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驸马已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今他不想要她再经历一次。

杨御丞的脸色极其难看,皇上执意要出兵,唇亡齿寒固然是一虑,他也明白胤王若出事直接关系到大长公主的荣耀,他不愿看到公主过得不好,却也…她当日离开,要他好好辅佐皇上,他不该放任皇上做出这般冒险的决定。

杨御丞深吸了口气,振衣下跪:“我北汉正是内忧当下,瑞王一脉的势力皇上不是不知道,秦将军查无线索,瑞王始终是个大威胁,臣相信南越自有南越的应对之策,臣请皇上三思!”

世弦却道:“朕今日叫你来不是和你商量的,朕心意已决!”

“皇上…”

杨御丞再欲开口,被世弦飞快截断:“当日你来求朕将姑姑下嫁于你,朕还以为你是真心的,如今你竟阻止朕出兵去帮胤王。南越即便有他的应对之策,届时就算打了胜仗,人也早救不到了,朕以为你不是不明白!”

一番话说得杨御丞脸色煞白,他当然明白这些。越军已不敢冒然出击,再要等援军势必又是要十天半月,比不得北汉驻守在边关的军队出击来的快。

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去。

殿外,风雪依旧。太医令陈描拎着一个小太监近前来,见中常侍王德喜守在外头,便小声问:“里头有谁在吗?”

王德喜点头:“杨大人在。”

陈描瞧一眼小太监手中的食盒,浅声道:“看来这药是要再去热过了,我一会儿再亲自送来。”吩咐了身后的小太监随他一道回太医院去,才走下几步台阶,忽而闻得身后王德喜道:“陈大人请留步。”

中常侍上前,谨慎地将陈描拉至一侧,神色凝重地开口:“这几日皇上都在为瑞王的事烦心不已,如今边疆又不太平,皇上龙体…”

“我知道。”太医令打断了他的话。

中常侍放心地点了头,随即又问:“太后的病情仍是反复不定吗?”

太医令应声,又道:“最近倒是不常发病,还是和平时一样,皇上最近不常去吗?”

“不常。”中常侍淡淡答着,即便偶尔去,也和以往不一样了,皇上总是退尽左右,也不知要与太后说什么。

太医令缄默片刻,听中常侍又问:“听闻端妃娘娘的病情好些了?”

太医令“唔”了一声,才又道:“皇上到底立了皇长子为太子,太子还过继给了贤妃娘娘,端妃娘娘的病好不好,也就这样了。”

两人皆沉默须臾,太医令便带着小太监回了太医院。

*

这么多天过去,越皇的病已好了许多,也可亲自上朝处理政要。却是此时,前线又传来了胤王被困的消息,越皇当即震怒,召诸臣在御书房议事至深夜。

庆王前脚才出了御书房,便见萧后宫里的穆旦远远地站在前头。宫婢的发鬓已有了薄薄一层夜露,想来已是在这里站了许久了。

“当真被困了?”夜已深,萧后却仍是华贵凤袍加身,发鬓珠翠未落,眉宇间一抹沉意,直直开口问庆王。

庆王淡淡笑了笑:“看来该是真的,儿臣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何种纰漏,竟让他这样不小心?”

萧后破天荒地没有笑,一手扶着梨花木精雕的敞椅扶手,缓缓坐下身,低言道:“此事颇有蹊跷。”

庆王长眉微佻,微眯了凤目望向萧后,他的音色略低:“父皇也这么说…”庆王顿了顿,见萧后脸色覆疑,他不觉往前一步,附于她的耳畔道,“莫不是有人泄露军情吗?”

庆王低低一句话,令萧后猝然变了脸色,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扶手上的浮雕,她低低喝斥:“断不可胡说!”

庆王果真就不再开口,悻悻退后坐下了。

夜风入帘栊,清寒至极,令内室二人清明万分。良久,才闻得庆王又开了口:“父皇欲再派兵前往岭防。”元帅被困,且又是皇子,此事非同小可,必然是要一个做得起主的人前去。

眼下最适合的人无非便是冀安王爷,可他早已不问政事多年,想来也不会去。那便只剩下各位王爷们…庆王的目光细细看着萧后,果真见她也看了自己一眼,蹙眉道:“你请缨了?”

