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公主有私情——竟是真的!

这样一想,冀安王爷的脸色大变,愤怒地盯住自己的儿子。也不必等他回答去了哪里,除了锦绣别苑还能有哪里?

允聿却像是刹那间被戳中痛楚,面前的人是他的父王,他倒不是怕被他知道,只是叫父王说出来,好似又在无情地提醒——他与令妧绝无可能!允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胸口似被重物压着,他沉重呼了口气,转至床边坐了。

“你怎这样糊涂!”冀安王爷直直落下话来。

允聿苦笑,怎叫糊涂?他与她相识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见他不说话,冀安王爷又站良久,才低声道:“明日随我去宫中谢恩,父王想过了,明早便奏请皇上允准你去军中历练历练。”

“您要我离京?”允聿猛地一抬头。

冀安王爷脸色不变:“那也是为了你好。”

他忤逆道:“我不去!”

“由不得你!”冀安王爷的语声加重,却见他蓦地起身,冷冷地笑:“我跟随胤王有什么不对,我爱一个人也没有错,难道父王还怕我会因为公主做出些令王府蒙羞的事来吗?”

“住口!”冀安王爷冷冷一喝,讥讽道,“胤王不乏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他与他们都不亲会和你亲?你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兄弟,就是你哥哥!现在你竟要为了外人来忤逆你父王吗?”

他一声“外人”说得尤为分明。允聿只觉胸口一窒,漠然道:“我时常会听得朝中大臣提及当年怀义一战,父王睿智的退敌计策时至今日仍叫人赞不绝口。他们还说,当年连皇上也以为此战必败,是父王坚持不退兵。”怀义是南越西南屏风,怀义一破,蛮夷军便可长驱直入。那双苍老眼眸隐隐闪过一抹光,允聿接着道,“您告诉我,当年一心为国,一心为皇上的冀安王怎会变成如今这样?您不准我跟随胤王,当年您不也是一路跟随当今皇上过来的吗?皇上亏待您了吗?堂堂王爷之尊,荣耀可比亲王,是您自己不要实权!所以儿子就是不明白!”

在皇上面前,他极力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闲散王爷。仿佛在父王眼里,天家的人都不是好人。

长夜静谧,内室父子两人的身影依旧。

冀安王爷被他气得笑了,颇有几分自嘲:“你如今是觉得父王怯弱,没资格教导你?”

允聿将脸别开一处,说不出话来。

冀安王爷却又道:“你辅佐胤王,倘若他来日登上大宝,便还会和现在这样对你?”他一顿,哂笑着,“皇上就是皇上,没有那么多兄弟情分来分给你!你和北汉公主的事,有朝一日被他知晓,你可曾想过后果?”

皇上就是皇上——这分明说的是假想日后胤王登基的事,可允聿怎觉得怎么听父王都像是在暗指当今圣上?早前的事允聿也不是一无所知,今上即位前,各位皇子竞争尤为激烈。而皇上因为有父王和另一人相帮才得以顺利坐上皇位。那另一个人,便是后来建璋十年因叛乱被诛的梁王,亦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皇上登基后,梁王和冀安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封赏不断。皇上登基之初,周边蛮夷骚扰不断,各地也常有动荡,全是冀安王与梁王联手平定。他们一文一武,所向披靡,终于替南越拿下一个太平盛世。此后,梁王一脉迅速壮大,手握兵权,不甘屈居皇上之下起兵而叛乱。允聿的大哥便是当时王师兵的一个先锋将军,在那一场杀伐中死去…

靠在窗台出的一把掸子被风一吹,“啪”地掉下来。

允聿惊觉回神,父王早已离去,他也不知一个人究竟在此处愣愣站了多久。回身将掸子拾起,搁在桌面上,外头有风吹入,凉凉叫人清醒。

建璋十年,正是允聿出生那一年。那年南越发生了太多的事,可惜他尚在襁褓不能亲眼所见,只能在日后从旁人口中去知悉。后来父王便再不管朝中大事,总拿身体做借口,也不喜欢他去掺和天家的事。他起初一直以为父王是惋惜昔日好兄弟落得兵戎相见,最后以梁王一脉被株伐收场而心寒,如今看来却像是另有隐情。

