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心中暗叹,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实在有几分傻:她被人卖过,现在转头又间接促成别人被卖。她曾经觉得卖她的人很没有良心,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其实现在看来,她和他们比,也许并没有多少不同。也许她这一切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只因为她尚且没有放弃她早就应该要放弃的东西。

虽然刚为困扰桂家已久的死结挑开一线生机,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如此窒息,就像是一池水,她看着自己走进去,她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对,但她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

“这话可不能乱传。”她就笑盈盈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那时候西北很乱,北戎入侵甚至困住了杨家村,我倒是躲在村墙后头,见了哈布日万户一面的。”

说来好笑,虽然不服管,但罗春是老达延汗的儿子,在朝廷还是有封号的——兀良哈万户。福寿公主眼神一亮,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他——他——他老吗?”

到底还是个孩子,千万个问题里,居然最在乎的还是这个,众人都笑了,善桐也道,“是要比公主大了几岁……”

罗春是比福寿公主大了接近二十岁。

“但生得极英俊,气宇轩昂,不愧为一方豪杰。”她继续往下说,见福寿公主眼底渐渐透出光彩,便又续道,“其实草原就和西北接壤,日子也并没有多难过。我就是从西北过来的,公主看我不也还是白白嫩嫩的?”

一头说,她一头却调开眼神,避开了福寿公主眼中的感激之色。

262、结姻

进了十一月,京城的年味就浓起来了。除了德胜门、朝阳门内外集市一下翻倍热闹,就连达官贵人们也都多了走动的脚步,赶在年节前夕,有互相打发人送山珍海味的,有命人回老家送年礼的,有紧着办喜事的,也有一帮得闲的太太、奶奶们乘没进腊月抓紧赏雪的。虽然天气冷了,但众人出门的次数还比秋收后更多,倒是含沁这时候有了闲——到了年尾,天气寒冷,侍卫们当值完了也只想回家钻沙,就没有多少游乐的兴致了。桂家如今也正是安然看热闹的时候,没有多少事要他出面打点关系,平时下了值他就直接回家,和善桐一道吃了晚饭,再钻进东厢房里逗逗大妞妞,孩子渐渐懂事,也就更依恋父亲了。

倒是善桐要比平时更加忙碌:如今不同往日,有了皇后那件桂花披风加持,人人都争着和小桂太太结交。除了往常几位亲友之外,多的是一面之缘的人家给下帖子的,有些她可以不必应酬,但有些聚会那是必须亲身过去的。好比阁老府阁老太太叫她,那除非是进宫,不然真是再忙都要过去应酬一番。

朝廷里闹得厉害,两党相持不下已经有段日子了,两边人马四处拉帮结派,互相攻讦,什么话都说的出来。把如今的朝廷闹得乱哄哄的人人自危,可身处飓风中心,阁老太太倒是悠闲得很。这一次是年前姑奶奶回娘家省亲,又赶上阁老太太小生日,人倒是齐全的,善桐进来,一屋子都是熟人不熟人都露了笑脸,招呼声此起彼伏,“小桂太太来了!”风头差一点还要压过和她一同进来的许世子夫人。

就算再疲倦,善桐自然也不能怠慢了这些贵妇人,她露出笑容,在人群里周旋了片刻,又自然要祝阁老太太安康福寿。阁老太太望着她,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神又有几分迷离了。就是孙夫人都有几分感慨,“你这一走进来,春风得意的样子……和五妹是有几分像。”

其实硬说她像个未曾谋面的逝者,善桐是次次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好在孙夫人也就是这么一说,就又压低了声音问她,“前回进宫去,你瞧着娘娘心绪如何?”

同封子绣联手,这一招棋其实不能说走错,封子绣也的确是把牛琦玉进宫一条线都挖出来了。这个错非借助燕云卫力量,是不容易做到的。可在宫中找不到牛琦玉,这就怪不得谁,只能怪皇后比不过太后的本事了。因此孙夫人就不像皇后那样嫉恨封子绣‘他是皇后还是我是皇后’,只关心皇后情绪别走了岔子。她也尽量和善桐错开日子进宫,两人分别宽慰贵人,会比一起进宫效用更大些。

善桐叹了口气,“这都已经是第六个月了……再几个月,孩子都要落地啦。那位把咸福宫护得风雨不透的,什么事都是影影绰绰,娘娘也就渐渐死心了。上回进去见她,她说的已经是孩子落地后的事情了。”

孙夫人沉吟着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四少奶奶已经过来笑道,“就是你们好,一见面就拉着手说话。二姐看着比疼七妹还疼她呢。”

孙夫人也笑了,“我瞧着她就想到五妹,也和娘一样,都格外疼她一点儿。”

这也就是现成的借口,善桐没当真,四少奶奶却有点吃醋,私底下来拧善桐,两个人站在角落嘻哈了一会,见阁老太太从里间出来,四少奶奶一下就站正了也不敢再闹腾,大家各自入席。秦太太问七娘子道,“你婆婆怎么没来?”

