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聿的脸色微变,咬牙道:“孩儿也是南越的子民,是皇上的臣子,不该为国效力吗?”他仰着头,跪得端正,字正腔圆地说给面前之人听。长这么大,这还是允聿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思。父亲的担忧他全明白,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与胤王是好兄弟,如今还有乔儿…

外头语声未断,廊下几个丫鬟围着冀安王妃站着,个个脸上神色担忧。方才就闻得里头茶具破碎的声音,此刻忽而又一阵异响传来,冀安王妃是再忍不住,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冲进去。

“王爷!”她上前一把就将允聿护住,红着眼睛道,“责罚一下也就罢了,儿子刚回来,还有伤在身,难道你真的要把他打死吗?”

戒尺已被生生抽断,冀安王爷握着手中半截戒尺,看一眼冲进来的王妃,扬手就将剩下半截戒尺掷在允聿肩上,恨恨朝冀安王妃道:“都是你把他惯成这样!”他用力一甩衣袖,大步出去。

“父王…”允聿回头,只见那身影极快地出去,家丁追着欲将雨伞撑上去,他的脚步未止,径直没入雨帘。

眼瞅着那血红的掌心,冀安王妃忍不住眼泪婆娑,回头吩咐着去丫鬟去请取药,又小心扶允聿起来,哽咽道:“你父王他就这样的性子,你别怪他。听说你失踪,你父王几天几夜没合眼,娘知道他就是嘴硬。”手中握着丝帕,瞧着那又红又肿的手掌,冀安王妃扶着他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责之深,恨之切啊!

允聿略吐了口气,与冀安王妃一同走出书房,丫鬟的药已取来,他却径直回房去。冀安王妃接过丫鬟手中的药追上去,却见允聿的步子渐缓,他回眸看向她,此刻脸上再无半分的笑:“父王既是那样不喜欢我和胤王走得近,他那样不喜欢我去掺和天家的事,当年他怎又同意做这个王爷?”

话既出口,冀安王妃的脸色大变,慌忙上前捂住他的嘴道:“这种话可不许胡说!仔细你父王听见了又要罚你!”

允聿却是不怕,拂开了她的手,随即换上浅浅的笑:“知道娘最好,才不会告诉父王去。”所以也只有在冀安王妃的面前,他才敢说着放肆的话。

寝室内,早有丫鬟打了水候着。几重幔纱一落,瞬息就将外头阴湿气息遮去。香篆风幌半萦,一侧却是碧窗斜影,丫鬟又换了新的香料在掐丝香炉里,是他最爱的奇楠。

另一个丫鬟小心将帕子浸了水递给冀安王妃,她拉过允聿的手,轻轻给他擦拭,不过才触及,他就蹙眉叫痛。丫鬟在一旁捂着嘴笑,他瞪她一眼,又忙低声求着冀安王妃轻一点。王妃摇头轻叹,在她面前他永远就是个孩子,会撒娇会叫痛,她却不知他在外头究竟又是如何以一肩挑起那些沉重的责任?

丫鬟俯身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却见他嘴角弯弯,分明是笑了。

从小到大,只要在娘这里撒撒娇,什么天大的事她也就不会怪他。允聿深谙这一点,问起话来也越发肆无忌惮:“这么多年来父王总称病不朝,虽挂着王爷尊号也实则与半隐相差无多。可我不明白,当年要大哥介入梁王叛逆一事的人不是父王自己吗?他要大哥去,不也是为了皇上,为了南越百姓吗?为何如今却要我远离天家的事?咝——”

冀安王妃有些惊慌地收手,低低道:“娘弄疼你了,还是让茉颜来。”

边上丫鬟忙应了声,接过她手中的药膏小心替他涂着。

那一波疼痛很快过去,允聿知道他的话又让冀安王妃想起他已故的大哥,他想了想,才又道:“当年大哥所做之事是为了天下太平,如今我舍命救公主的事也是为了天下太平,父王何苦生那么大的气?”

