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吹会风……”
“可是天要下雨了!公主!”秦公公恨不得跪下相求。
“那我就淋会雨……”水素的声音一句比一句轻,一句比一句冷。
“公主……”秦公公语中带着哭音。
又是这一套,水素皱眉,喝到:“下去!本公主自有分寸!”
秦公公全身一颤,不知是被这冷风吹的,还是被这位平日从不大声说话的主子吓的,只好哀怨地点点头,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临了,还给刚刚无礼公主的那人一记狠狠的眼色,提醒他:你小子给我小心点,下次可别再让我逮着喽。
那人转过头,视若无睹。
秦公公咬牙切齿,一肚子委屈后,更是一肚子火。
风越来越猛,吹得池岸上的两人衣摆舞动,发丝凌乱。
“你还不走?”水素蹙眉,看着眼前的少年。这个人自己定不相识,他的眉他的眼,是她从未见过的霸气凌厉,他薄薄的嘴唇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刚毅,即便他在平视着你,你还是会觉得是在被他俯视,被他睥睨,他的周身,笼罩着一层光环,龙腾虎跃一般地煞人。
他扬眉一笑,抬头看天:“和公主一样,在下也喜欢淋雨,尤其喜欢听着这雨打翠荷声淋雨!”
他虽知道她是公主,却并不像世人一般用着景仰的语气,瞻慕的眼神。他对她说话,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那是完全对等的,甚至,还含着几分迫人的气势。
水素回头,不再答话。
一滴雨落到他的唇上,他弯唇浅笑,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大……须臾间二人已湿透全身。
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这样恣意淋雨。感觉,很浪漫……
硕大的雨滴击打着湖面,跃起一湖晶莹的水花,眼前的视线顷刻被雨水模糊,眨一眨,又是一片清明……远处的青山含黛,烟雨朦胧中,渺渺生愁……
他还好,只是眼前这个娇柔的公主,一身绿纱被雨水淋透,瘦弱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萧瑟孤独,让他看得极不忍心。
他轻叹一声,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的身上,紧紧将她裹在他的黑袍中。
袍中的她抖了抖,狠狠地咬住唇边,她想他,以前,在她冷的时候,在她痛的时候,在她伤心的时候,都是他陪在她身边。她等了他两年,他却音讯全无,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
“你很喜欢荷花吗?”那少年见她神色间满是痛苦,企图说些话缓解她的情绪。
“有谁不爱荷花麽?!”她咬咬唇,轻声诘问。
问得他一时无语。
她说话,从来都是这样呛人麽?
她这个公主,怎么凄然敏感得像个无助的孤女,和他平日在自家见到那些姐姐妹妹们显得太不一样了。
“你很伤心?”他给自己鼓鼓气,又一次提问。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的唇角已被咬出血丝。
她的话音刚落,他的心便似被人敲了一棒——她有意中人了?虽说是初识不久,他却已为了她的风姿倾心不已,可能还不是爱,不是喜欢,只是一种欣赏,一种想占有的欲望。
“你是南陈的公主,哪位公主?你叫什么?”他开始想知道她的一切。
水素回头望着他,她并不想回答他,但是他眼中的热切,是这暴雨倾盆也浇不灭的期盼,有一种说不清的威力,似乎让人不想说都不行。
他很霸道。水素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他怎么会这样自信?这样咄咄逼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姓秋,叫水素。你是谁?”
他皱眉:她姓秋?怎么会姓秋?南陈的公主,不该姓陈麽?难不成是……不会的!她的眼神清澈透明,比这西子湖水犹胜三分,她的眉宇见尽是纯粹得让人心疼的清冷,这样的人,不会骗人。
“我……我叫韦若康。”他脸一红,千军万马前尚从未变色的俊脸,此刻竟红得烫人!尽管冰凉的雨滴一滴滴落上他的双颊,也不能让他脸上的绯红褪去。他撒谎了。想到这,他突然觉得这雨点打在脸上有种生生的疼。
他不能说实话,还未到时候。所以,若康,为兄对不住你了。
“你姓韦?”她眼眸中透出一丝怀疑,盯着他看,让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感。
他点头,脸却更红。
水素轻声一笑:“谢韦公子陪我淋雨,水素体力不支,再淋下去就得生病了。我走了,再见!”
“你要走?”他惊呼。
“是,有缘自能再见。”
水素轻迈着脚步越过他,远处的秦公公见她往回走,忙撑着伞迎来。
水素暗自冷笑,淋都淋透了,还撑伞何用?