庆王略一笑:“儿臣倒是想,却没争过老三。”

身侧的茶盏袅袅冒着热气,庆王端起来抿了一口,“母后不会怪儿臣无能吧?”

萧后不答,只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府吧。”

庆王恭顺地点头:“那儿臣先回了,母后也早些歇息。”

眼前珠帘仍是微微晃动着,那抹身影早已不在。萧后愣愣坐在敞椅里不曾起身,空气里熏香的味道渐渐浓郁,恍惚中竟像是弥漫着沙场上的血腥味。萧后心头一震,瞧见宫婢身影已掩映在重帷之后,“娘娘,可要歇息了?”

传了宫婢入内伺候。

萧后缓缓张开双臂,任由宫婢小心将她的凤袍褪下,她一动不动凝视着前方的镜子,镜中的自己一脸呆滞,疑心里似有慌张。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周围像是有一张大网张开着,正时刻要将她牢牢网住,丝毫不给她动弹机会。她欲走,无论往哪里走,都仿佛是在这个陷阱里越陷越深…可究竟又是谁的陷阱,谁在算计她?她素来习惯掌握主动权,喜欢掌控一切,可如今却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夜黑无月,庆王自萧后寝殿内出来,却并没有径直出宫,转过花阴,穿过眼前甬道,再往前,便是静公主的毓秀阁。

宫婢正在里头添灯油,恍觉有人影悄然而至,回眸瞧上一眼,大吃一惊:“奴婢给殿下请安!”

“公主呢?”庆王径直往前,闲闲落座在桌边。

宫婢忙道:“公主去皇上身边侍候未回,想来…也快了。”

自越皇病后,静公主便一直在帝宫随侍。越皇虽疼爱她,可以往她也不常会去帝宫,便是从萧后要将她指婚给夏侯君之后的事。

宫婢小心奉了茶给庆王,他却未动,宫婢有些局促地站了会儿,只能悄声退下了。

屋内的熏香淡雅,屏息凝神才能在空气中嗅得一星半点飘渺的香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庆王不觉抿唇一笑。

静公主与越皇聊了会儿天才回来,推开半掩着的殿门,抬步入内时,一眼便瞧见支着身子半靠在椅背上睡了的庆王。静公主一时间愣了下,自那件事后,他还不曾来过她的毓秀阁,她亦不曾主动在私下与他说过话。便是那次他受伤,她也只是暗地里托人打探过,面上始终不冷不热。

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宫婢冲进来,见此愣了下,忙小声道:“公主,殿下等了您很久了。”

便是从御书房出来就来了这里吗?

静公主略蹙眉,里头之人大约听到了声响,睁眼朝这边一望,忙笑着起身:“回来了。”

“二哥。”她轻声叫他。

这般光景,熟悉似往昔。

宫婢识趣地退了下去,还顺便带上了殿门。

清寒凉风被阻断在身后,拂面便是一股暖意。静公主抬步上前,拧了眉心道:“既是从御书房出来便该早早出宫去,父皇最不喜皇子们在宫闱逗留。”

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持,庆王未曾想她一开口便是直白的逐客令。方才霎时的恍惚又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中,原来她与他终究还是生分了。庆王勉强一笑,点了头道:“这便出宫了,我只是来告诉你,夏侯君重伤。”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消息,前线传来时只说胤王被困,世子重伤。具体情形如何,却是谁也不清楚的。

绕于指尖的帕子不免被握紧,静公主吃惊望向他,重伤…会死吗?静公主心跳愈烈,继而又忽觉好笑,一落衣袖自桌边坐下,略带讥讽:“你以为你告诉我这个我便会高兴吗?即便他真的死了又如何?”

他与母后对她造成的伤害走已不可弥补,她只知道她最亲的亲人都在算计她,利用她,欺骗她,现在还来和她说什么夏侯君可能会死的话!

