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终于明白自己掌的是天下生杀大权。”他欣慰道。
她眸光一闪,“斐帝师扯得有点生硬。似乎…话中有话。”
斐旭晃着酒瓶,“皇上多虑了。”
“慕流星之事一解决,斐帝师说的话就又变得高深莫测了。”她笑得不怀好意,“朕是不是该考虑再添条惊驾的罪名给他,毕竟,他曾甩了朕的门。”
斐旭辩解道,“是客栈的门。”
“总之是当着朕的面。”
斐旭无奈地摇头,“皇上还是把我关起来吧。”
“帝师如果真有此意,南风可以略尽绵薄之力。”沈南风笑着走过来,然后向明泉行礼。
明泉点头笑道,“又睡不着?”他这几日一直被杨焕之的鼾声困扰。
沈南风苦笑两声。
明泉把酒瓶扔给他,“斐帝师正愁有酒无伴,愿以一半月俸相邀,沈卿不如牺牲一下。”
看到斐旭郁闷的脸,沈南风笑得很贼,“臣,遵旨。”
未时过半,明泉的车辇终于出现在齐勇城外。
因有了先例,她特地派人叮嘱不准张扬。
帝轻骑被留在城外扎营,她则带了斐旭等人和几个御医混在百姓中悄然进城。
高绰君暂住在知府府邸,刘章建一早就候在了门外。从他得知当今圣上派人慰问高绰君时,便知道大事不妙,这位先帝的大内总管只怕还未失宠。因此他毫不犹豫地亲自把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的高绰君从高家带了出来,并广招名医,用尽各种手段医治,期望皇上念在他事后苦心,能从轻发落。
信使回去后,他在家中惶惶数日,竟得到女帝亲自驾临的消息,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
他立刻意识到高绰君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怕不止宠臣二字这么简单。
这几日,他心里已做了最坏打算,妻妾们先被打发回了老家,子女们送至农家暂住,若真有万一,也可保住一点血脉。
明泉到的时候,刘章建正是愁容不展地坐在台阶上叹气。
“刘知府。”斐旭拍了拍他的脑袋。
刘章建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用眼神制止正要上前质问的衙役,朝明泉鞠躬道:“皇…”
“行了,”明泉不耐烦道,“先看人吧。”
刘章建连声道,“是是是,请请请。”
高绰君因身份特殊,所以特别安置在最清净雅致的别院。
明泉他们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两个丫鬟端着两盆血水往外走。
“这是怎么回事?”明泉的脸立马沉了下来。
丫鬟小心地看了眼刘章建,见他没说话,才大着胆子道:“里面那位公子又开始吐血了。”
明泉神情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房间里六七个大夫正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
“都给朕出去!”明泉恼怒地一挥手。都是群庸医!
其中两个年轻的大夫还待生气地说什么,却被年长地捂住了嘴巴。
天底下能说‘朕’这个字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御医们不等明泉指示,就忙不迭地上前给躺在床上,面色青黄的高绰君诊脉。
明泉焦急地在旁边来回踱步。
杨焕之坐在桌边,脸色沉重。
高绰君虽为天下众多人不齿,但他却对这位行事正直、才思敏捷的大才子十分有好感。何况高绰君曾多次保下因直言不讳而触犯天颜的他。两人实是交浅言深。他虽理智上不赞成明泉私自出京,情感上却希望这位好友能渡过难关。
沈南风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斐旭,仿佛想从他平静的面容下得到什么启迪。
“如何?”明泉见御医的手离开脉搏。
御医互视一眼,同时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启禀皇上,高公公受伤太重,五脏六肺俱损,且已多天高烧不退,恐怕连脑子也烧坏了。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真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她抓住御医的衣领。
御医异口同声道:“请皇上节哀。”
明泉看着高绰君了无生气的脸,无法想象在一个月前,他们还曾一起坐在殿外哭,曾一起追缅先皇,曾一起站在乾坤殿里说笑…
而现在,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御医,你们和那群庸医有什么分别?!”明泉忿忿道。
“皇上,御医已经尽力了。”杨焕之劝解道。
明泉闭了闭眼,“不错,不能怪御医…”
斐旭脸色微变。
“刘章建!”
“臣在!”
明泉拂袖而起,“带路,朕要好好见见高先生的家人!”
