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儿说:“纪姐姐,你就要嫁给我哥哥,成为我嫂子了。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也是我担心的。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可是我觉得你有理由知道,我哥哥并不是一个完人,他在外面,另外有人。”
钟楚博说:“回去之后,立刻洗车,无论什么人问起,绝对不要提起我们的下落,就是对最亲近的人也不可以,包括卢越。”
琛儿说:“哥哥很爱你,可是他对不起你,我希望你能原谅他。不论走到哪里,我会为你祝福,希望你和哥哥白头偕老,只是,我没机会在你的婚礼上做伴娘了。”
钟楚博说:“我是杀人犯,小鹿是人质。但是你把实情说出来,性质就全变了。她是从犯,你知情不举,而且协助逃亡,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而且小鹿的后路就被堵死了,再也没办法回来。”
琛儿说:“我爸爸妈妈,就多拜托你了。不要告诉我爸妈实情,免得他们说漏了嘴。全当他们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吧。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你却是天下最好的媳妇。纪姐姐,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姐姐,也必会是我的好嫂子。让我提前叫你一声吧,嫂子!”
姑嫂俩最后一次拥抱,分开时都是泪流满面,不知今日一别,此生此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3、
天亮之前,天池终于赶回大连。
车子开进景山小区时,看到卢越在楼下等。看到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见他。
她扑过去,投进他怀中。
卢越抱住天池,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夏末的早晨,已经有了些微秋意。他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一阵苍凉。
两人拥抱了很久很久才分开。
然后他问:“天池,你去哪里了?”
天池一惊,抬起头来,眼神明显犹疑。
卢越好奇起来,更加追问:“你一夜不归,去了哪里?”语气里已经有责备的意味。
天池犹豫着,最终说:“卢越,可不可以不要问?”
“不要问?”卢越倒吸一口凉气,“我担心你整宿,又一大早晨跑到这里来站岗,好容易看到你回来,风尘仆仆,满脸憔悴,你要我不要问?我们就快结婚了,可是新娘子在拍婚纱照的当晚神秘失踪,夜不归宿,做新郎的居然没资格问?”
“不,不是这样。”天池穷于应付,几乎哭出来,“卢越,请你相信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可是,我的确有难言之隐,请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好!当然好!”卢越大怒。他受够了!因为妹妹的事他已经煎碎了心,原以为可以在天池这里找到一点安慰,可是她竟然火上浇油,给他增添更多的烦恼。她拿他,有没有当做丈夫来看?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了,在法律上已经是正式夫妻,而且婚筵都已经排定,可是她无来由地彻夜不归,却连个解释也欠奉。这算是什么妻子?
他怒视着她,忽然冷冷地问:“如果是你的吴舟哥哥问你,你也会拒绝回答吗?”
天池的脸苍白了,她抬起头,凝视他,眼神渐渐冷结:“卢越,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到底有多重?你有没有当我是你丈夫?”
“你不冷静,我不想同你说。”天池疲倦了,“让我们彼此冷静几天再来对话吧。”
“几天恐怕不够吧?”卢越更加愤怒,忌妒和焦燥使他发狂,天池的憔悴和厌倦此刻在他眼中都有了另外的解释,他开始口不择言,“你根本就是抗拒结婚,没有诚意。你压根儿就不尊重我们的婚姻!”
“不尊重婚姻的人是你!”天池也恼怒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琛儿告诉我,你在外面有人。”
“不错!”不提琛儿犹罢,提到琛儿,卢越更加暴跳如雷,“琛儿失踪了你知道吗?你关心吗?她是你未来小姑子!在她生死未卜之际,你不关心她的死活,却在外面彻夜风流,还好意思提着她的名字跟我吃没道理的飞醋!”