七娘子笑道,“她还在小汤山呢,怕是要进了腊月才回来。那边有温泉,冬天住得更舒服。”

正说着,善桐也想起来要买庄子的事,便道,“上回我们借了郑家的庄子过中秋,真是舒服,这几个月留心着,市面上却不见小汤山那一带的小庄子卖。”秦太太便道,“就是这么说,现在小汤山一带土地还是比较荒凉,要么买地自己建吧,又觉得烦琐,花费也大。所以那一带庄子都是零零落落的,人也不多,我看孙家也没有庄子在那边。”

众人便说起小汤山、玉泉山等京郊一带别墅的好坏来,阁老太太道,“依我说,香山也不坏的,上回九哥过去玩,还进权家庄园里玩了一圈,赞不绝口呢。”

“那是御赐。”敏大奶奶欧阳氏说,“自然是踵事增华,漂亮得不得了了。权神医随常都不在京里住,宁可住在香山,据说就是为了侍弄那里头的草药。”

一时又有人道,“他最近还是在城里的,皇上身上不好,离不得他。”

从含沁的消息来看,皇上‘身上不好’,心情也不好,已经是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自从封锦和孙家合作告一段落——弄明白牛琦玉是真的进了宫,恐怕也真的在六月侍了寝之后,含沁就没见他进过御苑。善桐得闲自己想想,也觉得个中联系,真是奥妙不可言传。

只是这种事,当着大家伙的面,肯定都是表现得懵然无知的,尤其七娘子又是封锦血缘上的表妹,善桐面上只绷得紧,可她左右看了看,秦太太、阁老太太、孙夫人,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的,好像全都心中有数,就是七娘子,眼神一闪一闪,唇边笑意带了几分神秘,似乎也不像是一无所知的样子。善桐心里倒好笑起来:大家各有门路,对皇家的事,全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倒是敏大奶奶似乎没明白里头的玄机,左看看右看看,咧嘴一笑也不多问,又问七娘子,“最近家里人都还好?”

善桐虽然和七娘子没见几面,但却已经很熟悉她的作风了。这个清秀温婉的少年贵妇,从来对着人,唇角都带了微微的笑,虽明知是客气,但笑得就是情真意切,令人生不出恶感来。倒不比那一等人,虽然也笑着,可却明明白白叫人知道,她是在敷衍你。她的笑也是带了情绪的,见到不熟悉的、彼此关系冷漠的,便淡,若是见到亲友,就微微加深,同自己这样带了善意,却并还不大熟悉的,却要笑得更甜一点。就像是刚才那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说穿时,她的笑就带了几分神秘,情绪传递出来了,却又干干净净,不懂的人看去,不露丝毫痕迹。

现在,对着敏大奶奶,她又露出了这神神秘秘的笑来,轻声细语地道,“都好,太夫人身子好,夫人身子好,几个嫂子也都好。我们大嫂还惦记着要拉我去上香呢,就是最近我忙,她只好自己去了。”

善桐心中不由蓦地一动,她一下就想到了在国公府内的见闻……像七娘子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也许能瞒得过她的事情,本来就并不多,当时和敏大奶奶聚会的究竟是哪一位,说不定她心里也很有数,只是还为她们保守了这个秘密。

都是有夫君的人了!还做这样的事,不觉得心亏吗?她倒有几分不解了,只一时自然不便询问。便又和孙夫人等谈笑了起来,等一时院子里上了戏,各太太奶奶嗑瓜子看戏了,四少奶奶又把她拉过去道,“几时没见你,婆婆让我问问你,宁嫔在宫中好不好呢。二姐进宫虽然也看她,但心力肯定还要放在娘娘那里,倒比不得你,只是她的自家人。”

“现在宁嫔多当红,你还不知道?”善桐不禁就笑了。“皇上三不五时把她叫出去解闷儿,宫里还有谁有这样得宠过?这么当红,她又会做人,自然是好啦……”

正说着,便向四少奶奶身边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点了点头,那妇人见她客气,也含笑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又冲四少奶奶使了个眼色,便回身走远了,四少奶奶悄声笑道,“这是宁嫔生母……我们家七姨娘。前几回你过来,都没怎么见到我们家的姨娘……我们家规矩大,姨娘不让随便出来见客的。”

天下做母亲的,不论身份高低贵贱,挂念子女的心真是再没有任何不同。七姨娘这个身份,其实没资格出来应酬,她就硬是要过来,不过是为了多从一个宫中也算当红的人口中听到宁嫔安好几个字。善桐点头道,“可惜你们平时也不大进宫,不然,她也不必问人了。”

“我们身份不尴不尬的,终究不算正经亲戚,宁嫔从前不得宠的时候,娘也不爱进去。”四少奶奶道,“现在得宠了,也许进去得会勤快一点儿……”

正说着,敏大奶奶也过来和善桐打招呼说话,她还是那样明快利落,“知道你现在有了体面,巴结你的人是只会多不会少,我也就没上门。你要是家居得了空,想要出门坐坐走走,就别忘了我。”

善桐忙笑道,“哪里是我有体面,那是家里有体面,我们沾家里的光罢了。”

又道,“现在也的确是忙,过了年,还要忙堂兄的婚事。”

大家正说着闲话,阁老太太又叫善桐过去,握着她的手问,“大妞妞怎么没来?这也一岁了,起了大名没有?”

