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相思在所有的灾难来临之前已经离去,所幸他们依然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即便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妻子,最低限度,他们恢复了以往平静宁谧的生活。

每每思忖到此,我便觉得安慰,便想开怀地笑上一笑,可未及笑出声来,每每便觉眼睛已经湿了。

这对坑人的父女,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离了我千里万里,也不上我安生。

这日浴罢,我趿着鞋试走了几步,只觉足下还是疼得很,即便缓缓行走,也是一瘸一痂的,极不利索。

桂姑扶了我坐下给我梳头,笑道:“俗有云,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脚骨都给钉得碎裂了,又没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哪能这么快好?”

我问道:“日后我还能骑马横枪,驰骋沙场吗?”

桂姑道:“有什么不能的?放心,调养到三个月开外,包管姑娘和以往一般健步如飞。”

我一笑。

她却愁到:“倒是姑娘那病愁人。总是这样发作着,该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又发作了两三回,我听了她的劝,尽量不去服那些已在我体内积存毒素的安神丸,只让她以针炙为我舒缓疼痛,并以按摩法慢慢调理,效果虽是慢了,倒也熬了下来。

可若是身在战场,上阵杀敌之时遇到病发,哪有时间给我这样调理?

还是得事先服了药才敢奔向沙场。

终究是个要命的祸患。

指不定我没能马革裹尸,没能死于仇敌嫁祸,却死于这莫名的病痛。

我抓过她梳齐的发,也不梳子,取过簪子来松松一绾,说道:“要么,咱们今天就试试你那噬心术吧!”

桂姑放下梳子,迟疑道:“其实我也想试试噬心术能不能治这病。只是后来想着姑娘的病状着实异于常人,忽然便没了把握,因此再不敢提及。”

我笑道:“横竖狱中闲来无事,且把死马当活马医,想来也没什么害处。”

桂姑却还是不安,“若是姑娘曾经有过什么可怕的经历,在噬心术中忽然记起,奴婢担心对姑娘有害无益。”

一起相处这许多日子,我已看出这桂姑的确是个并无太多心机的良善女子,倒也释去了原来的些许疑心,慨然笑道:“不妨。我这半生,别的不曾经历过,地狱却已下过了两次,倒也真想看看,还有什么事比我曾遭遇过的更可怕。”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一)

桂姑沉吟道:“那我们便明天试吧!我晚点改个方子让他们明日煎了药送来,若是一切顺利便罢;若是有什么意外,可以服那汤药来吊命提神。”

连吊命都说出来了。

这世上难道还有真比身陷柔然军营日日夜夜受人蹂躏更可怕的事?

至于身体的苦楚,更不必去提了。

连桂姑都说,我比大多男子性气更刚硬。

这天下难道还有怎样的苦楚,会让我回忆着便害怕?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我错得离谱。

我世上最折磨人的苦楚,根本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自己。

来自自己内心深处无可救赎无可冀盼的绝望和无望。

施行噬心术的方法极简单,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与我静静对视频着,比平时更觉温柔,更觉亲近。

更温柔的是她的声音,那样轻柔而舒缓地一遍遍轻念:“姑娘,放松,放松自己。你是秦晚,秦晚。记得吗?你是大芮将门之后,秦惊涛的女儿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她的眼睛里仿佛卷起了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在快要转作全然的漆黑时,却突然地透明起来,透明清亮的像一汪碧水,又像一面铜镜,明亮清晰地照出了我自己。

一身铠甲,玄衣如铁,目寒如星,森森转动时,竟有杀机凛冽,仿若带了朔风的冰冷如割,似要将触目可及的一切人或事碎作齑粉。

这是现在的我,却并不是我需要寻找的过去。

彷徨之中,时间仿佛在倒流。

我的回到了入狱以前,和司徒凌于书房退亲爱

再回到那夜紧张寻找后近乎癫狂的颠凤倒鸾,淳于望负手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道:“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国为我给她服用过大量的忘忧草。”