冀安王妃却是不说话,低头静静坐了半晌,才起了身道:“上了药就歇着,娘让人给你熬了补汤,这就去叫人给你送来。”

“哎,娘…”

“世子爷,您就安分一些吧,仔细手又疼!”丫鬟拦着他,半嗔半怒地说道。

冀安王妃果真就不回头,顺道还拉上了房门,允聿一阵泄气,叹息着:“我又说错话了。”

丫鬟也跟着一叹,低声道:“这事世子爷怎会不明白?连奴婢也明白得很,正是因为当年大少爷的死,王爷才不想您去插手天家的事啊。”丫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梁王叛乱时她甚至还未出生,关于大少爷的事迹自然也是道听途说的。不过这在王府基本不会有人议论,倘若当年大少爷没出事,那世子之位也非他莫属呢。如今世子又是王爷唯一的孩子,自是宝贝得紧。

此后,便不曾闻得他说话,丫鬟倒是想起什么,小声问:“奴婢听闻那北汉公主是个绝色美人,果真如此吗?”

闻得她提及令妧,允聿恍似才回了身,巧笑睨她一眼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丫鬟得意了:“可不是,大街小巷都在传呢!说北汉公主如何貌若仙人…不过奴婢却还听说,说那公主曾婚配过,可是真的?”这消息是前几日胤王府的人来传世子失踪消息时她无意见听那人在私下里提及的,丫鬟心下还称奇,倘若真是这样,那胤王也真是放得开!

谁知这一问,允聿的脸色骤变,猛地起了身,沉沉道:“日后休得议论北汉公主这些事,叫我听见了必严惩不贷!”丫鬟吓得脸色惨白,世子往日里都是平易近人,是以她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人也敢说写有的没的,哪想到今日他却发这样大的火。丫鬟拿着药膏愣愣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之人往前破开了幔纱出去,步子飞快,衣袂当风。

她忙叫了几声“世子”便追着出去。

入暮,天色越发阴霾。雨未止,再次愈渐大起来。

允聿一把握了倚在廊下的伞就迈入雨帘,回到王府,不管是父王的责骂也好,娘的心疼也吧,都叫他觉得无比温暖。他只是想起令妧,来了崇京便是独身一人,谁不识,他不放心。

才走过一半庭院,面额便被细细蒙上一片湿气。

府门近在眼前,允聿尚未靠近,那声厉声便传来:“你又要去哪里?”

允聿一怔,不曾想竟被父王逮了个正着。自是不能说想去打探下北汉公主的情况,可是父皇精明,要说胡乱搪塞的话他还不是他的对手。这样一想,允聿便索性道:“连妃娘娘得了急症,我担心胤王,想去看看。”

那一个仍是站在廊下并不过来,脸上再无半分神韵,也不与允聿说半句废话,只冷冷道:“来人,把世子给本王拉回来!”

侍卫们得令纷纷冲进雨帘,半拉半架将允聿拖回来。冀安王妃闻讯赶来,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上前叫了一声“王爷”,便被他狠狠剜了一眼:“你闭嘴!”

身后沉重檀木门一关,殿内烛火摇曳,允聿吃惊地回头看着冀安王爷。他的脸色仍是冷若冰霜,语声里是掩不住的怒:“你今天就给我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跪在你哥哥面前!给我好好反省!”

“父王…”

允聿才起身,见冀安王爷已出去,门被瞬间关闭,外头传来他冰冷话语:“你们全给本王守在外头看住世子,谁要看不住他,就提头来见!传本王的命令,今儿这门不准再开,不用给他东西吃,连水也不必给!”

那声音渐渐远去,许是人走了。

允聿蹙眉凝视着外头重重人影,往常他与胤王走得近,父王心中不悦也不曾这般,这一次竟会发这样大的火…父王是怕胤王在夺嫡中败下阵,而后会因他累及王府吗?

