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展开纸卷,浏览了一遍,然后点点头,嘉许地说,“完成的很出色,休息吧。过几天,我们会有新任务。”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两人间出现一段短时间的沉默,最后,凯只是微笑了一下,接着离开了我的卧室。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怎么可以做双面人做得这样安然自若?晚会上那个热情狂野地与我跳舞的男子,和这个澹然转身,把任务置于一切之上的男人,我说不出自己更讨厌哪一个。

“晚安。”凯的声音醇然如勃艮地的顶级葡萄酒,让人闻之欲醉。

我仰躺在床上,拉出挂在颈里的戒指。

森,你在想我吗?我在想你,你知道吗?我想念基地里的生活和大家了。

窗外的夜星闪闪又烁烁,好象森蓝黑色的眼眸,看着看着,我沉沉睡去。

“雨心,Estelle!”有人叫我,并轻拍我的脸。

我迅速睁开眼,是凯。很奇怪,我在基地养成准五点三十分起床的习惯,到了这里竟突然失去了。整晚睡得死沉。

现在又换成凯来叫我起床。,这感觉真正奇怪。

“起床吧!”凯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落地窗前。

我看了凯一眼,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我记起了森的话,必须要在男人面前自如地脱衣服,当他不存在。

我自嘲地笑。已经被黛安和森看过,我还在乎多一个人看我的裸体吗?

我掀开薄被,爬起来。身上仍穿着昨夜的那件价格昂贵的晚礼服,只不过现在已经象咸菜一样皱巴巴了。

我把伸到背后去想把拉链拉开换衣服,却怎样也拉不到。

这些衣服设计来,分明就是给男人脱的。我在嘴里嘀咕。

“容许我替女士服务。”凯忽然展开一缕早晨明媚开朗的笑纹,并上前为我拉开背后那条隐蔽设计的拉链和小小的搭扣,然后退开。“换好衣服下楼来,我有事找你。”

我有点呆滞,不知道是刚起床,还是头脑不清楚的关系。

刚才的凯,笑得那么明朗,不带一丝算计心机,玄惑了我。

我蹒跚着踱进浴室,在温凉的水的洗礼下,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淋好浴,换好居家穿的斜纹Cashmere毛衣和雪花呢直管长裤,我下楼。

凯站在客厅明亮的窗前,穿着浅灰色囱领毛衣和黑色西裤。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镶了一圈金辉。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高大而寂寞,仿佛一尊寂寥的神祗。

“凯。”我在他背后站了很久,他都似乎没有觉察我的到来,我脑海里倏忽闪过“如果就这样在他背后开枪,他大抵都不会察觉罢?”的念头,可是,只是这样闪念而已。

凯回过身来,向我笑了笑,那种无形的寂寥,刹那烟消云散。

是我的错觉罢。

他怎么会寂寥?有那么女子在宴会上向他表达了爱慕喜欢的心情,有那么政商要人抢着要和他交谈,他是那么如鱼得水的人物啊。

“走吧,我带你游伦敦,你有七天时间可以放纵。”凯向我伸出手。

我一凛,这是什么?残忍的仁慈?还是仁慈的残忍?要带我去游玩的同时,还不忘提醒我,只有七天。七天、!七天之后,我又是一个背负了沉重责任的人。

凯看我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东西,了然,怜惜,包容,和更多我无法解读的内容。

“跟我来,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些你喜欢的东西。” 凯上前拉起我的手,也不管我是不是情愿。

凯今天亲自驾车,是一部宝马跑车。

“喜欢吃什么?我们先去吃早点。”他绝口不提那份名单,我也不问。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余下的,与我无关。

“我想吃家乡菜。”我开口,并没报太大的希望。

“好。”不料凯竟一口承诺,车开得飞快。

当他开到一个街区,有个类似牌坊的门,上面挂了匾额,是唐人街。

凯找到车位,泊好车。

“我知道这里有一家著名的茶楼,里面的广式点心十分道地好吃。”

我们在杏子楼二楼靠街的雅座坐下,凯点了叉烧包云吞面,甚是老到。

“你喜欢什么,自己点。”凯笑眯眯地将Menu递给我。“别客气,我不会因为一些点心而扣你薪水。”

“我想吃鲍鱼粥、春卷还有腊肠卷。”我对穿白衣的服务生说。

“没问题。”服务生白毛巾一甩,“叉烧包云吞面春卷腊肠卷鲍鱼粥各一份稍等嘞。”