心中猛地抽紧,仿佛顷刻之间便知道了我要找的是什么。

眼前的时光,蓦地快如白驹过隙,目不暇接。

我以为最惨痛不过的柔然军营遭遇,如闪电般一晃而过,阿靖垂死的面容悲伤而清洁,反而比我以往记忆里的模样清晰许多。

在那之前,我还是个眉眼带些稚气的少年小将,在父亲和司徒凌的宠爱下带着些肆意妄为的骄狂。

后来和司徒凌裂痕深深的司徒永那时常到军营看我。

我忽然发现司徒永在决定回京成亲之前也曾去军营见过我一面。

他背着司徒凌将我拉到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山坡上,要我陪他。

我百无聊赖地咬着叶子仰卧在草地上咬着树叶挥舞承影剑,他却摘片叶子吹出了呜呜咽咽的曲调,惹来我一记白眼。

他不理我的白眼,执意地吹了一支又一支的小曲。然后在夜幕降临时笑着跟我说道:“晚晚,我要回京了。”

我道:“下次过来找我时,多带些京昧斋的果脯来。瞧你小气的,每次那么一点儿,给他们一抢,我都没份儿了。”

他便笑得更厉害,天边最后一缕惨淡的光线投到他黑漆漆的眼睛,居然亮晶晶的一片。

他道:“算了,我把那家果子铺买回来送你吧!”

我把树叶啮在嘴里一上一下地跳着,含糊不清地答他:“不稀罕。若我要那个,凌师兄十家都肯送我。”

他便低了头,许久才道:“我的确一直不晓得你要的是什么。也许你想要的,我一直都给不了。”

我奇道:“我要了什么是你给不了的?便是你给不了,难道凌师兄也给不了吗?”

他仿佛哂笑一声,却没有回答我,只自语般道:“我已不晓得以前做得对不对,也不晓得未来做得对不对,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他说着,便垂着头自己走下山去了。

这少年比我小两岁,但那时已经比我高半个头了,身材颀长秀逸。

可在这沉沉落下的夜幕里,他的身影孤零零,灰蒙蒙,慢慢地似要融入那片深深的黑暗中。

我迷惑地看着他离去的模样,忽然便笑了:“这小子怎么也满口胡话,一副悲春伤秋的模样?莫不是人大心大,想娶亲了?”

原来他真的回了京,真的娶了亲,从此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跑出京来找我,用叶子吹好听的曲子给我听,在我身边静静地看太阳落下山去

我不明白噬心术带来的回忆里,为什么这段会这么久并且这么清晰。

初初离开子牙山的那段埋单虽然也需征战沙场,面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但当时仗着自己身手高明,并不太把生死博杀放在心上,又有父亲和司徒凌照拂,尚可称得上安然无忧。

那段岁月,便也流水般疾速而清澈地飞过。

随后,一片空白。

令人顷刻间如落入冰川如附地狱的白。

我原先记忆里的白色都是温润且安然的,如仰卧山间静静看着碧空间洁白的流云无声地飘过。淳于望爱素洁的颜色,相思随我入北都后,我也习惯了照她原来在南梁的模样把她打扮得跟雪球似的明洁可爱。

我从不晓得白色亦会这样的恐怖,把心都生生地吞噬了般恐怖。

或者,不只心,连我自己都已被这白色吞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二)

极狭小的空间,尽是白,只有静止的白,前后左右充斥眼光的只有一片骇人的白。

我想挣扎,我想嘶喊,我想惊叫,我做出一点什么冲出这样可怕的静止了般的白色空间。

可我手足无法动弹,我的喉嗓给完全嘶堵,甚至我的耳边,听不到一点声息。

完全没有声音,哪怕是微风刮过树稍,或者虫儿啾啾低鸣,哪怕是我自己的痛哭或呻吟。

完全没有知觉,不疼、不痛、不痒、不酸,连触觉都已失去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或者,我根本没有身体,连人偶都算不上。

我大睁着眼睛,希望能看到点不同的色彩,听到涤向耳边的些微声响,感觉风刮到肌肤丝丝凉意。

可什么都没有。

我像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一幅壁画,冷冷清清地被遗忘在天涯尽头某个密闭的小小空间里。

可我明明还在呼吸,我异常清醒地面对着这个狭小雪白的世界,直到嗓子努力地喘息着,冀望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证明这世界并不该是这样死寂而可怕。

曾经的快活的往事,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和执手相对的温柔情愫,从开始的格外清晰渐渐转作模糊不清。