“二哥,你回去吧!”她别过脸,再不愿去看他。

庆王心头一痛,动了动唇,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知道他再说什么,她也不会信他。

不怪她。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

十一月初,南越援军尚未出发,却有个消息震惊了南越朝野。

北汉少帝下令出兵增援胤王大军,以秦将军为主将领兵出击。

令妧呆呆听着士兵的话,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苏偀侧目瞧着允聿,轻声问:“北汉出兵了,是不是这场战事很快能结束了?”

允聿并不答话,目光落在令妧的脸上,见她突然起了身,允聿忙一把拉住她:“乔儿!”

令妧脸色苍白:“他怎么能出兵?允聿,你是知道的,知道他的处境!”还将秦将军调离京师…世弦,他竟这样大胆吗?

允聿被他问得语塞,拉着她的手却不松,北汉少帝的处境怕是没有人比允聿还要明白。否则也便不会有胤王与北汉少帝联盟的事了。允聿更是明白他为何出兵,无非的为令妧,倘若胤王出事,令妧还有谁可依靠?

外界皆传,北汉少帝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恶劣,谁也容不下谁,如今看来倒是可笑之极了。连允聿也错愕,令妧之于少帝,竟是那样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他放下自身的安危也要出兵增援胤王!

此刻,允聿方知他的那句“珍视之人”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纵是帝王他也是难得的慷慨了!

苏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听得云里雾里。这几**见他们郎情妾意,说话也是温柔的,倒是不曾见过令妧这样的执拗。只见她用力拂开了允聿的手,转身便要冲出去。

允聿一手抓了个空,脱口道:“你以为你能让北汉退兵吗?别说你现在根本见不到秦将军,即便见着了,他也不会听你的命令。军令如山,乔儿,你早已不是他们的监国公主!”

【涅槃】25

允聿那明白的几句话,让令妧的双腿一颤,步子随之顿住。

他说得都对,她早已不是北汉的监国公主,如今战场上的事,秦将军是主帅也未必就会听她。一朝离开北汉,世弦的事她便再管不了了,他已是北汉真真正正的帝王正主。

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中,冷风从半开的帘子外吹入,散落的乌发轻扬,营帐口的那抹身影显得越发消瘦伶仃。

苏偀呆住了,瞧见允聿起了身,她忙欲伸手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了手。他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极缓朝令妧走去。

男子的气息近了,大掌缓缓抚上她的肩胛,令妧心中一震,蓦然回身就落得泪来:“允聿,我很怕…”

他揽住她的身躯,低言安慰着:“别怕,他不是没有分寸之人。”

令妧仍是颤抖不已,哽咽道:“可盛京还有瑞王,他会抓住这次的事不放,煽动群臣指责世弦的轻率,丞相等人都是老奸巨猾的人,我怕他扛不住。”

“不会,不会的。”允聿抱紧她瑟缩的身子,咬牙道,“你要相信他,乔儿,相信他。”

允聿蹙眉凝神,北汉少帝他也见了不下数次,每一次他们都交谈甚欢。这世上,除了胤王,北帝倒是难得一个能与之畅谈的人,允聿始终相信,那孱弱的身子后,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帝王。

“你只是把他当了孩子。”他笑笑开口,可在允聿眼里,那从来都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令妧不觉怔住,是吗?孩子…她只是当世弦是个孩子吗?

*

淡雅凝香自鎏金莲花纹路的香炉内缓缓升起,重帷掩映,将外头风声隔断。轻薄幔纱后,崔太后急急转出珠帘上前,窥见世弦面容,她便脱口道:“祯儿,你疯了!蛮夷军不曾进犯我北汉,你为何要出兵?”崔太后的脸上隐隐有了惧色,锦衣华裳,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住她神色里的慌张。

敞椅上翔龙素袍的男子略略一笑,将手中茶盏搁下,回眸睨视崔太后,淡淡道:“原来母后要朕来是说这个?”

