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都不是本娘娘的对手!哈哈哈!”
三人顿时闹成一团。
景泰殿热火朝天地打起了雪仗。熙政殿这边,却因敏彦的受寒而显得有些冷清。
一贴药进肚,敏彦感觉自己身上暖和了很多,也不用躲在被子里打哆嗦了。她披衣下床,推开了窗户,望着殿后的雪景。
温颜检查过一遍外屋所有火盆的燃烧情况后,返身走回里屋,却见敏彦这么不注意,只披了件薄薄的外衣就站在冷风倒灌的窗户边。
“敏彦!”
他不禁要抓狂发火了:到底是谁前一天晚上不肯说实话结果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仅不能跟着母亲一起回外祖母家,还要躺在床上安静休养至少一天一夜?
敏彦像个办坏事被抓的孩子似的,连忙虚掩上窗户,“我感觉好多了……”
“那也不行。”毫无回旋余地,温颜走过去将窗户关得死紧,“不然微臣可就不给您糖叶子了。”
怎么每次都拿糖叶子要挟人!
“……不给就不给。”敏彦赌气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见她这么耍小孩子脾气,温颜的心反而立即软了好几层。他连人带被地将敏彦抱了起来,笑着哄她:“好了,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敏彦躲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朕开玩笑?”
生病的人,总是爱撒娇。
温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敏彦的后背,笑道:“不敢。”
“哼。”
敏彦满意地把头露出来,甚是威严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虽然很没威慑力,还带着些沮丧情绪。
“很遗憾是吧?因为没和太后娘娘一起回去。”温颜能猜得到她的沮丧所为何事。
敏彦点头,又摇头,最后甚是委屈地说道:“我头疼。”
温颜又拍拍她的后背,小声说道:“睡吧。睡一觉起来,头就不会很疼了。”
“嗯。”
敏彦动了动肩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半晌后,她就这么裹着一床厚厚的被子,靠在温颜怀里,缓缓睡着了……
自编自演
孙歆的忽然出现,使孙府此时炸开了锅。
而他极具震撼的回家方式,更是令大家饱受惊吓。
别的不提,单一个在冷风刺骨的夜晚横卧于门前,就足够众人六神无主了:到底是谁这么丧尽天良、胆大妄为,将平素甚少与人结怨的礼部侍郎大人弄晕后扔在了孙府门前?
惊吓过后,回了神的孙府管事们个个都尖着嗓子迭声命人去请来京城所有能喊上名号的大夫,不为其他,只因孙歆已经被冻得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或者该说,他能不能呼吸都成问题了。
空置已久的房间里,很快就架起了火盆。丫鬟们进进出出,为孙歆换下了冰冰凉的衣服,又为他用热水擦脸擦手;小厮们出出进进,抱来了一床又一床的厚棉被,加盖在孙歆身上。
孙母本在佛堂为远方的儿子祷告着,一听说不该此刻回京的孙歆被抬进了府里,就先慌了七八分的神。待她赶至孙歆所住院落、见到他那不省人事的样子时,不由得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呐!奉旨去漠南也就罢了,竟又被人这么折磨,究竟是谁害了你?我的儿,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
闻讯而来的孙老爷子尚未瞄到孙子的人影,便听见了儿媳的悲恸嚎哭。他不由大怒,拄着拐杖使劲地敲着地面,几乎要将脚下的青石地板敲出一个地洞来。
一把推开小儿子正要搀扶自己的手,孙老爷子跨进门槛,高声训斥道:“哭什么?!老夫还没咽气,轮到你哭了吗?歆儿没事也要被你哭出事来了!出去擦干了眼泪再进来!妇道人家,没点见识!”
孙母被公公好一通教训,还真回过了劲儿。她轻轻地抽噎着,却仍旧抹着眼泪,悲悲切切地看着床上僵直地躺着的孙歆。
不到盏茶功夫,孙府内就聚集起了数位京城名医。围绕孙歆的冻伤及体内积存的寒气,众人低声交流着,尽管他们很快就为孙歆身上几处比较明显的冻伤涂抹了药膏,但内服的汤药该怎么熬制,却让名医们露出游移不定的神情了。
谁不知这床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是孙府嫡孙?谁又敢麻痹大意地随便开药方?何况,孙家孙老爷子就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万一出了哪怕丁点的差错,他们谁能负起责任?