冀安王妃远远便听见冀安王爷说的那番话,见他过来,她才低声劝说:“罚就罚,怎能不给他东西吃?君儿身上有伤…”

“有伤有伤,别一天到晚提醒本王这个!本王倒宁可他卧病在床连这个门也出不了才好!”冀安王爷脸色铁青,“他从小散漫惯了,那时还骗本王说外出学艺,结果呢?本王竟不知他与胤王交好到如此地步!”

冀安王妃忙拉着他:“王爷小点声。君儿会如此也难怪他,他哥哥去的早,他从小没有兄弟…”话至此,冀安王妃的神色也黯淡下去,低眉垂目,一片哀伤之色。

望见她这般模样,冀安王爷到底心中不忍,执了她的手道:“本王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王妃含泪哽咽:“君儿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如今他也大了,王爷何不告诉他,他哥哥就是为他而死…”

“王妃!”这一声喝,冀安王爷眼底再无半分柔情,唯有犀利。这件事不能说,已经守了二十多年了,他绝对不会说!

*

一缕清风从窗外窜入,吹得帷幔跌宕起伏。瑛夕入内时,令妧早早就醒了。

昨儿夜里独自躺在床上想了太多的事,后半夜竟是如何也睡不着了,便一直都是半睡半醒着。

侍女伺候令妧起身,替她梳妆打扮。外头闻得宫中来了人,令妧推开珠帘迎出去,见是一个略有年纪的太监。他瞧见令妧出来,勉强笑着行了礼,才道:“奴才孙连安给王妃请安!”

“孙公公请起。”令妧黛眉一蹙,眸光看向他的身后,闻得他又道:“王妃不必等了,王爷他今日不会来。连妃娘娘薨了…”

“什么?”手中丝帕用力一绞,令妧忍不住上前一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儿夜里,是以皇上让奴才来给王妃陪个不是,您刚来就发生这样的事,皇上一时半会儿也怕是没空见您,得委屈王妃再别苑多住上几日了。”孙连安叹息着,又道,“奴才还赶着回去复命,就先行告退了,王妃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别苑的下人们说。”他又规矩地行了礼,匆匆离去。

瑛夕错愕地望着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这才脱口道:“公主,怎么会这…”

她的话未完,却被令妧制止再说下去。院中晨露尚未收起,宫人们各自忙着,令妧缓缓收了心,如今身处他国,谁人可信她不知道,那边只有谨言慎行方是上策。

连妃突然薨逝,宫中情况如何,胤王情况如何,这一切的一切是令妧想知道却又无法打探的。允聿那边呢?

令妧转身入内,写了字条塞于瑛夕:“你去一趟冀安王府,把这个给世子。”

瑛夕讶然:“奴婢不认得路。”

令妧莞尔一笑:“不认得才好,若是被人瞧见,你只管说是想去胤王府的,不慎走错了路。”她推她一把,“快去。”

瑛夕这才点了头,将字条收纳入怀,转身奔出去。却是不想在门口与刚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瑛夕正欲开口责怪,待看清来人后,她的神色一僵,慌忙跪下道:“参见庆王殿下!”宫里才来过人,却是怎么也想不到庆王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侍女庆王自然是认得的,那日在墨兰别院初见,她可还趾高气扬地叫着要侍卫将他拿下。如今见她恭敬模样,庆王倒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就这般低头瞧着,正欲调侃她,便闻得令妧平静语声传出:“令妧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她又横瑛夕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道,“还不下去给王爷沏茶?”

瑛夕恍然大悟,忙从地上爬起来退下。

庆王轻哧一声,牙色玉珠垂在缨络两侧摇晃不止,他沐一身和煦阳光入内。一整夜的雨似是浇净了一切尘土尘埃,空气里只剩下淡淡的紫薇香气,与这内室轻盈缭绕的轻萝香气混在一起,越发叫人觉得舒适。庆王不觉凝神一嗅,久违的味道萦绕在鼻息间,再不若梦中般浮华。

令妧半笑着:“殿下真叫令妧吃惊。”

庆王跟着一笑:“宫中出了事,本王四弟是走不开了,公主初来乍到又恐怠慢了你,正巧本王对公主来说也不算生人,便自请父皇允准本王来别苑看看,问问公主可有什么或缺?”