不管是不是移情作用,在京城结识的这色色朋友之中,孙夫人更多是利益交换携手同盟,皇后是看重她人脉特殊,能为自己所用;四少奶奶、敏大奶奶这样的,一来是亲戚,二来也是家居无聊少人说话,七娘子又实在还不熟,唯独只有三少夫人、阁老太太,是看重善桐这个人,比看重她身份更多。善桐对她倒是存了几分好感,因笑道,“天气冷,就没让过来——起了大名呢,叫桂寿安。”

阁老太太嘴角微微抽搐,正要说话时,善桐忙补了一句,“是她叔祖父帮着起的,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桂元帅亲自赐名,小夫妻也的确是没办法,阁老太太不多说什么了。只道,“很该也一块带来的,今天延平和四郎、五郎三个外孙都来了,大妞妞喜欢谁啊,我亲自做媒,给你们定个娃娃亲。”

众人有听见的都笑了,直呼,“这也是一段佳话。”善桐没当真——开玩笑,这过门就是宗妇,哪是阁老太太随便一句话就能做主的,只笑道,“才一岁,您就看得这样远了,我们不如您老人家站得高,高瞻远瞩。”

四少奶奶接口笑道,“就是,再说,这大妞妞就一个,外孙却有三个,是给谁好呢?孩子们怕不要打起来了。”

大家都笑了,外头又有人进来传话:几个少爷要进来给阁老太太敬酒。

没出阁的外姓女眷们纷纷回避,善桐等人算是同姓,又出阁了,便在原地坐着不动。等四个堂兄弟进来了,善桐只看最小那个——这才是阁老府的独苗苗善久,前头三个,其实都是他们家二房的男丁了。

善久和七娘子是双生姐弟,长得的确也像。只是七娘子是秀丽温婉,四少爷就是俊美矜贵。和姐姐一样,他也是一脸的机灵相,但又和姐姐不同,这机灵相里没透了安详,反倒有几分少年青涩,非要比方来说,七娘子有时候一言一行,比中年人还老道,几乎有些老年人的沧桑,令人捉摸不透深浅,有时竟能忘了她的年纪。可四少爷就显得很青葱,纵有森严家教培养出的好品味,也盖不住那勃勃的青春气息……谈不上谁好谁不好,但是要比七娘子显得浅了点了。

四人分别敬过酒了,又来敬亲眷们。孙夫人把四少爷叫到身边,笑着握住他的手,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四少爷也和姐姐很亲近,两姐弟低声谈笑间,深厚情谊展露无遗。倒是和七娘子,只是彼此一望,再微微一笑,七娘子就把酒给喝了,两人连话都没有多说。

善桐若有所悟,再去看阁老太太时,见她虽然和大少爷说话,眼神却盯准了四少爷不放,她心里就更明白了:什么嫡母亲厚……多半那还是看在四少爷的面子上,从堂伯母以往的只言片语来看,阁老太太和七娘子之间的心病,恐怕其实不少。

碍于堂伯母在,她还是全心应酬阁老太太,不敢多搭理七娘子,等众人散席时,善桐就想着和七娘子一道走,埋怨她,“你这两本书,真是给坏了。我们家那个呆子哥哥竟着了迷,看得半懂不懂的,还异想天开,愿到泰西去求学!倒闹得我们人仰马翻的,光劝他打消念头,都费了不少工夫。”

七娘子眼神一闪一闪的,唇边又跃上了神秘的笑意,她显得很无辜,“这我也没想到不是……你今儿也不早说,等什么时候有空来看我了,我再听你仔细说吧。”

便当真要和善桐订约会,态度一下似乎又热络了起来。善桐不禁又是一头雾水——榆哥去泰西,对她又不可能有什么好处,可要不是因为这个,七娘子这么热情做什么?她道,“和福寿公主约好了,过几天要进宫去,嗣后应当就无事了,到时候给你送信儿。”

两边定了准话,便各自分手,善桐回去又给宗人府递了话,过了几天,她进宫去给皇

263、惊觉

自从福寿公主知道了自己也许将要嫁到西北的消息,善桐就成了她最欢迎的客人。善桐也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桂家其实就是促成和亲的声音之一,就算公主知道,她也未曾表现出来。就连皇后都不提这个,只感慨,“你为人好!”也就成全公主,次次善桐进宫,总要把公主请来和她说说话。

分明是金枝玉叶,几年后却要到大漠苦寒之地度日。虽然身为达延汗的哈屯,她自然也是锦衣玉食,不会受多少罪,但小女儿家的,只怕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善桐平时听公主身边人说起来,当年福安公主,“听说自己要被嫁过去,吓得饭都吃不下了,第二年大病一场,反而高兴起来,直说死也要死在宫里。可不就是……病势渐渐沉重,没几年就没了。”

