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一手挑起珠帘,冲她笑:“被你二嫂给划的。”
“二嫂?”静公主惊恐地撑大了眼睛,她没听错吧?她何时有二嫂了?
“你同她胡说什么!”漫不经心的声音绕过百鸟朝凤屏风传来,萧后轻卧在锦塌上,手执篦丝团扇轻轻扇着。见那抹颀长身影入内,萧后只慵懒睨了他一眼,嘴角尽显满意笑容。
庆王行过礼,才上前坐下。聪明如萧后,定知他口中的“二嫂”所指是谁。玉珠缨络直垂在两侧,纤细的影恰巧便半遮着他脸颊伤口,他轻笑着道:“母后,儿臣是认真的,她迟早会是儿臣的人。”
萧后的脸上无笑:“你是王爷,做事要有分寸,叫你父皇见了,还以为你行为不检点!今日之事要不是王绮太蠢,哪由得你笑!刘令妧可不是王绮,别栽在她手上才是!”
庆王抿了抿唇,墨兰别院前初见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若不是胤王横插一脚,那一个原本就会是他的王妃!
*
黄昏已近,空气里已有了凉意,令妧与瑛夕才出了皇宫,在宫门口远远便瞧见允聿独自等候在外。他大约是等了许久了,干脆就在外头树下的石墩上坐了。
令妧尚未走进,他也已瞧见她,极快地起身与她见礼。令妧欠身回礼,忍不住低声道:“你是世子,坐在这里叫人笑话。”
他在她面前才能笑得丝毫不刻意,也跟着低声道:“也没什么,往日在外头惯了。皇上留殿下说话,我就等等。”
越皇自是要安慰胤王几句的,令妧越发觉得自己不留在帝宫是对的。允聿满目柔和的光,就这样定定望着她,令妧却忽而开了口道:“日后胤王的事你别管。”
允聿一怔,令妧又道:“庆王背后有皇后,你以为那么好对付吗?”
原来是担心他。
允聿心头温暖,笑得柔和:“你放心,我会小心。”他帮胤王,也就是在帮她,所以这条路,他会一路往前,绝不退缩。
他分明是要她宽心,可令妧却如何也不放心。连妃的死,她还有一事不明,便是那一事,叫令妧心里发慌,庆王似乎还藏了什么招数在身后,她不想允聿出事,他却偏偏不愿远离…
“乔儿。”见令妧不说话,允聿轻唤了她一声。
令妧回神,目光落在男子淡淡容颜上,她仍是站定与他保持着距离,握紧了手中的丝帕问:“你可知上阳郡主与连妃娘娘的死无关?”
允聿果真大惊:“怎会?”茗雨轩的试探,还有王绮的动机,老实说,他的确没有怀疑过。甚至他还以为令妧遇刺一事也与王绮有关,恨不得叫她早早伏诛!
令妧点头道:“此事,我已在庆王口中证实。”
“他的话不可信!”允聿的眸光一紧,额角却是冷汗尽出。
他并非是不信,只是不敢信。令妧凝住他惊慌双眸,低声道:“庆王确实说过很多谎话,但这一次,我信他。”
淡淡余晖将二人身影拉得好长,允聿静立片刻,忽而转身欲走。令妧朝瑛夕使了一个颜色,瑛夕忙上前拦住他:“世子爷!”
他回头望向令妧:“我要入宫去告诉胤王殿…”
“你当真以为他不知道吗?”未待他将话说完,令妧已无情打断。
胤王即便知道也不会说,胤王他想要借王绮扳倒庆王和萧后,这一点允聿不敢信,可令妧却理解,当**也曾想过为了世弦的江山牺牲掉端妃。皇权面前,哪有那么多的光明正大?
【涅槃】11
这一场秋雨说来便来,沾湿了翠叶,打落了紫薇。微风卷凉意,雨丝伴余香,薄纱轻曳,吹得缭绕烟熏散散淡淡。
瑛夕上前拉上了窗户,小声道:“公主还是关窗吧,可别沾了寒气。”
令妧冲她一笑。
绵绵雨帘,一个青衣内侍敲开了别苑大门,穿过寂静院落匆匆入内。来人一身湿气,没敢进去,于门口站定,恭敬道:“公主殿下,奴才奉命请您出府一趟。”
瑛夕闻言,忙探出头去,瞧见这一个人眼生,不觉“咦”了一声。
逶迤长裾已迈过门槛,令妧淡淡望着外头之人,低声问:“皇上让你来的?”