眼见大夫们面露难色,孙母没等他们多做说明,便打从心眼里认定了儿子凶多吉少。
她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
孙母顿觉天旋地转,朝后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站在她身后的丫鬟惊叫道:“啊?快来人,夫人晕过去了!”
马上有其他丫鬟慌乱地伸手去扶,“快过来把夫人搀到外面去透透风!大夫,大夫!赶紧给我们夫人瞧瞧!”
“夫人,您醒醒!醒醒!”
“夫人?夫人?坚持住!孙大人没事,他没事呀!”
屋里一片混乱,孙老爷子剜了一眼孙正,点点拐杖,然后先行走了出去。
孙正自知难逃一劫,只得低了头跟着父亲一起走开。
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僻静地,孙老爷子忽然回头,暴怒地挥着拐杖奋力往儿子身上砸,边砸边不顾老迈之躯地狂吼道:“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身手矫健灵活的御前统领孙正,此刻却不敢躲避,唯有以手抱头,嘴里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可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他会昏迷这么久?我只是轻轻打昏他而已呀!”
孙老爷子挥舞了半天的拐杖之后,终于停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地用拐杖撑住自己的大半重量,一手指着孙正的鼻子,怒道:“这么冷的天,你就不想想后果?老夫让你把人带回来,不是让你把动弹不得的病人带回来!”
“明明是您说要做得隐蔽些,不能让人看出问题,所以我就没敢特别让人注意……嗷!”
孙正的辩白还没来得及说全,就又吃了孙老爷子一拐。
“孽障!你这个笨蛋不孝子,你气死老夫算了!”孙老爷子气得脸色通红,额头冒烟,“老夫让你别惊动其他人,那是为了防着敏彦丫头发现咱们的小心思,不是让你假戏真做冻死你的亲侄子!你懂不懂?懂不懂?!下次换你去外头睡一夜试试,你愿意吗?”
“不是的,我……”
孙正的辩解刚起了个头,就听前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
紧接着,有人喊道:“宫里派来御医了!”
“这下咱们该怎么办?”孙正尴尬地瞥了瞥父亲的脸色,简直是……惨不忍睹。
“还能怎么办?”
孙老爷子一瞪眼,迅速换了表情,从勃然大怒变为伤心欲绝,甚至还挤出了几朵小小的泪花。他颤巍巍地拄着原本用来当凶器追杀小儿子的拐杖,一步一抖地迈向孙歆所在的屋子,逢人便哽着声音叹道:“呜呜呜,我可怜的歆儿!”
面对父亲的精湛演技,孙正张大了嘴巴:高,实在是高!
隔日,敏彦下朝回宫,符旸尽职尽责地跟在她身后。
因见有个年纪不大的侍卫凑过去对着符旸说了些什么,于是当那个汇报完事情的侍卫走后,敏彦若有所思地问道:“孙统领有多久没进宫当值了?”
符旸靠前回答:“禀陛下,孙统领正月轮休,目前宫中守备事宜皆由微臣代为接管。”
“从初一到现在,他一直没进宫当值过一次?”敏彦皱眉,总感觉其中有什么问题困扰着她。
“是的。”符旸看敏彦有些奇怪,便斟酌着多解释了几句,“陛下,微臣老家距京城太远,又不似孙统领这般有老父尚还健在,所以微臣与孙统领原已商量过了,每年正月,只需微臣一人当值即可。”
敏彦未做评价。
刚进殿内没多久,敏彦还没把手暖热乎,孙老爷子就进宫谢恩来了。
让德高望重的老大臣跪在地上谢恩可不是敏彦的作风。她离开御案,走到孙老爷子面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又着人搬来了椅子,请他坐下说话。
孙老爷子未语先叹:“唉,还多亏了陛下派去了御医,这真是……老臣感激不尽呐!若不是有御医在,歆儿这回哪能这么快就清醒?”
