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歌】05

“殿下,皇上命人飞鸽传书,问殿下何时回南越?”侍卫低头在外禀报。

庆王沉吟片刻,才低声道:“传令下去,明日起程。”

北汉盛京已再无人能与他抗衡,等他回去,南越还有更好的消息等着他。十多年的隐忍,只为今时今日这一刻,他是真的快活吗?庆王眉心微蹙,继而又淡淡笑了,走到如今,他早已无法回头了。

将随行的将军留下,庆王于翌日起程南下。

百姓们纷纷都跑至城门口,遥遥观望那浩浩荡荡的南越队伍。允聿随着人流也往城门口一站,果真就见了那张扬显赫的越旗。百姓们议论着,有叹息,有悲愤,也有无谓。

“咦,公子,你也来看热闹?”

允聿回头,见是那医馆的药童。允聿“唔”了一声,转身朝医馆走去。药童也跟着上来,转了口问,“那位姑娘还未醒,公子还要坚持吗?”

允聿仍是不说话。

药童的眼睛亮亮的,“看来公子真的很爱那位姑娘。”他说着,下意识地朝允聿的手腕看了眼。腕口被纱布厚厚地缠着,空气中淡淡地飘着药味儿,那里,每日都要被割开两回,药童却从未见他皱过一下眉头。

静谧深夜,凄凄凉凉中,似是夹杂着一丝婴孩的啼哭声。尖锐、悲恸,听得叫人心悸发颤。

窗下帷幔,她又瞧见他的脸,那样素淡俊秀,他愣愣望着她,语声寡情薄凉:“姑姑,我恨你。”

“世弦——”

凄楚长嘶,令妧猛地惊醒过来。不经意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不能自已。

崔太后说昭儿是她的儿子,可是她时至今日却仍是记不起来。

世弦,世弦却说恨她…

“乔儿!”允聿守在她的床边,听她凄凉一声呼唤,他也猛地惊坐起来。

那温暖的大掌握住自己冰凉的手,令妧恍若做梦,抬眸看向面前之人,真的是他吗?

他拥住她瑟瑟发抖的身躯,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蹙眉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她呜咽地哭出声来,手指颤抖攥着他的衣襟:“允聿,是你吗?”

“是我,是我,我在这里。”

她仍是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是我害死世弦,害死昭儿,是我引南越大军进来,世弦要恨我,也是应该。”

允聿听得心头钝痛,低沉道:“胡说,他不会恨你!”

微寒轻风里,允聿永远忘不了他拽住他衣袖时的神情,还有那不甘不舍的话语,他又怎会恨她?

令妧颤抖不已:“是我没用!”

“他只想你好好活着。”

“我对不起他。”

他紧拥住她:“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能傍他报仇,还怀了仇人的孩子,我该死!”

允聿蓦地松开了手,直直睨住她,一字一句道:“你没有怀庆王的孩子,他骗你的!”望见她的瞳眸略略撑大,允聿又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你的命是我的!”

她的命,是他的?

记忆中温润谦和的允聿,明媚倜傥的允聿,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总是依着她,由着她,向来不会管她约束她。

允聿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只是怕了,若她出事,他会恨自己一辈子!

令妧呆呆望他一眼,他的眸光坚定,这一次,从庆王身边带会他,他便已下了决心:“你还有我,我会娶你的!”

令妧骇然,下意识地摇头。

他却坚定道:“庆王已不是你的阻碍,北汉的事也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再放手了,死也不会!”当日,他若坚决把她带走,根本就不会有今天!他已经恨死自己了,再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恨自己的机会。

*

六月十八,越皇颁下圣旨,北汉疆域正式划入南越,并,改国号为“大越”。

至此,大越王朝已成为五湖四海最强大的国家,再无人可以企及。

越皇大悦,庆王封赏无数,众人皆知这已是皇上心中最佳的储君人选。

一场雷雨刚刚落下,院中空气里漂浮着一阵清凉味道。内室,重帷之后,氤氲缭绕,香气泅散一室,庆王躺在浴池内闭目养神。白玉素手握着棉帕,轻轻擦拭着男子精壮后背,晶莹水珠自庆王胸前缓缓流淌而下。

苏傃半跪在浴池旁,轻倦道:“儇儿怎没和殿下一起回来?”