*

八月,金桂飘香。

夙阳宫外却是美人蕉奢糜,青翠宽叶,惹人眼球的绯色花团簇。宫门前却是人影凋零,自端妃染病,皇长子迁出夙阳宫后,别说皇上不再来,宫人们也是能走的就走,谁也不想守着一个失势得了痨病的主子过一辈子。

虔儿端了药小心服侍端妃吃药。

轻薄鲛绡帐被掀起,凤榻上女子面容憔悴,饱满双颊早已凹陷下去,唯有那两只眼睛狠狠凸出来,瞧着有些生怖。虔儿小心舀了汤药送至端妃唇边,她却不喝,惶惶道了句:“咳咳——本宫似闻到丹桂的香气,竟是…病了这么久了。咳,你…你今日可曾见了昭儿?”她先前还奢望能有人将昭儿带来给她看看,如今三月过去,她这一愿望始终落空。

虔儿照旧回答她:“见着了,殿下很好,娘娘请放心。”

“好?”端妃的气色一沉,讥笑着,“她带他,怎会好?本宫的昭儿不会听她的话,不会…”

虔儿无奈叹了口气,起初皇太子是不肯的,可是皇上开了口,他很听话。久而久之,虽也念着端妃这个生母,倒是也不讨厌贤妃了。虔儿每日会远远地看着,见贤妃陪太子玩,教他读书画画,替他换衣,帮他洗手…这些时日,贤妃也像是换了个人,真心地待皇太子好。皇太子还小,很快便会认她做母。

这些话,虔儿从不敢在端妃面前说。

那枯槁的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虔儿手中的药盏端过去,端妃仰头便喝尽,随即一阵猛烈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虔儿只闻得她说:“本宫要好起来,快快好起来,本宫要将昭儿接回来,接,接回来——”

虔儿一阵黯然,接回来,谈何容易?即便现在端妃奇迹般好了,贤妃早已成了皇太子养母,也要看贤妃愿不愿意放手。虔儿低下头,咬住唇,眼前又似见了那日宜雪宫外那抹轻衫胜雪的倩影…腕口一紧,正是端妃冰凉手指拽住了虔儿的手,她喘息道:“你去,去再要几碗药来,咳咳…本宫要快快好,咳,咳咳咳…”她咳得厉害,拽着虔儿的手也无力垂落,整个人重重落在床榻上。

虔儿大吃一惊,忙伸手替她抚着胸口,不禁红了眼眶劝着:“娘娘胡说什么,这药怎能乱吃?”

“咳咳,本宫不管,不管…”

“娘娘!”虔儿一咬牙,再是忍不住,哽咽道,“娘娘的病就算好了,殿下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大长公主算计好的呢?”

“你,你胡说!”端妃瞪着她,似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吼出这句话。

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只是不敢去承认。大长公主最后一次来夙阳宫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得,她说皇上会喜欢昭儿,现在昭儿成了贤妃的儿子,皇上果真就喜欢他了。

虔儿落得泪来,咬着唇道:“那日奴婢亲眼看见大长公主从夙阳宫走后就去了宜雪宫的,后来还和杨大人一起出来,当时奴婢没觉得什么,才没告诉娘娘…”

床榻上女子的眸华黯淡,一瞬竟似死了一般。

是吗?

她还去过宜雪宫,和杨家兄妹说了什么呢?

难怪杨家兄妹的关系也突然就好了,皇上也肯立昭儿为太子了,秦将军更忠心地效忠皇上。大长公主那样精明,早早选中昭儿为纽带,夺走她的昭儿,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早在大长公主和亲南越时,她就成了一枚弃子。可怜她竟到此刻才敢去相信!

她一生唯唯诺诺,却不想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大长公主真的以为她不说话就是天生蠢笨吗?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娘娘,娘娘——”

虔儿声声唤她,却只见床榻上的女子一动不动躺着,两眼无神望着头顶的浅色帐子,眸光死寂,没有一丝活气。

虔儿守了她整日,直到夜里,端妃忽而挣扎着起身,非要命虔儿研墨,她写下一张字条巍巍颤颤交给虔儿:“去静康宫给沈昭仪。”

*

广袖被人紧紧拽住,回头,恰是世弦那不舍的眼。抱着昭儿的乳母远远立在世弦身后,令妧看着看着,她竟又变成端妃那流血可怖的脸。令妧大惊,收回眸华,见世弦紧攥着她的广袖处,亦是一滩殷红之色减缓蔓延开来…

“公主,公主——”

侍女瑛夕的呼唤声隔空遥遥传至。

令妧猛地睁开双眼,瑛夕焦急凑过来,令妧已回神,淡淡问:“我怎么了?”

