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你总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层下面,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我学了那么多的医术,救活了那么多的人,却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对着冰封的湖面说话,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

虽然师傅对她进行过平复和安抚,有些过于惨烈的记忆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记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被追杀逼得跳入水里时的那种绝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杀戮者从后面追来,带着狰狞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剑。雪怀牵着她,荒不择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间冰层喀喇一声裂开,黑色的巨口瞬间将他们吞没!在落下的一瞬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冰层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里唯一的温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个下雪的夜里,都会忽然的惊醒,然后发了疯一样从温暖的房间里推开门冲出去,赤脚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个荒僻的小村,去寻找那一夜曾经有过的温暖。

然而,那样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怀。

冰下的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一如当年。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弯着身子,双手虚抱在胸前,轻轻地浮在冰冷的水里,沉睡。她俯身冰面上,对着那个沉睡的人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老了啊…

※※※

不远处,是夏之园。

值夜的丫头卷起了帘子,看到冷月下伏在湖心冰上的女子,对着身后的同伴叹气:“小晶,你看…谷主她又在对冰下的那个人说话了。”

她们都是从周围村寨里被小姐带回的孤儿,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或是因为贫寒被遗弃——从她们来到这里起,冰下封存的人就已经存在。宁嬷嬷说:那是十二年前,和小姐一起顺着冰河漂到药师谷里的人。

那时候,前代药师谷谷主廖青染救起了这个心头还有一丝热的女孩,而那个少年却已然僵硬。然而十几年了,谷主却总是以为只要她医术再精进一些,就能将他从冰下唤醒。

“那个人,其实很好看。”小晶遥遥望着冰上的影子,有些茫然。

然而她的同伴没有理会,将目光投注在了湖的西侧,忽地惊讶的叫了起来:“你看,怎么回事?…秋之苑、秋之苑忽然闹了起来?有谁在打架?快去叫霜红姐姐!”

※※※

秋之苑里,房内家具七倒八歪,到处是凌乱的打斗痕迹。

绿儿喘着气: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受过重伤啊?连着六七剑没有碰到对方的衣角,绿儿一时间有些发呆起来,不知道怎么才好。

对方身形都不见动,就瞬地移到了屋子另一角,用银刀抵着小橙的咽喉:“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绿儿跺了跺脚,感觉怒火升腾。

——早就和小姐说了不要救这条冻僵了的蛇回来,现在可好了,刚睁眼就反咬了一口!

“你有没有良心啊?”知道和对方差的太远,她立住了脚,怒骂,“白眼狼!”

“我要你去叫那个女的过来。”对方毫不动容,银刀一转,在小橙颈部划出一道血痕。

小橙不知道那只是浅浅一刀,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谷主她在哪里?”无奈之下,她只好转头问旁边的丫头,一边挤眉弄眼地暗示,“还在冬之馆吧?快去通告一声,让她多带几个人过来!”

最好是带那个讨债鬼霍展白过来——这个谷里,也只有他可以对付这条毒蛇了。

然而那个丫头不开窍,刚推开门,忽地叫了起来:“谷主她在那里!”

所有人都一惊,转头望向门外——雪已经停了,外面月光很亮,湖上升腾着白雾,宛如一面明亮的镜子。而紫衣的女子正伏在冰上,静静望着湖下。她身旁已经站了一个红衫侍女,赫然是从秋之苑被惊动后赶过来的霜红,正在向她禀告着什么。

她抬起头,缓缓看了这边一眼。

虽然隔了那么远,然而在那一眼看过来的刹那,握着银刀的手微微一抖。

瞳躲在阴影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内心却是剧烈一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样远的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一眼望过来,怎会会有这样的感觉?难道…这个女医者也修习过瞳术?

脑中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又发作了。

——可能是过度使用瞳术后造成的精神力枯竭,导致引发了这头痛的痼疾。

“叫她…叫她过来!”他涩声道,保持着冷定。

“小姐!”绿儿见她注意到了这里,忍不住高声大呼,“病人挟持了小橙,要见你!”

冰上那个紫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声音平静:“过来,我在这里。”

他猛然又是一震——这声音!当初昏迷中隐约听见时,已然觉得惊心,此刻冷夜里清晰传来,更是让觉得心底涌出一阵莫名的冷意,瞬间头部的剧痛扩散,隐隐约约有无数的东西要涌现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个女医者…还会惑音?