敏彦道:“老大人感谢的人不该是朕。”
“那是……”孙老爷子心中已有人选,可他就是想装傻。
“是温颜。”敏彦眉眼一转,笑意盈盈,“昨日朕接到萧近来信,说孙歆大人无端失踪。朕正准备回信让他继续寻找,不料却惊闻孙府发生了如此大事。朕一时没了主意,幸亏有温颜在旁提醒,这才记得传旨命御医院派人前去救治。”
“哦,是嘛。这可不能听听就算完,回头老臣定要让我们家小子亲自进宫来感谢温大人。”
孙老爷子见风使舵的本事堪称一流,原是来谢恩的,现在弄清楚了真正该谢的人,却又拉着架子不肯屈尊——他这么做的原因,当然不仅是温颜的年纪小或者是他的地位不如敏彦。
敏彦多少有些了解老人家的想法,因此她只笑了笑,并未表现出不满。
反正温颜迟早会成为她的丈夫,届时不管对方是孙家的老爷子还是李家的老爷子,不管他年纪再怎么大、心中再怎么怨,拜见皇夫殿下,都必须行叩头跪礼。
谁也跑不掉。
敏彦这么想着,便越发和气地问候起孙老爷子的身体状况,又亲切地询问一遍孙家家族亲戚都是否安好。
待孙老爷子告退后,温颜悄然现身。
目前正处于采贤期间,他身为候选之一,却没有被强制遣送出宫以便静待下一阶段的面圣。所以他还是能低调就尽量多低调,免得日后有人说他闲话。
“你怎么看孙歆回京这件事?”敏彦支着下巴想了半天,才出声问他。
温颜在殿内踱了一圈,不确定地问道:“莫非其中有些误会?”
敏彦摇头道:“孙歆已经清醒,听孙家老头的意思,他恢复的还挺快。我总感觉,不出三天,就会有属于孙党的人弹劾孙歆了。”
温颜倒吸一口凉气,终于理清摆在自己面前的严肃问题。
凡朝中大臣,一经弹劾,无论案情是否属实,都要先被罢官,然后再接受刑部的审查。即便清白被诬,等查清真相后,至少也要在家中闲置半年,才能官复原职。
被暂时罢免了的孙歆,当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列入所谓的“采贤名单”。
若这件事不是孙家授意,倒还无甚大碍。怕就怕孙家横生枝节,或是他们本意正在于此,那么,孙歆这次定会被弹劾得彻底。
而且他们绝对能编织出一个不触犯律法却难逃责罚的理由。
有什么比“大意失职”这个弹劾名目更好的呢?既不会损害他的形象,又能一举让他脱离朝中官职,得以加入采贤。
如果敏彦坚持不愿让孙歆参合进来,那她势必要同时将官拜五品以上的兵部尚书孙应和御前侍卫统领孙正的所有职务全部免掉——然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行的。
所以……
“所以孙家就自编自演了一出好戏,只为让孙歆得到采贤的资格?”温颜想不承认这点也难。
“是啊,昨晚我和皇父探讨的时候,皇父说他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敏彦悄悄偏脸,看向温颜,观察着他听过这些之后的反应。
“这样……”温颜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敏彦加把劲刺激他:“皇父还说,不排除孙歆是被牺牲的受害者,孙家可能是利用孙正把他从漠南强行带了回来。对于孙家来讲,抓住一切向皇室示好的机会,就等于抓住了一方免死券。”
没错。
只要自家出了位皇夫,那么下任皇帝就有可能是孙氏一族的骨血,既是这样,孙家也不怕树大招风了——毕竟孙氏的血统延续于帝王身上,大安朝历代帝王一向注重亲情,无论如何都不会抹杀父族的威信。
孙家都不曾考虑是否会出现比孙歆文采更高的人吗?
真是,令人窝火的自负啊!
温颜抬起了眼睛,平视敏彦:“想让孙家得逞么?”
敏彦愣了愣,笑了:“当然不想。我还没打算嫁给除你之外的男人呢!”