“遵旨。”刘章建背上冒着冷汗。
巡奸
频州陶瓷甲天下,而高家陶瓷甲频州,因此高家虽不是频州首富,但民间威望之高,还在知府之上。明泉打发了刘章建,一路探访民情过去,才知道此言不虚。
沈南风随手拉了个人问路去高家,对方即竖起大拇指称赞,直道他好眼光,知道来频州找高家做生意。不过同时也语气怪异地警告他,带女人做生意会触霉头。
杨焕之瞥见明泉难看的脸色,急忙解释道:“频州崇工,男女之见难免偏狭。”所以罗郡王的惧内在当地引为笑柄,连父母教育孩子时都会谆谆叮嘱莫要以他为样。
明泉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却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正扯着差不多岁数的老妪头发在大街上溜圈,鼻子里还不停哼气。
老妪一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手捂着脸孔,踮着小脚在后面边跑边哭。
明泉怒然上前,一臂拦住老汉,“老丈一大把岁数,好大的脾气!”
老汉脚下不停,准备硬撞开她,却被阮汉宸拖住的胳膊,往后一拉,几乎踉跄摔倒。
他似乎这才发现明泉身后还站着几个男子,“老夫在巡奸,外地人让开!”
“巡奸?”明泉想起信使曾说过高绰君被游过街,心头火起,“大宣刑律,不得殴打妇孺,违者当杖责二十!”
“老夫不和女人说话,滚开!”老汉脾气比年纪还大,拼命抽动胳膊,偏偏阮汉宸手掌像钳子一样紧,分毫动弹不得。
“发生什么事了!”四周的人群开始围拢,一个看上去八十冒头、须发花白的华衣老者拄着拐杖,在几个年轻家丁的簇拥下走来。
张老汉顿时神气百倍,恶狠狠地将扯着头发的手放下,疼得老妪大叫一声,跪在地上。“三长老来得正好,有几个外地人拦着我不让巡奸。”
华衣老者眯着眼打量几眼后,道:“各位初来乍到,可能不懂本地风俗。巡奸乃是老祖宗传下来为了惩恶扬善而定的规矩,近百年来,连官府都不曾过问。这位张老汉六十年来身体健硕,从无疾病,却在前几天吃了他媳妇煮的鲫鱼后上吐下泄,险些丧命。这等谋害亲夫的恶妇,我们自当游街示众,也好让有此居心的宵小引以为戒,不敢以身试法。”
“谋害亲夫,其罪当诛。张老先生为何不报官?”连最稳重的杨焕之见了老妪脸上的淤伤惨状都忍不住动了气。
张老汉斜瞪着他,“老夫家事,官府有什么权力干涉!”
一句话说得连华衣老汉也变了颜色。明泉等人衣料华贵,仪态大方,他只一眼便晓得定是出身大家。再看他们句句不理官府,想必有些渊源。张老汉如此说辞,只怕会引来麻烦。
果见杨焕之负气道:“此言差矣!君无术则弊於上,民无法则乱於下。所谓人命关天,张老先生既然怀疑尊夫人有谋害之嫌,理当移交官府,由官府审理定案。若尊夫人的确居心叵测,应受律法制裁。如若不是,也好还她一个清白。”
老妪只是抽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齐勇城有我齐勇城的规矩,犯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插嘴!”站在华衣老者身边的家丁忍不住道。
四周百姓立时大声呼应,甚至有几个年轻人威胁似的逼近几步,场面颇为失控。
斐旭等人小心护在明泉身侧,准备擒贼擒王,随时出手拿下华衣老者。
华衣老者眉毛一动,压下制止的念头,站在一边静观其变。
家丁们见他默许,叫嚣得更大声张狂,不停口出秽语。
明泉等人脸色立变,却见阮汉宸松开抓着张老汉,反手接下一只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鸡蛋。
张老汉一脱离钳制,立刻逃回人群中,大喊道:“打他们!”
顿时无数鸡蛋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阮汉宸和斐旭上窜下跳接个不停,还是漏了几个。砸向明泉身上的最多,但由于阮斐二人的保护,身上反而最干净。沈南风和杨焕之便没这么好运,脸上背上都挨了不少。
锵锵锵!
三声锣鸣!
“住手住手!”刘章建由衙役们拥着匆忙跑进来,见到满地的鸡蛋一楞,几乎没勇气抬头看明泉的脸色。
华衣老者的目光在他和明泉他们脸上一转,笑道:“没想到区区小事情居然惊动了刘大人,罪过罪过。不如稍后来舍下喝两杯水酒赔赔罪。”
刘章建立刻感到明泉看他的目光如火烧般灼烫,连忙道:“本官正在处理公务,高三长老有话不如去衙门说。”往日他也得了高家不少好处,只是眼下少不得弃车保帅了。
这还是刘章建第一次说话这么不客气。三长老顿时明了眼前这几个满身贵气的男女恐怕来头不小,“刘大人说笑了,不过是聚众闹事而已,在场几位的罚金,老夫替他们出了。”
此话当即博得一片叫好声。
明泉冷道:“高三长老?不知道你和高源丰是何关系?”