他咬紧了牙,止住了咽喉里的声音。

象他这样的杀手,十几岁开始就出生入死,时时刻刻都准备拔剑和人搏命,从未片刻松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让他违反了一贯的准则,不自禁的想走过去看清楚那个女医者的脸。

他拉着小橙跃出门外,一步步向着湖中走去,脚下踩着坚冰。

薛紫夜望着这个人走过来,陡然就是一阵恍惚。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的全貌。果然…这双眼睛…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分明是——

“把龙血珠拿出来。”他拖着失去知觉的小橙走过去,咬着牙开口,“否则她——”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那一瞬间他的手再度剧烈颤抖起来,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人,无法挪开视线。并不是因为这个女医者会瞳术,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在哪里…

脑部的剧痛再度扩撒,黑暗在一瞬间将他的思维笼罩。

他听到那个冷月下的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无怒:“病人不该乱跑。”

怎么…怎么又是那样熟悉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听到过么?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开始模糊。

视线凌乱的晃动着,终于从对方的眼睛移开了,然后漫无边际的摇着,最终投注在冰上,忽然又定住——他低低惊叫出声。那里,是什么?

一张苍白的脸静静浮凸出来,隔着幽蓝的冰望着他。

这、这是——他怎么会在那里?是谁…是谁把他关到了这里?

瞳惊骇地望着冰下那张脸,身子渐渐发抖,忽然间再也无法支持地抱着头低呼起来,手里的银刀落在冰上,发出苦痛凄厉的叫喊。

“谷主…谷主!”远处的侍女们惊呼着奔了过来。

刚才她们只看到那个人拉着小橙站到了谷主对面,然而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全身发抖,最后忽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冰上,抱着头滚来滚去,仿佛脑子里有刀在绞动。所有侍女都仰慕地望着她:是谷主用了什么秘法,才在瞬间制服了这条毒蛇吧?

然而薛紫夜的脸色却也是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没错…这次看清楚了。

这个人的一双眼睛如此奇诡,带着微微的蓝和纯粹的黑,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分明是如今已经灭绝了的摩迦一族才有的特征!

她将那个人不停凄厉号叫的人按住:“快!给我把他抬回去!”

※※※

为什么还要救这个人?所有侍女在动手救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然而谷主的意思没人敢违抗。

那个人的病看起来实在古怪,不像是以往来谷里求医的任何人。小姐将他安放在榻上后,搭着脉,已然蹙眉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们都先出去。”薛紫夜望着榻上不停抱着头惨叫的人,吩咐身边的侍女:“对了,记住,不许把这件事告诉冬之馆里的霍展白。”

“可是…”绿儿实在是不放心小姐一个人留在这条毒蛇旁边。

“不要紧。”薛紫夜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给他治病。”

“是。”霜红知道谷主的脾气,连忙一扯绿儿,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双双退了出去。侍女们退去后,薛紫夜站起身来,唰的一声拉下了四周的垂幔。

房间里忽地变得漆黑,将所有的月光雪光都隔绝在外。

在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那个人的惨叫停止了。

她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是怕光么?这个人其实身上的伤比霍展白更重,却一直在负隅顽抗,丝毫不配合治疗。

她本来可以扔掉这个既无回天令又不听话的病人,然而他的眼睛令她震惊——摩迦一族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后已然灭门,她亲手收敛了所有人的遗体,怎么还会有人活着?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他的眼睛虽然是明显传承了摩迦一族的特征,却又隐约有些不一样。

那种眼神有着魔咒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挪开。

往日的一切本来都已经远去了,除了湖水下冰封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此刻乍然一见到这样的眼睛,仿佛是昔日的一切又回来了——还有幸存者!那么说来,就还有可能知道当年那一夜的真像,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魔手将一族残酷地推向了死亡!

她一定要救回他。

薛紫夜将手伸向那个人的脑后,却在瞬间被重重推开。

黑暗中,他忽然间从榻上直起,连眼睛都不睁开,动作快如鬼魅,一下子将她逼到了墙角,反手切在她咽喉上,急促地喘息。

然而,终究抵不过脑中刀搅一样的痛,他只维持了一瞬就全身颤抖地跪了下去。

她惊骇地看着:就算是到了这样的境地,还有这样强烈的下意识反击?这个人,是不是接受过某种极严酷的训练,才养成了这样即便是失去神智,也要格杀一切靠近身边之人的习惯?

“啊…滚…给我滚…”那个人在榻上喃喃咒骂,抱着自己的头,忽地以头抢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薛紫夜忽然间呆住,脑海里有什么影象瞬间浮出。

黑暗里,同样的厉呼在脑海中回响,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一遍又一遍的撞击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忽然间有些苦痛的抵住了自己的头,感觉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难道…是他?竟然是他?


