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膀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会,这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王氏目光闪动,才要说话,梧哥又开口了。
“二姨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来望着王氏,红着眼道,“您只管敲打她、责罚她,儿子绝没有一句怨言,儿子知道您是为了她好。今儿个在祖母跟前,委屈您了……”
姨娘不贤惠,真正没面子的其实还是主母,至少为二姨娘揽下“没有拜见长上”这个罪过,王氏是有几分冤枉的。
能够体贴到这一层,足见梧哥是真的站在了嫡母的角度上考虑事情。
王氏的眼神里就渐渐露出了欣慰,她慈爱地揽住了梧哥的肩膀,低声道,“有儿子这句话,娘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的。”
顿了顿,又道,“不过,二姨娘始终是你的生母,虽说主仆有别,但你也不能这样说话。什么敲打、责罚?这不是你一个为人子的能说的话,当着娘的面说一说还好,当着别人的面,再也别露出一句了。”
梧哥面上浮现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他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又似乎根本哭笑不得,拧巴了一会,泪水又不受控制地从他眼中汹涌而出,他只得继续扑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似乎要让那嚎啕的哭声,将心中两难的情绪带走一般,竟是罕见地如孩童一般,哭得都打起了嗝来。
王氏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不禁就透过窗户,望向了铁灰色的天空。冬日那刺目的光芒,似乎都不能刺痛她的双眼,这位和蔼的中年妇人微微地笑了,笑颜竟同女儿犹有几分相似,都带了一缕说不出的天真。
79、慈母
二姨娘难得的一次表演,并没有在村子里激起多少波澜。虽有几个老太太窜门时问了一句,老太太亦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就是舍不得孩子,想要把梧哥留下,难为她一片慈爱,我便也准了。”
有了小五房开头,村子里好些殷实的人家,都有乘着天气冷,劫道的冻得不成样子,路上反而更太平的这一两个月,用快马将孩子们送出了宝鸡,如同飞鸟投林一般,各自投亲靠友去了。只是养得起马的人家毕竟不多,大部分村民还是只能依靠宗房发下来的过冬粮食度日。到了年前,村墙附近的流民渐渐地越来越多,杨家村能够拿出来赈济的粮食却越来越少,自己的饭都不够吃了,流民们得到的残羹剩炙,也就渐渐地更少了。仅仅是一个腊月,每日里就有七八名老弱饿死在村墙外头,村里虽然暂时还没有减员,不过两三个老人家自然过身,但这个年还是过得没滋没味的,非但没有祭祖,就连除夕日,也就是零零落落地响了几挂陈年的鞭炮,就再没有什么响动了。
族长就又派人请老太太到宗房说话,老太太懒怠活动,族长也没有办法,只好又一次屈尊进了小五房的院子,和老太太商量,“还是要把村墙外面打扫打扫,不说也都是老亲戚的住处,现在被人闯进去居住,以后人回来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就说这天气要暖和起来了……若是还像现在这样死人,他们又不掩埋的,一旦起了瘟疫,一村人都要跟着葬送进去了。”
这是正事,也是正理,老太太和王氏都点头,“是该这样。”紧接着问题就来了:要搬运尸体驱赶流民,那就得要起村兵,可一起村兵,粮食消耗必然大增,也所以饥荒持续了半年多,流民聚集在村墙外头,渐渐地成了隐患,族长都没有能够下定决心。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老太太见族长白眉紧蹙,宗子杨海林也是一脸的欲言又止,心知在这样的时候要起村兵,的确就是在往宗房的心头剜肉,便道,“三妞?过来伺候祖母抽一袋烟。”
善桐人在外屋端茶倒水呢,听到祖母一番话,忙碎步进来伺候老太太抽起了水烟,老太太徐徐喷了一口白烟,又指点着善桐,向杨海林道,“就是这丫头,往西安去看她舅舅,回来的路上还遇了险……这件事虽然我们没有张扬,但海林大侄子也该知道吧。”
杨海林便目注善桐,笑道,“听说啦,怪道是您的孙女呢,听说她临危不惧,好机变呢!”
