有什么吩咐您招呼一声就是了,我们大家自然是赴汤蹈火的。”说话的是荣保宫的太监,由于这座宫殿仍虚置着,顶上也没个正主子,因此他们平日里比那些有主子的要低上一等。他之前在长庆宫上下打点的不少,却不甚值钱,因此碰上机会自是力争表现。
如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接着道:“倒也不必赴汤蹈火,只需把自己的东西领回去就是了。”他说着,身后便鱼贯而出一群太监,两人一组抬着一张大桌案,上面大大小小地摆放着不少东西。
等候的太监们脸黑了一大半。
这些明明就是他们前几日刚送出去的东西。
“主子说了,这些东西都是大家辛苦攒下来的,这几日摆在这里,主子也算是开过眼,长见识了。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东西他不收了,各位还是领回去吧。”他见众人起了一阵小骚动后,又道,“若哪位哥哥觉得东西重,不好搬动,我们长庆宫多的是人手帮忙。”实际上安莲只说了两个字,退掉!其他的话全是他琢磨许久,自己添油加醋想出来的,不过效果倒是不错。
其他人再蠢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如意朝身后的一个太监眨了眨眼。那个太监立刻拿出厚厚的一本簿子来,右手食指沾了点唾沫,将册子缓缓打开,“荣保宫的杨大山公公。”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那个太监又喊了一遍,比刚才更响,更尖,音拖得更长。
“在。”先前那个拍马屁的太监耷拉着脑袋,斜着身子走出来,羞愧的表情几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一对翠玉镯子,成色不错。一条珍珠项链,嘿嘿,足足十六颗,够大够圆润啊。十两白银,两锭金子。啧啧,这可是我一辈子都攒不到的俸禄咯。”长庆宫的太监一边酸溜溜地说,一边将一个小盒子递给他。
拍马屁的太监接东西的手微微颤抖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
如意看着众人如临丧缟的表情,心中得意不已。手里攥着这么多人的把柄,这下还怕他们各个不俯首帖耳?
与长庆宫外的愁云惨雾不同,长庆宫内却是一片平静。
安莲合上名册,眼睛阂了一会,才睁开道:“你是说,王越在选秀前突然抱病在床?”
司礼太监应和道:“不错,当初皇上内定的两位蓄子乃是王越和纪元秉。”他这话却是冤枉了明泉。选秀后面几关都是由大臣把关,因此选谁删谁的最大权柄却在他们手里。而且明泉对此并不热衷,只是聆听背景,去了些歪瓜裂枣,有污圣眼的,更是给了他们足够大的权力。
他见安莲没说没动,又接着道:“王越抱病,这名额就空下了一个,可接下来排的上号的就是徐蓄子和彭蓄子两位了。这两位祖上都出过名声赫赫的将军,又是世交,取谁舍谁都不好,所以才将纪元秉给刷了下来。”以他看来,安莲无双容貌定能得到女帝的恩宠,恐怕皇夫之位也是探囊取物。与其日后他从别人嘴里得了这消息,不如他现在先卖个人情给他,也好留个好印象。
安莲眸光似是动了动,点点头。
司礼太监默默地欠身退下。直出了视线后才松了口气。
这位洁侍臣未免漂亮得太不像话了,让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惊了这么位神仙人儿。
月光将树影投照在窗纱上,轻轻摇曳,如无数只手争相攀举。
窗里侧,两具身体正快速地绞缠、起伏…急促的喘息声仿佛要将对方的灵魂呼之欲出。
清冷的月光自他们的头上掠过,隔离出一片阴暗的角落。
许久——
随着一声发泄般的低吼,两具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上面那具身体一个翻身,曝露半个身子在月光下,端正的脸庞残留着未褪的兴奋和情欲。
“听说…洁侍臣把收的礼物都退回去了…”女子迟疑着小声问,“我们…不会有事吧?”
男子半边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嘴角轻轻勾起,“你怕了?”
女子的身体朝他挪了挪,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男子鼻子轻哼了一声,“我只是个小小的彭蓄子,连品阶都没有,你跟着我,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处!”他最是瞧不起安莲这样的小白脸,什么事都搁在肚子里头算计。反倒是跋羽煌,虽来自北夷,倒是一见如故。前阵子他不过是与他来往频繁了些,便被传得又是风又是雨,不过他不在乎。反正对女帝,他也是厌多于喜。最好惹得她一个不高兴,把他发配充军得了。在前线做苦力也好过在这里当禁脔。
“你明知道我在乎的不是这些。”女子说得很轻,却像一阵春风一样飘进他的耳里。
彭挺嘴角翘得更高些,嘴里的声音近乎呢喃,“磨人的妖精…”
窗外的树枝摇得有些急。
女子身体颤抖了下。
彭挺啪得拍了下她的娇臀,笑道:“你不是不怕么?”
“我只是冷。”她说着,又朝他靠了靠。
彭挺眉毛一抖,突地抓起身边的衣服迅速裹穿在身上。
女子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紧张道:“怎么了?”
“没事。”他沉声道,“你别动,躲在里面。”
他用的词是躲,说明其他人来了。
女子的眼睛陡然瞪大,几根发丝在月光下亮得发白。
彭挺定了定神。小路子没有传来任何信号,说明对方还没来到这里,只要他能顺利逃出去,不让人当场撞见,就不会有问题。
门开了一条缝,他的身子才探出一半,便有无数火把从黑暗中亮起,逶迤成一条长长的火蛇,将殿前殿侧围得水泄不通。
彭挺眼睛直楞楞地看着中间的三个人,心猛得沉了下去。
白衣高华的安莲。
冷漠如霜的阮汉宸。
还有…紧张不安的徐克敌!