相形之下,虽然福寿公主平素还更孱弱一点,听到消息也吓得不轻,但她到底是要比姐姐更要强,可能自己也就是哭了几天,便开始多方打听西北信息,为自己日后的生活做起准备。听善桐说起北疆天气冷,现在她已经开始自己学着裁棉袄,做皮衣了。和善桐她很少说心里话,只一次私底下提起来,“就实在过不下去了,那也要死在帐篷里。不能和姐姐一样落笑话,千古多少公主嫁过去,为什么我就不行。”

其实要说起来,和亲嫁出去的还多半都是宗室女,像这样金枝玉叶真正过去结亲的,还是少见。要怪也只能怪当时先帝许得起点太高,直接把福安公主许出去了,现在要再讨价还价,也没这么空间。善桐望着她微微笑了笑,低声道,“放心吧,到了那一步,没有人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说不定你还觉得比宫里的日子更舒坦自在,也是难说的事。”

不过,见福寿公主经过洗礼,反而更坚强起来,她也渐渐说些罗春身边的真事给她听。不想福寿公主是早就知道了罗春身边早有妻室在,“早在姐姐要嫁出去那时候,就听说他有两房正妻,还有数也数不清的美人妾室,看中哪个就抢哪个,不喜欢了就随便赏赐给人。那时候我还小,也不知道赏赐给人是做什么去,听了宫人们这样传说,便问姐姐,姐姐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连自己这样一面之缘,罗春有机会了都要索要,说他不风流,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善桐也不和福寿公主客气,只道,“您是大秦公主,金枝玉叶,就是比不过两位原来的哈屯,按哈布日可汗的性格,待您也决不会差的。这一点大可放心,其实同京中驸马比,也就差个可汗可以随意纳美……这个,倒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就是驸马们,偷偷摸摸纳小星的,也不是没有。”

福寿公主也笑了,“小桂嫂子是说义宁祖姑家的那一位吧——”

她和善桐渐渐熟惯,人也健谈多了,拉着善桐的手又说了几句闲话,见天色晚了,这才依依不舍地道,“这次进宫你先来见我,真是领了你的情了。知道你还要到别地儿应酬的,腊月、年节又忙,二月里好歹来看看我……我同嫂子们还不一样,手头没多少东西赏你……”

福寿公主的母亲当年也就是个嫔位,现在依附太后太妃居住,长公主本人似乎也不大受哥哥宠爱,要拿出多少镇得住善桐的赏赐来,那也为难她了。善桐忙道,“我也不为这个来呀,要这样说你就见外了。”

福寿公主便望着她笑了笑,低声说,“我知道,你是心好……我心里很感激你的……”

可她不知道,善桐最怕听见她说这个,她忙摇了摇手,“快别说了,折煞我啦。再这样说,我以后不来了。”

福寿公主吓得忙闭口不说,捂住嘴眼巴巴地看着善桐,竟似乎是怕善桐当真不来了。善桐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又露出笑来哄了她几句,一并拜见太嫔——因今次进宫,正巧撞见太子进后宫探视母亲,善桐便没进坤宁宫,一径先入福寿公主这里,此时料着太子该走了,便同福寿长公主母女告辞,又过坤宁宫去。

她时点掐得巧,果然太子正从坤宁宫出来,两边倒是撞了个正着,善桐忙要行礼,太子谕免,还和和气气地同善桐搭话,“天气这样冷,难为桂统领还在外受冻值宿。可谓是战战兢兢、恪尽职守了。”

小小年纪,就知道体恤臣下,这个太子的身份是在这里的。善桐含笑道,“这都是他应当做的,殿下言重了。”

正说着,她脚边忽然落下一物,发出啪地一声,众人都垂头看去——却是个荷包,恐怕因天气冷,冻断了穗儿,这才掉在地上。善桐身边中人宫人还没说话呢,太子身边一个小中人就弯下身来,拾起了荷包恭恭敬敬交到善桐手上,善桐伸手拿过,笑着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便和他双目相对。

这一眼过去,她猛地就是一怔,回想片刻,又不禁大惊。只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也历练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不过顿了顿,便强忍心中惊涛骇浪,转身同太子笑道,“让您见笑了。”

“寻常事。”太子也冲那小中人满意地一点头,又和善桐寒暄几句,两边就客客气气地分了手。善桐一路走一路出神,进了坤宁宫,都还是身边大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回过魂来给皇后行礼。

这大半年来,善桐进宫次数几乎比孙夫人还多,皇后自然也不会介意这一点点失礼,反而还笑道,“在福寿那里受气了?脸色这样沉重。”

要在往常,善桐必定心中暗凛——这算是在给皇后脸子看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心里有多不舒畅呢,竟然敢冒犯上位者。但此时她心里实在是乱得慌,又晃了晃神,这才一咬牙关,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轻声道,“是刚才在东宫跟前失礼了——”

便随口将方才那件小事道出,又说,“还亏得他身边一个清秀的小中人圆场,也不知他姓名,不然,回头倒要让含沁去谢谢他。”

含沁毕竟是皇上宠臣,肯讨好东宫,皇后自然受用,她微微一笑,“你也客气了,中人们干的难道不就是这事儿?”