老太太神色不变,又道,“也不是为了勾引你称赞她的——三妞,你把那事儿告诉给你宗房大爷听听。”
善桐便将那匪首和自己的连番对话,又详细复述一番,给杨海林听了,犹豫了一下,又续道,“我听着他们自己有几个人,汉话说得很不清楚,喊话的时候,说的是突厥人的话。就是都拿黑布缠了头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草原上进来抢掠的人,还是只是惯说突厥话的匪徒。”
北戎和大秦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当然也不可能没有交流,会说突厥话的人其实并不少,也并不都是北戎自己的蒙古人。不少亡命徒一旦落草,进入北戎境内,便操起了突厥腔,拿黑布缠了头脸,转身就以北戎的身份来打草谷,这样的事,二三十年前西北是屡见不鲜。杨海林听了,只是惊,却不异。就是老太太都不禁皱起眉,“怎么之前没和我们说!”
善桐看了看杨海林,又看了看族长,声若蚊蚋,“我也没听明白,其实他们说不说突厥话也不算什么,反正都是大马贼……一色都带着的是火铳呢。”
这是以退为进,巧妙地又凸显了马贼群的武力,还是小姑娘真的只是一时疏忽,众人自然已经是懒得去分辨了。杨海林又低头盘算了片刻,征询了父亲一眼,才慢吞吞地道,“若是如此,明年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难过了……我看从二月起,就起了村兵操练起来吧!说不得,大家都减省些,就是饿着肚子,也把这个难关熬过去再说了。”
于是进了二月,村里家家户户都出了青壮,起了村兵,由那十一个许家的铁卫领着操练了几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流民们都驱散开来,又把一冬倒毙的饥民们草草安葬。又把村墙上的冰给预先凿落了,免得到时候冰雪融化,反而腐蚀木头。——却并不曾随着天气的和暖,将村墙拆卸收藏,反而依旧保持了这样一座堡垒,此后日日上夜,也是一样太阳落山就不许进出。只是这一遭进出的人也少多了:天气一暖,道上就更不太平得多了。就是明知道杨家村已经不是以往那乐善好施的名门望族,依然不断有饥民怀抱侥幸过来试探,从他们口中,村民陆陆续续便知道了:前线战事时断时续,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太平,甘肃那边似乎已经要乱起来了——实在是饿死人,能吃的全吃光了……就是种粮都绝了,流民们全涌进陕西来,陕西又偏偏也没有粮食,路上乱得太过分,已经有人卖儿鬻女,易子相食……
就是杨家村的日子也不好过,从组村兵起,族长就联合耆宿们,进各户收缴粮食,言明是宗房‘借’的,实则是将各房的粮库都打扫一空。由宗房派了二爷、二太太做主,各房都出了人帮厨,做起了大锅饭。要紧着村兵们先吃,女眷们落得着的就少得多了,一般的老弱一顿就是一个馒头,除非家里有病人、老人,不然再不许开小灶。
小五房更是严格地执行了这个规矩,因为三老爷、四老爷年纪都上三十,未能入选村兵,善梧等小一辈的年纪又太小了些,因此全家上下,此时竟也不分主仆了,除了老太太偶然能打打牙祭,竟是连王氏都是一顿一个馒头。好在小五房窖藏多的,三不五时,还能借给老太太做饭的名义,多炒几个菜,大家也算是开过荤了。
如此进了三月,厨房里出来的馒头渐渐是越来越小,却是谁都没有抱怨……自从开春以来,一滴雨都没下,麦苗简直都要蔫了,宗房在这个时候把粮食扣得紧一些,大家心里都能谅解的。一村人慢慢地都瘦了下来,三老爷那天还开玩笑,说自己,“还怕中年发福,经过这一番,倒是又精干起来了。”
他没有说错,显著地精干起来的不但有他,还有善榆、善梧,这两兄弟作为小五房仅剩的男丁,虽然多少得到了各方若有若无的照料,因身体长得实在快,两兄弟都有些头重脚轻的意思,伸出手来,手腕上连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
老太太看了就直叹气,又安排王氏,“让老三和老四暂且在老三院子里歇着,你们搬进祖屋来住,家里人少了,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照应。”
王氏心知肚明:住在一块,多少能省几个服侍的人手,二房从京城里带回来的下人,老太太是想裁撤几个,省一点口粮给孙子们吃了。
她就给善桐使眼色,善桐心领神会,等没人的时候,她给祖母伺候水烟,“其实人多人少,不差那一个馒头,这时候撵人走,传出去实在是太难听了……”
老太太听了就直叹气,一袋烟抽到了尽头,还含着烟嘴吧嗒了许久,才不舍地放开了:粮价飞涨带动物价飞涨,道路上又极不太平,小小的烟叶,都已经翻了十多倍的价钱,老人家又舍不得银子,如今就连青条,都要省着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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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底,再没人埋怨村兵耗费粮食了,大家都夸老太太,“还是您有远见,这十一个铁卫,留得好!”
