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逸谦睁开眼,不解道:“宜笑你这是…”
我紧张得浑身冒汗,轻声提醒他,“不管是谁来了,不要出声。”不待他说话,将床帐围得严严实实。
等回过头来,懿妃已经上了楼,纤柔的影伴随环佩珊珊映在地面上。
她一步步走近,她向来对我是笑意盈盈的,而此时敛了笑,冷了眼,脸颊深重犹如风霜。
“宜笑,你的好朋友呢?我来看看他。”
我故作平静,吃力地回答道:“他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更好。御医说你的朋友像极一个人,我倒要看看究竟像不像?”懿妃一直盯着床帐,眼里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
我暗叫不好,想拦又不敢拦住,只见懿妃刷地拉开了床帐。
封逸谦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细薄的光芒映着极冷的寒意,倒多了一丝壮烈。
这回轮到懿妃发颤了。她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张开嘴唇低喊了一声,“怎麽真的是你?”
封逸谦露出凄清的笑意,淡淡道:“没错,是我。”
懿妃倒吸了一口冷气,终究抑制不住惊惧连连,她摇晃着後退几步,我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在竹椅子上。懿妃的目光并未移动半分,她指着封逸谦,虚弱地哭出一声,“你怎麽还活着啊…”
声音凄厉难言。
她眼里的雾霭诡异般飘散,先帝,皇子,宠妃…那些似乎遥远又熟悉的人物一个个跳入她的脑中。这一刹那,多少人世艰险,多少绵远往事,哗啦一声崩散开来。
“那个妖姬,何止是一点点的手段,她精心得来一切荣宠也就罢了,死了还要我的阿颦陪葬!想当初你一出生,宫内恩封嘉赏源源不断,就算你是太子我也认了,可偏偏还要我的阿颦伺候你!我的阿颦可怜啊…自己的亲娘见不到面,活生生就去了,她才多大啊!…都是因为你们母子,害我这样的…”
懿妃骂着骂着,渐渐变成捶胸顿足的恸哭。阿颦的死折磨了她十年,这样意想不到的境地,心中恨意泛滥成灾,她哭得凄楚欲裂。
封逸谦挣扎着起身,半坐在床上,眼里也是一片绯红。他哽咽道:“阿颦突然没了,难道我好受吗?我想她也想了十年了!你要是痛恨我们母子,就直接禀告给靖帝,看我死了你好消气!”
靖帝…
懿妃停止了恸哭,双唇动了动,脸上不自觉淡淡地浮上一道阴狠。尔後,她淡漠地轻笑一声道:“说的也是,我现在是靖帝的女人。”
我整个一颤,全身冷汗虚汗交织,扑通一声,跪在了懿妃面前。
“娘娘,连我也一同告了吧。我现在…已经属於阿谦了!”
这样的话竟让懿妃一窒,她无言地愣在面前,片刻,缓缓质问道:“宜笑,连你也威胁我?”
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从懿妃脸上呈现,这样质问的语气,反倒让我定下神。我抬眼望住她,继续做我的开导说服工作。
“娘娘,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那时阿谦还小,连他自己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怎麽有能力去保护阿颦呢?阿颦纵然已死,但是跟阿谦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何其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我记得您最恨谁,可是从来没有听您恨过阿谦,可见你心里也是当他是个无辜的孩子,娘娘向来是善恶分明的。”
懿妃缓缓低下头,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报应啊…那妖姬终究活不长,还把病种传给了亲生儿子…”
寒意陡地窜入胸骨,我惊道:“您可知阿谦母亲得的是什麽病?”
“消渴症。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会得这种病?御医先帝时候就在宫里,跟我关系甚熟。他乍看病人相貌就觉得熟识,一查病情就完全明白了。幸好你碰上的是我,要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就招来杀身之祸。”
懿妃看我愣在那里,抚摸我的头发,半是责备道:“宜笑,你本来是很聪明的。这次贸然想进宫,怎麽这般糊涂?”
我声音细碎,弱弱地问:“什麽叫消渴症?阿谦的病能治好吗?”
