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汉宸想了想,看向安莲。怎么看曾是右相的安莲都比不按牌理出牌的帝师可靠。
安莲微笑额首。
托福于白老二的清扫,明泉等人一睡至天明。
简单洗漱后,她趴在客栈二楼雅座的栏杆上有趣地看着楼下的喧闹。鱼肚白般的清晨将曦光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忙,彼此擦肩而过。货郎们挑着扁担四下寻找人多的地方。
客栈对面有家摊贩正在摆弄早点,见有客人坐下便捧上暖烘烘的热汤,偶尔目光相触,便咧嘴一笑,仿佛多年老友。
她瞧得兴起,转身跑到楼下。刚巧安莲从楼上下来,清朗的眼眸找不出一丝初早的朦胧。
“走,陪我用早膳。”她大步走到摊子上坐下。
摊主立刻捧了碗热汤放在她面前,氤氲的白烟将她周身都熏得暖洋洋的。
安莲坐到她右侧,面朝着街道,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连路上行人经过时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不一会儿,这摊上的生意便热闹起来。
明泉要了两个大饼,两根油条,两碗豆浆,正好奇地学别人将油条裹在大饼里,尝了一口,“好吃!”她朝摊主翘起大拇指。
摊主憨厚地笑笑,又赶紧给下一个客人端去热汤。
“返璞归真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她满足地喝了一大口豆浆。
安莲将油条掰成几块,然后放在她碗里。
“这样能吃吗?”她怀疑地看着豆浆上漂浮的油腻。
安莲拿起筷子,从她碗里夹了一块油条放进嘴巴,然后鼓励地笑笑,“我以前见府里的人吃过,还不错。”
明泉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眼睛顿时一亮,朝摊主喊道:“再来两根油条,一碗豆浆。要快哦!”
摊子里的客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好咧!”摊主欢快地答应着。
她三两口把油条塞到嘴巴里,一脸满足地咀嚼着。安莲帮她把大饼也撕碎了放进豆浆里。
“两位应该就是白二爷的客人吧。”一柄扇子轻轻在他们的桌子上一敲。
明泉不悦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颀长青年,尖尖的瓜子脸,漂亮的单凤眼,虽比不上安莲的倾国倾城,却已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连杯茶都没喝上呢,算什么客人。心里如是想,明泉嘴上却道:“不错,有何见教?”
“没什么,只是见到两位这般神仙人物,心生仰慕,厚着脸皮来结识一番罢了。”青年自说自话地坐了下来,“在下欧阳成器,不知两位高姓大名?”
“欧阳成器?”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明泉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三角眼,大鼻头的脸孔,“欧阳御史的长公子欧阳成器?!”
欧阳成器受宠若惊地点头,“姑娘认识我?”
她瞪着眼前这张花容月貌,冷冷道:“不认识。”若不是出宫,她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将画像上长得不堪入目的欧阳成器与眼前这个翩翩公子联系在一起。
欧阳成器试探道:“姑娘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初次见面,何从误会起呢?”明泉笑问。
“说得也是,”他眼中却犹是怀疑,“两位第一次来京城?”
“不错,想看看天子脚下冠盖满京华的京城,也好开开眼界。”她接过摊主递来的豆浆油条,旁若无人地大吃起来。
“可惜我也是今年才随父来京,不然真想一尽地主之谊。”欧阳成器的父亲原是外放总督,荣锦十二年五月才由吏部考绩擢升回京任御史,“不过听两位口音,却比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还正宗呢。”
“我们家乡平沪。”安莲道。平沪位于京城南三百里,口音相差无几。
欧阳成器从小对容貌自视甚高,见了安莲才知何谓人外有人,不无嫉妒道:“这位公子容貌俊秀乃我生平仅见,今日有幸相交,实属大幸。”
“我吃饱了。”明泉拍拍袖子站起身,“欧阳公子的结识不如到此为止?”