毕竟是经过战场的铁血将士,虽然不过十一人,虽然在杨家村里耽搁了一年多,但一身的工夫,这十一位军爷是一点都没有搁下,平日里操练村兵有板有眼,一旦有事,非但身先士卒,并且行动有条有理,远比村人们自己没头没脑的瞎闹,要有章法得多。饥民们冲击了几次村墙,都被赶散了,又因为周围的野草菜根都要被挖尽了,终于悻悻然散开,村外丢了十余具尸体,也无人去管。村里妇孺们又多了新活计:为村兵们缝制几件厚实的板甲,又要轮班为他们送饭。
老太太就和王氏商议,“我老了,三妞又还小,且还笨手笨脚的,你到底是个诰命,家里的事也要你来做主……打发姨娘们跟着帮一把手吧?”
王氏却道,“毕竟都是正妻,单单打发她们过去,多少透了轻浮,还是我带着大姨娘白日里过去帮一把,家里的事,就要娘多照应了。”
几个月艰难的光景,一家人看谁都是亲切的,就是三老爷和四老爷都和睦了不少,不要说老太太和王氏了,老太太把激赏捺下,却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还是你懂事——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王氏就带了大姨娘,每天早出晚归地缝板甲、削木棍,帮着下厨……虽然是四品诰命夫人,但没几天也就累得顾不上仪表,一眼看去,说是村妇也并不出奇。望江、张看都惶恐得不得了,请王氏回来休息,她们愿意过去帮忙,都被老太太止住了。“这不是摆架子自重身份的时候,村里人应当上下一心,你越是提醒别人你是富户,人家就越看你不顺……”
善桐听见,又是一番若有所思,吃过午饭,她主动提出,“我也过去帮着干点杂活吧!”
老太太啐了她一口,“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只管写你的字,绣你的花去,十二三岁的孩子,别跟着添乱。”
随着局面越来越紧张,老太太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好,也愿意同孙女说说笑笑的了,这啐一口只是在和她玩闹,老人家没有认真生气。
善桐却觉得这虚假的欢笑实在很心酸,她倒宁愿祖母还是那不怒而威,心机深沉如海的样子,对自己永远都带了三分挑剔、三分考量,而不是同现在一样,放下架子亲自来哄自己开心。虽说和气了,但怎么看,都透了些落魄。
“那我就找善喜玩去了!”她就冲祖母扮了个鬼脸,转身噔噔地出了屋子,想了想,到底没心思去找善喜——十三房有海鹏叔这个病人在,倒是没能断了炉火,海鹏婶见到她就要塞给她一点吃的,小姑娘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都要出院子了,还是一转脚跟,回了二房的新住处。
才一进屋子,就听到二姨娘暂住的后罩房里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一家人都栖身于小院子里,王氏带了女儿住上房,两个儿子东西厢地住着,大姨娘、二姨娘就只能住在低矮愀仄的南罩房里了。
“你拿着!”二姨娘说话的声音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管你饱了没饱,塞怀里!”
她一边说,一边就有人推门出来,倒和善桐打了个照脸——善梧冲她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轻声道,“三妞妞来了——给,得了闲你当零嘴儿吃吧。”
说着,就将手里的一包拿手绢包得好好的物事塞到了善桐手里,自己转过身去出了院门,越走越急,很快就不见了人影。善桐怔在当地,好半晌才扭过头去——又恰巧和二姨娘对上了眼,二姨娘毫不忌讳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地猛然合上窗门,善桐却还能隔着窗子,听见她责骂大椿,“死丫头,越来越没眼色了!说!你干什么呢!又偷吃!又偷吃!”