瑛夕仍是皱眉,又低头瞧一眼令妧的手,才道:“您紧拽着帷幔不放。”令妧顺着侍女的目光瞧去,果真就见了她一手狠狠拽着帷幔的样子,手背根根筋骨分明,纤指使了力,丹蔻竟是透过帷幔再次嵌入掌心,传来丝丝痛楚。

瑛夕是进来伺候令妧起身的,却不想她仍是睡着,一手紧拽着床前轻纱帷幔不松手,脸色苍白,双唇紧抿着倒是不说话。

瑛夕替她梳妆,她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脑中竟又想起端妃那带血的脸。被她捏在手中的发簪“咣当”一声落地,瑛夕“呀”了一声忙弯腰去捡,令妧仍是愣愣坐着。

“公主…呀,您的手怎的这样冰?”瑛夕不慎触及令妧手背,冰冰凉意,竟不像是在盛夏,倒像是隆冬时节的手。

令妧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心就不平静,总想着她离开北汉时的事,越是想就越是惊慌,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可惜她现在远在千里之外,不是想回就能回的。

外头,有人禀报说胤王来了。

这一月里,胤王难得会来几次,大多都是接令妧入宫去见越皇。他说自己尚在守孝期,不宜多来别苑。句句官腔,令妧倒也落得清闲。她与这个未来夫婿总共就见过寥寥数面,二人独处时也未有什么多余的话。

越皇闲暇时便会找令妧下棋聊天,倒不是说这北汉大长公主的棋艺有多好,只是与她说话,一点不累着。

“朕看你气色不好,可是病了?”一子落下,越皇便缓声开口。

令妧落落一笑,素手执了白子在手,浅声道:“是昨夜风声大,不曾睡好。”

越皇眉目幽深,凝望她一眼,漫不经心开口:“可是想家了?”

指尖一凉,令妧嘴角笑容微僵,一时间惆怅不断。离开北汉那么久了,要说不想,绝无可能。可要说全然是因为这个,却也不尽然。这几**只是突然害怕起来,怕北汉会出事。

越皇将手中棋子撂下,低声道:“也罢,朕看你全无心思,还是不下的好,否则朕赢了,也胜之不武。”一旁的宫人见势,忙上前将桌上棋盘棋子收拾干净。令妧侧目,不经意便撞见越皇苍老眸华中一抹似笑非笑的光。她一愣,闻得他又道,“头一回离家这么远,不想才奇怪。只是想归想,往后这里才是你的家。”

南越,家。

令妧惶惶似还未反应过来,见面前老人起了身,泰然行至亭边长椅上坐了,那被系在他腰际的华美锦囊却不慎落下来。令妧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捡起,伸手递与他。

明黄衣袖下,那只大手布满了皱纹与老茧,稳稳接住令妧递过去的锦囊。越皇的眸光越发地幽深,倒是温温和和一笑,望着她问:“你怕什么?”

方才握着锦囊的纤指分明是在颤抖。

“怕朕?怕老四?”他含笑看她,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令妧悄然一怔,似乎妄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另一张苍老的脸来。那一个被她称作父皇的人,却从不曾这样慈爱对她笑过。她勉强一笑,有些促狭低头,却是平静开口:“令妧不是怕,只是有件事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越皇似是意外,脱口便问了出来。

令妧凝住面前这花甲老人,深知这样一副慈祥慈爱的模样背后便是令妧所不曾见过的残酷杀伐。她的目光又飘落在他常年执手的佛珠上,心底弦线却是一触而动,放眼整个南越,也只有他是与她一样的。她也曾有过一心只有政权的时候,她手中的人命,有该死的,也有枉死的。

手指张了张,又握住。令妧闲闲一笑,竟是道:“在后悔没有杀掉一个人。”

越皇身处高位多年,亦是看惯了那些杀戮,明着的、暗里的,却还从不曾有一个人敢将这种事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直截了当。他略略一怔,而后微微笑了,也看一眼手中转动着的持珠:“不过若是杀了,也不见得日后就不后悔。”越皇深深望着面前女子,她果真还年轻着,他与她一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可惜现在老了,总为那些事心烦,日日手持佛珠也未能心静。