他仍是低着头:“奴才是接到孙公公的命令,说是…上阳郡主要见您,皇上应了。”
瑛夕惊讶望向令妧,令妧亦是有一瞬惊讶,满目覆疑,片刻,她才又问:“你说上阳郡主王绮?”
“是。”内侍低头应声,心想这上阳郡主难道还有两个不成?
瑛夕脸上的惊愕来不及隐去,一把拉住令妧的衣袖,小声道:“公主,她叫您去干什么?她不是最讨厌您吗?”
令妧不答话,廊外雨丝紧密,她望一眼,白茫茫,望不到尽头。
良久未闻得令妧开口,内侍的眼中有焦虑,目光落在锦绣长裾下那双精巧丝屡上,他才轻声道:“请公主移驾吧,午时三刻,就要行刑了。”
“公主。”瑛夕拉着令妧的衣袖不肯松,她总觉得那个上阳郡主没安什么好心。
内侍终于鼓足了勇气,将目光稍稍往上一抬,女子一袭锦衣华裳,玲珑玉带,流苏璎珞…再往上,竟是见令妧的眸光瞧过来,只淡淡一睨,三分嘲讽七分犀利,内侍一愣,慌不择路重新低下头去。那一个瞬间,他像是隐隐瞧得这位北汉公主眼底的一丝惋惜,她在替谁惋惜,上阳郡主吗?
一声“公主”,猛地唤回内侍的魂魄,眼前丝屡已不见,他回头,见瑛夕举着伞冲进雨帘,飞快移至令妧头顶。主仆二人像是又在说着什么,雨点打在伞面的声响,加上那两抹越来越远的身影,内侍听得恍恍惚惚。他一个激灵,这才抬步跟上。
冷风伴着雨丝吹进帘栊,扑面又是一抹湿气。
瑛夕有些不悦,回头就质问内侍那上阳郡主怎就偏偏要见公主。
内侍讪讪笑着,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好像郡主求着要见了其他人,都不愿见她。
令妧只听着不说话,王绮要见的那些人令妧大抵都猜到了,那些人为何不见,令妧也知道。而她呢?她为何去见王绮?
瑛夕坐在对面,目光与令妧遥遥相对,恍惚中看见公主在笑。瑛夕却是怔住,不知道她这一笑到底何意。
这不是令妧第一次进天牢,却是第一次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送行。
收押王绮的牢房是独立的,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隔开老远,可纵是这样,仍是挡不住牢中那些可怕的呻吟声、惨叫声,还有无休止的辱骂。瑛夕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
沉重的锁链发出碰撞声,倚在墙角的王绮似被猛地惊醒,她忙回头。牢笼外,一个华丽身影淡淡透出,幽黯光线也挡不住她的美,那是灿若星华的耀眼,静如莲花般动人。
王绮呆呆望着,仿佛是这一刻,她才体会到庆王那句“比传闻还要美”的意思。她惶惶扶着湿冷墙壁站起身,牢门已被人打开,王绮见她弯腰进来,举手投足间是与生俱来的清贵高华,让王绮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
怪不得橖哥哥心心念念要娶她为妻,这样的女子,试问全天下,哪个男人不爱?
令妧站定了步子,这才看清面前瑟缩的女子。
她长得并不十分美,现下更是狼狈不堪,她一双浑浊瞳眸定定睨视着令妧,嘴唇哆嗦着,凌乱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
令妧回身淡淡吩咐:“都退下,本宫与郡主说几句话。”
瑛夕一阵吃惊,欲说什么,瞥见令妧一个眼神,她便识趣得再不敢多言,转身与内侍、狱卒们一同退下。
令妧回头,瞧见王绮惊讶的神色,她淡声一笑:“你不就是想单独和我说话吗?”