没能送走善梧,对二姨娘来说始终是个很大的打击。老太太的冷遇,或者更加剧了她的失意,或者接连耐了这样久半饥不饱的日子,也实在是让她心绪不佳,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响亮,嗓子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眼下是连指桑骂槐,骂善桐偷吃的话,都敢出口了。
不知怎么,善桐却再没有了去年冬天那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反而多添了几许怅然,她垂下头来,细细地解开了手绢上的小结,揭开一看时:却是满满一包泛黄的猪油渣。再仔细闻了闻,还能闻见隐隐的香气。
天下父母心,二姨娘就算有再多的不是,对善梧始终是一心一意,无可指摘。
善桐的眉头却深深地拧了起来,她又看了看后罩房的窗户,这才沉吟着进了里屋,又盘算了一会,心中委实是难以决断,可想到善梧脸上说不出的难堪,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起身打发六州,“去把大椿叫进来说话。”
80、牛刀
大椿很快就进了屋子。
年成不好,连主子们都瘦了,当下人的自然也不例外,大椿本来就并不胖,如今更是可怜兮兮,几乎只有一把骨头。一进屋,就略带惶恐地闪了善桐一眼,衬着尖尖的颧骨,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善桐托腮望着她,面上倒是不见喜怒,十二岁的姑娘,渐渐地也有了大人的样子,虽然还残存着些许孩童的天真,但一双眼已经慢慢地静了下来,不言不笑的时候,也多了些说不出的气质,叫人打从心底就不敢小看。
仅仅是一年半之前,遇到这样的事,三姑娘还是直接在廊下高声大气地给二姨娘没脸,如今已经懂得叫自己过来,旁敲侧击地警告二姨娘了……
大椿瞅了三姑娘一眼,就越发恭顺地低下头去,细声细气地道,“二姨娘不懂事,请您别和她计较……”
善桐却仅仅只是微微一笑,她从容地摆了摆手,并不露出一点不快来,反而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坐。”
大椿犹自还有些不敢,撩了善桐一眼,见善桐已经指了指炕前的小几子,她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这一坐,就要仰望炕上的善桐了,两个人虽然年纪差得挺远,但善桐却一点都没落下风,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大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兴味地道,“大椿姐,我记得你是后来买进来的人口,不是我娘的陪嫁,是不是?”
大椿微微一愣,她又掂量了善桐一眼,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可主子有问,不能不答,这事也没法说谎。
“是,那年年成不好,京城米价贵得厉害,家里吃不起饭,便把我送进府里了。”
善桐又摸了摸下巴,嗯了一声,久久才道,“我记得你爹娘倒都有些能耐的,你爹后来进了娘的陪嫁铺子做活,似乎是个账房,是么?”
虽说是外头采买进来的人口,但大椿毕竟是有家的人,父亲在王氏手底下讨生活,能决定她生死的,不是二姨娘这个半主半奴的姨娘,而是王氏这个主母,她究竟站在谁那边,不问可知。
很多事其实就是这样,王氏的安排可以说得上是隐秘过人,但她瞒了谁也不会想着瞒女儿,一旦看到了这个事实,则母亲的盘算,做女儿的不问都能猜出三分来。善桐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母亲和姐姐种种令人费解的表现,似乎都有了解释,颇有醍醐灌顶的味道。但心头却并无一丝轻松,反而益发沉甸甸的,一时间竟是不知不觉就叹了口气。
大椿反而坦然多了,她抬起头来,不闪不避地和善桐对了一眼,态度竟多了一丝亲昵,微微一笑,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三姑娘您长大啦。”
是啊,长大了,自己是真的明白世事了……
想到善梧脸上闪过的茫然与痛苦,想到他几乎是疯狂的苦读,善桐的目光就渐渐地低沉了下来,她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心还是太软了……”
没等大椿听清楚,她便又抬高了声音,指着手绢里的猪油渣笑道,“这是你给二姨娘出的主意?”
二姨娘身边两个丫鬟,的确是大椿要更得宠一些,虽然也难免受到她的搓摩,但有了什么事,二姨娘总是打发大椿去操办的。
把大椿握在手心,就等于是握住了二姨娘和善梧之间的每一丝联系,母亲这一招,真是心机内蕴,不露丝毫烟火气息,最难得这么多年以来,竟没有丝毫外泄,见微知著,母亲的城府手段,真是不问可知。
大椿眼神微沉,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个倒不是奴婢的主意,三姑娘也知道,眼下村子里事情多,二姨娘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来,大家的面子就太不好看了。太太在老太太跟前也不好收科……只是二姨娘实在心疼七少爷……”
“再心疼,她也是父亲的姨娘,怎么说都是半个主子,和厨子勾勾搭搭的,像什么样子?”善桐抬高了声音,“这件事幸得是没有闹出来,若是闹出来了,你让七哥怎么做人?”