瞧得他轻描淡写的模样,崔太后不觉怔了下。

世弦又笑道:“母后既是不问朝政,那便不要质疑朕的决定。”

崔太后脸色惨白,上前自他身边坐下,咬唇道:“母后不是不过问,只是…”

“只是什么?”世弦眸华一抬,闲闲笑问她。

崔太后一时语塞,半晌,才低低道:“总之母后是为了你好,眼下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你心里不是不明白。你到底还是为了令妧吗?”

话落似重锤,一击便叫世弦变了脸色,他垂目缓缓轻抚着衣袍上的精绣翔云彩纹,淡声道:“朕是为北汉,西部的夜琅也时常犯我边境,若是能联手南越一举灭了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灯火映着崔太后半边脸颊,她深深望着他,眼底缓缓流露出失望神色,“你是我的儿子,母后还不了解你吗?她到底有什么好,竟要你这样为她!”

“母后…”

“你以为母后不出这钟储宫便什么都不知晓吗?瑞王与沈昭仪一事后,你为清除瑞王党羽之事彻夜不能眠,民间亦有要是需要你处理,御书房的灯要亮至何时母后都知道!诸般棘手的事压在你心头,母后知道你的苦。可南越一有事,你便什么都不顾执意要出兵,竟还将秦将军调离盛京,你就不怕瑞王此刻回来?”

崔太后声声夺人,却亦是字字在理。

瑞王…回不回来谁也不知道,可南越的事却是迫在眉睫,世弦怎会袖手旁观?

送她走时,他便在心里发了誓的,此去南越要保她一生荣华,不要她再屈于谁后,受尽欺负。他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祯儿,她可是你姑姑!”

崔太后一句话,说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世弦的十指微缩,他一拂衣袍起了身:“朕要回去了。”

“祯儿,祯儿…”

崔太后声声唤他,眼前身影再不曾回头,急急穿过帷幔出门。

外头莺欢慌忙朝世弦行礼,世弦瞧也不瞧她,大步自她面前走过。中常侍等人都远远守在外头,月色下,隐约瞧见那修长身影出去。中常侍急忙上前,替世弦披上裘氅,低声问:“皇上要回宫了吗?”

世弦抬步往前:“朕想一个人走走,你们谁也别跟着。”

“可是皇上…哎,皇上…”中常侍忧心叫他几声,见他的步子极快,便也再不敢跟着上前,只吩咐了宫人们先行回宣室殿候着。

清寒夜里,雪还不曾全化,放眼望去,花圃草坪上,仍是白白一层雪花。凉风袭来,吹落修竹上片片雪花,落在脸上顿感凉凉。世弦抿一抿唇,回念着那一夜,他与她纷纷摔在花圃里,那夜回去,她却说裴无双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却又求着要他别伤害裴无双。

“呵。”

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广袖略抬,世弦一手抚上肩胛,那夜摔伤过的地方,像是又隐隐在痛,让他恍觉以为犹似昨日。低头凝视着掌心里那几道狰狞伤疤,自她走的那日起,他的世界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回忆。

只有回忆。

笑着笑着,他又捂胸咳嗽起来,步子微微凌乱,倚着廊下华梁站住。这辈子,好似不曾有人理解过他。

母后不曾,连她也不曾。

昏暗夜空,飘扬着又落下雪花来。世弦略略颔首,明辉宫灯将雪花掩映得越发晶莹剔透,指尖一处,冰凉青涩。他蓦然笑了笑,不知身在南越的她现下如何,也与他一样瞧这夜景,还是独自担心胤王的处境?

眼看着下雪了,中常侍命人去找皇上,找人的宫人未归,倒是看见皇上自个回来了。裘氅上竟是雪花散落,灰灰白白的一片,中常侍扶他入内,只觉得他浑身冰得厉害,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大雪又落了一夜,翌日起来积雪已有盈盈半寸厚。

少帝才下了朝出来,及至御书房门口,便瞧见一个侍卫急急奔来,说有密函到。

中常侍回身去接侍卫手中的密函,只是瞧上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密函上附着的那枚令牌,分明就是逃窜已久的瑞王的腰牌!

皇上也在玉阶下伫足了,拧着眉心打开了那封密函。笔锋有力,熟悉的字迹果真是他!