从焦躁不安,转作极度恐惧,再转作狂暴疯癫

我嘶声尖叫,我痛哭流泣,我暴跳如雷

我像一只亟待破蛹而出的蝶,我像一条被掩入沙堆的鱼,我像一尾装入瓶中的鸟,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挣扎,挣扎。

——哪怕此时有人正迎头一剑刺向我心口,我也会痛快淋漓地含笑迎上,用椎心刺骨的疼痛来证实我的存在。

可我什么都没能改变。

没有声音。

没有色彩。

没有知觉。

甚至没有我。

周围的死白冷寂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笑话。

然后,看着我费尽心机,用尺所有的力气,在无声的嘶嚎挣扎里泪流如雨,在窒息紧张里一步步走向狂躁崩溃

原来我真的只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或一幅壁画。

我不会说,不会动,不会听,不会疼。

可我偏偏会思想,会疑惑

我到底是什么?

我到底是什么?

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还是一幅壁画?

树枝该有縁意,石头该有纹理,壁画更当有美丽的线条

我最后只是盯着眼前的死白,剩下的唯一意志,便宜是机械地一遍遍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泥土四溅,人声哗然,眼前景象蓦地大异。

一张俊秀的面庞探到跟前,向来森冷肃杀的黑眸又惊又乱又慌。

他猛地扑向我,大声地喊的:“晚晚”

我模糊地想,晚晚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姑娘,姑娘,快醒醒!醒醒!”

声音从无到有,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处穴位地刺痛。

可这世上根本没有我,我又怎么会疼痛呢?

我迷惑不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瘦弱妇人惊慌失措地捻着穴位上的银针,大声地喊着我。

身体僵卧着,仿佛没有知觉,但那肌肤上的疼痛终于从麻木中鲜明起来。

从没哪一次觉得,扎于肌肤的疼痛竟会如此美妙。

我几乎是快活地叹了口气,一侧身翻滚下榻,跌落在地上,几根银针在翻滚里深深扎入肌肤。

那妇人在惊叫,直扑过来。

我却坐起,满足地看向迥然不同的四壁和门窗竹榻,快活地笑了声,推开过来给我拔针的妇人,站起身来奔到门前,从门上小小的窗户向外观望。

那妇人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叫道:“姑娘,姑娘,你迷了心窍了!别乱动!”

我看着她惨白着脸咬紧牙拔着银针,阵阵的刺痛反让我更轻松了些,笑眯眯地看着一溜的鲜血随着银针拔出往外冒着,竟觉得那鲜血的殷红也如此可爱。

她一气拔出那深扎的五六根银针,才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面庞,小心地说道:“姑娘,我扶你先去那边坐了吃药。”

“坐?吃药?”我居然会说话,还能笑嘻嘻地问她:“我吃药?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可以吃药?”

她看着我的眼神见了鬼般怪异而惊恐。

也许树枝或石头的笑容的确很可怕。

我由着她把我拉到榻上坐了,喝了一碗已经半凉的药汁。

那样苦,苦得让我留恋。

我满足地一气喝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间变换了的空间。

妇人说道:“姑娘,你别乱动,我帮你扎一针。”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看着她拿着细长的银针奔袭向我,居然觉得痛快。

原来能感觉得出疼痛,能感觉得出苦涩,竟能让人如此心舒意畅。

一针入穴,剧痛钻心,同时似有一只手重重地敲打过来,一阵晕眩之后,心头忽明忽暗,隐约便似抓住了什么。

我再问:“我是什么?”

妇人答道:“姑娘,你是秦晚,受冤入狱的昭武将军秦晚。”

秦晚

这姓名耳熟

我苦思着继续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三)

“奴婢是医婆桂姑,奴婢奴婢太托大,不该在这里冒险给姑娘医病。姑娘快醒醒,若有什么好歹,奴婢拿什么脸去见太子?秦家又该怎么办?”

秦家

恍如醍醐灌顶,我蓦地清明,只觉嗓子口一甜,“哇”地一声,已吐出大口鲜血。

“姑娘!”

桂姑慌忙拔出银针扶住我。

那口鲜血仿佛抽去了我所有的精气神,我无力地跌回榻上,浑身竟颤抖如筛糠。

桂姑在旁一声声地唤我:“姑娘,姑娘,你觉得怎样?”

我定了定神,暗哑答道:“桂姑,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