令妧上前一步,逶迤长裾迈过牢房地上杂乱的枯草,发出令人难耐的“沙沙”声。王绮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才想起自己已在角落里,早已退无可退。王绮怔怔望着令妧,她是这样聪明,怪不得橖哥哥需要她。
令妧见她低下头去,散落的乌发遮住了半张脸,牢房内静谧片刻,闻得令妧又道:“你没什么要同我说吗?”她又站着静静等了一会儿,王绮仍是不说话,令妧嘴角一勾,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要走。
“连妃娘娘不是我害死的。”
身后之人终是破了口。
语声带着颤抖,凝在睫毛上很久的眼泪到底是干净利落地掉下来。
令妧侧目瞧她,见她缓缓抬眸朝自己看来,涣散眸光有那么一刹那的光亮,她似是瞧见了希望,但也不过来,依旧紧贴着墙壁,开口道:“你能帮我告诉橖哥哥连妃娘娘不是我害死的吗?他…他不信我。”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苍白的唇不住地颤抖着。
令妧嘴角那抹淡色笑容却再扬不起来,她干脆转身直面着她,不知为何,那一刻喉间有些生涩,她的语声清冷:“为何要告诉他?”
人之将死,令妧以为王绮是找她来求情的,没想到她一开口,竟是这个。
王绮那张死寂的脸上到底是溢出一丝笑靥,端正五官此刻在她的脸上仿佛也变得美丽起来,灰暗瞳眸也闪着光,她就这样定定望着令妧,含笑道:“我不希望他误会我,你说的话,他总该是信的。”
“我?”令妧不自觉脱口,随即颇觉自嘲。
王绮以为她与胤王走得很近吗?以为她和胤王很熟?那一个虽是她的未婚夫婿,可若论熟识,将南越之人一一排列,恐怕胤王站在那队伍之后,会叫令妧一眼望不见衣角。
王绮未曾觉察到令妧的笑,她自顾低低说着:“我爱了他那么多年,可他从未坦然接受过,只当我是妹妹。他说要娶你,娘娘也要他娶你,你就真的那么好吗?你有我爱他吗?你会和我一样爱他吗?”念至最后,王绮苦涩笑出声来,突然又哭。她缓缓朝令妧走去,伸手拽了令妧的衣袖,哀哀道,“那就请你好好爱他,不要让他伤心,不要让他难过。”
她拽的力道并不大,令妧却没有挣脱,清冷目光直直瞧入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里去,她启了唇:“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怕是你也不见得真的那么爱他。”她淡淡话语听得王绮耳中仿若凌迟。
王绮一双瞳眸缓缓撑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令妧,摇头,狠狠地摇头:“你,你胡说!”
令妧闲闲一笑,丝毫不为所动:“我才没有胡说,你若真的那么爱他,就该知道他心中所想,今时今日所受牢狱之灾的也不该只你一个。”令妧话中有话,那一个却眼底仍是震惊多过明白。令妧嘴角噙笑,看王绮怔怔望着自己,拽着她衣袖的手僵着,整个人也僵着。
爱一个人,便会去知悉他的全部,哪怕是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王绮不知道这整件事胤王都清楚得很,她若真了解他,昨日在御书房便不会说她与庆王无关,她该生生拖了庆王下水。只可惜,在她心里,只有让胤王信她最重要,所以她极力撇清自己与庆王的关系。王绮怎知,这根本就不是胤王想要的。
她是个傻姑娘。
但这些,令妧却不打算告诉她,将死之人,她又何必去残忍毁了她最后的美好。
不过半个时辰,令妧便出了天牢。
瑛夕上前扶了她上马车,紧张地问她:“她找公主说什么?”
令妧淡淡一笑:“不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罢了。”掀起了帘子吩咐马车去皇宫,既是越皇同意她来天牢的,出来必然是要入宫一趟告之。令妧略吸了口气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越皇若是问,王绮与她的话倒是没什么不好说的,她权当原本说了便罢。
行至帝宫前,远远瞧见一人从帝宫出来。
瑛夕已惊讶开口:“那不是冀安王爷吗?”
冀安王爷?令妧略微蹙眉,听说冀安王爷身子不好,近些年已经不干朝政了。今日还下着雨,他怎就入宫了?