瑞王的话里,丝毫不改以往的嚣张跋扈:“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皇上,昔日妧妹和亲南越时在两国边境遭遇的刺客便是我所为,那一次是她运气好,竟被她逃了,南越封锁消息,看来果真是要我来告诉你的。”

中常侍只看着皇上的脸色变了,他担忧唤他一声,他却不说话。

“我知道皇上在找我,我却在找妧妹,皇上知道我在哪里找到了妧妹?胤王出征,她却要随军,想来南越又是未曾告诉皇上…”

手有些颤抖,那墨晶色的眼眸微微撑大,世弦只觉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目光一瞬,又望见那下面的一句话:“污蔑我与沈昭仪私通,是皇上将我逼至绝境,我自然要拿走皇上心爱的东西。”

世弦脸上血色尽褪,手腕一颤,一方白色罗巾轻飘飘自信封内掉出来,缓缓落在地上。世弦的眸华一低,望见地上那属于男子的帕子,记忆中,似乎有多次闻得盛鸢宫的宫人提过大长公主珍视驸马的帕子之事…

姑姑…她落在瑞王的手里了吗?

他呆呆一立,心头尽是绝望。喉头一抹腥甜推至,他低头一咳,大口的猩红色将雪地染出一片悚然色彩。中常侍慌张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分明已觉出他的无力,却唯有掌心里的那封密函,被他握得那样紧那样紧。

一列鸦色官府的太医匆匆自玄廊下穿过,鱼贯步入宣室殿内。

中常侍一脸凝重之色守在殿外,重帷遮掩的宣室殿内,鎏金鲛绡帐后,偶尔闻得阵阵呛声传至,中常侍的脸色便又苍白了几分。他服侍皇上十多年了,也不见皇上旧疾发至这般汹涌,先是呕血不止,待太医来时竟已不省人事!太医令早劝阻过,说这段时间皇上操劳国事过度,如今倒是好,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中常侍焦急踱步,他已私下命令命御前侍卫严守宣室殿,至于六宫…他不敢僭越令其禁避,现下宫门也不敢落锁。秦将军远在边境,要通知杨御丞吗?

中常侍又在殿外来回走了数十趟,一咬牙,便转身分明一个小太监上前,低声道:“你马上去一趟御丞府,让杨大人即刻进宫!”

内室一片浓重药味弥漫,侍女侍从们不断进出侍药,止咳止血的药丸强行喂了五颗下去,情况才稍稍见了好转。太医令已是一额的冷汗,又见侍女将药丸呈上前,太医令一把扼住侍女的手,侍女惊得花容失色,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忙跪下求饶。

另有一名太医蹙眉道:“陈大人,这是…”

太医令撤了手,沉沉道:“此药药性极强,不宜使用太多,你下去将我写的方子熬了药喂给皇上服下。”

侍女如释重负退出去。

太医令又替世弦把脉,指腹才触及世弦腕口,竟是见他醒了。

龙榻前的太医们都吃了一惊,随即又露出欣慰笑容。

太医令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他欲开口,却见皇上笑了,“朕还活着吗?”

众人俱惊,忙不迭下跪叩首:“皇上万岁!”

“万岁?”他低低一念,继而闭了双眼,微弱道,“陈描留下,你们都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违抗皇命,珠帘轻撞,不多时,一众人等皆已悄然退出去。太医令仍是跪在龙榻前,他抬手擦了把汗,屏息凝神地低着头。轻薄鲛绡帐轻轻摇曳,在地上晃出浅薄的影,皇上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传至:“朕还有多久可活?”