再饥荒的年景,厨子本人肯定是饿不死的,前几天是老太太的生日,虽说没有大办,但家里到底还是割了几块肉回来,这油渣是从哪里来,善桐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小厨房掌勺的金师傅是个老光棍,平日里见到条母狗都要多看几眼,二姨娘虽说这一阵子憔悴了不少,但到底是个美人儿……
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实在是太过了一点,就算是母亲也未必愿意二姨娘闹出此等丑事,大椿但凡知道一点分寸,也不至于怂恿二姨娘出此下策,倒很像是二姨娘本人的作风:出身市井,在这些事上就不那么讲究。
善桐见大椿不言不语,便又垂下头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不过你也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也是我们小五房的人,一举一动,代表的是小五房的脸面,她可以讨人厌,但大节上却决不能有亏……”
她心底忽然又窜过了一个念头:就算大节有亏,也不能在这当口——
可才一这样想,善桐自己又都不寒而栗,她甩了甩头,在心底又说服了自己:过了这个关口,二姨娘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为了一点吃的,和别人眉来眼去卖弄风情。自己这个想法,终究还是行不通的。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松一口气。但善桐毕竟是松了一口气,又敲打了大椿几句,“让你在二姨娘身边服侍,为的就是你懂事,二姨娘会听你的劝,你就得相机劝着二姨娘……有些小事劝不下去,就不多说什么了,这样的大事,你要劝不下去,要你何用?”
大椿左思右想,都觉得三姑娘说得句句在理,不禁冷汗涔涔,又有些后怕,目光在那一包油渣上盘旋了片刻,一咬牙,她轻声道,“三姑娘教训得是,日后大椿知道如何行事……只是这事已经出了,您看着该怎么了局呢?”
姨娘和厨子眉来眼去的,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父亲在家,可以乘势闹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方面是下了二姨娘的脸面,再让梧哥难堪一点,一方面,也是断了二姨娘的恩宠,让她在这个家里越发没有凭借。要往大了闹,就是把二姨娘的性命葬送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然,随之葬送的还有梧哥的脊梁骨……
善桐忽然间不愿意再往下想了,忽然间她很讨厌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的面貌已经丑陋不堪……她不喜欢,是的,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娘操心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她到底还是下了决心,扫了大椿一眼,轻声道,“这件事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吧!你把二姨娘叫进来,我亲自和她说。”
大椿顿时欲言又止。
上一次善桐和二姨娘正面交锋,结果当然是善桐吃了亏,虽说主母的用心,如今在场的两个人都已经明白,但大椿一时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听从三姑娘的吩咐——她虽然身份尊贵,但却并不是家中的主事者。真正说话算数的人,还是主母王氏。
善桐又怎么不知道大椿在想什么?但她并不想让这件事被母亲掌握在手中,虽然很难对自己承认,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很看不起二姨娘,但却并不想要她死。不管是看在梧哥面子上,还是看在二姨娘本人份上,敲打她可以,限制她可以,但要赶她出门,让她死于非命……善桐到底还是不忍得的。
而她——是的,在这一点上,她并不很信任母亲……想要保住二姨娘的性命,和梧哥在家里最后的一点颜面和尊严,就得背着母亲玩弄手段。甚至连梧哥都要瞒得死死的,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内情。
她倒是并不怕自己泄密给梧哥知道,但二姨娘会不会到处乱说,向儿子诉苦,那就说不清了。其实自己根本不应该随意插足进这滩浑水中,闹得不好就是一身的骚味。难怪姐姐虽然心知肚明,但始终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她当然是看透了个中得失……
善桐就颓然叹了口气,在心头狠狠地摔了自己一个耳光,暗自责备自己,“你又无事生非,你又压抑不住。”
而后才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也正抱着手靠着墙,翻着白眼望着善桐,这动作做来还有几分难度,盖因她要比善桐高些,翻了白眼,眼睛就是朝上走了,又要翻下来看着善桐,倒是有几分难为了这一双明眸的。
善桐吐了口气,根本无心和二姨娘计较了。她已经懂得了母亲的淡定和宽容从何而来:想来如来佛祖看着孙行者撒欢时,也有类似的宽容。
“二姨娘想被发卖吗?”她轻声细语,很亲切地问。