懿妃面色已经缓和下来,她看了看封逸谦,再次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就当什麽都没看见。这日子我也是小心翼翼地过,你们自己保重吧。”
她到底还是软了心肠。也许是看多了太多死亡,刀光剑影在她心中再也起不来任何波澜。最悲的,时光如流水,她还是这种身不由己的命运。
懿妃走了。
一切恢复平静,似乎刚才什麽都没发生过。
封逸谦半晌没有声音,我望着他,他在看窗外远处的红枫落叶。清澈得一望透底的眼里,看上去春水般平静。我内心忽觉一阵微痛,走到他的面前,颤声问:“阿谦,你怎麽办?”
(消渴症,中国传统医学病名。小说里属於人为加工,请勿以专业医术深究。)
那年秋末,宫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虞纤纤被徵召入宫;中护军敖晋封为车骑将军,金印紫绶,掌宫卫。
说事情不大,在那个年代,帝皇饱暖思淫欲,看上臣子的妻妾不过是朝野风尚,丝毫无损世人对帝皇的斐然赞誉;说事情不小,中护军敖一年之间连晋三级,朝野臣民议论蜂起,众人也对他另眼相看了。
古人有颂歌云:“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若奈何?”
可惜,虞姬只是靖帝的虞姬,她再也不能与司鸿宸共演一出可歌可泣的“霸王别姬”了。
消息风靡到俪城,传到封家大院的时候,我正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经过後院走廊一带,听到角落里有家奴的窃窃议论声。
“当年那个敖来过俪城,还是小兵卒一个,老爷识得他将来必定是能人,果然慧眼!”
“他把自己的女人都献给靖帝,这种人靠这点本事,我呸!”
“不可小估此人,人又年轻好战,势必成名。”
茶罐从我的手中滑落,碎了满地。猝然而来的响声,如此巨大,以至於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众人闻声赶紧过来,才发现我的存在,全都噤声,作鸟兽散。
我失神地站着,过了半晌方转身离开,一路细细碎碎地走着,坚持着隐忍住的泪终於滚了下来。
每提起司鸿宸,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别的,心中已尽是百味俱全。
第一刹那想到的,竟是无声地问“为什麽”。即便他和虞纤纤过得如何滋润,虞纤纤究竟是怎样入宫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爱恨情仇,不再有半点关系了。
恍恍惚惚走了一段路,封逸谦所居的院子里,飘过来缕缕清漆的清香,我这才恍然醒悟了似的。
封逸谦正指挥几名佣人将新做的龙凤床抬进屋,床楣上金漆描画的一朵莲花,枝叶生姿宛如绽放,他用手指抚过,薄薄的嘴唇勾起一个微笑。
自从回到俪城,封逸谦除了养病,第一件事就是重修新房,正式将我娶进门。
这般隆重反而让我不自在,我说:“以前不是拜过堂吗?别劳神费心了。”
他则满脸正经道:“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娶的是韩宜笑。”
我一时感动得无言以对。
封逸谦的坚持,让封叔既生气又无奈。这段日子封叔忙碌得无暇顾及封逸谦,封家大院鲜见他的人影,倒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空间。
没有人能想到,为了从前的一个女奴,封家少爷会和老爷硬碰到如此地步。也没人料到,那个曾经的冲喜新娘,即将正式成为封家新少妇。
封逸谦似乎感觉到我的到来,慢慢转首,笑道:“宜笑,你看,就依你所想的,这床还真够精美。”
他哪里知道,这是我突然想起小洋楼里楼婉茹豪华的嫁妆,无意之中说起那张莲花龙凤喜床。我後悔提及,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虚伪的女人。
看他这番认真劲儿,我的脸上不敢露出分毫悲意,没忍住笑似的,道:“还有画饼充饥的故事呢,要不要也画上,一旦发生战乱,我们扛着床走?”
“你要是喜欢,我照样会做。”
封逸谦大笑,一把拉住我的手,拽我至胸前。他定定看了我良久,突然轻叹道:“宜笑,我知道你不快活。要是这样,我也不会快活的,对不对?”