庆王回来已有几日了,苏傃却一直没有开口问过令妧的事。

男子的睫毛微微一动,他却没有睁眼,冷冷道:“夏侯君带走了她。”

“允聿!”苏傃惊呼,手中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庆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棉帕,狠狠地掷在浴池当中。“啪”的一声,水花四溅,苏傃慌忙低头:“殿下息怒!”

息怒?她来叫他息怒?

随之睁开的双眸里,隐隐的俱是怒意,他冷冷凝住她,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苏傃仍低头道:“她是我妹妹,但凡有什么事,也请殿下不要为难。”

他的眸子一紧:“她是不是你妹妹你我心里都清楚!”

“殿下!”苏傃蓦地跪下了。

庆王却一把托住她的身子,“这是作何?”

她抬眸望着他,眸子里一片盈盈:“我娘自责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再叫她受一次失去女儿的痛,她一定会承受不住…”

庆王心中早已动容,这般孝心,天地可鉴。他却不忍告诉她,也许令妧早已不在世上…

手臂猛地一用力,他将她一把拉入水中。苏傃一阵惊呼,纤腰已被大掌用力搂住,紧紧贴着他精壮的胸膛。他低头吻住她芬芳诱人的樱唇,喘息道:“此生,只有你不会负我!”

苏傃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是,她绝不会负他!

*

几名宫人手持托盘匆匆自内室退出。

隔着帷幔,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出。孙连安低头站在帘外,低低道:“皇上不如先歇息吧?”

越皇靠着锦衾软垫,却突然问:“听闻此次去盛京,老二带了苏家二小姐去?”

孙连安一怔,片刻才点头:“老奴也听闻过。”

越皇缄默下去,怔怔望着头顶的鎏金帐子。孙连安壮了胆子问:“皇上…觉得不好吗?”

越皇不答话,却突然又问:“世子与侧夫人离京后还不曾回?”

孙连安点头:“是,不过想来也快了。”

越皇道:“让冀安王入宫来,朕觉得烦闷,想找人下棋。”

太监应声退下。

一辆马车缓缓出城,杨颖与允聿见面的时间甚少,如今见了,看他面容憔悴,不免多问了几句。

允聿寥寥数句,也不愿多答。

杨颖又问他:“找到瑛夕姑娘了吗?”

这一路往盛京去,允聿根本就没有看见瑛夕,也不知她此刻究竟在哪里。因为令妧的事,他也无暇顾及其他,此刻听杨颖问及,他心下一横,便道:“她死了。”

他与瑛夕原本就是个错误,互不相爱,不如就让她这一次走了,从此就不要回来。

杨颖大吃一惊,到底不敢再多问。

马车却在城外又停下了,杨颖见他起身出去,她忙掀起车帘,瞧见前面稳稳当当停着另一辆马车。允聿已跳下车去,回头望见杨颖,他制止她下来:“你不必下车,我们这边回京。”

回京?他不同她一道吗?杨颖急着问:“那车里有谁?”

她见他缓缓笑了,语声柔和:“苏儇。”

苏儇?苏家二小姐?

杨颖只觉愕然,他怎会和苏二小姐在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多的疑问堆积在她心中,想问,却又不知从何开始问。允聿早已洞悉所有:“我已应下你的要求,你也答应过,不过问我的事。”

杨颖怔怔看着他上另一辆马车,不觉苦笑一声。从她和他谈条件开始,她就已经失去了过问的权力。

车帘落下,令妧仍未醒。

允聿在她身侧坐下,与她十指相缠,往后,纵是碧落黄泉,他们也再不会分开!

“允聿…”

夜里,令妧醒来,他仍陪在她的身边。她最危险的时候,他总在她身侧。如今,她已什么都没有了,仍是他,对她不离不弃。

“我在。”他握着她的手,只有她昏睡的时候才敢离开她的身边,只怕她又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她的手指微动,却是不经意间触及他腕口的纱布。博带广袖,极好地掩起这一切,她亦是今日才发现他腕口的伤。

“怎么弄的?”

她蹙眉看他,他亦直直凝住她,若是在往日,他定不会告诉她实话,可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干脆一把扯开了衣衫,抓起她的手,按上腹部那道明显的伤疤:“这一剑是为你挨的,还有这一钗…”腕口纱布褪下,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一刀刀划在同一个地方,早已深入骨髓,他淡淡道,“这也是因为救你。乔儿,如今你还要轻贱自己,伤害自己吗?”