杏子楼上点心的速度挺快,没一会儿,我们叫的点心就上齐了。

也许是很久没吃过中餐的缘故,我吃得津津有味,一桌的小吃几乎都是被我吃了,凯只是在一边看着,用一种很宠溺的眼神。

我被他看得肚子里打了个突,然后决定忽略不计,埋头苦吃。

从茶楼出来,凯微笑地看住我。

“怎么了?”我奇怪地摸了摸脸,每当他这样温煦地冲我笑,我就有种怪异的感觉,会一辈子逃不出他的掌握的感觉。

“看来我得请个中国厨子。”凯把车子驶出车位。“中国菜真是魅力无穷,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只是吃了早饭已令你容光焕发。”

我没有接续他的话题。下意识的,我抗拒承认他对我的殷勤和纵容。我只是他手下的一个间谍,不是他心爱的女子。我在肚子里告戒自己。

凯驱车带我到伦敦最负盛名的休闲集市之一的波多贝罗(Portobello),这里古董小店云集,琳琅满目的旧货让我驻足流连。更因为休·格兰特和茱利亚·罗勃茨在此地拍摄的电影《诺丁山》(NottingHill)而举世闻名。在这条街上闲逛,可以发现许多在大的百货商店购物中心买不到的东西。从古董到小玩意,从蔬菜水果到日用品,从时髦的二手衣物到古旧的二手书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而且价格便宜,绝对物超所值。

我从古董服装逛到充满异国情调的首饰再到绝版唱片…突然,我的目光被一个玩偶摊位吸引,那是个卖古董娃娃的小摊位,各式各样的古董娃娃穿着手工逢制的礼服,缤纷绚丽就象我童年的梦,极度的美丽奢华,却又易碎。

“喜欢吗?”凯在我身后问。

我没睬他,盯住其中一个穿旗袍,上面绣有凤凰图案的清装娃娃,她安静地坐在一个镶有琉璃宝石的檀木盒上。拿起娃娃倾斜一个角度,触动她肚子里的机关,她还会闭上眼睛。

“小姐,你喜欢吗?她还会唱中国歌呢。”老板推销地想我展示,“买一个吧,很便宜的,才三十镑。如果您真的喜欢,还可以再便宜些。”

老板旋动娃娃底座上的机簧,一首旋律优美熟悉的歌,细腻地飘在空气当中。

是茉莉花!

我的视线模糊了。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啊。

只是听见这样一首江南小调,我都已经忍不住胸中那把名叫思乡的愁绪。

我怕这感受,我怕被思念磨折得软弱,捱不过这段间谍生涯。

“凯,我们走吧!”我强忍住眼中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离开这儿!”

然后,头也不回跑开。

六年前我所有的梦就在那场连环车祸里结束了。而现在,我连做梦的权利都不再拥有。

“Estelle!”凯追上来,“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我颓然站在路边,伦敦时时阴霾的天空就象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心灵上的倦怠远远胜过肉体的疲惫。

“那边树下有个Cafe,去坐一会儿吧!”凯向不远处的露天咖啡座指了指,“我去泊车位付钱,免得收到罚单。”

他去了五分钟,然后返回来陪我喝咖啡,仿佛早些时候我的失态完全不曾发生过。

下午凯带我去大不列颠博物的中国馆。那里馆藏有五万余件珍稀的中国文物,是在国内根本无法看到和想象得到的珍品。

我其实是对此处深恶痛绝的,这里代表了一段侵略和掠夺的历史,他们却堂而皇之地展出。

但是,如果这些东西留在国内,其中绝大部分可能熬不过上世纪的那十个年头,或者因为乏人保管而毁坏。这样想来,却要感谢人这样小心仔细的保存它们了。

我看得格外仔细,因为这是自己国家的历史。

回到家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

吃完晚饭,我和凯各自回房。

洗完澡出来,我看见床上放了一个扎着缎带的大纸包,那大小——是?

我坐在床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拆开纸包,露出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檀木盒子。

揭开盒盖,里面并躺着两个娃娃,一个是那个使我忆起昨日种种的清装旗袍娃娃,另一个是个穿礼服脸上有雀斑的外国男孩,他用一只手搂住清装娃娃的腰。

泪水迅速涌上我的眼眶。

凯,是你去付泊车费时偷偷买了带回来的吗?