彭挺整了整衣服,缓缓打开门,伸了个懒腰走出来,“洁侍臣也这么晚来赏月?”当他抬眸与安莲的目光碰在一处时,心微微缩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眸光竟比月光还清亮三分!
“我为彭蓄子而来。”安莲淡然道。
彭挺手脚一僵。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坦白,一点余地都不留。
徐克敌猛地上前冲了三步,轻斥道:“阿挺,你怎么老喜欢三更半夜出来看月亮?不晓得宫里是有门禁的么?”
彭挺与徐克敌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彭挺胆大包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徐克敌则优柔些,耳根子软,素来以彭挺马首是瞻。与宫女纠缠不清的事,彭挺虽没告诉过他,但他还是看得出端倪的。只是他不说,他也不好点破罢了。
如今这个局面最尴尬的人是他。
睡得好好的,被人挖起来捉奸也就罢了,可对象偏偏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看着彭挺漠然的眸子,一腔话语顿时憋在肚子里,只能不停地使眼色。
彭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立刻顺着他的话道:“不过睡不着出来转悠一圈,哪晓得会惊动洁侍臣大驾。”
安莲眼帘微垂,望着地上的影子,一边是黑压压齐整的一列,一边是微乱的发丝伴孤影飞舞。
抬右手,食指勾了勾。
“主子…”侍卫身后爆出惊天动地地一喊!
彭挺脸色顿变!
小路子一个趔趄从侍卫后面跌了出来,白皙的脸上是两只明晰的手印,显见刚才被人死命捂住了嘴巴。
“这是什么意思?”彭挺强持镇定,喝问道。
“嘿嘿,这意思不是很明白么,”阴恻恻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下,几如鬼魅,“又不是第一次了,还不习惯么?主子。”最后两个字说得极慢,仿佛夹带三世怨恨。
彭挺死死地盯住从侍卫身后越出的青袍太监,双眼赤红,“彭恪!”
徐克敌的瞳孔微微收缩。
青袍太监又笑了一会,才一字一顿道:“主子,奴才现在叫小彭子了,是不是比原来的名字好记得多啊?”
彭挺捏住拳头,手背青筋突起,“原来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彭恪突然慌张地摇头,脸上俱是惊恐。正当彭挺皱眉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吃吃地笑道,“是不是和当时一模一样啊?我做得很像吧?自从我去了冷宫后,每天都会对着镜子把刚才的表情做上十遍。为的,就是在今天派上用场!”
“你这个背主弃义的狗杂种!”彭挺恨恨地咬着牙,“是谁把你从难民窝里拉出来的?是谁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个人模人样的外壳?”
“是你是你都是你!”彭恪疯狂大吼,“我吃的穿的都是你给的,如果没有你,我早几百年就饿死了冷死了。但死的时候一定是完完整整的!绝对不会在领裤子时,被人取笑说…下面没有了!”泪水和着恨意在脸上肆虐,他喘着气,好象刚才的话已经用尽他一生的力气。
彭挺表情有些松动,低头微微一叹,“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们都是主仆一场…”
彭恪抹了把泪,低声道,“所以那次,我认了。”认了那个不属于他的罪名,认了那个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孩子,认了那场撕心裂肺的刑法,“而这次,我只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点。”
彭挺目光转到安莲脸上,“许了什么好处?”
“没什么,只是从冷宫里出来了。”彭恪的嗓音尖细中带着点嘶哑,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数十个火把在风中凛凛跃动。
隐约间,门被风吹得轻动了下。
阮汉宸眸子一动,盯着彭挺身后那道门,喝道:“出来!”
彭挺右脚踏前一步。
侍卫们的刀立刻抬起几分。
徐克敌偷瞄了眼安莲,一跺脚,涨红着脸小声道:“洁侍臣,有几句话…”
彭挺已扬声道:“新红,出来吧。”
门内,依旧静谧。
窒息的沉默半柱香后,一张苍白若纸的脸才慢慢探了出来。
徐克敌两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却被阮汉宸扯住胳膊,半拎着站起来。
彭挺侧过身,向她伸出手。
新红畏颤地走到他身后,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眉眼绝望。
他一把将她搂到胸前,桀骜地回瞪着安莲,似是昭告,又似…挣扎。
安莲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彭蓄子可有话说?”
新红抬起眸子,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人墙,然后停在安莲身上。这,便是洁侍臣么?那个传说中神仙般的人物?可是,神不该是慈悲的么?为何,她只觉得入骨的森森寒意?
彭挺冷冷道:“安侍臣觉得…我还有何可说?”新红双腿战栗如秋风落叶,两只手臂挂在他的肩膀上。彭挺不得不将身子往右斜了斜,好支撑住她的体重。
安莲平静地迎上他阴狠的目光,“拿下。”他省略掉任何能让他更体面的说辞。
彭挺瞳光凝成一线,杀人似的盯着正走上前的六个侍卫。
阮汉宸眉头微皱,正欲阻拦,却被安莲轻轻按住了手。他转头望他,眼中微露愕然。彭挺出身将门,寻常侍卫恐怕非其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