一边说,一边却又回想了片刻,才问身边人道,“小桂太太说的是他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小机灵?叫什么来着?”

看起来,皇后对太子身边的从人也不大熟悉——太子分宫居住已有几年,皇后能把手插到他宫里,那是肯定的事,但东宫毕竟位居前廷,详细人事,也不是她在后宫能完全掌控的。

善桐的心直往下沉去,她再四回想,都肯定自己绝没有看错、记错,再一想到太子那虚弱神色,一并那位小中人清秀的眉宇,就有一阵阵眩晕感袭来。皇后身边一个大宫女笑着回了话,她几乎未能听清,还是皇后指着她笑道,“茶花,我记得他是认你做了姑姑吧?”

那大宫人茶花便微笑道,“娘娘心细如发,小如意和我是同乡嘛。”

善桐倒是认得茶花的——这是皇后心腹宫人之一,几次密谈,都是她在身边服侍茶水。她心头一缩,顿时将所有情绪全都压到心底,面上若无其事,又笑道,“等他何时能出宫去,让含沁请他吃饭。”

“你这就太客气了,一个阉人,能受得住桂统领的请?又不是连公公……”皇后不免也笑了,她的语气更加和缓。“就是连公公,平时谨言慎行,也从来都不和大臣们来往的。”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挥了挥手,众人便都退了下去。善桐知道这是要谈琦玉了,不过距离她上次入宫到现在,似乎琦玉一事也根本没有新线索,果然皇后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天寒地冻,太后借口子嗣要紧,令牛淑妃在宫中休养,今年年节各种祭祖、开春的大典,就不要出来露面了。

随着时日过去,皇后再提到这事,就没有从前那样气急败坏了。就像是善桐和孙夫人多番规劝的一样,输一招并不要紧,大把机会扳回来,要是赢得太难看,反而失去意义。

“我也不让她们安生,三不五时嘘寒问暖,总是要找点事出来的。”皇后就微微翘起唇角,“我想她还是在太后那里藏着居多,咸福宫不是我去的地方,可给母后请安,那是名正言顺,打发人往咸福宫送东西,也是我应当做的……这样东躲西藏惊弓之鸟一样的日子,她要还能坐得稳胎,生个男孩,我也就服了她了。”

善桐又劝慰皇后几句,便相机为宁嫔说话,“就生了也不打紧,和东宫差了快十岁,都要隔了一辈儿了。倒是宁嫔要能给淑妃娘娘那位添个弟弟妹妹的,那就更热闹了。”

皇后会意地一笑,“你说得对,孩子还是越多越热闹……”

她和气地拍了拍善桐的手,一时又问,“这一回过来这么晚,还去看宁嫔吗?”

尽管和皇后已经越来越熟悉,可每次和她说话,善桐总是要打点了十二万分精神,却每每还要为皇后的多疑给闹得战战兢兢的,她摇了摇头,肯定是要和宁嫔撇清关系。“宁嫔现在红得很,几回过去都扑了空,想着她现在也未必有空应酬我,这一次就不过去了。”

皇后唇边的笑意这才有了几分真诚,“她也是难做人……嫂子也和我说,现在她忙起来,连亲二姐都招呼得不大周到了……倒是在我跟前,还是和从前一样恭顺。”

不是宁嫔难做人,是孙夫人和善桐一样,都切准了皇后的性子。善桐露出微笑,和皇后又应酬了几句,便道,“腊月不进宫了,春月里再得空进宫给娘娘请安吧。”

皇后犹道,“大年初一你们不是都要进来吗?”

她一时又笑了,“倒是忘了,小桂统领品级不到,你还不用虚应故事,进来走这一遭儿。还能在家好好安生过年,好事。”

善桐也觉得不必三四更就起来往宫里赶,简直是一份最好的年节大礼,只没想到皇后还能体谅到这里,她也笑了,“黑洞洞冷飕飕的,我懒,不用受这份罪,倒宁愿含沁一辈子升不上去了。”

把皇后逗得笑出声了,“这话你和姑爷说去,看小桂统领不捶你。”两人又说笑了几句,皇后命人换了茶,自己低头徐徐地吹了吹水面,又不经意地道,“听说这几个月,牛家私底下是焦头烂额的。我模糊听了几句……说是西北一带,又查出他们家往外走私了,可有这件事没有?”

