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绿儿气馁。

看来这个人不是特意来求医的,而是卷入了那场争夺龙血珠的血战吧?这些江湖仇杀,居然都闹到大荒山的药师谷附近来了,真是扰人清静。

“那我们走吧。”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捧着紫金手炉,“亏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这个武林向来不太平,正邪对立,门派繁多,为了些微小事就打个头破血流——这种江湖人,一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个,如果一个个都救她怎么忙得过来?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药师谷那么高的诊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绿儿居然没听她的吩咐,还在那儿犹豫。

“可是怎么?”她有些不耐地驻足,转身催促,“药师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这是规矩——莫非你忘了?”

“绿儿不敢忘。”那个丫头绞着手站在哪里,眼光却在地上瞟来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这个人长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么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气的。

除了对钱斤斤计较,谷主也是个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现多个病人,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先挑年轻英俊的治疗;比如,虽然每次看诊都要收极高的诊金,但是如果病人实在拿不出,又恰好长得还算赏心悦目,爱财的谷主也会放对方一马。

——例如那个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么?”

“嗯。”绿儿用剑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比那个讨债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么?”薛紫夜终于回身走了过来,饶有兴趣,“那倒是难得。”

她走到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侧,弯腰抬起他的下颔。对方脸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脸色霍地变了,捏紧了那个碎片。这个人…好像哪里看上去有些不寻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块碎片,擦去对方满脸的血污。凝视着。

面具裂开后露出的那张脸,竟然如此年轻。

的确很清俊,然而却孤独。眼睛紧紧闭着,双颊苍白如冰雕雪塑,紧闭的眼睛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黑暗意味。让人乍然一见便会一震,仿佛唤醒了心中某种深藏的恐惧。

“啊…”不知为何,她脱口低低叫了一声,感觉到一种压迫力袭来。

“怎么样,是还长得很不错吧?”绿儿却尤自饶舌,“救不救呢?”

她的脸色却渐渐凝重,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对方闭阖的眼睛上。

——这里,就是这里。

那种压迫力,就是从这一双闭着的眼睛里透出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让能让她都觉得惊心?

“还没死。”感觉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转动,她喃喃说了一句,若有所思——这个人的伤更重于霍展白,居然还是跟踪着爬到了这里!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力?

她隐隐觉得恐惧,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指,退开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个垂死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发出了妖异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她的眼眸。那个人似乎将所有残余的力量都凝聚到了一双眼睛里,看定了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救…我…”

她的神智在刹那间产生了动摇,仿佛有什么外来的力量急遽的侵入脑海。

妖瞳摄魂?!只是一刹那,她心下恍然。

来不及想,她霍地将拢在袖中的手伸出,横挡在两人之间。

“啊。”雪地上的人发出了短促的低呼,身体忽然间委顿,再也无声。

她站在风里,感觉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寒意遍体。

手心里扣着一面精巧的菱花镜——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妆品。

方才妖瞳张开的瞬间,千钧一发之际,她毫不犹豫地出手遮挡,用镜面将对方凝神发出的瞳术反击了回去。

——那,是克制这种妖异术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脱困后,她却有某种强烈的恍惚,仿佛在方才对方开眼的一瞬间看到了什么。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那样熟悉,就像是十几年前的…

“谷主,你没事吧?”一切兔起鹄落,发生在刹那之间,绿儿才刚反应过来。

“好险…咳咳,”她将冰冷的手拢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点着了道。”

绿儿终于回过神来,暴怒:“过分…居然敢算计小姐?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剑,微微摇头,“带他走吧。”

“啊?”绿儿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种人也要救?就算长得好,可还是一条一旦复苏就会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发剧烈了,感觉冰冷的空气要把肺腑冻结,“快回去。”

“噢…”绿儿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将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脚上头下地拖了起来,一路跟了上去。

※※※

她走在雪原里,风掠过耳际。

寒意层层逼来,似乎要将全身的血液冻结,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经有过的温暖,何时才能重现?