天池望着卢越,她被打倒了,什么时候,卢越竟成了罗列莫须有罪名的好手。
她不关心琛儿的死活?要知道,恰恰相反,整个晚上,她正是在为了琛儿疲于奔命,铤而走险,面对着警察的搜捕和钟楚博的枪头,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在她最软弱最疲惫的时候,琛儿的亲哥哥,她的准丈夫,非但没有一句半句安慰怜惜,却守在这里将一大堆罪名强加在她头上,骂声不绝。想当初,他们三个做朋友的时候,她同卢越间还多少有些了解宽容,可是如今,他们做了夫妻,却连最起码的信任和忠贞都没有了。
其实,卢越在这段日子里突然冷淡于她,她并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以她那样一种性格,对方不主动,她是从来不懂得争取的。她的爱情哲学从来都是等。以前是等吴舟,现在则是等卢越。当琛儿亲口告诉她“我哥哥对不起你”的时候,她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在那一刻,她满心里只有琛儿,无暇为自己烦恼。但是现在,所有悲哀的余震都开始发作,她看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地痛,而且开始发冷。他是这样的陌生啊,可是这陌生人,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她转过身,径直走进楼里,不想再说一句话。
第二十一章、婚变
服装节轰轰烈烈地过去了,秋天重来,然而琛儿依然音讯杳无。
天池站在花架下低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潸然泪下。
归来的是燕子,不是故人。卢家一片愁云惨雾,婚礼只得延期。
天池不禁感慨上天的捉弄:一年半以前,吴舟在婚礼前夕罹祸,以致婚礼延期;不想一年半以后,这命运又由自己重蹈覆辙了。
曾经向上帝祈祷:如果可以让吴舟醒来,自己愿意代他承受一切灾难。如今,是要来偿这一笔债了吧?
卢越自琛儿失踪的第二天早晨与天池大吵一架后,再也不曾露面,连新房最后的装修也是由天池自己处理,草草收尾。但是他遣了老朋友程之方来帮忙,送一笔装修尾数来,算是善始善终。
天池撑着,并不肯向老程诉苦。可是她一天天迅速地憔悴。快得像一朵花的凋零。
她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卢越。
卢越在她心中早已占据极重的位置,甚至远远超过吴舟。只为,再爱吴舟,也还只是小女孩的梦想。那样一个如花的年龄,其实真正爱的,往往只是爱情的本身。可是卢越,卢越同她却是真正的柴米油盐,烟火夫妻。他们之间有那样多的共同记忆不可磨灭,他们有肌肤相亲的最亲密接触,而且,实实在在的,他们还有一纸婚约。
不要小瞧了那一张纸,那张纸除了在法律上证明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之外,也在心理上成为极牢的绑索,令天池沉迷其中。迟疑,气愤,伤心,悔恨,这些个欲擒故纵,种种情绪,最后都化成蚕的丝,将自己愈缚愈紧。
天池自小在无亲无故的环境中孤独地长大,最大的后遗症便是,她对人间很普通的男女交往毫无经验,当困难来时,并没有一个女长辈可以指点她该怎么做?
她唯有苦苦等待。
以前是等吴舟,现在则是等卢越。
等来的,居然都不是团圆。
上次是吴舟同裴玲珑的婚讯,这一次,则是卢越已经与冷焰如正式同居的消息。
是程之方亲口告诉她的。
老好程之方到底看不过眼,提醒天池:“不如出面求和,低一次头吧。虽说这件事彻头彻尾错在卢越,可是他也不全是罪无可恕。说到底,你们是夫妻,应该开诚布公,你一夜不归,又拒绝解释,做丈夫的心里怎么好过得了?站在朋友角度上,我自然可以相信你问心无愧。可是所谓关心则乱,他毕竟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丈夫,难免焦燥些。再就是你和吴大哥的事儿,卢越心里始终都有个疙瘩,这是他小心眼,但是婚姻的事儿并不是对错那么简单。也不是谁对了就该坚持原则谁错了就该低头认罪,哪来的执法机构呀。还不是各退一步算数?何况都已经是夫妻了,又何必太计较谁是谁非?谁说做女人的就不可以说声对不起呢?我不是男人帮男人说话,是觉得如果两个人总要有一方举白旗的话,那么聪明的那个应该先举。对方会感激你的。”
良言千金。天池决定照办。
自小缺乏父母之爱,她的内心一直存在那样一种渴望:可以有一个人溺爱于她,视她如掌上明珠,呵护关怀,百般迁就。就是早晨上班也像生离死别,要紧紧相拥,在耳边说尽甜言蜜语,或许不过是柴米油盐事,内容无所谓,语气旖旎最为重要。
她渴望那样的爱情,含蓄而缠绵。如果对方肯给予她,她愿十倍以回报。
可是不大懂得主动付出。
程之方的提醒让她意识到,爱情不可以一味等待,有时亦须主动出机。
她温顺地点头:“之方,你是真正良师益友。”
老程却抬眼看天,清清喉咙说:“这都市最叫我迷恋的就是蓝天,在西安,一年到头总有大半年刮风下雨,不然也至少是阴天。”
天池诧异,他如何忽然同她谈起天气来。
但是老程自己心里明白,每当遇到令他心仪的女性,便往往会言不由衷,不知所云。他涨红面孔,只得挥挥手告辞。
于是天池遵嘱给卢越传呼留言,特意约在大连港湾桥最具情调的茶馆“水无忧”见面。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余情。她同卢越,余情应当不止三分吧?