令妧敛襟微笑:“没什么缺的,多谢殿下,也请替令妧多谢皇上。”

庆王觑了眼她谨慎的容色,心下生笑,含笑道:“本王多年不曾来过锦绣别苑了,如今正值紫薇时节,不如本王陪公主到处看看?”

果真连妃不是他的生母他便一点悲悯之心都没有。见令妧不动,庆王又笑道:“公主吝于赏光?”

令妧缄默片刻,正念着如何推托,倒是不想他自顾转了口道:“说也奇怪,公主那侍女去沏茶怎就去了那么久?哦,该不会是出去了吧?”他一挑眉,话中藏话。

令妧蹙眉,方觉这气氛诡异,面前男子不待她答话,径直开口:“那便让本王猜一猜,你那侍女去了哪里?胤王府?”他仿佛是认真自问,继而又摇头,“我四弟又不在府上,莫不是…冀安王府?”

说话间,令妧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庆王深深望着她,齿间含笑:“那怕也是迟了,冀安王世子于今晨入狱了。”

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到底让令妧狠吃了一惊,广袖下手指微僵,她强作镇定,淡淡道:“这又是何故?”

“何故?”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反问着,“公主竟不知要来问本王?本王倒是听说,有人说迎亲途中世子冒犯公主…”

“胡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令妧厉声喝断他的话,庆王却不怒,仍是不紧不慢说着:“世子与公主失踪三日,孤男寡女,最是引人遐想。不过公主放心,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要错,也是世子的错,是他冒犯公主,并不是公主与他有染。”

他的话越说越淡,令妧一阵惊窒,是他们!好大一个局,除掉连妃还不够,还要搭上允聿…

【涅槃】04

“殿下想怎么样?”令妧不想与他拐弯抹角,开口就问了出来。

庆王深深望着她,见她明眸地掩着怒意,他却是轻缓一笑,转身向外道:“这样好的天气公主何不与在下一道出去走走,有什么话也可细细说来。”环佩声响,面前男子果真就走了出去。

令妧的脸色微微沉下,眼看着那抹身影斜斜落在门上,她略一迟疑,终是抬步出去。庆王似是断定她会跟着,也不回头,便这样缓步往前。廊下凉风徐徐,轻薄衣衫飘逸,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嵌入这满园花海似浑然天成的一幅瑰丽画卷。

眼前那颀长身影顿住,庆王伸手拂过一旁的一簇紫薇,芬香馥洌,艳艳如美人。他回眸生笑,睨着令妧道:“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晨曦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他倒是很巧妙地将“黄昏”二字替成“晨曦”,正好应景。令妧低头一笑,他改得,她自然也改得。广袖轻落,她话音婉转:“紫薇花对紫微郎,名目虽同貌不同。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

庆王略略一怔,随即朗声笑起来:“有趣,实在有趣!”当日在墨兰别院她曾对他说过“皇上拒绝了王爷,令妧却未必”,可她约了他却有失约。如今她孤身入越,胤王自顾不暇,他再次提及却仍被她巧妙挡回。庆王心中难得没有怒意,清明目光点滴不漏落在女子绝美脸庞,这样的女人,果真叫人爱不释手!

看他闲暇模样,令妧也不敢轻易将心思表露。她分明想问的是胤王与允聿的事,偏他倒是好,处处与她打马虎眼。她悄然深吸了口气,见他站着不动,她便转身欲在凭栏处坐下。庆王眼尖,伸手拦了,又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小心铺在凭栏上,含笑道:“公主乃千金之躯,可别受了湿气才好。”

令妧泰然受之,抬眸含笑:“多谢殿下。”

庆王仍是望着她,眼底隐隐含情。令妧只做未知,浅浅道:“殿下今日来不是专程与令妧赏花的吧?若是为了告诉令妧胤王殿下与世子的事,那令妧已经知道,谢殿下转告。”

女子净瓷般的脸上扬一抹舒畅笑意,琥珀瞳眸里丝毫瞧不出惊慌,庆王心中不免又升起几许赞扬,他却依旧问她:“公主一点都不担心吗?”