“公主?”瑛夕见令妧站住了步子,不觉疑惑叫她。
令妧回过神,再凝神,茫茫雨帘中,那抹身影淡了。她又伫足凝望一眼,才信步往帝宫而去。瑛夕忙跟上,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二人步子飞快,眼前孙连安已步下玉阶迎上来。
入内,越皇果真是按例询问几句,也并不多说。
令妧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出来。
这一场雨下得急,宫内行人也走得急,衣袂当风,雨丝斜飘。
令妧与瑛夕到宫门口时,二人的外衫都已略略潮湿了,瑛夕焦急道:“公主快回吧,这雨瞧着像是越发地大了。”
车轮轧轧滚动起来,令妧抿唇端坐其内,似还在犹豫着回不回锦绣别苑。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窗外却闻得有人叫:“公主!宁安公主!”
瑛夕已挑起了车帘来瞧,外头一个侍从打着雨伞追着马车跑,他一张脸上尽是雨水,望见瑛夕探出脸去,他才欣喜道:“姑娘安好,我家王爷想见公主一面。”
瑛夕转瞬以为又是庆王,脸色大变。侍从恍惚中记起什么,忙又赔笑:“哦,小人是冀安王爷的人。”
“冀安王爷?”令妧的声音虽似水柔和,已然隐隐透着惊讶。
瑛夕也跟着震惊。
马车沿街停靠,那侍从引令妧入了前面一家茶楼。冀安王爷就在二楼临街而坐,整一层楼静谧无常,只瞧得见冀安王爷一人。
侍卫侍从俱退,令妧却带着瑛夕上前。外人皆知冀安王世子心系瑛夕,带着她在身边是为阻人口舌。
“令妧见过王爷。”她上前,施施然朝他一欠身。
冀安王爷竟也起了身:“公主客气。”
二人入座,冀安王爷丝毫不避讳,就这般细细打量着面前女子,早在允聿口中探得许多,他却还是头一次这样细看这位北汉公主。果真美艳不可方物,更难得的是那样玲珑的心思,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
令妧见他笑了,眼角是细细的皱纹,他看着比越皇要苍老许多,儒雅中藏匿犀利。关于这位冀安王爷,令妧也曾听闻过他的事迹,昔日梁王是用兵之才,他则是计谋高手,南越赫赫有名的军师。令妧不免对他生出几分敬佩来。
“王爷专程等令妧出来吗?”桌上茶水已备下,令妧只是不知先前帝宫一瞥,他竟也见了她。
冀安王爷坦然一笑,并不准备否认。他又睨了瑛夕一眼,一句话便是开宗明义:“本王今日入宫是为犬子从军一事,公主来日若是有机会见到他,可否也帮本王劝上一劝?”
令妧才端起面前茶盏,闻得他这样一句话,不免一颤,杯中茶水险些就溅洒出来。她吃惊望向冀安王爷,他言语中丝毫不掩饰,分明已是知晓她与允聿的关系!
不过是极短的时间,她又收起眸中讶然,全然换上从容。心下不觉想笑,却是替允聿高兴的——知子莫若父,这却是令妧此生都无法体会到的。
那一瞬的慌乱虽被她极好地密掩,冀安王爷却仍是瞧见了,他不点破,依旧说得怅然:“本王年事已高,如今膝下便只剩这一个儿子,便也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他平平淡淡过完余生足矣,公主莫要笑话。”
令妧摇头。
他又笑了,话语中却有叹息:“也许是本王老了,不喜斗争,只想他远离那些纷端。只是犬子生性倔强,偏要为些虚浮之事留下,殊不知那到底是他留不住也触不得的东西。公主聪慧异常,该能明白本王作为一个父亲的心。”
他口口声声将允聿的地位摆至最低,意在告诉令妧,他的身份配不上北汉大长公主。而令妧,也是他此生可望不可求之人,今生今世,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这些,令妧自然也懂。可私心里,她却仍是希望允聿能留下,哪怕不能与之厮守,她也想着能时时刻刻看看他便是足够。但冀安王爷的担忧,也正是她焦虑的。她与冀安王爷一样,希望他远离这一场是非。
茶水一滴未沾,令妧素手搁下了茶盏,压下心中仅存的一点奢望,含笑开口:“王爷的心思令妧明白,王爷打算让世子去哪里?”
冀安王爷毫不犹豫便说出口:“想让他跟着田将军去边关历练历练。”
戍守边关?令妧忍不住吃惊,他竟要允聿去边关苦寒之地…说是历练,何年何日才能归来…谁也不知道。他也说这是他唯一一个儿子,叫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舍得吗?