“那就好。”温颜冷下了脸,并且这还是敏彦从没见到过的超级大冷脸,“相信我,我是绝绝对对不会让孙家称心如意的。”
于是敏彦知道,皇父和母后制定的激怒温颜、使之展现真才实学的计划成功了。
这个计划,说起来还是昨晚她被母后要求单独前往景泰殿时,由母后率先提出的。
“敏彦呀,其实你也很想探探温颜的能力吧?母后一直觉得他太过韬光养晦,分明是个狡猾的孩子,却偏偏表现一般。总之,孙家这次的事情你皇父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们决定让你去试探,瞧他到底是要认真对待,还是一笑置之……别不同意,为了我和你皇父,你也得点头答应。”
“为什么?”敏彦有些奇怪。
梧桐神秘地笑了:“因为我们都怕你遇人不淑。就算温颜对你的照顾无微不至又无可挑剔,但我们做父母的,依然不放心。倘若他连认真争取都不会,那我们怎么敢把你下半辈子的幸福交付于他呢?”
经梧桐这么一说,敏彦确实心动了——而温颜也没让她失望。
不过,他到底会用什么办法让孙家挫败呢?难道就真的是凭借所谓的“真才实学”?
敏彦之所以会这么想,其实并无恶意,但她委实摸不准温颜的底子。在泮宫学习的时候,也不见温颜表现出色,那么被他隐藏起来的东西,究竟有多少?
推波助澜
敏彦料定孙歆在三天之内就会被人弹劾,可孙家显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沉不住气。孙老爷子进宫谢恩后的第二天朝会,弹劾的奏折就送到了敏彦的手上。
不过,有一点让她诧异:这份奏折竟然出自乐平笔下。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多了。
在乐平把奏折递交于敏彦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件事原本会由孙家安插在礼部的官员完成。甚至是在乐平递交上奏折后,她都没想到这份折子竟然是用来弹劾孙歆的。
敏彦刚一从福公公手上拿到了奏折,还没来得及翻阅,就听见乐平朗声禀报了其中的大体内容。
——他当众奏劾了孙歆。
敏彦正准备掀开奏折的手一顿,暗暗吃了一惊。
幸而她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这种惊诧。
与她同样惊诧的,还有兵部和礼部的某些孙家官员。
他们也没料到,老爷子交代的、本该由自己人进行的奏劾一事,会被那位向来谨言慎行的吏部尚书给捷足先登。
几个人各自闷头琢磨了半天,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其中暗藏陷阱。
下朝后,敏彦将乐平召至熙政殿进行沟通。
“首先,朕可以保证朕不会因此而把‘乐平’这个名字和孙家联系在一起。但乐大人似乎还不很明白其中曲折。”
敏彦的确从来没将乐平归入孙家阵营内,所以她也没想到乐平居然会放弃他身为吏部尚书所必须维持的超然作风,转而插手此事。
“陛下指的是微臣在今早朝会上提出的事情吗?”乐平谨慎地问道。
敏彦颔首:“正是。”
乐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手拢于袖中,认真说道:“请陛下先允许微臣详做解释:孙歆犹挂礼部侍郎官职,手握陛下圣旨前往漠南,奉命协助新任漠南王,以重修两国之好,而他并未得到陛下的准许就私自离开漠南,此为一;按照孙府给出的说法,孙歆可能是因遭到陷害,回京乃是迫不得已,然则他身怀武艺、机智过人,却疏于防范,给了有心人陷害他的机会,此为二;未能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又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京城,大损圣上威名、使大家惶惶不可终日,造成了极其不好的影响,此为三。这三点,足以令臣上书奏劾,拉他落马。”
条分缕析,无可反驳。
敏彦一听“请陛下先允许微臣详做解释”这句话,就知乐平会拿出充足的理由。她忍耐地用食指撑起额头,静静等待这位废话不多却每每必中重点的臣子发表完他的宏论。
当乐平终于结束了自己的论证,对着敏彦躬身为礼、并再次坐回他的座位上时,敏彦方才发话:“很好,用来应付别人的话,你刚才的理由就很好。不过朕好像还需要其他更深刻的原因,否则朕是不会轻易放弃追求真相的。”
乐平早就料到敏彦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自己含混过去,所以他笑了,言简意赅地回答:“采贤。”
敏彦大皱其眉,“朕感觉,有了乐大人的推波助澜,这次的采贤想不引人注目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