“雪怀。”她望着虚空里飘落的雪花,咳嗽着,忽然喃喃低语。

雪怀…是错觉么?刚才,在那个人的眸子里,我居然…看到了你。


二、雪·第一夜

霍展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过来时,外头已经暮色笼罩。

映入眼中的,是墙上挂着的九面玉牌,雕刻着兰草和灵芝的花纹——那是今年已经收回的回天令吧?药师谷一年只发出十枚回天令,只肯高价看十个病人,于是这个玉牌就成了武林里人人争夺的免死金牌。

不过看样子,今年的十个也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他想转头,然而脖子痛得折断一般。眼角只瞟到雪鹞正站在架子上垂着头打瞌睡,银灯上烧着一套细细的针,一旁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

他忽然觉得安心。

那样熟悉的氛围,是八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搏杀里,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真是耐揍呢。”睁开眼睛的刹那,第一时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冷嘲。

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烧得火红的针转动在紫衣女子纤细的手里,灵活自如。

薛紫夜…一瞬间,他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

那个女子挑起眉梢,一边挑选着适合的针,一边尤自抽空讥诮:“我说,你是不是赖上了这里,想继续以身抵债啊?十万一次的诊金,你欠了我六次了。”

死女人。他动了动嘴,想反唇相讥,然而喉咙里只能发出枯涩的单音。

“哦,我忘了告诉你,刚给你喝了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只怕一时半会没法说话。”薛紫夜看着包得如同粽子一样的人在榻上不甘地瞪眼,浮出讥诮的笑意,“乖乖的给我闭嘴。等下可是很痛的。”

死女人。

他望着她手上一套二十四支在灯上淬过的银针,不自禁喉头咕噜了一下。

“怕了吧?”注意到他下意识的动作,她笑得越发开心。

没有任何提醒和征兆,她一个转身坐到了他面前,双手齐出,一把二十四支银针几乎同一时间闪电般地刺入他各处关节之中!她甚至没有仔细看上一眼,却已快速无伦地把二十几支针毫发不差地刺入穴中。

其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人叹为观止。

那种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脱口大叫,然而一块布巾及时地塞入了他嘴里。

“别大呼小叫,惊吓了其他病人。”她冷冷道,用手缓缓捻动银针,调节着针刺入的深度与方位,直到他衔着布巾嗯嗯哦哦地叫到全身出汗才放下了手:“穴封好了。我先给你的脸换一下药,等下再来包扎你那一身的窟窿。”

剧痛过去,全身轻松许多,霍展白努力地想吐出塞到嘴里的布,眼睛跟着她转。

奇怪,脸上…好像没什么大伤吧?不过是擦破了少许而已。

“喂,不要不服气。身体哪有脸重要?”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疑问,薛紫夜拍了拍他的脸颊,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老实说,你欠了我多少诊金啦?只有一面回天令,却来看了八年的病——如果不是我看在你这张脸还有些可取,早一脚把你踢出去了。”

她一边唠叨,一边拆开他脸上的绷带。手指沾了一片绿色的药膏,俯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抹着,仿佛修护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他盯着咫尺上方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勃然大怒。

“咦,这算是什么眼神哪?”她敷好了药,拍了拍他的脸,根本不理会他愤怒的眼神,对外面扬声吩咐:“绿儿!准备热水和绑带!对了,还有麻药!要开始堵窟窿了。”

“马上来!”绿儿在外间应了一句。

“死·女·人。”他终于用舌头顶出了塞在嘴里的那块布,喘息着,一字一字,“那么凶。今年…今年一定也还没嫁掉吧?”

“砰!”毫不犹豫地,一个药枕砸上了他刚敷好药的脸。

“再说一遍看看?”薛紫夜摸着刚拔出的一把银针,冷笑。

“咕噜。”架子上的雪鹞被惊醒了,黑豆一样的眼睛一转,嘲笑似地叫了一声。

“没良心的扁毛畜生。”他被那一击打得头昏脑胀,一刹被她的气势压住,居然没敢立时反击,只是喃喃地咒骂那只鹞鹰,“明天就拔了你的毛!”