三、雪·第二夜

外面还在下着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里,侧头倾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微微发抖。过了整整一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反抗也逐步的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点燃了一炉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气充斥在黑暗的房里,安定着狂躁不安的人。

过了很久,在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出过激的行为,不知道是觉得已然无用还是身体极端虚弱,只是静默的躺在榻上,微微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顶。

“为什么不杀我?”许久,他开口问。

她微微笑了笑:“医者不杀人。”

“那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有回天令。”他茫然地开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药师谷的神医。”

“嗯。”她点点头,“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宫的杀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个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脸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后带回来的东西。而那边的林里,大雪掩埋着十二具尸体。通过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这是昆仑大光明宫座下的十二银翼杀手。

而率领这一批光明界里顶尖精英的,就是魔教里第一的杀手:瞳。

——那个传说中暗杀之术天下无双,让中原武林为之震惊的嗜血修罗。

她在黑暗里带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将面具覆上脸的刹那,他侧头看了一眼,忽然间霍地坐起——闪电般地伸出手来,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抓到了那个面具!

然后仿佛那个动作耗尽了所有的体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里,凝望着她,激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停发抖。

“你究竟是谁?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着面具上深嵌着的两个洞,梦呓般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方才他在冰湖之上顿住了手,就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一双眼睛!

薛紫夜却微微笑了起来——已经不记得了?

或许他认不出她的脸,但是她的眼睛,他应该还记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按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认得你的眼睛。”

瞳在黑暗里不做声地急促呼吸着,望着面具后那双眼睛,忽然间感觉头又开始裂开一样的痛。他低呼了一声,抱着头倒回了榻上,然而弥漫全身的杀气和敌意终于收敛了。

“你放心,”他听到她在身侧轻轻地说,“我一定会治好你。”

“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被一直关在黑暗里。”

※※※

第二轮的诊疗在黑暗中开始。

醍醐香在室内萦绕,她将银针刺入了他的十二处穴位。

令人诧异的是,虽然是在昏迷中,那个人身上的肌肉却在银针刺到的瞬间,下意识地发生了凹陷,穴位在转瞬间移开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夜惊诧地望着这个魔教的杀手,难怪霍展白都会栽在这个人手上。可是…昔年的那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会变得如今这般?

她微微叹了口气,盘膝坐下,开始了真正的治疗。

无论如何,不把他脑中的病痛解除,什么都无法问出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所要愈合的,并不是身体上的伤。要如何治疗瞳术引发的混乱和癫狂,她尚未有过任何经验。迟疑了许久,终于暗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就试试和瞳术同源的“观心”吧!

观心乃是“治心之术”,用于癫狂及失忆之症。

在银针顺利地刺入十二穴后,她俯下身去,双手按着他的太阳穴,靠近他的脸,静静地在黑暗里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那个人模糊地应了一声。醍醐香的效果让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开了一线,神智却处于游离的状态。

“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轻轻问。

“瞳。”他身体动了动,忽然间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叫…我叫…我想不起来…”

第一个问题便遇到了障碍。她却没有气馁,凝视着,缓缓开口:

“是不是,叫做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颤动忽然停止了,他无法回答,仿佛有什么阻拦着他回忆。

“明介…”他喃喃重复着。

“明介,你从哪里来?”她一直一直地凝视着他半开的眼睛,语音低沉温柔。

从哪里来?他从哪里…他忽然间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个飘着雪的地方,还有终年黑暗的屋子。他是从那里来的…不,不,他不是从那里来的——他只是用尽了全力想从那里逃出来!

他忽然间大叫起来,用手捂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间,血从耳后如同小蛇一样细细地蜿蜒而下。他颓然无声地倒地。

怎么了?薛紫夜变了脸色:观心术是柔和的启发和引诱,用来逐步的揭开被遗忘的记忆,不可能导致如今这样的结果!这血…难道是?她探过手去,极轻地触摸了一下他的后脑。细软的长发下,隐约摸的到一枚冷硬的金属。

她不敢再碰,因为那一枚金针,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头颅中缝摸上去,在灵台、百汇两穴又摸到了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针。

她变了脸色:金针封脑!

难道,他的那一段记忆,已经被某个人封印?那是什么样的记忆…关系着什么样的秘密?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屠戮了整个摩迦一族,杀死了雪怀?