欧阳成器心中气闷,从小到大,他第一次遇到女子不将他放在眼里,“姑娘还未告知芳名?”
明泉挽起安莲的手臂,“问我夫君啊。”
欧阳成器一楞,尴尬道:“原来是贤伉俪…”怪不得明泉从头到尾对他态度冷淡,心中释然。
“欧阳公子有话不如直说。”安莲抬眸见斐旭已将马车准备好,正在客栈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发笑。如意几次想冲过来,都被他拉住了。
“在下有位叔父,姓欧阳名季川,想要见见各位。”他不再拐弯抹角套交情,直截了当道。
明泉和安莲对视一眼,“你的叔父就是欧阳老大?”
他一来就称他们为白二爷的朋友,明显是认识白二爷。而欧阳老大是唯一一个姓欧阳且与白老二关系密切的人。
“正是。”
明泉“哦”了一声,然后冷冷道:“没空。”
安莲向如意招了招手。
如意立刻如脱缰野马般冲了过来,“喂,多少钱?”
“三个铜板。”摊主笑着接过钱,朝他们道,“有空常来啊。”
斐旭这才知道如意拼命跑过去的原因,不禁摸了摸鼻子。差点忘记以那两位的身份都不可能有出门自己带钱的习惯。
欧阳成器见他们要走,下意识地伸手臂一拦。
明泉急停步,看他的目光更寒几分,“欧阳公子还有事?”
欧阳成器明显感到四周袭来无数敌意,马上放下手臂道,“我只是想请姑娘再考虑考虑,我叔父会在福隆寺恭候大驾。”看出他们身份不凡,他说话更为客气。
“寺庙乃清净地,沾染太多俗气佛祖会不高兴的。”明泉开玩笑地扔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向斐旭他们。
斐旭掀起帘布扶她进去,小声抱怨道:“有好吃的也不叫我。”
阮汉宸轻声道:“斐帝师不是看着皇上和安大人出去的吗?”声音控制得刚好够明泉和安莲听到。
斐旭厚脸皮道:“桌子太小,我怕坐不下啊。”
“慕流星应该到刑部了吧。”明泉迸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斐旭识相地闭上嘴巴。
明泉前脚踏进乾坤殿,严实后脚禀报刑部侍郎卢睿山求见。
“宣。”多半是为慕流星的事情,想不到他动作挺快。
卢睿山是个五十几岁的小老头,风评一般,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
“臣刑部侍郎卢睿山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听闻前几日卢卿身体欠安,如今可好些了?”明泉手里翻着今日上奏的折子,虽是休朝日,但奏折还是照常呈递。
“谢皇上关心,微臣已无大碍。”其实卢睿山在心里对这个女皇帝还是颇有微词的,毕竟江山大事全由一个养在深宫的女子做主,对天下男子来说,不啻有些讽刺。
“卿有何事启奏?”
卢睿山从袖子里拿出个奏折,双手高举过头,“今早雍州总兵慕流星来刑部投案,其中详情,臣已记录在奏折里,请皇上过目。”
严实接过他的折子递给明泉。
她随意地浏览几眼,发现其中还有雍州总督和守备的上告,“雍州守备如今何在?”
“在驿站。”
“未得宣诏,地方官私自上京该当何罪?”
卢睿山道:“张康泰手中有高阳王手书。”在他心目中,对同是嫡亲皇室出身的尚清更有好感。
“因此张康泰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是不是?”明泉问道。
卢睿山虽觉得不对,却又不想承认,只僵着脸不说话。
“朕问你,为何每朝每代每个皇帝都会开设刑部?”
“遵以法典,修以德行,正天下歪风…”
“你错了。”明泉摇头,“刑部浅显的说,就是判罚一切违背法典之人事。而法典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维护皇权!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的也是让天下运于帝王之股掌,让帝王高枕无忧。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惟有国泰民安,朕的皇位才能坐安稳。民若告官,需受铁火之刑,为何?为的是让官凌驾于百姓之上,为的是让百姓安分守己。若民间有未经官府登记的自营团体超过一千人就必须剿灭,为何?为的是防止谋逆!现在由你来告诉朕,为何地方官未得宣诏不得私自进京?”