二姨娘的脸色顿时一变。
被发卖,是每个姨娘心头最深的恐惧。不论是贵妾也好,良妾也好,贱妾也好。当主母的要卖你,其实都是一句话的事,除非已经宠妾灭妻,否则奴婢文书是可以补的,手印是可以强按的……做丈夫的只要不想闹出大笑话,就不会和妻家翻脸,说得透彻些,自己回家怎么和太太闹是一回事,卖出去的妾,还真很少有被追回来的。
当然,这也只是下策中的下策,尤其是像二姨娘这样生育了儿子,儿子眼看着又很有出息的良妾,主母要这样行事,首先就要冒着日后年老无人奉养,同庶子反目成仇的危险。但这一句话出来,无异于是照脸摔了二姨娘一个耳光,赤.裸裸地提醒了她的奴才身份。
二姨娘还没有答话,善桐就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二姨娘想离开西北这个苦地方,只管告诉我一声,我一定转告祖母。只要一句话,你就能离开这个你很看不上的西北。”
自从善檀去年去了安徽,全家上下最受宠,最得老太太欢心的小辈是谁,二姨娘当然不至于不知道。
她立刻就想到了老太太对她几乎是不屑的态度——善梧都那么大了,要不是主母斡旋,连她这个姨娘都不认……
现在西北又是荒年,少一个主子吃饭,就是少一个主子,二老爷又是出名的孝子,从来没有对母亲的吩咐说过一个不字。真是这时候先斩后奏把她卖了,有老太太身份压着,梧哥能说什么?就是老爷知道了,恐怕都不会有一句埋怨……
“现成的话柄放着呢。”善桐又点了点炕桌上的手绢,“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是传承了百年的老族了,平时吃穿用度,是不大好,二姨娘看不上,我知道的。不过规矩总是放在那里,二姨娘做的事情传出去,的确是不大好听啊。”
连借口都有了——还是自己给送上门的……
二姨娘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三姑娘渐渐地高大了起来,她一向很看不起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虽说这一年半以来,两个人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但当时二太太隔着窗户训斥她的那几句话,却还是牢牢地烙在了自己心底。
怎么说都是半个长辈——长幼有序,她就是再当红,能搓揉得到自己?她越是聪明,就应该越看得明白,有梧哥在,最好对自己客气上几分……
她的冷汗一下就流了一脊背:直到现在,她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做法有多少疏漏,眼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只要在老太太耳边说上几句话,借刀杀人——老太还有多少年好活?等到善梧掌权,恐怕她早归黄土,到时候善梧就是再怨恨她,又能怎么样……
善桐撩了她一眼,甜甜地笑了起来,她轻声问,“二姨娘站得舒服吗?”
在这一瞬间,她的笑容竟和王氏有了十分的神似,带着的这一缕天真,实在杀气四溢。
二姨娘再站不住了,她已经无法维持这份无动于衷的不屑,然而她到底还是不甘心跪下的,虽然放松了手臂,也不知不觉站直了身子,但双膝要弯不弯,一时间就尴尬在了当场,不禁就恳求地望向了善桐。似乎指望着善桐给她一点慈悲,让她免于下跪求饶的卑屈。
善桐盘膝坐在炕上,偏着头望着二姨娘,只是笑。
虽然她依然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但二姨娘心中的轻视已经荡然无存,她一咬牙,到底还是慢慢地跪了下来。
善桐顿时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头一次完全出于自己的主意,背着所有人行事,其实也算是对她的一次考验,这一份自己出给自己的卷子,她答得到底还并不差,足以让自己满意。
见二姨娘的膝盖触到地面了,她才噗嗤一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姨娘,你是半个长辈,怎么对我一个小辈这么客气呢?起来说话吧——坐。”
她指给二姨娘的座位,正是大椿方才坐过的小几子。
这一次,二姨娘坐得虽然还不很情愿,但已经没有过多的抗拒。
两个人的上下之分,也就随着这一坐,尘埃落定。
81、丑陋
就算宗房已经严格控制粮食的消耗,但当时序进入四月,却还是滴雨未落时,村子里的恐慌气氛也还是越来越浓,村墙外头聚集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人们拿到手的白面馒头里不但没有那么细腻了,连个头也渐渐地越来越小。——现在反而要保证佃农能够吃饱,不会跟着逃荒,还会每天来回走上十里的路挑水灌溉麦田。至于不事劳作之辈,不论身份如何,都只能暂时饿着肚子了。
各房就算还有些底子,可以私底下开点小灶,经过小半年的消耗,粮库也终于要空了。往外跑是没地儿跑的,外面只有更乱,只好先紧着老弱病残,可就是这样,到了四月中旬,宝鸡爆发了一场民乱之后,从凤翔府往村子里的商道终于也没有人走了,日用品开始短缺,第一个受不得的就是病人。药材得不到补充,有几个身体弱些的老人家,就这样撒手西归了。
小五房上上下下也都多了几分心事:善柳常年要吃药的,如今茯苓和白芍都要吃完了,就是拿着钱也不知道上哪里买。三老爷还想骑马到凤翔去的,可现在摆明了一出村墙就未必能回来了……就怕被绑架了反而来勒索粮食,到那时候家里是给还是不给呢?