可是没想到,来的,却是冷焰如。
焰如有备而来,虽浓妆艳抹却不见庸俗只觉烁目,紧身的黑色钉金珠低胸晚装,黑色皮裙,也不知用什么皮子做的,柔软贴身,水一般流畅,愈显得皮肤雪白而有光泽;头发高高盘起,颈上一条幼细的白金项链,中端系着红宝石的项坠;一尘不染的九寸高跟鞋,风致袅娜地缓缓走来,有如唐代艳姬借尸还魂,美艳得带一点诡秘。
她进来的时候,整个咖啡屋都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连天池也忍不住要在心里暗暗喝彩。一向在天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是琛儿,琛儿的清丽甜美几近于一种理想。然而见到冷焰如,天池方觉得,丰满妖娆的盛妆之美也另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魅力。琛儿好比一块晶莹温润的美玉,而冷焰如却是钻石,光芒四射,艳惊天下。
艳惊天下,不过份吧?她本来就是国际名模。
显然这样的注视于冷焰如早就习以为常,她矜然自得地四下略一撒目,便径直走到天池座前,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问:“你就是纪小姐吧?我看过你的照片。”占据主动,先发制人,又故意将“纪小姐”三个字咬得很清楚,拒不承认她“卢太太”的身份。
天池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我是。”她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可是不肯主动问及卢越。丈夫不忠已经够难堪了,更难堪的,是做妻子的居然还要向情人打听丈夫的去向。
冷焰如唯有自动奉送答案:“卢越在洗澡,我替他看了传呼。”
天池心中有数。卢越十有八九并不知道这一场约会。而且,如果冷焰如不紧张卢越,就不必代他赴会。
本以为是两夫妻解决家务事,可是没有想到,竟是一场夫人与情人的谈判。
她微微笑,并不急于发问。
冷焰如不得要领,只得主动挑衅:“我来,也是一样吧?反正,你们也是为了我才要开parley(谈判)的。”说罢自信地一笑,眉毛微扬,便对着女人也忍不住卖弄其风情万种。
天池不置可否:“我们是为了婚姻。”
“你这样说,是不欢迎我了?”
“无所谓。你也并不在乎我是否欢迎你,不是吗?”
焰如微微语塞,天池的敏锐镇定超乎她的想象。印象中,所有的怨妇都该是面目模糊,言语迟钝,一就是蠢,一就是泼,两样都好对付。可是天池,她是这样的平静,温和,从容淡定,让她不禁有一丝后悔,后悔来赴这个约,后悔和她正面为敌。早知道,不如躲在宾馆对付卢越还容易得多。她决定反击,再次发动攻势:“你了解你老公吗?”
这已经是相当不逊的攻击,然而天池仍不发怒,只平静地回答:“比他对我的了解要多一点。”
焰如点头,挑起眉毛又问:“你爱他?”
天池点头:“否则,我不会嫁他。”
“哦?”焰如微一侧首,垂下未绾上去的一绺卷发,斜斜地看着天池轻笑:“现在已经很少人会把婚姻同爱情混为一谈了。这可有多obsolete!”
天池笑了:“我原本就是个老土过时的人。”
冷焰如吃一闷棍,反而半晌做声不得。最可怕就是这种对手,完全不接招,不反击,但也并不是惧让,她只是淡然,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留下足够空间让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卖力表演,可是没有掌声。焰如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进攻,逼得对手还手。一定要让她还手,破坏风度,否则自己输得太没名堂。她抛出炸弹:“难怪卢越跟我说你,”她故意吃吃笑,欲言又止,“说你是个非常……coldness(冷)的人。”
没有一个女人会在听到另一个女人转述自己老公对自己的评价后仍然无动于衷的吧?除非她是块木头。
可是偏偏天池真的就是一块木头。她甚至饶有兴趣地眨一下眼:“是吗?卢越这样说的?”