作者题外话:

仔细的读者应该可以从越皇与令妧的对话中瞧出端倪了,呵呵。

【涅槃】08

漱安宫里,一行宫人忙碌进出。

素衣素裳的上阳郡主携了宫婢的手缓缓走在院中甬道上,往日里,连妃虽算不上得宠,可这漱安宫也想来热闹。六宫的嫔妃们也常来走动,有羡慕连妃有儿子的,也有妒忌胤王英姿天纵的。

王绮睥睨一笑,抬眸之际,瞧见半开的纱窗后,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王绮一惊,瞬间敛起了笑意,提着裙裾小跑着上前:“橖哥哥!”

宫人们见王绮进去,忙都朝她行礼。

胤王回眸瞧她一眼,淡淡一笑:“你怎么来了?”

自连妃去后,王绮是难得见他笑的。此刻一见他笑,她的心情也好起来,眼看着他挑开了珠帘入内,她回头将团扇往宫婢手中一塞,忙跟上去。夏末,天气仍是炎热,眼前的珠帘触手上去却有一抹凉意。王绮随他入内,金錾香炉内再闻不到袅袅缠绕的熏香。王绮轻声道:“我就和娘娘一道住在漱安宫里,你是忘了吗?”

胤王略怔,闻得她问:“你怎想着来漱安宫?”

胤王正与一侧的宫人说了几句,闻得她问,才回头道:“父皇命人收拾母妃的遗物,我怕有遗漏,亲自过来看看。”

连妃已逝,漱安宫势必迟早是要收拾出来的。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有新人入住。

帝王家,素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往后,谁还会记得曾住在这里的连妃?

胤王的脸色微黯,谁都不记得,好歹他会记得自己的母妃。他缓缓上前一步,在梳妆台前站定,细细端详甚久,忽而伸手将台上一支錾丝金钗握在掌心。垂下的眼睑里,分明是一流愤恨暗波。王绮离得近,不免看得悚然,局促站着,再是说不出一句话。

原本还想顺道问问他与北汉公主的婚事,如此看来,王绮是再不敢问了。

*

令妧从帝宫出来时,夕阳已斜落。一痕余晖散在红墙瓦壁上,折映着浅浅的光。

瑛夕紧随其后,小声道:“胤王说是去一趟漱安宫,竟是去了那么久。”她的话里颇有责怪之意,“那我们现下如何?也去漱安宫吗?”

令妧缓步走着,日落前夕,空气里的燥热也似缓缓消退了一些,清风拂面,倒也觉得爽气。令妧却摇了摇头,不去漱安宫,她与漱安宫里那薨逝的未来婆婆甚至都还没有照过面,如今宫里宫外人人见了她都叫“公主”而非“王妃”,可见是有人授意,她也不必去漱安宫走一趟。本就是没有情分的人,她也不是那种悲悯心乱施之人。又或者,胤王才不稀罕。

这般想着,令妧不觉一笑。

胤王若稀罕,怕是她不去也早与她开了给口了,他都不言语,她又何必热脸凑上去?

瑛夕疑惑开口:“公主笑什么?”

想笑就笑了。

令妧一落广袖,却转了身往前,话语轻悠:“既是闲暇无事,不如随处逛一逛。”南越皇宫她来了数次了,也不曾有哪次随处走走看看的。今日与越皇一番话,令妧郁结的心似稍稍缓解了些。越皇说的对,有的事你不做觉得后悔,你做了也未必就不会后悔,而她的事,眼下如何还是个未知。也许,本就是她太敏感了。

听她轻松的话,瑛夕也跟着笑起来。

一路过去,甬道两侧繁花奢糜,缤纷贡菊、冷艳芙蓉,香薰漂浮在空中,旖旎悠远。

转过一处假山,隐约似有女子哭声从延绵洞中传出,悲恸里浮出惶恐。

瑛夕吓得一阵瑟缩,忙抬眸瞧了令妧一眼。令妧黛眉微蹙,伫足凝望一眼,她一个眼色使去,淡声道:“去看看。”

瑛夕见她眼底毫无惧意,暗自笑话自己胆小,遂也壮了胆子上前。深吸了口气冲入洞中,瑛夕转在口中的“谁”却蓦然换成了一声“啊”。洞内一个青衣宫婢,眼看着有人闯入,忙起了身狠狠地将面前的焚烧的东西踩灭。

那飘落在一侧尚未完全被焚化的一角,分明是冥钱!