三长老被她轻蔑的口气激得火气一涌,冷笑数声,“好好好,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想不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骗子说话口气居然比老夫还大。”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他心里已有即使对方是皇亲国戚,也要放手一搏的打算。若换了两个月前,他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子,但上个月高阳王刚送了封亲笔书信,言辞间颇有招揽之意。论身份权势,平安郡王大势已去,静安王羽翼未丰,当今世上,除了皇上,便首数高阳王。有了他撑腰,任他多根深蒂固的氏族,也难撼动他一分!
刘章建脸色骤变。高家失势已成定局,他唯一希望的是不要连累到他。万一皇上盛怒之下,拿完高家出气还不够,想起今日说不定会再拉上他垫背。“三长老!”他转过头,背着明泉朝他打了几眼色。
三长老既然打定主意,便故意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还‘好心’道:“刘大人的左眼皮怎么跳个不停?不会又要发横财吧?”
明泉在身后哼了一声。
刘章建暗道一声完了。
“能遇到高家长老实在太好了。在下慕非衣,倾慕高源丰老先生已久,正想去府上拜访。”斐旭打破僵局,彬彬有礼道。
三长老脸色暂缓,若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最好。他也不想竖立什么强敌,“看慕公子言行举止想必出身不凡,不知是从哪里遇到这个丫头的?”在他观念里,女人本不该抛头露面,更何况明泉这等口语无状,形态嚣张的女子。因此忍不住出言相讥。
斐旭忍俊不禁,“在下与她父亲乃是忘年之交。”
明泉冷冷瞥了他一眼。
沈南风和杨焕之暗为他捏了把冷汗。
“慕公子远道而来,老夫本该代为引见兄长,不过可惜,我那薄命的哥哥在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三长老说着,还抹了抹干涩的眼眶。
八十几岁人的哥哥还叫薄命?
明泉等人同时白了他一眼。
“不知现在是哪位当家?”
“正是我那不肖子。”他说到这里,眉眼颇为得意。
话到这里,明泉等人大约也想通为何高绰君会得到这种待遇。
虽说他进宫做了太监,但好歹是长子嫡孙,在这种注重门第辈分的家族里,他才是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继承人。高绰君也许并无意于此,却阻止不了其他人把他视为眼中钉。
斐旭道:“还请高长老,代为引见。实不相瞒,我们正是有桩生意要和贵府一谈。”
“哦?”三长老面露怀疑,嘴上却道,“生意事小,几位一路奔波,正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这边请。”
斐旭也展臂道,“请。”
刘章建舔舔嘴唇,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沈南风见他可怜,好心地指了指张老汉夫妇。
刘章建眼睛一亮,等三长老走远,四周百姓退去后,派衙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他们逮捕回公堂。
三长老并没有请他们到高家,而是在当地最大酒搂的二楼雅座设宴。
高文辙来的时候,楼下引起不小的骚动。
明泉抬头,眼见一个青年面若女子,细腰纤臂,姗姗自楼梯缓步拾阶。论眉眼妖娆处,不逊夏淳淳。
“这便是犬子高文辙,”三长老自豪地站起来,“这位乃是慕你伯伯之名远道而来的慕非衣慕公子。”
“久仰久仰。”高文辙拱手道。
明泉讥笑道:“高公子以前听过慕非衣这三个字么?”
高文辙笑容一僵,寻声望去,但见一个翠衣女子支腮浅笑,容姿秀美,秋波流转处,神采飞扬,与以往认识的少女皆不相同。
阮汉宸瞪了他一眼。
他连忙收敛目光,“姑娘见笑,不知慕公子找在下所为何事?”
“我在京城有个朋友,”斐旭悠然地喝了口茶道,“他说内举不避亲,推荐我来找高家做生意。”
“听起来,那位朋友似乎也是高家人?”三长老目光一沉。
高家在京城能接触到这般上流人物的,只有一人而已。
“不错,他便是大内总管高绰君高公公。”斐旭端起茶杯,“来来来,让我们为这远在京城的朋友干一杯。”
高文辙嘴巴一动,被三长老狠狠用手肘撞了一下。
“慕公子有所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高公公已不是我高家之人了。”三长老硬声道。
斐旭佯装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家兄弥留之际已在祖宗面前将他驱逐出高家。”三长老说到这里,面带戚容。
明泉冷笑,“弥留之际还能爬到祖宗灵位前,真是辛苦他了。”
三长老变色道:“你这个丫头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究竟为何?”
“讨债!”她直言。
一阵急促脚步声。
只见刘章建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楼梯口,“高、高、高公公醒了!”
明泉大喜。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三长老阴郁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