那少年回头看着那行人远去的背影:他那黑衣下裹住的娇俏身影,看得他眼前骤然开朗,一扫她道别时的不快。南陈的公主,你怎么会忘了把我的衣服还我?
卷貳之往事如煙 西凌杨寰
是夜,月圆之夜,无月。
下午的暴雨停了之后,天上的乌云还是没有散去,空气中的闷热,愈来愈浓烈。
明德殿里摆了宫宴,水素却只坐了一会便找了借口推辞逃离了。其实她的头的确是有些痛,许是下午淋的那场雨,真的淋坏了身子。
延嘉殿,偏殿。
刚吩咐身后的宫女留步门外,她反手关门后朝着软塌只走了一步,就再不能动弹。
她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悠闲坐在金丝楠木圆桌旁的人,满是惊讶。
“定力不错,还没叫出声来!有一国公主的威仪!”他懒懒开口笑道,他望着她的眼神,熟捻得让她受不了。
他那轻松自在的表情,简直就是把自己当作延嘉殿的主人,不是,是把自己当作这整座宫殿的主人。
“有事麽?”她惊讶,但是不害怕。他的笑意虽霸道任性,但很明显对她无害。
“我的衣服,公主殿下下午忘记还给我了?”他说得很轻巧,仿佛就是和朋友之间欠债还钱那般简单的事。
水素拧眉想了想,眼光一亮,淡笑道:“韦公子的衣服,怕是被宫女们扔了!你若是不介意,自去宫外处理宫中废物的地方找找看,说不定还能找到。”
扔了?!他挑挑眉,心中的挫败感涌上来,让他有些失意。他倏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恶狠狠问道:“你凭什么扔了我的衣服?”
水素面无表情望着她,清清楚楚地再说一遍:“是宫女们扔的,不是我!”
“你……”他气结,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不识好歹的女子?这般冷,这般无情,犹胜北国那三月寒冰。
“你可以走了!”水素转过身,开了门,说得干脆利落。
他身形未动,伸手托住她的下巴,眼神凌厉却又暧昧:“我若不走呢?”
“那我走!”
水素宛尔一笑,在他的眼中,媚惑无比,也是清冷无比。
“母后?”水素才回头,便望见门口站着的一身暗红凤袍的晗玉。
晗玉面色铁青,反手猛地关上门,厉声问道:“他是谁?”她此刻心中的气,心中的不甘,心中的失望逼得她失去母仪天下的安详——她辛辛苦苦养育教导了多年的水素,竟会与宫外男子私通!
水素脸色一变,苍白无色,她猜到了母后的心思。突然间一阵委屈,紧抿着红唇一声不吭。
“说啊!他是谁?你这才出去了多久,啊?竟从宫外带了这样的男人进来,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水素的沉默让晗玉更加怒不可遏,她竟会为了这男子而忤逆她?
水素更加委屈,泪水瞬间充盈眼眶,她的母后,居然这般不信她,怀疑她!她咬着嘴唇,白天被咬伤的地方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的脸色煞白,头痛的感觉更加强烈。
“什么叫这样的男人?”那少年终于听不下去,忍无可忍辩驳道:这世间还从未有人用这般的字眼,这般的语气这样称呼过他!
晗玉回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俊朗刚毅的容貌,一身的桀骜不驯,年纪虽小,却有着常人难有的龙章凤姿,霸气威严。
“你究竟是谁?你接近水素有何目的?”晗玉对着他,厉声严肃。
“目的?没有目的!”他望着一边低头不语的水素粲然一笑,朗声道:“我喜欢她!”
晗玉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是该欣赏他的豪爽,还是该责怪他们的私下动情?
水素抬头,凝着泪珠的双眼终于忍不住一眨,两滴泪顺着雪腮落下来。这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竟说他喜欢她!这么大胆,这么狂傲!
“至于我是谁……”少年脸色微变,露出一丝不正常的犹豫徘徊,“我……我叫韦若康。”
这声音,小得可以。
晗玉冷冷一笑,问道:“你说什么,你是韦若康?”
少年点头,神色间有丝异样。
“叮”一声清响,却是晗玉拔了挂在墙壁上的秋泓剑,剑锋直指那少年的喉间,冷声道:“你敢说你是若康!再要装也不要装成我们韦家的人!是真男儿就报上自己的真名真姓,这般缩头缩尾的,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还配什么喜欢不喜欢!”