令妧猝然一笑,凝着他反问:“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北汉公主,任凭你南越皇室如何折腾,难道你们皇上要轻易与北汉翻脸吗?”这也便是庆王着重强调是允聿冒犯了她,而非是她与冀安王世子有染的原因。

庆王朗朗出笑,修长手指一掐,轻易便折了一簇紫薇花捏在手中把玩。晶亮眸子里折映着女子泰然神色,庆王止了笑,言语也似认真起来:“本王喜欢公主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也不累着。时下什么情况也不必本王给公主一一分析,依本王看,公主是否该考虑换个盟友?”

换盟友?换他?

令妧静静望着,他已是低眉垂眸,像是真的在赏花。

南越诸位王爷,唯他是皇后萧氏的亲人,眼下胤王又出了事,似乎这条路的确不错…

那一个又轻声道:“公主要的左不过是北汉太平,换了本王也未必就不行了。”他轻描淡写说着,又低头,盈盈一嗅,淡雅紫薇香,终抵不过女子身上的轻萝香气来得香醇诱人。

令妧收复眸华,垂目落在葱白指尖上,顺手轻轻抚平罗衫褶皱,看来这庆王一点也不蠢。世弦选胤王不过是因为昔日崔太后替他铺平的路,而如今胤王自顾不暇,她会转身吗?

眼前,恍惚中又见了那日允聿舍命护她的场景,还有那覆在她身上被鲜血浸透的湛蓝披风。指尖一阵凉意,令妧不觉又笑了笑,别开了话题去:“看来殿下盼着连妃娘娘归天盼了很久了。”

如此意味深长一句话,也亏得她是北汉公主才敢这般肆意开口,若换做旁人,是断断不敢的。庆王干净下颚一抬,似笑非笑的凤目却是微微眯起,手一松,那夹在指间的紫薇花翩然落下,掉在绿荫中,染上晶莹点点。他目光灼灼望着令妧,语声倒是淡淡:“闹了半日,原来公主以为连妃娘娘的死与在下有关?”

令妧莞尔:“这可是殿下说的。”

他又呵呵笑起来:“若本王说无关呢?”

令妧觑他一眼,见他神色卓然,眼底是如常平静,着实看不出是否撒谎。南越后宫,群妃吐艳,却是萧后一人独大。萧后培养出来的儿子,自然也不会简单。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是庆王,也会是萧后。当然,无论是哪一种,庆王都不会在令妧面前承认。这般想着,她倒是也释然了,抿唇一笑,也不与他争辩。

庆王略蹙了蹙眉,语声似低叹:“你还是不信。”静谧眼底一抹失望之色流淌而过,令妧不免一愣,他若仍是在撒谎,那令妧该敬佩他的演技了。之前在北汉,他不曾占上风,如今这是南越,这位萧后力捧的王爷到底开始不紧不慢起来了。

别苑门口,一抹小小身影急急入内,穿过芬洌肆意的紫薇甬道朝这边赶来。令妧本能抬眸觑了一眼,见是神色慌张的瑛夕。她跑得极快,脚面沾着湿印,那声“公主”未甫出口,一眼便又见与令妧对面而坐的庆王。瑛夕一愣,转至嘴边的话忙又吞了下去。

庆王抚袍起了身,不以为然的一笑,朝令妧道:“想来公主有事要忙了,本王也该进宫一趟。”他说完,往前一步,却在走过令妧身边时,又压低声音闲笑道,“公主迟早会选对人的,本王随时恭候。”

随时恭候?他倒是自信满满。令妧掩面一笑,那抹身影已离去甚远。瑛夕只见庆王临走于令妧面前极快地低言几句,她却不曾听得是什么,此刻瞧见令妧骤然发笑,她才回了神,也不去拘泥庆王的话,她只快步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公主不好了,世子爷被人带走了!”