她的指尖剧烈颤抖,掌心沁出冷汗。

他叹息望着她:“你怪我自私也好,怎样都好,我只要你活着。他也希望你活着,只要你好好活着!”

世弦吗?他不恨她吗?

“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会让你委屈!”

“你,你不嫌弃我?”

他的眼底一片坚定:“只求你不推开我。”

*

月底,才入崇京。

冀安王府上下却都是欢腾,丫鬟们奔入内欣喜叫着说世子回来了。

王妃携了茉颜的手出来,却见允聿抱着一人匆匆穿过甬道入内,杨颖缓缓跟在他们身后。冀安王爷也从书房出来,瞧见允聿径直回房,他与王妃跟着入内,只消瞧上一眼,冀安王爷便是脸色大变,喝退了众人,将儿子拉往一侧:“宁安公主?她还活着?”

允聿缓缓喘了口气,才开口:“父王,她是苏家二小姐。”

她是不是苏家二小姐,冀安王爷又岂会不知?

他的眉头紧蹙:“君儿,此事…”

“父王放心,没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庆王知道,却不会说。否则,欺君之罪,庆王首当其冲。

翌日,杨颖便入宫了。

午后,宫里传来口谕,皇上宣允聿入宫。

寂静殿内,允聿静静跪在冰凉地板上。记不清多久不曾见过越皇了,这一次相见,却是带了杀父之仇,允聿低垂了目光,不愿看他。

越皇按例询问几句他与杨颖出京的情况,早前便已通了气,自是对答如流。

越皇让他起了身,瞧见他容色憔悴,不觉又想起杨颖所说。他低低咳嗽几声:“朕听闻瑛夕出了事?”见他这般情形,越皇自当是瑛夕已不在人世所致。

允聿低着头,半晌,才应声。

越皇的眸光仍是落在他身上,语声里似又惋惜:“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原本此刻,朕不该和你提别的事,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小了,该立位正夫人了。”

允聿猛吃了一惊,抬眸望去,面前老者的眼底,恍若慈爱。

允聿原本是要来请婚的,却不知竟叫他先开了口。正夫人?这一回,他又是想要将谁指给他!

“臣不愿!”他又跪下去,迫于无奈道,“瑛夕不在了,臣却还有颖儿,颖儿是个好姑娘,能包容臣心里有别的女人,这辈子,臣不想再负她了。”不管是谁,先拒绝了,往后…往后再说!

越皇的眉目幽深,却淡淡道:“朕知你不愿,你还年轻,有些事会慢慢淡去的。朕有意将苏家二小姐赐婚于你,苏太傅是你的恩师,想必这段姻缘,你父王也不会拒绝。”

轻描淡写的话,却似一道惊雷,狠狠劈落在允聿心中。他不可置信地撑大了眸子,他竟要将乔儿许配给他吗?真的吗?

可是——“臣不愿,臣不喜欢苏二小姐。”

他仍是拒绝。

越皇心意已决,自不会让允聿拒绝。

已有前车之鉴,越皇不会再让皇室出现姐妹共事一夫,苏家的女儿却不是他随便能找个人指婚的,苏儇亦是苏家嫡女,能配得上她的,冀安王世子便是最佳人选。他爱不爱她,便不是越皇所担心的了,不爱,更好。

“臣,遵旨。”允聿朝他叩首,紧握的双拳筋骨分明。他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

作者题外话:哎呀,越皇真是。。。太搞笑了。。。。

【帝凰歌】06

清凉午后,一抹石青色身影急急穿过廊下房檐,沉重殿门微开,庆王举步入内。昏暗内室,重帷之后隐约可闻得越皇浑浊的咳嗽声,宫人们俱低头静侍一侧。

“父皇为何将苏儇赐婚于夏侯君?您明知…”

“明知你钟情于她?”越皇顺然截断他的话,眸子里沉一抹犀利之色。

庆王一时语塞,怔怔立于龙床前。令妧还活着,夏侯君终是要得到她了吗?

这段时间,庆王的作为已完全令越皇满意,他却怕再在儿子身上看到害人的儿女情长。越皇圈起手置于唇边低低咳嗽几声,叹息道:“日后,你有锦绣江山,三千佳丽,你还要感情用事吗?”