“是你待我太好,我何德何能…”我幽幽地回道。
他嘘了一声,犹豫了片刻,脸上笑意已淡,“你我还分什麽彼此呢?刚才被封叔叫去,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我以为他要讲司鸿宸晋升的事,不屑地撇撇嘴,道:“我知道,以後不要提起这个人。”
“不,是另外重要的事。”
封逸谦俯下头,凑近我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告诉我:“蛣蜣族人在南部挑起战火,这一次靖帝派出两路大军,从根本上彻底剿灭蛣蜣族人,以绝後患。”
我心念一动,封叔定是了解蛣蜣族人的走向,这次他将如何行动?
“靖帝定会派袁放出征,谁还会与他并驾齐驱呢?如果兵分两路,另一路兵马定是作战经验丰富的。”我自言自语几句,太阳穴无端激跳,不禁脱口低呼,“封叔告诉你,另一路兵马难道是——”
“是敖。宜笑,这次行动,他又主动请缨了。假如凯旋而归,敖的地位在靖帝心中又有所提高。”封逸谦端详我的神色,说话极其小心。
我心中复杂难耐,苦恼地皱了皱眉,故作轻松的样子,对他说:“不是说以後不再提起这个人吗?他的事情我真的不想过问。”
“宜笑。”封逸谦拥住我,温凉的唇片落在我的额头,微微一叹道,“无论怎样,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个人,我今生斗不过他,也不想跟他斗。”
我的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愁绪,却埋首更深。
几天后,薄阳暮色,我和封逸谦在厅堂简单地拜了天地。
没人蔘加我们的婚礼。封叔一直叱为胡闹,连向来疼爱封逸谦的封夫人,也是摇头叹息,早早回屋歇息去了。
秋末的天总是特别短,龙凤花烛燃起来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一轮新月出现在西天,皎白朦胧,望它的人也朦胧。
封逸谦说:“宜笑,我们拜月老吧,感谢月老把你交给我。”
我的眼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大病初愈後的封逸谦,面上有了淡淡的血色。绦地交龙锦纹样的长袍撒着金丝,头上是珊瑚结子的冠罩,这样高贵宜人的装扮,越发显得俊俏翩然。而我呢,深红色彩云纹纱拖地长裙,发髻簪珍珠穿成的璎珞,胭脂晕成花瓣般的唇,自铜镜前瞥去,我就惊呆了——从初婚的楼婉茹,到稀里糊涂成为冲喜新娘的宫奴,我都从来没有这麽美丽过。
微微湿了眼睛,我的唇角浮起笑意。封逸谦低头看着我,神情专注,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极甜地笑了。
“咱们回洞房。”
人声静,明月光华如水,稀薄的凉意夹在风中。我俩携手一路分花拂柳,衣袂裙带被风吹得飘飞。
远远望去,新房内的龙凤花烛烧得旺盛,屋檐下悬了两盏宝盖琉璃灯。灯影摇动,清晰地照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我们,正环视新房内布置,像是伫立良久。
我和封逸谦俱是一惊。
闻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身,白色斗篷一瞬间展开。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在灯下愈发显得咄咄逼人。
“韩宜笑,你还好?”
他叫得如此熟稔,仿佛面对多年的老朋友,嘴角荡起那抹熟悉的微笑。他的目光停在封逸谦牵住我的手上,眉宇间宛如出了鞘的刀剑。
是司鸿宸。
我忍不住一抖,封逸谦牵我的手更紧,皱眉问道:“车骑将军,请问有什麽事?”
“我找韩宜笑。”
司鸿宸望住我,神情淡定自若,“跟我出去,我有话对你说。”
夜色里,那语意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威慑力。仿佛他随便这麽一说,我就会乖乖跟着他走似的。
我呼吸一窒,不由得别过脸去,心中隐隐带上了刺痛。
封逸谦在旁边冷笑道:“车骑将军,你太自以为是了!这里是封家,别搞得像在你的将军府。宜笑已经跟你断了关系,她不是召之即来挥之若去的!”