宫中禁忌颇多,其中有一项便是宫人不得私自在宫中焚烧纸币冥钱,违者,轻则杖责,重则杖毙。

这人倒是好大的胆子。

青衣宫婢看清来人,见瑛夕一袭墨色绢丝高腰裙,胸前两条丝带静垂,分明就不是宫中女婢的妆容,可瞧着,也不像是哪家小姐…她惊愕望着,又见另一人自瑛夕身后款步入内。她一眼望见令妧绰约风姿,一怔之后,竟是“扑通”一声跪下了,朝令妧叩首道:“奴婢琴英叩见大长公主殿下!”

南越人没有叫她“大长公主”的,可这琴英…令妧着实也不曾有印象。

瑛夕亦是吃惊问:“你是谁?”

琴英一抬头,竟是泪如雨下:“奴婢是欣徽公主的陪嫁!昔日随公主和亲南越的,除了奴婢便还有棋悦、书香和画苋,如今却只剩下奴婢一人!竟想遇见了公主您,奴婢…求公主带奴婢出宫吧!”

锦衣华裳的令妧就这般静静望着,见她哭得伤心,她却只问:“你在烧什么?”

琴英愣了片刻,才忙答:“是一些纸钱,奴婢挂念欣徽公主,便给她烧些纸钱,只盼她在阴间不要受苦受累。”

瑛夕的眼底缓缓溢出了同情,她正欲开口,便闻得外头传来宫人焦急的声音:“公主———宁安公主———公主您在哪里———”

瑛夕朝令妧看一眼,见她转身朝外走去。琴英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裾,求道:“奴婢求公主可怜奴婢,带奴婢出宫吧!”

令妧头也不回,只淡淡道:“若想活命,就趁没人发现先将地上残局收拾了,否则,本宫也保不了你。”

“本宫在这里。”

太监宫婢一行人回头时,见令妧携了侍女好端端站在甬道旁,一个清贵高华,一个清丽文秀,晚霞映红了她们身后半边天空,直叫宫人们看得出了神。为首的太监躬身上前,谨慎道:“有人瞧见公主朝这边来了,奴才等以为公主是迷路了,是以才…跟过来看看。”

令妧不拘一笑,温声道:“劳公公费心了,本宫只是随便走走。胤王殿下从漱安宫出来了吗?”

太监又低头:“倒是还不曾,想来也快了。”

令妧点头:“那本宫去宫门口等他便是。”

*

连妃的东西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收拾到最后,大抵只剩下零零碎碎一些东西,宫人们却是每一样都要问过胤王。胤王思忖了下,干脆都命人包了,一并送去胤王府。

先前王绮陪着他在连妃寝宫待了会儿,后来陈嫔派人来请她去看内务府新从来的越纨,陈嫔与王绮年纪相仿,王绮深居内廷素日里也只与她相熟,推托不过,便去了。

黄昏已近,余晖收尽。

胤王从寝殿步出,忽而闻得身后有人叫住他:“殿下请留步!”

回眸看时,见是连妃的近身女婢坠儿。坠儿见他站住了步子,忙慌张上前来,又看了看四下无人,才敢开口:“奴婢一直有几句话,这段时间都压在心头不敢与人说,娘娘素日里厚待奴婢…奴婢今日便是要告诉殿下,娘娘的死…”

坠儿的语声带颤,撞见胤王微缩的眸子,一凛冷光射出,坠儿顿了下,继续道:“娘娘的死怕是和皇后娘娘有关。”这件事即便无人与胤王说,他才猜至七八分了,是以听着并未觉得震惊,倒是坠儿接下来那句话,终是引得他怔住——娘娘出事前,奴婢还亲眼瞧见郡主与庆王在一起。

王绮与庆王。

自漱安宫一路出来,胤王阴沉脸上再无半分神韵。

令妧与瑛夕坐在马车上等着,车帘被挑起,天色渐暗。

“胤王出来了。”瑛夕小声道。

令妧掀起了车帘,果真就见那抹石青色身影靠近,太监将马牵给他,令妧远远瞧着,竟像是觉得那背影孤寂无比。她来南越也有一段时日了,连着庆王与她说的话也比她这个未来夫婿的多。起初令妧以为是一连串的事让胤王有些心力交瘁,渐渐的,她恍似有些觉察出来这个男人似乎在刻意疏远她,不想与她亲近。