“咕噜。”雪鹞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飞落在薛紫夜肩上。

“小姐,准备好了!”外间里,绿儿叫了一声,拿了一个盘子托着大卷的绷带和药物进来,另外四个侍女合力端进一个大木桶,放到了房子里,热气腾腾。

“嗯。”薛紫夜挥挥手,赶走了肩上那只鸟,“那准备开始吧。”

啊…又要开始被这群女人围观了么?他心里想着,有些自嘲。

八年来,至少有四年他都享受到了这种待遇吧?

薛紫夜走到病榻旁,掀开了被子,看着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绑带,眼神没有了方才前的调侃:“阿红,你带着金儿,蓝蓝,小橙过来,给我看好了——这一次需要非常小心,上下共有大伤十三处,小伤二十七处,任何一处都不能有误。”

“是!”侍女们齐齐回答。

他太熟悉这种疗程了…红橙金蓝绿,薛紫夜教出来的侍女个个身怀绝技,在替人治疗外伤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长了八只手:一只手刚切开伤口,另外几只手就立刻开始挖出碎片、接合血脉、清洗伤口、缝合包扎。

往往只是一瞬间,病人都没来得及失血,伤口就处理完毕了。

可是…今天他的伤太多了。八只手,只怕也来不及吧?

然而刚想到这里,他的神智就开始慢慢模糊。

“麻沸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了。”蓝蓝将药喂入他口中,细心地观察着他瞳孔的反应。

“那么,开始吧。”

薛紫夜手里拈着一根尖利的银针,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最可怕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无边无际的深黑色里,有人在欢笑着奔跑。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孩子,一边回头一边奔跑,带着让他魂牵梦萦的笑容:“笨蛋,来抓我啊…抓到了我就嫁给你!”

他想追上去,却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钉住。

于是,她跑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到那个精灵似的女孩儿了。

“求求你,放过重华,放过我们吧!”在他远行前,那个女子满脸泪痕的哀求。

“我真希望从来不认识你。”披麻戴孝的少妇搂着孩子,冷漠的一字字,“凶手。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每一个字落下,他心口就冒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剑,体无完肤。

秋水…秋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想大呼,却叫不出声音。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这样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咦,小姐,你看他怎么了?”绿儿注意到了泡在木桶药汤里的人忽然呼吸转急,脸色苍白,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脖子急切的转来转去,眼睛紧闭,身体不断发抖。

“出了什么问题?”小橙吓坏了,连忙探了探药水——桶里的白药生肌散是她配的。

薛紫夜却只是轻轻摇头,将手搭在桶里人的额头。

“没事。”她道,“只是在做梦。”

只是在做梦——如果梦境也可以杀人的话。这个全身是伤泡在药里的人,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被扼住了咽喉。

“秋水…秋水…”他急切的想说什么,却只是反复的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

她叹息了一声:看来,令他一直以来如此痛苦的,依然还是那个女人。

——秋水音。

离她上一次见到那个女人,已然八年。

八年前,她正式继承药师谷,立下了规矩:凭回天令,一年只看十个病人。

那年冬天,霍展白风尘仆仆地抱着沫儿,和那个绝色丽人来到漠河旁的药师谷里,拿出了一面回天令,求她救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当时他自己伤得也很重——不知道是击退了多少强敌,才获得了这一面江湖中人人想拥有的免死金牌。

两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急切,几乎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她给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搭过脉,刚一为难地摇头,那两个人一齐跪倒在门外。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是沫儿的父母。

整整冥思苦想了一个月,她还是无法治愈那个孩子的病,只好将回天令退给了他们。然而抵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她勉强开出了一张药方。然后,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浪迹和奔波。

八年来,她一次次看到他拿着药材返回,满身是血地在她面前倒下。

她原以为他会中途放弃——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次次的往返于刀锋之上,去凑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药方。