她握着银针,俯视着那张苦痛中沉睡的脸,眼里忽然间露出了雪亮的光。

※※※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张脸还是这样的年轻,保持着十六岁时候的少年模样,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却已经是二十多的容颜。

她伏在冰上,对着那个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语。

雪怀…雪怀,你知道么?今天,我遇到了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

你还记得那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孩子么?这么多年来,只有我陪你说说话,很寂寞吧?看到了认识的人,你一定觉得也很开心吧?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毕竟,那是你曾经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也对我那么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当年的真像,替摩迦全族的人复仇!

※※※

将手里的药丸扔出去,雪鹞一个飞扑叼住,衔回来给他,咕咕的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来。

在这种游戏继续到二十五次的时候,霍展白终于觉得无趣。

自从他被飞针扎中后,死人一样地昏睡了整整两天,然而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榻边的小几上只放了一盘冷了的饭菜,和以前众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但是知道那个女人一贯做事古怪,他也不问,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闲着的时候就和雪鹞做做游戏。

这样又过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终于渐渐耗尽。开始左顾右盼,希望能在馆里找到一两个侍女,问问这那个死女人究竟去了哪里,竟然将他那么重要的一个垂危病人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墙上挂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这里还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病人应该早已看完了,可这里的人呢?都死哪里去了?他还急着返回临安去救沫儿呢!

可惜的是居然连绿儿都不见了人影,问那几个来送饭菜的粗使丫头,又问不出个所以——那个死女人对手下小丫头们的管束之严格,八年来他已经见识过。

他闷在这里已经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震的尘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出来,我要把这里拆了!”

“哟,七公子好大的脾气。”狮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儿立刻被震了出来。薛紫夜五天来第一次出现,推开房门施施然进来,手里托着一套银针:“想挨针了?”

他一看到她就没了脾气。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声下气地陪笑脸,知道目下自己还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这几天你都去哪里啦?不是说再给我做一次针灸么?你要再不来——”

“嗯?”薛紫夜拈着针,冷哼着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来,这伤口都自己长好啦!”他继续陪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银针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时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好的差不多了,再养几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脉,她面无表情的下了结论,敲着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动不动还被揍成这样——你真的有自己号称的那么厉害么?可别吹牛来骗我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啊。”

“你没看到我一剑平天下的雄姿英发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剑阁主亲授墨魂剑的人啊!”他翻了翻白眼。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却没心思和他说笑,只是小心翼翼地探手过来绕到他背后,摸着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头微微蹙起,“这次这里又被伤到了。以后再不小心,瘫了别找我。这不是开玩笑。”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他背后有数条长长的疤,干脆利落地划过整个背部,仿佛翅膀被唰的一声斩断留下的痕迹。那,还是她三年前的杰作——在他拿着七叶明芝从南疆穿过中原来到药师谷的时候,她从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第四节脊椎上,疼痛如闪电一样沿着背部串入了脑里。

他脱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温和的表情,“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想救人,但也得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帮到你。”

霍展白剧烈地喘息,手里握着被褥,忽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她,发现几日不见她的脸有些苍白,也没有了往日一贯的生气勃勃叱咤凌厉,他有些不安,“出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她从被褥下抽出手来,只是笑了笑,将头发拢到耳后:“不啊,因为拿到了解药,你就不必再来这里挨我的骂了…那么高的诊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后还是自己小心些。”

他松了一口气,笑:“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以身抵债了嘛。”

薛紫夜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殊无笑意——如果…如果让他知道,八年前那一张荟萃了天下奇珍异宝的药方,原来只是一个骗局,他又会怎样呢?

沫儿的病是胎里带来的,秋水音怀孕的时候颠沛流离,又受了极大打击,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撑过十岁。即便是她,穷尽了心力也只能暂时抱住那孩子的性命,而无力回天。

但是那时候她刚执业,心肠还软,经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愿意让他们就此绝望,只有硬着头皮开了一张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里面的任何一种药材,都是世间罕见,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珍宝。

她只是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去尽力,免得心怀内疚。

——因为那个孩子,一定会在他风尘仆仆搜集药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没有想到一年年的过去,这个人居然如此锲而不舍不顾一切的追寻着,将那个药方上的药材一样一样的配齐,拿到了她面前。而那个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居然也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这一切在她这个神医看来,都不啻是一个奇迹。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个比自己还执迷不悟的人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又该怎生是好。

到了现在再和他说出真像,她简直无法想象霍展白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痛!你怎么了?”在走神的刹那,听到他诧异地问了一声,她一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将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银针直直按到了没尾。

“啊呀!”她惊呼了一声,“你别动!我马上挑出来,你千万别运真气!”

霍展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八年来,他从未见过这个骠悍的女人如此惊惶失措。他内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却不肯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