冀安王府瑛夕根本就未进去,听说是冀安王爷下令闭门,谁也不见。她是拉着那家丁好说歹说,还塞了银子,那家丁才叹息着告诉她:“姑娘别打听了,我们世子爷让人带走了。”

被谁带走,为何要带走,却是任凭瑛夕怎么问,那人都绝口不提,只搪塞着说还有活要干,匆匆溜了。

令妧静坐片刻,突然起了身。

回至房内,命瑛夕将她写的字条径直丢入火盆中烧了。

瑛夕见她的脸色再不似庆王走时的泰然,隐隐有了凝重。瑛夕小声问了句,见令妧眼底涌起一抹犀利之色,招手示意她靠近:“你去…”

*

正值日中,漱安宫的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的。

内室不时又呜咽声传出,听得人在这艳阳天里也生出了凉意。

一名青缎内侍亟亟自外头本入内。

此时御书房内,越皇一袭明黄龙袍端坐在敞椅上,萧后随侍一侧。底下大臣却是交头接耳,窃窃说着什么,萧后朝皇帝看了看,见他面无表情坐着,一手不断地转着手中持珠。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胤王已到。

门被推开,迷离阳光自男子身后迸射进来,他仍是那日入宫时的衣裳,庄严石青色朝服如今已是褶皱不堪。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他的语声里透着无力,面容憔悴。

越皇应了,开口道:“朕让你来,也是有些事要你知道。你且起来,听听各位大人的说法。”

得了皇帝应允,憋了一路的诸臣纷纷进言。

“皇上,臣以为连妃娘娘乃胤王殿下的生母,生母薨,自是要守孝三年,殿下眼下不宜与北汉公主完婚。”

“陈大人既说那一个是北汉公主,那便不能依着寻常规矩来。公主千里迢迢来了南越,胤王殿下却不与她完婚,空将她置于崇京不闻不问,这传出去便是我南越失礼!”

“大人此言差矣!我南越开国以来便奉行孝道,正所谓百善孝为先,昔日皇上为之表率令天下臣民折服,如今怎能叫胤王殿下破了这规矩?皇上,臣以为殿下当为连妃娘娘守孝,方能一表天下!”

“皇上,三年可不是三日,如此怠慢北汉公主,叫北汉皇帝作何感想?臣请皇上三思啊!”

诸臣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有退让之势。

乍闻得堂上之人低咳一声,众人这才恍觉回神,齐齐将目光看向仍旧泰然端坐敞椅上的皇帝。越皇的目光却是看向御案前的胤王,素日里清明双眸如今却是恹恹无神,越皇突然开口:“老四,你的意思呢?”

金錾香炉袅袅弥漫了一室的熏香氤氲,嗅在鼻孔里的尽是绵绵危险。萧后静静睨视胤王,冷艳脸庞藏匿着笑,连着眼底也尽是玩味。胤王低眉垂目,皇帝问他,可皇帝心中却早已有了决断。这一天一夜,他跪在连妃遗体前,除了悲恸,他自然也曾想过别的。早前在驿站时闻得宫人来报时,他便曾想过的,左不过是为了阻止他大婚。那便是皇后那边下的手——偏偏宫中御医诊断母妃是染了时疫,宫中怎有时疫…眼下却早已无处求证。广袖下,握拳双手已筋骨分明,今日之事,他若执意以两国友好邦交为由与公主完婚也不是难事。只是他不孝之行必将成为日后世人口中的诟病。他虎视东宫已久,自是不甘心!

略往前一步,衣袍微掀,胤王屈膝跪下,低首道:“儿臣愿为母妃守孝!”