令妧一双明眸锁住面前老人,花白鬓发难掩他的无奈,令妧是真真不明了,若只想断了允聿想在她身边的念头,随便寻个理由给允聿一个官爵,将他调离崇京便是,何苦要他去边关?
令妧静想了片刻,言语也跟着大胆起来:“令妧能问一句为何吗?”冀安王爷是个聪明人,会知道令妧这句话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凝视面前女子,冀安王爷心中不免感叹她的敏锐,只是这件事,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令妧见他突然起了身,竟是朝自己行了一个礼。令妧大惊之色,忙欲阻拦,只闻得他开口道:“公主只当是一个父亲所求。”
只当是一个父亲所求——他却以王爷之尊、长辈身份朝令妧行此大礼,这样重的父爱沉得叫令妧惊窒。
离开那茶楼很久了,没有上马车,也没有叫任何人跟着。瑛夕起初如何也不愿,被令妧狠狠一喝,到底只能回去。雨似乎小了一些,令妧将伞面一掀,抬眸望了望阴霾天色,手一松,风便将伞垂落。
密密麻麻的雨点落下来,冰凉至极,却叫人清醒。
她缓步走着走着,忽而笑起来,她是要嫁给别人的,怎还能那样自私想要时时刻刻看见自己所爱的人?允聿该有他自己的生活,有疼爱他的父母,他不该依附在她的生活里存在。
放手——
这二字在唇齿间流转,有种遥远的熟悉。
似又有谁的手紧拽住她的广袖,死死不肯松开。她严厉呵斥他——世弦,放手。
那一放,是她此生最亲的亲人。如今一放,却是她最爱的人。
她的笑声不迭,令妧令妧,这辈子你究竟还剩下什么?
身后,脚步声至,男子颀长的身影倾过,将他手中雨伞遮在令妧头顶。令妧一怔,隔着眼泪朦胧,她终于看清面前男子的面容…
【涅槃】12
胤王起初还以为是令妧没握住雨伞才至被封吹落,现下却撞见她哭红的一双眼,不免一愣。
是哭了吗?
只是泪水并着雨水,叫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令妧也没想到会遇见他,有些慌乱低下头去,自己此刻的狼狈定然被他瞧了去,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住。
男子好看的手指伸过来,握着一方帕子:“擦擦吧。”
令妧也不矫情,接过他的帕子擦了擦脸,听他又问:“想家了?”
手上动作渐渐迟疑,从她入越开始,她的未来夫婿似从未对她的事上过心。如今却来问她是否想家…他是真的关心她想不想家吗?低头一瞬间,令妧却在心底暗自一笑,略吸了口气再次抬眸看着他,她却开口:“我方才从天牢回来。”
胤王眼底那抹探究之色瞬息隐匿着一抹愧疚。他略微别开脸,淡淡道:“本王送公主回去。”
纤长手指蓦地握住雨伞,令妧冰凉肌肤触及男子温热的手,她直愣愣望向那双悲凉眸子,又道:“郡主让我转告殿下,她与连妃娘娘的死无关。”她心里分明也是知道,王绮与连妃的事有没有关系,胤王只会比她更清楚。可那一刻她也不知为何,定要当着他的面说一次。
一番痴情却落两头空。
令妧这一生的幸福废了,她常年挤压的怨恨仿佛寄希于王绮这一句话,狠狠地抽打在胤王身上。他想用王绮扳倒庆王与萧后,却又不对王绮言明,便说明他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仁慈,不愿去逼迫——倘若他逼一逼王绮,王绮也未必就不帮他。
雨水凝在睫毛上,又掉进眼睛里,酸酸的,又惹泪水涌出。令妧就这样怔怔看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她很想问一问,值得吗?舍得吗?
胤王的薄唇紧抿,半晌,他才道:“那你怎么看?”