“臣、臣…”卢睿山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从未想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帝竟有如此犀利的口才。
明泉喝了口茶,心中冷笑不已。卢睿山以为她真是任人愚弄的软柿子么?她对连镌久和颜悦色是因为动不了他,那只老狐狸过于狡猾,抓不到把柄。她对杨焕之听之任之,是因为他虽言语失当,但心却是向着她,向着朝廷的。
若他以为他也能爬到她头上撒野的话,她会让他得到一个永生难忘的结果。
“张康泰的事朕先不提,且说慕流星,依卿之见,该如何处置?”她稍稍对他松了松。
“依臣之见,应现将知情之人召入京城,毕竟事关重大,涉及两过邦交。”他舔了舔嘴唇,“其实张康泰就是知情之人。”
还不死心么?明泉手指在桌上一顿,心中已起杀机。
她知道朝中对她当皇帝的不满呼声从未止息,不过是经过平安之乱后,由明转暗了。卢睿山在他们中间的官位不高不低,杀了正好敲醒那些冥顽不灵的脑袋,让他们意识到谁才是这片江山的主宰。
但另一方面,她又怕弄巧成拙,毕竟平安之乱的余波未过,只怕这一动又牵扯出更大的风波来。
“卢卿,”她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惋惜,“朕今日之话,你回去好好想想,等想通了,再回来吧。”卢睿山既然将尚清手书看得和圣旨一样重要,她自然不能将慕流星的案子交到他手里。
卢睿山浑身一震。似乎没想到一向心慈手软的皇上居然会罢他的官,若他知道自己其实已从鬼门关里转了一趟,恐怕会更震惊。
“臣遵旨。”他缓缓将顶上官帽双手捧起,放在地上,然后转身拂袖而去。
明泉看着他决然的背影双手握成拳头,居然背对皇帝而去,实在嚣张以极。
她想了想道:“擢沈南风为刑部侍郎,全权审理慕流星此案!”
严实垂头应道,“遵旨!”
即使不理朝政,他也能隐约感觉到这位女皇帝似乎忍不住要开始反击了。
明泉拿起奏章,正准备将继续批阅,胃里却一阵翻绞,恶心的感觉直充喉咙,“呕…”她头一歪,吐出一堆秽物。
严实脸色大变,一边递茶水,一边朝外嚷道:“快宣御医!”
“皇上大概空腹食用油腻物,才会感到恶心。让臣开两副止吐的中药调理一下就好了。”御医犹豫了下,又道,“皇上自上次晕厥后,过度劳累的身体一直未能恢复,因此还请皇上事事宽心,切莫太过操劳。”
明泉躺在软榻上摆手,“朕省得。”
“微臣告退。”御医走到外屋开方子去了。
严实低声道:“回皇上,常太妃、徐太妃、马太妃、古太妃求见。”
四大太妃都到齐了,上次昏倒也没来这么勤。明泉扶着脑袋,“说朕睡了。”自从金伯雨出现后,她和常太妃的关系就处于冷战状态。常太妃不再炖补品给她,她也再未进清惠宫一步。
也难怪,常太妃与她表面上亲如母女,她上次的作为的确是给她一个大大的难堪,沦为后宫笑柄。不过常太妃似乎忘了,在后宫这种地方,连亲生母女多可以互相陷害,更何况她们还不是亲生母女。
她自小就知道常太妃对她一切的好都是为了讨好父皇,只是那时的她也急需一个能时刻关心她,照顾她的臂膀遮去后宫风雨。凭心而论,她们更像战友,而非母女。只是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上和谐的关系,却终究因一个外人打破了平衡。
“是。”严实将内室与外室之间的帘子放下,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明泉躺在榻上将朝中各事想了一会,便觉得困意渐浓,慢慢谁了过去。
不知躺了多久,她被门外咚得一声惊醒,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事?”