老太太就亲自带了善桐,在村子里绕了一圈,白芍是有了,可茯苓也算是金贵的东西。满村问过一圈,都没有淘换来几两,三老爷一咬牙,“我上十三房问问去!”
十三房的海鹏叔和善柳一样,常年吃的药里是有一味茯苓的,他是老病号,一年四季断不了药,茯苓的藏量应该要比别人多些。
老太太沉吟再三,还是摇了头,“这是夺他的命来续善柳的命……要是和十三房没有交情,还能开口,和十三房有了交情,反而不好说话了。”
三老爷到底是善柳的亲爹,虽然不说话了,可面上到底还是多了几分阴沉。善桐看在眼里,忽然间就明白了祖母的为难:做当家人的,有时候委实不能不招人讨厌,至少这个决定下得,虽然在理,却非常不近人情。
她就多添了往三房走动的脚步,时不时拉着善柳出来多走几步,天气毕竟暖起来了,善柳发病的次数也少了一点儿,虽然减了茯苓,但看着倒像是慢慢好起来的样子。海鹏婶来了一次,送了几两茯苓,老太太都推了,“听说大侄子有些不好了……你们自己留着吧!”
天气暖了,海鹏叔的病情反而恶化,虽说十三房并不缺粮食吃用,但没有大夫根据季节添减药方,老方子一味吃着也不见效。海鹏婶一提起来就着急得掉眼泪,“也不知道张大夫有事没有,听说凤翔那边闹得厉害了,想必让他到村子里来住,也是肯的,大不了一家人都接过来……”
老太太只是叹气,就不肯接话了。海鹏婶泪落了半日,看得善桐心里也酸酸的,又是一阵无奈,此后好几天都不敢登十三房的门。
十三房没有男丁,要去凤翔府接人,只能把主意打到小五房头上,可小五房要是可以去凤翔府,早就出去买药了。村墙外头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多得是在凤翔附近村子里的佃户,其实都不乏和村子沾亲带故的人家。可到了这时候有什么办法?只好脸一抹,装着不认识了。好在许家的十一个铁卫是没有什么亲人的,有他们带队,每隔几日赶一赶,还是可以赶散。
“再这样干下去,水都要没得喝了。”族长还是很忧虑,常常登了小五房的门,“五十年来没有见到渭水断流了,可今年的水位就要比从前浅得多了。要是再这样干下去,明年只怕……”
“到了明年要还这样,只好全族一道内迁了。”老太太不动声色,“那就是天要亡我西北,要亡杨家,人力也不能救的,到时候,能走几个是几个吧。”
这样实话实说,倒是安了一屋子人的心,大家又唉声叹气了一会,到底还是各回各的家。老太太等人散了才叹一口气,和王氏唠嗑,“村子里看着还能熬过去,也不知道定西那边境况如何了——要知道定西的境况,又得问朝廷的境况……这天下真是兴衰一体,嘿嘿,只是不知道风云变幻,最后谁才是赢家了。”
话中刻骨的怨恨,令王氏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她不禁略带尴尬地笑了:如今西北正在打仗的是许家人,种种烦难是谁在背后运作,自然是不问可知。王家的政治投机,可以说又下错了筹码,又被人当了弃子。是两边落空,什么都没有捞着。
“我就是不明白了……”老人家又喃喃地道,“这天下就不是皇上的天下不成?就这么由着人胡作非为,难道真要等边关的将士都顶不住了,他才……”
说来也好笑,虽然西北局势决定了杨家村的命运,但杨家村众人却对朝廷中必定上演着的风起云涌一无所知,他们只能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地绝望,却又不能放弃仅剩的一点希望,继续这样无望地、绝望地等待下去。
进了五月,麦子眼看着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还是有了一点收成,虽然不多,但也能缓上一点儿了,村兵们出动看青,善桐隐约听说,他们在村外驱赶流民的时候颇杀了十几个人,可到底也没听真:大人们议论这种话题的时候,不约而同都避开了孩子们。
不过,因为立了村墙,高高的木墙挡住了河风,村子里要比往年更闷热得多。
海鹏叔就没有受住这样炎热的天气,在五月初的一个晚上,派人请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爷、四老爷进十三房的小院子里说话。
他病情快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的:毕竟是鸡犬之声相闻的邻居。海鹏婶还来和老太太打了招呼:万一海鹏叔咽气了,她一个女眷换不了寿衣,还得要三老爷、四老爷帮帮忙。
老太太不但带了第二代,还把善桐也带上了,“你多陪陪善喜,这孩子心底还不知道怎么苦呢。”
没想到海鹏婶和善喜两母女反而很平静,善喜盯着一双桃子一样的眼睛,就束手站在屋角,看到善桐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的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没有事儿!”