“侯爷去了南边。”善桐微笑道,“不然,这件事您们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说来也好笑,这还要从肖总督查走私的事说起了……”

她隐去牛家栽赃一节,只说面上看得到的:罗春秋后劫掠商队,许多黑商队不走官道,死了都没人知道。这一次因有活人逃出来,事情倒闹大了,一查之下,反而牵连到了肖总督自己。燕云卫再往下追查,枝枝蔓蔓的,这商队许多证据都直指牛家。台面上皇上是不动声色,牛家人也若无其事,台面下他们有多焦头烂额,那就不用说了。

皇后也不禁频频点头,又叹道,“怪道还是要和亲呢,这个罗春,实在是让人不安心。就不打仗,这样小打小闹的,都吓退了多少想往西北做生意的商家。”

又瞥了善桐一眼,笑道,“也是巧,刚好就是牛家的商队留了个活口儿,不然,他们家干得龌龊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为人所知。”

善桐心中一凛,知道这一疑也是理所应当,她半倾了身子,推心置腹地道,“娘娘明鉴,从前也有活口逃出来,可背后商家稍微一经打点,自然封口。但是牛家人……这个口,那就是封不住的了。”

皇后恍然大悟,点头道,“是,是我想左了。”

又不禁叹道,“这主意确实好,牛家也合该受些教训了……你们不愧是西北大族,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倒是狠狠给他们家一点厉害。也让他们知道痴心妄想,总做些过分图谋,纵能得意一时,将来总是要被踩下去的。”

两人又谈了几句,善桐便告辞出宫,她特地吩咐车夫,“从大护国寺绕回去吧。”

等车行到了大护国寺时,她甚至还冒着忌讳开了窗子,久久地凝视着街景,陷入了沉思之中。

264、疑惑

进了冬,含沁要比从前轻省一些了。尤其今年天气严寒,皇上心绪也不好,平时很少出宫,一并连底下人都见得少了,他就只是随常入宫值守,按部就班地在宫中宿卫而已,不像春秋天时候,皇上随时出宫,多半都要把他带在身边,有时候连着三四天都不能怎么回家。等善桐从宫中出来时,含沁倒是先到了家,正牵着大妞妞的手,在东厢房里教她走路。

大妞妞生得壮实,这才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已经可以摇摇摆摆地走好长一段路了。她性子还强,自己会走了,去哪里就喜欢自己走,也不要养娘抱。看到母亲进来,还很有骨气地扭过头去,哼了一声。含沁笑道,“早上你就不该自己吃酪,被她看到,这不是到现在都还记恨着你?”

“这都一整天了。”善桐不禁也笑了,“又不是不给她吃,谁叫她自己克化不动,一吃就拉肚子。”

一边说,她一边也故意不搭理大妞妞,只坐在炕上和含沁说话,手里拿着榆哥给的拨浪鼓把玩,大妞妞看了,更加生气,也不要爹爹牵,跌跌撞撞地走到善桐身边,扶着她的膝盖就要够善桐手里的小鼓,一边嚷道,“娘——坏!坏!”

善桐便笑道,“我坏吗?你说我坏,我就更不给你了。”

这拨浪鼓色泽鲜艳,并且绘画趣致,一向是小姑娘的爱物,现在被她夺走,小孩子着急的很,看了看爹爹,见含沁一脸微笑,像是知道爹爹也靠不住,便又巴着善桐的膝盖,费力巴哈地往上爬着,想要爬到善桐身上去夺回来,可她手短脚短,哪里爬得上去?攀了几下就急得要哭,善桐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身上,又将拨浪鼓塞给大妞妞,大妞妞便不讨厌她了,心满意足地坐在母亲怀里,又晃悠着拨浪鼓,善桐再问她,“娘好不好?”她便道,“好!”

小夫妻对视一眼,都不禁微笑起来,含沁道,“安安现在倒是长得越来越快了,每天抱着都像是沉一点,我看养娘抱她,也都有几分吃力啦。”

善桐也道,“得要留心了,别养出个胖妞妞来。上回到郑家去,小嫂子那个庶妹就是,生得圆滚滚的,我看郑太太都不爱让她出来见客,她自己也阴沉。”

高门大户之间,女儿家讲究一个秾纤合度,通常来说,是宁愿瘦一点也不要太胖。尤其是京城这里,是个没出嫁的女儿家,都恨不得“楚腰纤细掌中轻”,含沁却不以为然,“太瘦了,上马都压不住马鞍,眼下还是多吃一点,壮实些好。”

这个女儿教育问题,善桐自己还是首鼠两端。一方面家学渊源,西北作风,不论男女都起码要掌握基本的骑艺,桂家又是武将,骑射工夫是丢不下的。可另一面,自己一家人眼看要在京城生根发芽了——当然,没过几年,小汤山那里别业置办下来了,教女儿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怕她见识的东西多了,心就野了,好比她自己,从小东奔西跑的,现在就觉得被束缚在四方天内很无趣。可那些从小在四方天内长大的女儿,就从不觉得不能出门有什么可以痛苦的地方。因此对含沁的话,她也就是不置可否,道,“那也不能毫无节制,从小就是个胖墩也不好,榆哥上回来还说呢,权神医讲了,孩子胖点儿反倒还不如瘦点儿。”

大妞妞才不管父母的顾虑呢,她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断奶,开始同大人们一起吃饭了,眼下估计是有些饿了,便握着母亲的肩膀,指着炕桌笑道,“娘——糖——”

“不准吃糖。”善桐只挑了一块小发糕给她吃,大妞妞眉头一皱,似乎要发发嗲,但看到母亲虎着脸,便不敢发脾气了,只是嘟着嘴闷闷不乐地嚼着发糕,又去玩拨浪鼓。

一家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吃过晚饭,养娘将大妞妞带着去睡了,善桐才将今日撞见太子的事告诉含沁,“巧得很,我还遇见了一个半熟人。”

含沁在皇上身边,自然是有机会时常见到太子的,对这个八岁男孩,他的评价不大高,曾提起过,“觉得他可能不很机灵,就不知是不是把心思藏得比较深。”听了善桐说话,他不禁笑了,“什么,太子身边还有你的熟人?他身边也就是一些中人了,个个小心谨慎,从来不和王公大臣交接的,你上哪认识去?”