锦绣江山,三千佳丽,这些历代皇子们竭尽毕生所求的东西,被越皇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再没有比这几句话更清楚明白的了。他百年归天后,庆王便是大越下一任新君!

庆王沉敛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涟漪,脸上却无笑。

昔日北汉御书房内他第一次向北汉少帝求娶她,被拒;墨兰别院初见,她要他等他,却食言;后来,他终于延迟她与胤王的婚期,让胤王深陷囫囵而亡,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替代他在她身边的位子吗?

如今,竟要便宜了夏侯君!

他不甘,很不甘!

只是,眼前的锦绣江山…他已忍辱负重多年,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吗?

*

檀木门轻掩,苏傃的身影消失在门缝。自皇上下旨赐婚后,令妧便搬回苏府住了,苏傃与她已甚久不在一起说话了。屏退了众人,只留下芳涵在外头守着。

令妧身上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那日允聿回来,笑着告诉她皇上已给他们赐婚,她瞧见他分明是开心的,只有她却笑不出来。

“娘帮你准备大婚的东西呢,我正好有空便回来看看。”苏傃在她身侧坐下,将手中的药碗搁下,“婚期近了,快些养好身子才是。”

令妧淡淡睨视着她,“你不恨我?”

苏傃明媚里含着柔和笑意:“你又胡说,你是我妹妹,什么恨不恨的。”

她不恨,令妧却恨。恨庆王灭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还杀光了所有她在乎的人!可是苏傃是她的恩人,却嫁给了庆王…

令妧缓缓垂下眼眸,一句话都不说了。

“世子爷!”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

允聿推开了房门,见苏傃也在,他不免愣了下。苏傃倒是识趣,起身便出去了。

“你怎来了?”令妧抬眸看他。

他的笑容清淡,上前低声道:“把药喝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令妧跟着他去,马车却出了城。又行一段路,便转入了小道,行走得有些偏僻,周围杂草疯长,似是已甚久没有人来过。小道尽头,却是一座孤坟,没有石碑,没有碑文。

允聿扶令妧下车,望见她吃惊神色,他的眉目幽深,已低声开口:“我说过要告诉你,我的苦衷。”

令妧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孤坟,低低问:“这是谁?”

允聿的容色有些苍白,“我父王,昔日因叛变被株的梁王。”

霎时心窒,令妧只觉他的指尖冰凉,她几乎是惊恐地回头看向身边的男子,脱口道:“允聿,你胡说什么?”

他的眉心紧拧,却是拉她过去席地而坐。

当年冀安王爷与梁王是生死之交,一文一武,所向披靡。越皇虽与他们也有兄弟之情,却不懂冀安王爷和梁王之间的感情。好几次,若没有梁王,冀安王爷便死在战场上了。这也便是为何后来冀安王爷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救梁王府最后一条血脉的原因。

“所以你一定要安心嫁给我,我并不怕他!”他坚信地望着她。

令妧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会…他竟是梁王的儿子!她终于明白为何胤王那样待他,越皇还要派人监视他,原来这便是原因!

“皇上已经知道了吗?”

允聿却摇头:“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父王知道,老师也知道。”

“苏太傅?”

“当年夏侯家的二公子重病死去的那个晚上,老师在王府,他虽不知道我的事,可他却明白夏侯家的二公子已死的事实,再加上后来梁王次子被大哥截杀的事,老师自然联想到了。”

“所以苏太傅请辞归乡,是为守住这个秘密?”

“是。”不过阴差阳错,越皇竟又召苏太傅回京了。

而允聿,即便得知自己是梁王的儿子,也不能认祖归宗,便是这个坟墓,也无法多来看上一眼,怕引起越皇的注意。

*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苏府所有的人都出来恭迎越皇,孙连安扶着越皇上前。苏太傅忙跟上去,低声道:“皇上龙体欠安,怎突然来臣府上?”

越皇落了座,才倦声道:“这次你回京,朕还不曾出宫过,今日得了空,便想着来看看。”他又咳了几声,才皱眉问,“你家二小姐呢?”

苏太傅忙道:“回皇上,儇儿出去了。”

“出去?”越皇似是惊讶,蓦然又笑,“朕倒是想见一见,看来来的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