“我有吗?”司鸿宸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踱步到我们面前,继续说道,“夜色确实不错,适合洞房花烛。不过,韩宜笑似乎忘记我们曾经有约在先,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所以日夜兼程赶来俪城,要讨个说法。”
“宜笑,不要理他,我们进屋去。”封逸谦拉住我就走。
司鸿宸嗖地拔剑挡路,剑气抹上血腥,那寒光太盛,刺得人倒吸一口冷气。
“你动辄用武力相逼,太肆意妄为了!”封逸谦愤懑极了,大声喊道,“你夜闯封家大院,我叫人把你赶出去!”
“信不信由你,封骥任我进来,周围自然不会有人,你再大声叫喊也没用。”司鸿宸直呼封叔的名字,目光始终盯着我,“当然,必要的时候,武力能够让事情变得简单易行,我讨厌婆婆妈妈的。”
我深吸一口气,幽幽开口道:“阿谦,我去跟他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封逸谦稍作犹豫,但还是松开了手。我看都不看司鸿宸一眼,兀自走出院子,一直向前走。
封家大院门口,我立定,背对着司鸿宸,一字一顿地说道:“司鸿宸,我很奇怪你还找我干什麽?说我毁约在先,无所谓你怎麽说。很感谢你放了我,我才有机会知道,世界上还会有幸福的存在。封逸谦是我的夫君,你也看见,我俩正式拜过堂了。”
“你真的会幸福吗?”他声音很轻,近似呢喃。
“我能体会得到。”
“告诉我,幸福是什麽?”
“说出来你也不懂,你永远不会懂。”
我轻轻地笑了,声音荡在秋月夜风中,也变得有点冷。
待说完最後一句,我转身就走,可腕上骤然一紧,被司鸿宸冰凉的手紧紧钳住,我一时不稳,任凭他拽紧我,几乎是飞奔着离了封家。
有月的夜,整个俪城笼罩在风烟之中,远处有更梆声敲了两下。万籁俱寂,护城河微波粼粼,青色如一匹丝绸,在眼前盈亮着。
司鸿宸停下了脚步,跑得急了,还带着喘息。我更是喘得说不出话来,却扬起手,在他转过头来的刹那,重重地击在他的脸上。
恍惚一瞬,他望着我,额角青筋爆起,露出痛苦的神色,“韩宜笑,跟我回去吧。”
我气愤得一阵眩晕,脱口骂道:“司鸿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我不是楼婉茹,也不是虞纤纤,我不是供你遣兴的!”
“我知道你是谁!”他也大吼,“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吧?我跑了这麽远的路,你倒好,就送了一巴掌就赶我走,我司鸿宸何时挨过女人的巴掌,你说!”
“那虞纤纤呢?你把她献给了靖帝,她有没有打过你?”我冷冷地问。
“那是她自愿的。”
我後退了两步,一股莫名的凌寒之气刺骨。我摇头,看这张俊秀的脸庞,看他高挑的眼眉,飞扬冷峭的神色,当胸似被塞进一团棉絮,堵得厉害。
“司鸿宸,你太自私。这世上,你不会给别人幸福,别人照样不会给你幸福!虞纤纤白认识你一场,她活该!”
“她和你不一样!你别把我想得那麽坏,我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你扪心自问,我最在乎的是谁?”
“我和虞纤纤都一样!你最在乎的是你自己!”
我丝毫感觉不到他话里有一丝情意,只感觉心胸淤积已深的恨意火山般爆发,向着眼前这个人喷薄而出。此时此刻,我不得不相信流传是有根据的,这个叫司鸿宸的男子,他的真正目的绝非那麽简单,从他身上不时透出的凛冽之气,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他的强大和可怕。
果然,他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我已经与封骥正式联手,借南征时机,将楼家盛拉下马。韩宜笑,有些事情我现在不想解释,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何尝不怨恨过你呢?我司鸿宸从来没求过人,我要上战场了,所以特来告诉你,希望你能等我。”
我缓缓仰起脸,眯起眼看着天空,团团明月高挂,像是一张充满柔情的笑脸,那是封逸谦的。那一刻,我清醒自己会选择怎麽做。於是我深深一闭眼,轻抚胸口,那里有些许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