大约,是因为不爱。

马车出了皇宫,天色已昏,崇京大街上仍是热闹非凡。这季节待在家里燥热,还不如这街边来得凉快。

马蹄声靠近,紧接着传来胤王的声音:“本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送公主了。”

帘子微掀,令妧含笑望出去,贤惠地点头:“殿下慢走。”

他的薄唇一抿,勒转了马头便扬长而去。

从皇宫出来,胤王的脸色便一直不好,眉宇见像是被什么心事压着。不过他不说,令妧自是不会多嘴去问。

待胤王离去,令妧便叫停了马车。瑛夕见她自顾起了身出去,她吃惊地跟出去,锦绣华服的女子宛若翩然蝴蝶,轻盈便从车上跳了下去,吩咐下人们先回别苑去。

“公主!”瑛夕诧异,急着追去,险些从马车上栽下。

令妧睨她一眼,嗔怪道:“这么大惊小怪作何?没的叫人看了笑话。”

瑛夕蓦地脸红了,拂了拂衣裙追上道:“您怎下车了?”

“嗯,走一走。”

昔日在盛京,虽不曾有人限制她的自由,漫漫数载时光,她却一次也不曾去街上游历过。眼前,闪过那抹清瘦身影,记忆中的蒙纱斗笠仍然清晰,令妧不觉一笑,倒是忘了,曾有过一次。而如今,虽身在他国,心里却觉轻松,仿佛没有那么多的羁绊。

夜来风急,吹得衣袂飞扬,令妧的唇角扬一抹笑靥,颔首望向夜幕下的星空。

庆王正巧路过,一眼就见了百年香樟巨树下的倩影。

“好巧。”得意带笑的话音自身后响起,令妧闻言回身,见庆王广袖博带,英俊倜傥,闲闲立于身后。

他只一人。仿佛那日在帝宫的争锋相对是浮华一梦,此刻再见,庆王眼底除却温和善意便再无其他。

瑛夕朝他行了礼,却听令妧笑问:“殿下是监视我?”

他一愣,随之朗朗笑出:“公主实在污蔑在下。”他又惶惶一摇头,露出失望神色。

令妧并不在意,转身欲走,夜色下,男子身影急移,一把捉住她纤弱手腕,邪笑着:“公主错怪好人岂能这般轻易走掉?”

“你想怎么样?”令妧的音色冷下去。

他仍是笑,目光朝前望了一眼道:“前面便是本王府邸,想邀公主入府小聚。”

令妧嗤地笑了:“殿下好大的胆子,不怕令妧告诉皇上吗?我可是你未来弟妹,岂容你这样放肆!”

他的眉梢一挑,分明是不惧:“本王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闻得公主棋艺高超,便想讨教一番,也好日后与父皇对弈不至输得太惨。”

他找起借口来果真冠冕堂皇,生就一副倜傥模样,做起事来竟是这样轻浮!令妧气急,抽了抽手道:“放开我!”

看她挣扎气急的样子,庆王不恶反倒是喜欢的很,他不放只笑:“南人姑娘才矜持得紧,誓死也不轻易与男子有肌肤之亲。素闻北人皆豁达,公主何必这样小家子气?”

令妧却憎恶这样的庆王,反手一掌掴了上去。

他偏偏不躲,不偏不倚硬生生受下这一掌。令妧用了十分的力道,掌心也震得生疼,金甲丹蔻在他脸上狠狠划出一道狭长口子,一排血珠已缓缓溢出来。

瑛夕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庆王俊眉微蹙,依旧笑道:“果真不似我南人姑娘家的柔弱,本王也喜欢强悍的…”话音未落,他只觉手背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时剧痛难忍。令妧只觉得他的手一松,趁势便抽出来,见他一脸痛苦的样子,慌忙推开数步,转身拉了瑛夕便融入身后来往人群中。

庆王捂住手背抬眸,见那两抹身影已迅速远去。

跑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二人再跑不动,才停下急急喘气。瑛夕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这庆王…庆王好可怕!他…他想干什么———”瑛夕喘得厉害,连话也说不全。

令妧一把将瑛夕拉进一侧的胡同里,呼了口气,忽而道:“允聿,是不是你?”

瑛夕惊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