他的心思藏得极深。
令妧颔首,雨丝密密麻麻,她忽而悠悠道:“原来午时早过了。”
*
自那日从天牢回来后,令妧就病了。
一连烧了几天,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半分力气也无。这可急坏了宫人们,越皇命御医整日守着,瑛夕更是自责不已,那**该跟在公主身边的,也不至于让公主浑身湿透了回来。
孙连安每日会差人来别苑询问情况,又说缺了什么只管说。胤王也来过几次,还有几次和允聿一起来,可允聿碍于身份不得入内室,只得在外间等候。瑛夕进出的时候允聿想问一问,可看见侍女难看的脸色,匆匆的身影,到底是来不及出口。
那一次胤王来时,令妧破天荒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要他扶自己出去透透气,允聿就那样静静立于门外,瞧见令妧虚软靠在胤王怀中,眼底却是一抹幸福笑意。允聿痴痴望着,那一刻竟是心痛难当。自那次后,胤王再来,却再不见允聿随行。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已缓缓转凉。
瑛夕端了药盏入内,见令妧已醒,她上前用手背碰了碰令妧的额角,长长舒了口气:“这烧总算是退了!公主也真是的,怎会弄丢了伞?幸亏是没事,不然奴婢死一万次也不足谢罪!”
令妧无奈一笑,这话她都听了不下百遍了。
瑛夕已奉了药盏近前,褐色的汤药在药盏里微微晃动,苦涩的味道弥漫。长这么大,这一次病得最久,成日吃药叫令妧苦不堪言。黛眉微蹙,恍惚瞬间的移步换景,眼睛又见了那熟悉的赤色珠帘,世弦在盛鸢宫的那一日,干脆喝尽汤药的那副样子…她不过吃药吃了几日,世弦从小吃药,殊不知又是怎样的苦。
*
“皇上。”
世弦抬眸,疲惫容色里透出一丝笑,颔首示意杨御丞继续说下去。
杨御丞遂继续将上奏的事一一禀报,天灾、人祸,一年里总要发生几件。世弦静静听完,执笔写下几道诏书,又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杨御丞一一记下,才要起身告退,忽而闻得少帝问他:“大长公主的婚事是推至年后了?”
这样猝不及防一问,叫杨御丞呆了呆,他又回身,低头道:“是。皇上怎的想起这个?”
“没什么,朕不过突然记起来。”世弦莞尔笑了,起了身道,“陪朕走一走。”
入秋的北地寒气来得快,世弦体弱,已早早披上轻薄裘貉。杨御丞仍是一袭鸦色青纱笼袖,只在外头罩一件风氅挡风。刚下过一场雨,御花园里湿气深重,团云御靴沾着水汽,隐隐也觉出凉意。
世弦浅浅吐了口气,低声道:“皇祖母信任杨大人,姑姑也信任你,如今朕将太子交给你们杨家,杨尚玉,你会反吗?”
杨御丞脸色突变,慌忙跪下道:“臣不敢。”
世弦却朗朗笑起来,弯腰亲扶了他一把,轻笑道:“朕不过开个玩笑罢了。”
杨御丞额角冷汗迭起,自顾以来权臣忌讳的,莫不过功高盖主、拥兵自重,而杨御丞和秦将军一起,几乎将这两样全都占尽了。他睨一眼少帝,只见他清瘦脸庞是疏朗笑意,神态自若,丝毫不见方才的试探犀利。
世弦信步走在前,杨御丞不紧不慢跟在他的身侧。
入秋,甬道两旁的花卉早已让宫人换过,却是不一样的缤纷之色。世弦忽而伫足一望,再往前便是昔日的盛鸢宫了,那人走后,他再不曾踏足过那里,只怕一去,那些缠绕不去的记忆又要纷涌上来。
杨御丞疑惑看他一眼,见他突然调转了方向,朝宜雪宫走去。
宜雪宫外的藤花早已过季,却还剩下绿绿葱葱的藤干,匍匐在宫墙上,远远瞧着,倒像是被绿色所掩的一个密所。世弦负手在宜雪宫面前站了,也不进去。
隐约,似闻得孩子的欢笑声,杨御丞见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片刻,又闻得他道:“若朕有不测,太子交给你,朕只希望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杨御丞震惊失色,欲开口,却见他转了身,脸色丝毫不见慌张,径直往前,沉沉丢下一句:“替朕盯住瑞王。”
瑞王是他心头一根刺,可自欣徽公主的事后,他像是一下子安静了。南越皇帝与他的盟约俱毁,瑞王当真甘愿了吗?世弦的嘴角一勾,他自是不信的。瑞王一旦被他抓住把柄…他定不会手软。没有了瑞王,他才会放心。
“皇上,臣有一事…”杨御丞似有些迟疑,面前之人已经侧目看向他。他深吸了口气,上前附于世弦耳畔低言一番,“此事,臣虽还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