严实小跑着进来,“是一个轮班的小太监睡着时撞到了门,奴才已让他领罚去了。”
明泉点点头,“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
“恩,该起了。”
严实急忙唤人伺候洗漱,自己跑到外面搬了个花样精致的碧绿小瓮进来,“皇上,刚才安侍臣大人来过,留了瓮新腌梅子给您,说是能止吐。”
明泉脸色顿时多几分喜色,“搁到床头吧,朕吃着也方便些。”她想了想又道,“他还说什么没有?”
严实道:“安侍臣大人只说了梅子能止吐。”
“以后叫安大人即可,不用加侍臣二字了。”她穿戴整齐,朝外走去,走了一半又急急跑回来,“他只说了能止吐?”
严实老实答道:“只说了这一句。”
明泉脸色晴转多云,喃喃道:“他不会误会了吧?”
严实站在一旁,不敢多嘴。
“对了,上次朕让你打听卖花的地方,可有消息?”原本是想逛庙会的时候让安莲看看有没有满意的,却又被什么五分热血堂给搅黄了,现在正好找些不俗的梅花送他作回礼。
“奴才听说京城有个梅痴,对梅花极有研究,种了不少稀有品种。”
“替朕把他所有的梅花全买下来。”
“遵旨。”
诗会
沈南风窝在翰林院时就遍阅典籍,等待有朝一日派上大用,加上经过几天接触,阿修巍巍和他也算有点交情,因此事情虽然棘手,他还是办得有声有色,滴水不漏。
斐旭稳坐钓鱼台,沉寂到了无声息,她已好几天不见他人影了。表面是体现了对她十足的信任,实际上实在闲得让她眼红。
安凤坡的弹劾折子终于送到,她只看了一眼便批了个准字。安家两大继承人进宫对她只好不坏。至少以后不用忌讳他们会在外面搞小动作,阳奉阴违。彼此既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安家的势力和人脉自然能全权为她所用。她只要小心不让他们做大,弄得外戚专权便好了。
杨焕之又上奏请皇上择日举行选秀最后的亲点。因为名额稀寡,所以不用大张旗鼓进行复选了。明泉想了想,将欧阳成器亲选进最后选秀名册。
她倒很想看看,欧阳一家能欺君到何种地步。
又过了几日,严实哭丧着脸回奏,他前后派了五拨人去游说,但梅痴死都不肯出售梅花,最后一次还泼了对方一身的脏水。
“果然有几分梅花的傲骨。”她也没指望他能痛快割爱,“把那件灰衣裳拿出来,朕亲自去会会他。”
严实犹豫道:“晌午常太妃曾遣了张公公过来请皇上用晚膳。”
明泉瞥他一眼,“你怎么回的?”
“皇上正与杨大人议事。”
“恩,”她沉吟了下,“去把杨卿传到乾坤殿,记得,好茶好吃伺候,别饿着他。”
严实领了命,叫门前小太监去拿衣裳,自己朝佐政殿走去。
明泉满意地点点头。严实虽不如崔成机灵,但分得清轻重,也是可造之材。
杨焕之进了乾坤殿后,殿前殿后门窗紧闭,连门前都多了两个侍卫把守。
约一柱香后,顺乾门外,一个灰衣少女钻进一辆半旧马车朝城外驶去。
梅痴住在城郊,马车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马车里,明泉早已腰酸背痛,四肢无力了。自她出生以来从未受过这等活罪。郊外小道崎岖凹凸,这样的小马车在路上颠簸起来,真正要人性命。
阮汉宸连忙掀开帘布,搀了她出来。
明泉伸展着手臂,目光朝四周打量一番,最后才盯着路边幽静别致的翠竹居,“风光旖旎,山水如画,能住在这里,的确是一大乐事。”她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帖给他。
阮汉宸双手接过,便走到屋前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