皇帝转动持珠的手略略一停,却不过片刻,又继续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深邃眼底溢着光,点了头道:“好,连妃有你这样的孝顺儿子,泉下有知也必欣慰之极。”萧后嘴角笑容已起,却闻得皇帝话锋一转,“不过那一个到底是北汉公主,三年之期为之过长,朕以为守孝半年便是。朕择日便派人传信去北汉,与北汉少帝言明此事。天下人也自当理解,如此既不拂了你的孝心,也不会驳了北汉的颜面,你看如何?”

胤王俯首:“儿臣谢父皇!”

诸臣闻言,纷纷附和:“皇上英明!皇上万岁!”

静立一旁的萧后这才淡淡道了句:“既是如此,暂且还是不要叫王妃,否则叫上几个月的王妃却不过是个虚名,也不成体统,还是叫公主尚可。”

皇帝点头应声。

诸臣畅怀进言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告退。阳光随着殿门一开一关也跟着忽明忽暗,萧后冷睨了胤王一眼,才开口:“臣妾想问皇上,冀安王世子的事您是要亲自审理,还是交由臣妾暂代?”

御书房的地面被打扫得油光锃亮,胤王蓦地抬起头来,闻得皇帝幽幽一叹:“先前冀安王才入宫来要见朕,朕让孙连安回了。此事,朕便不想管了。”

“何事?”胤王惊窒,他在宫中一天一夜不出去,外头竟又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皇帝已起了身,绕过御案下来,却不答,径直往外走去道:“皇后便与老四说说,朕乏了,先回寝宫了。连妃的后事也一并交予你处理。”

孙连安见皇帝出来,忙招呼了宫人们上前,锦绣华盖与头顶,挡不住猎猎日光。皇帝缓缓步下白玉石阶,却在御辇旁伫足站立,负手回望御书房一眼。北汉少帝被群臣逼迫立储的消息他不是没有耳闻,南越自开疆辟土以来便不曾有过君王尚在就立储的规矩,他不必饱受诸臣进言立储的困惑,却也并不那样轻松。底下那些人全想力争他心中的储君,谁动谁静待,他们真当他老了,耳目浑浊了吗?

他想开疆扩土,想做南越中兴之帝,孰料步步为营,却仍挡不住后院起火!

越皇双眸用力一闭,眼角皱纹越发清晰可见,伴着几缕银丝,竟有萧瑟之意。记忆中那一张张带血脸庞,熟悉又遥远,哀嚎声、呐喊声遍野,他像是又听见那小小婴孩的啼哭…提拔身躯也不免为之一震,他徒然睁眼,面前巍峨宫殿耸立,四下宫人侍卫静立,再不是那样凄惨画面,如今已是他手中太平的如画江山。他忿然一笑,低首望了眼苍老双手,若放在二十多年前,那些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手脚,他必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大不了就是杀了以儆效尤!可如今呢?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手中的佛珠上,心底哀哀一叹,他是否真的老了?变得迟疑、手软了?

“皇上?”孙连安小声叫他。

越皇这才回过神来,却仍是不上御辇,转身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孙连安挥手让抬轿的人远远跟上,自己追上前,跟在皇帝身后。青石甬道两侧繁花锦簇,蝴蝶不顾烈日在万花丛中翩然起舞。皇帝又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低声道:“给朕说说那北汉公主。”

孙连安得令,跟在他身后细细说了一遍。

皇帝眉梢一挑,又问:“她只问了连妃何时薨的,再无其他?”

“是。”太监点头。

皇帝不觉一笑,那北汉公主倒是个谨慎之人,照理说即便是她问了也无可厚非,毕竟连妃是她未来婆婆,可她仍是什么都不问。又走几步,皇帝侧脸问:“她和世子的事,你怎么看?”

——“谁指正说允聿与公主有染?”胤王的脸色灰白,直直看着面前身着华丽宫装的萧后。

萧后黛眉微蹙,谨慎纠正他:“此事传出去只会说是世子冒犯了公主,公主将来是你的王妃,你放心,母后心中有数,不会让人乱传。”

胤王一落衣袖,沉声道:“此事绝无可能!”