善桐扫了里屋一眼,只能见到几个大人围着床上的海鹏叔,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还有一千多石粮食……都密密实实地锁着……回头就把钥匙给您,以后她们母女还……”
过继、家产、出嫁,一个又一个关系到善喜命运的词汇就从里间飘渺地传了出来,善喜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只是笔直地站在角落里,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的手有很细微的颤抖,如果不是善桐细心,几乎都无法发觉。
又过了一会,老太太低沉有力的声音就从屋内传了出来,“大侄子你放心去!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我把话撂在这儿了,以后你媳妇闺女,我们小五房看顾!”
海鹏婶细细的哭声就跟着响了起来,还有海鹏叔乏力的叹息声,又是钥匙互相敲击的声音——老太太就在众家人环绕下出了里屋,沉着脸冲善桐点了点头。
善桐紧紧地捏了捏善喜的手,哑着声音,只说了一句,“挺住!”
善喜的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条线,她挑开帘子就进了里屋,海鹏婶一边哭一边赶她,“屋子里不干净,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还是不肯出来,海鹏叔低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只是气声,善桐出了屋子回头看时,只看得到善喜侧着头,专注地听着,脸上是一片如洗的平静。
三老爷和四老爷当晚就没有走,也就是三更时分,海鹏叔安安静静地去了。
丧事扰乱了几天,到底也没有大办,寿材是早备好的,因天气反常的热,又无冰,不过停了一天的灵,村子里几个居士念了一棚经,便将人葬了进去。善桐年纪小,并不得去,只是事前事后陪着善喜。等过了头七,海鹏婶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过来给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万谢地收了,回头就和三老爷商量,该怎么给善柳熬药:小姑娘也受不得这暑热的天气,中暑发烧,上吐下泻好几天了,咳嗽又重了起来,人是眼看着瘦了下去,家里偷偷给她做了纯白面馒头都吃不下去,现在已经是咳出血来了。——和海鹏叔临终前几乎是一个症候……
三老爷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要借了宗房的马去凤翔府里请大夫,才出村墙没有多久就又回来了——路上的流民说,凤翔府里的人全都走光了,因县里粮食要吃完了,只得到山林里去淘食儿,就是进了凤翔府里也没人了。
老太太沉着脸,第二天就不许善桐进三房的院子去看善柳了。“这看着是肺痨……是会过人的!”
善柳往年虽然也咳嗽,但似乎并未上升到肺痨这么严重的程度,说起来,也许是隔邻的海鹏叔过到了她身上。可现在人都已经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老太太屋里的灯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发话了,让善柳搬到二房原来住的小院子里去住。
三老爷眼睛都熬红了,当天硬是又骑了马往凤翔府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只是带了一包药——府里是真的没有什么人了,就连丰裕粮号都上了门板,他寻了个相识的伙计打听过了,说是两个月前粮号就没粮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带口地去了西安投亲。
先不说西安城内有没有好大夫,就是有,这兵荒马乱的又怎么会出诊到杨家村来。再说,善柳这几天都开始咳血了……
三老爷还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个医生说了说善柳的病,得了个和海鹏叔一样的方子,出天价把药配齐了,回来给善柳熬着吃了几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来,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话都说不上来,痰涌了一口气上不去,就这么去了。
老太太做主,连一天灵没停就葬进了墓地里。一村人心都绷紧了:连着这样去了两个,尤其善柳病情恶化得很快,现在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们杨家!”送葬回来的路上,善桐就听到人这样窃窃私语,“是一灾连了一灾……若兴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