那少年苦笑,他这才想起南陈国母的身份,在西凌与萧寂萧绰一起时,他们早说了这位姑母的身份,是萧韦二家之后……
他深呼吸,指尖微动,拨开眼前的剑锋,他知道:这位皇后并不是真的想对自己不利,如是那样的话,她早该大声叫喊把禁军侍卫们叫来围困自己了。只不过,自己这次进宫,还是有些昏了头脑,太过自信了!
“我姓杨,名寰。韦若康,是我的结拜兄弟。”他淡淡道来的两句话却听得晗玉和水素惊了一身冷汗。
“你不要命了,竟一人独闯南陈皇宫,若是被发现了,你就是有九十九条命也不够杀!”晗玉压低了声音,暗自心急。她现在的心情,真的是难解难分:若按她的身份,她该马上叫人来捉拿这西凌太子;若要顾及萧家在西凌的安危,她非保他不可;而且,现在还牵扯到她外公一家人,若是传出去杨寰与韦若康是结拜兄弟,那仍处在南陈的江南第一世家非遭灭门不可。
“还不快走!”晗玉跺脚,暗自叹气:瞧他现在看水素的眼神,必定又是一场孽缘。
“我……”杨寰望着水素,似还有千言万语未说。
水素不敢瞧他那般炙热仿佛能融化自己的眼神,她转过身,轻轻道了一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你走吧!”
相识又能怎样?有情又能怎样?她和萧绰之间曾有八年的感情,还不是一样,无情,无缘,天各一方,不能相见……
杨寰沉默半响,忽开口道:“下次见面之时,必是我带走你之日!你记住了!这是我,西凌太子对你的承诺,一字九鼎,绝不食言!”
水素轻笑,男儿的话有几句能实现的呢?那么多无奈,那么多情不由已,司马少峰如此,萧绰如此,你虽贵为西凌太子,怕更是如此吧?你的承担,你的无奈,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但听耳旁窗扇一声清响,却是人去影无,疑似幻梦……
水素心中忽的一空,双腿一软,就欲倒地……一旁的晗玉忙伸手扶住她,急问道:“水素,水素,你怎么了?”
“头痛……难受……”水素的脸此刻烧得和火炭一般,红得吓人。
晗玉伸手摸了模她的额角,惊声道:“你发烧了!那么烫!怎么烧成这样的?啊?水素,水素……”
水素微微一笑,却侧头晕了过去,全身火烙一般,好难受,好难受……
“来人呐,快传太医!”
晗玉和匆匆进门的宫女七手八脚地把水素抱上床,心中焦急一片,自然没有发现,延嘉殿外的窗扇旁,一双阴冷的眼睛映着满殿烛光忽闪忽闪着,眼中的戾气,眼中的仇意,眼中的怒火,直能把人活活撕成两半……
晗玉,你又负了我!
景佑三年的中秋月圆夜,江湖上被称作江南第一世家的追风剑客韦氏一族被神秘人血杀满门,全家一百三十七口,一个不留。唯有那日不在家的韦氏两兄妹:韦若康与韦若影二人逃脱。
景佑三年的中秋月圆夜,南陈临安官府兵丁全部出动,全城搜捕,张贴告示,称西凌奸细混入南陈国境,有查蛛丝马迹者,赏!
也是在此夜,临安城外向北通行的官道上,四匹骏马疾驰若风,三男一女。只听一身着黑衣踞纹长袍的人问道:“影儿,你那暗号留得清楚吗?若康看到了,会跟过来的吧!”
“一定会的!”说话人声音娇柔清脆,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少主,你说若康接到的那封神秘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呢?他看完之后脸色大变,就夺窗而走了!若他有什么意外,回去之后见了战叔叔,该怎么交代啊?”说话人淡黄衫子,语音沉稳。
另一个身着白衣麻布的少年听后一笑,宽慰道:“德心你尽可放心,若康不仅仅武功是我们众人间最好的,智谋也属他最多,我想,他一个人行动反而更能雷厉风行,尽早完事!”
“仁杰说得没错!”黑衣少年朗声接话,笑道,“德心啊德心,就你担心最多!你还是保护好自己的心神,回去之后我要你帮我作幅画,作一副你要画得最传神、最好的美人图!”