萧后一抿薄唇,低言道:“母后也知道此事对你打击很大。只是你既说无可能,便是手中有证据?若真是有,倒也不妨拿出来一看。”她淡淡说完,又想起什么,“不过母后倒是想起来,北汉公主曾婚配过,便早不是处子身。否则倒是可以用守宫砂以示清白…”她惶惶摇头,似真有惋惜之意。

胤王心下冷笑,母妃的事他尚未与她算账,她倒还想一并除掉他身边的心腹!不至如此胤王还不知,这一次他先庆王一步求得北汉公主,竟是这样惹怒了皇后!她敦厚数十载,到底再按捺不住了!

庆王闲坐着,茶也喝了几盏才瞧见宫婢挑起了幔纱引萧后进来。庆王忙放下茶盏,朝她行了礼,才问:“他呢?”

萧后抿唇而笑:“自是去天牢看人去了。”

庆王嗤笑道:“这次看他怎么保夏侯君!当日在北汉时,他也时常去公主的墨兰别院,后又与公主独处三日…说他们清白也不会有人相信。母后您这次可真是要将四弟逼向绝境了!”

萧后低沉一笑,明媚光线更衬得她眼底的戾气深重:“逼到绝境才好,他才懂得回击。不过届时,他势单力薄,已不配做你的对手!”

【涅槃】05

幽暗潮湿的天牢里,发霉的空气中隐隐又浮着另一种味道。

死亡的味道。

胤王踏着阴湿地面入内,两侧牢笼里,一双双煞白枯槁的手拼命伸出,瘦如枯骨的手指狠狠乱抓,哀嚎叫着意欲拉住来人衣袖。胤王眉目深深,瞥一眼前边牢笼,白色囚衣染着血蒙着土,那扑在牢门前的人蓬头垢面,污发遮脸,只剩下那双惊恐双眸,乍一眼瞧去竟是辨不出男女。那手拼命往外伸,恨不能整个人都挤出来,好似胤王是他此生最后一根救命浮草。

狱卒持刀护在胤王身侧,小心规劝道:“天牢里不干净,殿下不该纡尊降贵至此。”

胤王不说话,阴冷甬道尽头,单独一间牢房,重锁下落。他冷冷一句“开门”,狱卒不敢怠慢。允聿这才回身,胤王瞥见他满手的伤,心中生怒,一把揪住欲走的狱卒喝道:“谁对他动刑了?”

狱卒惊窒,一时间只惶然摇了摇头,便闻得允聿无奈笑道:“是我父王打的,不关他们的事。”

胤王一怔,揪着狱卒衣襟的手一松,那一个慌张退下。他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允聿径直道:“皇后即便想给我定罪,多少会看我父王的面子,动刑的事还不会做。”

这些胤王自然也是懂的,是以来的路上也不曾担心过这样,只是方才一见,他真以为萧后转了性,往日敦厚温柔俱化为狠厉毒辣了。胤王往前几步,狭窄牢房内,唯一一张草榻肮脏凌乱,他未见迟疑,掀起衣袍坐了。

允聿皱眉道:“殿下不该来。”

“本王不该来,你就来得?”胤王漠然睨他一眼,话语中隐隐夹着愤恨。

允聿仍是说得轻松:“这里也不比我府上差,起码还有的吃喝。”胤王眉心微拧,他继续道,“我父王说我弄的一身是伤回来,嫌我给王府丢了脸,正罚我,偏刑正司的人就来了。”他的脸色苍白,精神倒是还好。

胤王无暇顾及冀安王府的事,只别开了话题问他:“此事你可有了脱身之法?”

牢笼内仅北边墙上一扇小小天窗,即便外头艳阳高照里头亦是不能洒入一星半点的阳光。却是因为胤王的话,此刻幽暗天牢内,竟像是刺目起来,允聿平静心底却是一阵撼然,语声里透不尽的生硬:“你不疑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