然而,她错了。

为什么呢?…她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还在剧烈发抖。

“秋水…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发出了昏乱而急切的低语。

不是怎样的呢?都已经八年了,其中就算是有什么曲折,也该说清楚了吧?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样呢?她摇了摇头,忽然看到有泪水从对方紧闭的眼角沁出,不由微微一惊:这,是那个一贯散漫厚颜的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是该叫醒他了。

※※※

“喂,霍展白…醒醒。”她将手按在他灵台上,有节奏地拍击着,将内力柔和地透入,轻声附耳叫着他的名字,“醒醒。”

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仿佛被从噩梦里叫醒。

“哗”,水花激烈地涌起,湿而热的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几乎将她拉到水中。

“干什么?”她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却看到对方甚至还没睁开眼睛,不由一怔。

那个人还处于噩梦的余波里,来不及睁开眼,就下意识地抓住了可以抓住的东西。他抓得如此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他的呼吸渐渐平定,身上的颤栗也开始停止,仿佛那个漫长的噩梦终于过去。

有谁在叫他…黑暗的尽头,有谁在叫他,宁静而温柔。

“呃…”霍展白长长吐了一口气,视线渐渐清晰:蒸腾的汤药热气里,浮着一张脸,正在俯身看着他。很美丽的女子——好像有点眼熟?

“呃?”他忽然清醒了,脱口,“怎么是你?”

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

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

“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着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吃吃地笑。

“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骂,“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连忙收拾了药箱一溜烟躲了出去。

在她骂完人转头回来,霍展白已飞速披好了长袍跳了出来,躺回了榻上。然而毕竟受过那样重的伤,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动了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看看。”薛紫夜面无表情地坐到榻边,扯开他的袍子。

治疗很成功。伤口在药力催促下开始长出嫩红色的新肉,几个缝合的大口子里也不见血再流出。她举起手指一处处按压着,一寸寸地检查体内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这一回他伤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随意打发。

“唉。”霍展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这样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负责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正经,涎着脸凑过来,“怎么样啊,反正我还欠你几十万诊金,不如以身抵债?你这样又凶又贪财的女人,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了。”

薛紫夜脸色不变,冷冷:“我不认为你值那么多钱。”

“…”霍展白气结。

“好了。”片刻复查完毕,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伤还需要再针灸一次,别的已无大碍。等我开几贴补血养气的药,歇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两个月?”他却变了脸色,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可来不及!”

薛紫夜诧异地转头看他。

“沫儿身体越来越差,近一个月全靠用人参吊着气,已经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头看着她,“龙血珠我已经找到,这一下,药方上的五味药材全齐了,你应该可以炼制出丹药了吧?”

“啊?”她一惊,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齐了。”

居然真的给他找齐了!

拜月教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慕士塔格的雪罂子,还有祁连山的万年龙血赤寒珠——随便哪一种,都是惊世骇俗的至宝,让全武林的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而这个人…居然在八年内走遍天下,一样一样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不顾一切的去拼抢去争夺?

“那么,能否麻烦薛姑娘尽快炼制出来?”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脸上殊无玩笑意味,“我答应了秋水,要在一个月拿着药内返回临安去。”

“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了那颗龙血珠,却不知如何措辞,“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沫儿的那种病,我…”

“求求你。”他却仿佛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抬起头望着她,轻声,“求求你了…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沫儿就死定了。都已经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紧了那颗珠子,从胸臆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

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陪笑:“等你治好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我一向说话算话。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又凶又爱钱,但你的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

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他却继续说,眼里没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在灯下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设法。”

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褥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着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相,一定是因为你的那个情郎也长得…啊!”

一枚银针钉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颤动。

“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会言多必失。”

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坠落。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样的拼命…可是,值得么?”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

值得么?——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出口。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

离开冬之馆,沙漏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人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着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

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是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着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着湖上奔去。踩着冰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视着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静的沉睡,宁静而苍白,十几年不变。

雪怀…雪怀…你知道么?今天,有人说起了你。

他说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现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