“是!少主!”德心接口答应着,心中的痛一划即过。
黑衣少年一声长啸,得意道:“他陈銎想要活捉我杨寰,那是比登天还难!今日让我逃离了,明日就是他灭国之日!等若康回来,我们几个兄弟联手,亲自拿下这南陈数万里美好的江山!”
“是!少主!”司马德心和裴仁杰同时接话,豪气撼天。
他们的身影越行越远,殊不知,离南陈和危险越来越远时,也是和他们的兄弟韦若康越行越远之时……
他们等了整整一年,却未再等到那个玄衣少年回来……
卷貳之往事如煙 一夜缠绵
八月十六,延嘉殿。
太医宫女内侍进进出出忙个不停,看得晗玉心中一片烦乱。她的心,从昨夜起就怦怦乱跳不停,似是有什么祸事发生。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直陪在烧还未退的水素身边,安心等待着:此刻什么祸事也没水素的身体重要。想想昨夜自己对水素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发雷霆,怕是让她病情加剧的原因之一吧?此刻青娘也不在宫里,除了自己,她还真不放心别人照顾。
自从萧家一族反了朝廷之后,她的地位早就岌岌可危,朝中大臣对她的后位闲言微语那么多,她本以为,后位被废,该是迟早的事。若是被废了,她或许倒可轻松自如些,有因有报,本该如此。只是国主陈銎,竟似完全听不到臣下的不满,对废后一事只字不提。
她的后位看起来虽保住了,但宫中的人心,却早不是她的了……
“萧绰……萧绰……”水素昏迷中的喃喃惊醒了一旁正自沉思的晗玉。
她怜惜地握住水素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居然还没有忘记萧绰……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失误造成的……
“萧绰!”水素一声惊叫,倏地睁开眼,“萧绰!你不要走……”
“水素,是母后!”晗玉望着她无神而又散涣的双眸,心疼得厉害。
水素的眼神终于慢慢收回,慢慢清晰,慢慢移到晗玉的脸上,轻声道:“母后……”
“太医,你快过来,水素她醒了!”晗玉激动的双眸泛起点点晶莹:谢天谢地,等了一天一夜,她终于醒了!
太医小心翼翼地隔帐诊着水素的脉象,半响,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回奏道:“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公主,公主的烧已退,只是寒气还余了一些在体内没有清除,臣开个方子,让御药房拿了药来,一日两次,三天便可根除剩余寒气!”
“有劳太医了!”
“臣告退!”
“母后……”水素望着晗玉,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神色一怔,想要解释,却又喃喃着不知该说什么。
晗玉爱怜地理着她鬓角的碎发,轻声道:“那件事,是母后不好,不该怀疑你,不该不信你,不该那样想我的水素!你就原谅母后吧……母后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了,就剩你一个了,母后太爱你,太在乎你了,才会那么激动……”
“不!”水素轻呼,伸手遮住晗玉的唇,低声道,“不关母后的事,是水素不好,不该招惹外人。”
晗玉心中的结顿时揭开,嫣笑道:“我们互相不怪,好不好?”见水素点着头,她又道:“你烧刚退,不宜说太多话,待会让宫女把药煎好喝了,你就再睡会。反正,”她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道,“天也黑了……”
水素乖顺地点着头,殿外的竹影映在窗上,幽簧拂窗,让她心中一片清凉。
夏日,就快过去了,青娘,你也该回来了吧?
“水素……水素……”
睡意朦朦中,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亲昵柔软,温和生风,像极了萧绰的声音。她唇角含笑,做梦真好,总是能听到萧绰的声音,那般清晰,那般诱人,就像在她耳边亲语一般。
“水素,你睁眼看看,我来了!”这声音,不再缥缈,不再虚无,那么真切,真切得她的心发慌,她倏地睁开眼,眼前赫然呈现着萧绰白玉般温和的面庞,和煦的笑容,深情的眼神。
“告诉我,这不是梦……”水素轻声轻语,怕打破了这泡沫般易碎的美好。
他的脸缓缓下沉,他的双眸对上她的眼,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一对小人儿的脸,是自己!
他的唇角温热柔软,贴在她的唇上,这不再只是真实,这就是真的!真得让她想哭。
“你回来了……”她的话未说完,却被他火热的唇吻住,一方缠绵,一方缱绻流连……
“水素……水素……我想你,那么……那么地想你……”他的话断断续续从唇间吐出,飘进她的耳中,一阵甜,一阵酸,一阵相守,一阵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