他话里带笑,却听得太医令浑身泛凉,他低伏了身子,不敢答话。

世弦缓缓侧目,明媚光线下,那瑟缩老者将头低下很深,只剩一袭鸦色官府于他。熏香味道也让药味掩盖,自他记事以来便总是这个味道,今时今日,世弦竟有一种厌恶,从来不曾有过的厌恶。

往后,姑姑是要与胤王相守的,而他呢?是了,他尚且还有昭儿。

眼底微弱流光淌过,他的语声微弱:“朕要听实话。”

那便是杀头的话。

太医令忍不住颤抖,低头将双眼狠狠一闭,屏息吐字:“多则三五载,少则…半年。”

半年…字句卷过舌尖,世弦蓦然笑了笑,苍白容色里竟似瞧出了透明来,太医令闻得他笑了,不觉抬眸睨了一眼,却猛地呆住。鎏金龙榻上,纹龙鲛绡帐掩映起少帝俊颜,一枕乌发散开,嘴角却有笑意。太医令慌忙又低下头去:“臣有方子给皇上好好将养,或许能有万幸…”

“朕若不问你,你打算何时告诉朕,是等朕死后吗?”他浅浅截断太医令的话,何为万幸,万幸又能延寿几年,他早已不想去问。先前短短数个时辰的煎熬,恍似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原以为他是醒不过来的。

只是还有心事放不下,上天对他已是仁慈。

“皇上…”

“陈描,你扶朕起来。”

太医令慌忙爬起来去扶他,只觉这清瘦身躯尽是绵软,世弦无力靠在软榻上,“朕早知你那些药无用,吃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好。朕的事,你可有告诉姑姑?”

太医令一阵吃惊,忙答:“臣不敢。”当日大长公主也曾怀疑过皇上的病情,只是让他搪塞过去,他亦是用了今日这种药性极强的药丸,才暂时镇住皇上的病情。太医令越是想,底下越是惊慌。

世弦略松一口气,她不知道也是好的,否则,免不了又要担心他。他睨着面前太医令,墨晶瞳仁里闪着淡淡的光:“既是不曾说过,那便谁的面前也不要提及。”

杨御丞来时恰见书名太医和宫人们自宣室殿退出来,他心下一沉,疾步往前问中常侍:“皇上的病又犯了吗?”宣室殿周围已有重兵把守,杨御丞的脸色大变,隐隐觉住了惊慌来。

中常侍见他来,仿若瞧见了救星,忙将杨御丞拉至一侧小声道:“瑞王送了一封密函给皇上,也不知究竟写了什么,皇上当即就吐血了!奴才思忖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派人请大人先入宫来。太医已在里头两个多时辰了,眼下也不知情况如何。”

杨御丞在闻得“瑞王”二字时,双拳不由得一握,本能地往前一步:“他说了什么?”

中常侍怔住,讪讪而答:“奴才不知,皇上将那封密函团在手中,谁也不让看。”便是昏过去,那封密函仍是被死死握在掌心之中。

杨御丞缄默,目光回望着身后宣室殿一眼,早不来晚不来,瑞王这消息偏偏这个时候来,未免太过蹊跷…他才欲请中常侍入内通禀,便瞧见殿门开了,太医令从里头走了出来。

“陈大人!”中常侍迎上去。

太医令回身之际,一眼望见立于廊下的杨御丞,他像是吃了一惊,随即振衣上前,开口道:“皇上正要见大人,大人来的真巧。”

杨御丞闻言,再不做逗留,抬步便往前入了内室。

风随殿门入内,撩动着重重帷幔,静谧空旷的宣室殿内,不见一人,唯见了那抹清瘦朦胧的身影。杨御丞疾步穿过珠帘入内,屏风后,少帝面色苍白枕于鲛绡帐下,却不似他想象中的奄奄一息,墨晶色瞳眸里还能瞧出一抹犀利之色。杨御丞一怔,呆呆立于龙榻前竟是忘了行礼。

“朕今日收到瑞王的信。”

世弦淡淡出声,引得杨御丞霎时回神,他却低声问:“皇上如何?太医怎么说?”

世弦定定凝住面前之人,他是如何也想不到,时至今日,却是这昔日他心心念念想要除去之人立于他的病榻前关怀问候…且不问他是出于何故,为贤妃,为昭儿,亦或是为姑姑…世弦柔柔一笑,诸般心思藏匿心头,“朕没事,只是被瑞王气到了。”

皇上两次提及“瑞王”,杨御丞听得默然,见皇上笑容里又有恨意,杨御丞方觉事情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