“还真就有一个呢。”善桐慢慢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大护国寺后头后头的那条胡同?开了个狗市的那条?上回我们经过的时候,我还和你说来着,那儿开了个春宫店,卖的各色东西都是难以对人提起的。更有意思的是,我还看着过一个小中人进了他家的门脸。”

含沁神色一凝,他惊异地注视着善桐,半天才轻轻地说,“可东宫今年才八岁啊……”

八岁的孩子,有的晚熟一些的,根本还都不懂得人事呢。善桐也说,“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许他进去是进去了,可就是为自己买点物事也是难说的。不过,太子的精神一向也不好,看起来,是要比同龄人瘦弱很多,总是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宫廷中的事,从来都是最难说的。就好比如今的皇帝,要不是赶着和鲁王差不多的时候生了个儿子,迟迟没有皇嗣,最后皇位落到谁手上还是难说的事。要是小小年纪就被人引诱着学了不该学的东西,淘空了身子,就不说长命短命了——人人都知道,从小淘空身子的人,恐怕在生育上就要更艰难了。

“这是一条长线啊。”就是含沁都罕见地被镇住了,他从齿缝里吸着冷气,轻声道,“你肯定是他不会有错?”

“我这辈子能认识几个中人?”善桐反问道,“不过,在宫里我自然是什么都没说的,这种事没个人赃并获,我也没法说。小如意认了茶花做姑姑,那是娘娘身边最信重的心腹宫人,就是真有这事,拿不出凭据来,不了了之还算是好的了,最怕是把茶花给得罪了,那就后患无穷啦。”

一边自己都觉得费解,“到底也是东宫身边的人,出宫乱钻,难道就没人看着他?”

“宫里大小中人几乎上千,老实在宫里起居的又有多少?”含沁皱着眉头说,“有些私底下的龌龊事,都没法说给你听。就是连公公因不喜欢在外置办房屋认干儿子,好歹是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可这群苦哈哈在宫里伺候人,出来了爱干什么的都有……真的个个都去查?办不了不说,也犯忌讳。你知道他往哪里去做什么,不是接了主子的吩咐?尤其是东宫的事,一般人就更不会去碰了……”

善桐也道,“就是,没准还是我想多了,他去那铺子里,就为的是自己的事,和东宫没什么干系。东宫毕竟还小了!这样的事,恐怕他根本还不懂呢。”

“这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了。”含沁的脸上好像刷了一层寒霜,他慢慢地说,“东宫身子,关乎国体。更关乎孙家、牛家日后的走向,这种事必须慎之又慎,如果真是有人仗着东宫年少无知,又离开母亲居住,就乘虚而入,想要淘坏东宫的身体……”

他低声道,“你说那人叫做小如意?”

善桐点了点头,又描述了一下小如意的长相,含沁点头道,“似乎是有这么个人,只没想到竟这样藏得住,我看太子对他也还算宠爱,时常把他带在身边……”

两个人越说越觉得不祥,一时谁都没有接话,含沁呆呆地坐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办吧,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该怎么做。”

有含沁去操办这事,善桐自然就不用再怎么操心了。她回思了半日,真是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凉,又忍不住说,“这要是真的——才八岁的孩子啊!”

“宫中很多事,都不能以常理来论的。”含沁轻声道。“为了三文钱都能酿出命案来了,东宫要承继的是天下绝顶的富贵,想着这富贵的人,恐怕是管不着他今年究竟几岁了。”

虽然已经知道紫禁城内多半做了地暖,即使是隆冬腊月也温暖异常,太子居住的东宫恐怕更是尽善尽美、华丽奢靡,但在善桐心底,那一处人间最富贵、最高贵的地方,竟好像就是一个冰窟一般,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都是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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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进腊月,天气越发冷了,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京城陆陆续续就有大户自己在粥铺里舍粥赠衣,林三少夫人便派人来问善桐,要不要还和从前一样往积善粥铺里舍点银米,善桐自然是欣然从命。三少夫人还约她一道去进香呢,可两头时间又凑不上——腊月前善桐唯一有空的一天,已经早就约好了去许家做客,同七娘子茶叙。