其实我应该把这两个娃娃当着凯的面扔回到他脸上然后冷嗤一声告诉他无论他怎样讨好我也不能让我改变对他的看法,我讨厌他。

可是,我没有。

这是我自从爸爸、妈妈死后拥有的第一对娃娃。

我把娃娃抱起,将面孔埋在娃娃漂亮的裙摆里,痛快地大哭。

是夜,我拥着这对娃娃入睡…

第四章 失去

凯和我在伦敦呆了一周,他带着我几乎把附近所有名胜都玩遍了。这期间,凯绝口不提任务,我明白他在竭力制造轻松愉悦的气氛让我放松。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凯,是一个极好的伴侣,博学,并且善体人意。即使刻意抗拒他如我,都渐渐软化了态度。

“Estelle,我有话和你说。”这天晚饭后,凯把我叫到他巨大的书房里。

管家查理亲自为我们端上咖啡,然后退出书房并带上门。

凯端起咖啡,徐缓的水气淡淡飘浮在空气里,虚幻了他的面容。

凯没有即刻说话,仿佛在斟酌怎样开口。

“这次又是什么任务?”我很冷静地问,我明白我的职业是间谍,我不能逃避。

“不,暂时还没有。 Estelle,你有没有兴趣继续读书呢?” 凯终于放下咖啡,隔着光亮整洁的书桌问正在等待答复的我。

“读书?”我有点吃惊,难道间谍还有在职培训或者停薪留职进修的吗?

“是。”凯温和地笑了,有些鼓励,有些鼓惑,“我知道你读医科的时候,成绩傲人。你一向都喜欢做学问,并不觉得枯燥乏味。我想,与其留在我身边整日无所事事,不如让你回到你最熟悉喜欢的环境里去,比较合你的口味。”

凯就离开那么一段距离,温朗地笑看着我。

“怎么样,Estelle,你想回到校园里去吗?”

那种奇怪的、被凯宠溺放纵着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我轻轻撇开头,回避凯的注视。

“去吧,时刻呆在我身边,你的自由度相对就降低很多。我猜你还是希望有私人空间的。”凯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光盘,然后绕过书桌,走到我置身的沙发前。

“为了保护你,我重新设置了你的身份背影,背熟它。”

我接过资料,放在手边。“还有什么要注意的要交代吗?”

凯伸出手,以手背轻熨我的脸颊,只是短短一秒的碰触,便立刻收回手,放在背后。

“你有一张美丽的东方面孔,我担心会引来太多异性对你的注意。为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Estelle,把它藏起来,好吗?”他低声近乎耳语般地请求。

我拒绝不了这样温柔的请求,点了点头。

“明天,我派人送你去。”凯退离我几步远,恢复成斯文疏淡的绅士。

稍早的魔咒,顷刻消失。

“你不去吗?”我问,直视他琥珀色清亮的眼睛,想找到令我有奇怪感觉的原因。

“是,让你一天到晚面对一个你讨厌的人,应该是件很痛苦的事罢?”凯挪瑜地耸肩自嘲。

我没有接续他的话题,立身走出房间。凯刚才的话,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心虚。

事实上,他并没苛待过我。

我没法否认我是因为讨厌而讨厌。

次日,凯派了管家查理和一个女佣人同我一起乘直升飞机到我要就读的大学。

等到达了目的地,我才觉得凯究竟为我做了什么。

我看着即将入住公寓的门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竟然站在伍连德先生当年在剑桥所住的房子前。

因为我学医出身,是故对徐志摩倒不是最有研究,然则伍连德先生,却是在剑桥大学读的本科,是中华医学会最早的发起人,曾经负责中国全国海港检疫工作。并在1910年东北肺鼠疫爆发时亲临疫情最严重的哈尔滨。在他的指挥领导下,疫情得到了控制。其后他1926年在国联卫生组织(相当于今天的WHO),发表了他的著作《肺鼠疫专论》,得到广泛好评。他是我最钦佩的中国医学先驱之一。

如今竟然能亲见他求学生活的地方,对我来说,不可谓不惊喜。

我原以为凯会选择一些小而不引人注目的私立大学,没想到他竟会把我送到了剑桥大学。

这里几乎是全世界好学求学者的天堂和圣殿,素有鬼才圣地之称。

“小姐,你先休息一晚,明天还有入学面试。”查理提醒仍处在震惊与感动中的我。

“哦,嗯!”我点头,收拾自己的情绪,进屋。

整理完我带来的物品,吃过晚饭,我才觉得有些真实感,也才开始懂得担心。担心明天的面试能不能过关。

我曾听说有一年一个面试官竟然叫医科生解释为什么壁球撞到墙壁后会反弹回来。

我很难想象这次我会碰到什么样刁钻的问题。

老查理似乎看出我的不安,为我煮了一壶柠檬红茶,安抚我喝了之后睡觉。

我想,凯如果不是担心我不能适应环境,就是安插老查理来监视我。

但我不在乎。

在剑桥,接近学子梦寐以求的殿堂,其他一切我都可以容忍。

次日,我穿了一件灰色女呢西装,一条配套的西装裙,长发梳成一个髻,戴了一副珐琅边的眼镜,脂粉不施,把声线放低,使自己看上去老成许多。

我就这样子去见面试官。

面试官是一位精瘦的中年人,

“林家琪?”他以浓重的苏格兰口音问。“跨科读研,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