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彼此间也还是亲戚,善桐身上诰命虽然低,但架不住皇后喜欢,在这个豪门贵妇组成的小圈子里是越来越有脸面,可七娘子也不差,她是国公府未来的主母,和宫里妃嫔又多有亲戚关系,这两个人成天到晚接帖子都接得多,自然碰面的机会也不少,虽说善桐这还是第二次上门,但自觉与七娘子已经更熟稔了些,彼此见了面也都不觉得拘束,只善桐见院内来往回事的丫头婆子不少,不免笑道,“年关近了,你肯定是忙的,倒是我不知趣,上门来扰你啦。”

“怎么这样说。”七娘子忙道,“你是我亲自邀上门的,就是不知趣,也是我不知趣,你难得有空,又不能在家呆着,要上门来做客。”

因又逗随母亲一道过来的大妞妞,也命两个小世子过来给善桐行礼,两人果然长得都很机灵,举动虽稚气未脱,却也知礼。倒是大妞妞怕生起来,抱着善桐的小腿,藏在母亲身侧,怯生生地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两个小哥哥。

就是七娘子,见了都笑道,“说你和五姐像,是真有点像,安安和你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四郎、五郎也像娘,看着倒像是亲兄妹一样。”

或许正因为如此,两个小世子对大妞妞也都很有兴趣,五郎蹲下身,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逗鸟一样引大妞妞,大妞妞把母亲的腿几乎抱得生疼了,过了一会,见四郎、五郎都并不大吵大闹的,只在当地看她,也就慢慢地松开手,试探性地朝两个小哥哥那里走了几步。

善桐和七娘子不禁相视一笑,七娘子便令养娘将他们带下去玩,又道,“可别让他们吵起来了。”

善桐直到目送女儿出了屋子,这才收回眼神,见七娘子冲自己微微的笑,也有点不好意思,“倒不是担心她被欺负了,是怕两个小哥哥让着她,被她欺负了去。”

“四郎、五郎就不这样粘我。”七娘子和她私底下谈话,态度倒一向很坦然,从来也不虚客气。提到自己的继母身份,也是坦荡荡的,并不特地遮掩。“毕竟不是亲生的,虽然还在襁褓里我就过门了,差别还是有。”

“我看着和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善桐道,“也是养娘不在,她才粘我。不然,都是粘养娘更多——她要粘我,那就糟了,成天这么多事儿,我也没这个工夫只带着她。”

七娘子也道,“可不是?我这里事情一直是多的,按下葫芦浮起瓢,就自己有心要做的几件事,都没能捡起来。”

才说了一句,“说到那两本算学书,其实我这一阵子私底下参悟——”

正说着,那边院子里又听见响动,善桐隔着窗子望去,见是两个少女结伴进来,便知道是许家姑娘们来了。果然七娘子亦笑道,“是两个妹妹来了。”

便逐一给善桐介绍,因前次也都见过的,此时就不特别行礼了。七娘子道,“怎么今儿出来了?”

“去四嫂、五嫂那里玩。”年长些的二姑娘就笑着说,“也到六嫂这里来看看。”

“一会也记得去大嫂那里坐坐。”七娘子便叮嘱她们,不想二姑娘道,“听说大嫂今天出去上香了,便没过去。”

提到大少夫人,七娘子唇边又有一朵笑意乍现,善桐看在眼里,心头不禁一动——这笑容中的神秘与会意,好像和十多天前她所看到的,很像。

宅门密事,很多时候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就是揣着明白也要把糊涂装好,可不知怎么回事,在七娘子跟前,善桐总感到一种别样的亲近:虽然说话做事,七娘子都和一般的大家淑女没什么不同,甚至要比大多数人都显得更有教养。同她这个来自西北,家教粗疏纵,和京城氛围纵有些格格不入的野丫头比,她更像是一个典型的宅门闺秀。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些昙花一现的细节里,她总觉得真正的七娘子——或许要比她想得还要更古怪的多。

她喜欢算学,甚至会钻研外国文字,世子爷从小就惦记着她,她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还是按部就班,凭着命运的巧手撮合,这才嫁进了许家。如若她知道,她又为什么不争取争取,令自己就干脆做个元配呢?虽然多年没见,但许凤佳的性格,善桐还清楚得很,这样一个人,真的看上了谁,真的钟情于谁了,难道还会让她就这么飞了?要不是五堂姐忽然去世,七娘子恐怕就要嫁进桂家,做她的嫂子了。

忽然间,她觉得七娘子身上的谜团其实一点都不少,即使哪个人没有秘密,但她的秘密,似乎还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

送走了两位娇客,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善桐散发出的疑惑,她啜了一口茶,静静地望着善桐,好像在等她开口——只是这股娴静,就令善桐心下叹息:自己也算是经过风雨的人物了,都尚且未能拥有这历尽千帆、大浪淘沙后的淡然。

踌躇再三,因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又或者是难以遏制的好奇,善桐还是开了口。

“上回我过来的时候,就没见着你大嫂几面。”她若无其事地道,“就是听人说起过,她似乎和我们自己的敏大嫂是一个地方来的?”

只看七娘子眉宇间的微妙变化,善桐就明白——不过只言片语,双方意神之间就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七娘子不但知道,而且她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知道。

265、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