冷焰如反而气得脸色发白,口不择言地说:“他还说你刻板、冷淡、乏味……”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天池居然在微微笑,带着那样一抹揶揄的神色。她把自己给看穿了。自己在她面前,简直就像一个负气的小学生,一个不懂事的无理取闹的孩子,浅薄又无知。
冷焰如忽然就泄了气。她一向自负美貌,从不把同性看在眼里。可是在天池面前,她有种无法克制的自卑感,好像几个月没洗澡似的缺乏自信,气急败坏。天池不漂亮,可是优雅沉静,有种飘逸出尘的高贵,一种所有模特儿梦寐以求的气质,即所谓“X因素”,既使穿着最普通的衣饰埋身千万人中也能被一眼注意,那是一种天生的魅力,远不是后天的训练和装裹所能效仿。看到她,焰如觉得自己过去为了当名模所吃的一切苦——每天2000米长跑,4小时站姿、6小时走姿训练,芭蕾舞、民族舞蹈、体形操课程,以及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的琢磨,那么多那么辛苦那么枯燥的功课全都是徒劳。她软弱地问:“你要我把卢越还给你吗?”
天池看着她:“这是成人的感情交流问题,不是两个孩子分玩具。卢越不是我的,你也没有把他拿去,而且也不一定想还就可以还,不是吗?”
“可是卢越现在是我的。”
“那么,让卢越自己同我说这句话。”
“他才不会听我的。”焰如一不留神说了真话,可是又赶紧补救:“男人嘛,总是贪多嚼不烂的。反正你们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为公众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了。你们所谓的良家妇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名份吗?你放心,我要的是内容,才不在乎那一张纸,你这身份总是可以保得住的。男人大多是懒虫,喜欢拈花惹草,却未必愿意结婚离婚。我不同你争,你也别同我讨价还价,这不是挺好?”
这样明白的侮辱,终于使得天池也不能不微微动怒:“你情愿做驿路桃花?”
焰如仰起头哈哈一笑:“难得遇到一个可爱的人,可巧他也爱自己,已经是人间最大享乐,管它什么驿路桃花还是路柳墙花?只要在一起的时候卢越,疼惜我,配合我,这就已经足够,何必在乎名份?卢越和你领了结婚证却并不实行夫妻之实,让你连面也见不着,空背着一个妻子的名份独守空房,就算屋里堆满玫瑰牡丹,封作花国皇后又如何?”
清脆爽利几个问号把天池问得笑了,喝起彩来:“说得漂亮。你果然聪明。”
焰如媚笑:“过奖。没想到你这样通情达理,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应该不至于像那些小市民一样天塌下来似大惊小怪。你放心,只要你不干涉我和卢越交往,我也绝对不会得寸进尺让你太难堪。丈夫还是你的丈夫,你仍旧是卢太太,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一天还爱着他,就一天会留在大连,如果有一天我们对彼此厌倦了,或是我有了别的爱人,我会自动离开他,你始终都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天池怒极反笑,淡淡地说:“‘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只怕我没有那样的好风度。”
焰如蹙眉,原以为已经胜券在握,不料天池既不愠怒,也不妥协,明白地拒绝平分秋色,让她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禁焦躁:“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你想鱼死网破?”
天池看着她,并不回答。
焰如更加焦燥。对于男人而言,最理想的自然是妻妾成群,左拥右抱,若实在无福做齐人,也只有舍鱼而取熊掌,关键是谁是鱼谁是熊掌。现阶段,她对卢越还真是没有把握,如果天池对他施加压力,多半是自己要从此失去他了。那么除了受伤的感情之外,还会有更易受伤的自尊,让她情何以堪?她有些紧张地俯前身子,追问天池:“你会原谅卢越吗?”不等回答,又接上说,“我以为,一个聪明的妻子当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了异心,如果她不想把事情弄大至不可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闻不问。反正已经既成事实,夫妻间总会有些小波小折,本来就不必太认真的。”
天池忽然抬头望住她的眼睛,仿佛一直看到她心里去:“你很在乎卢越?你是认真的?”
焰如的紧张和语无伦次让她忽然明白了眼前如有魔力的美少女其实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内心远不如她的外表那么成熟,更不如她的理论那么洒脱,她其实是有着她的不安和无奈的。天池轻喟:“焰如,大概我们是不会做朋友了,但也不该成为敌人,既然爱上同一个男人,总是说明我们比较有缘,而且眼光一致吧。其实,你真正应该好好谈一谈的人,不是我,是卢越。”她的眼里竟有一丝遮掩不住的同情,可是她和冷焰如,谁更应该让人同情呢?
焰如有些困惑地望着被自己“分享”了老公的这个小女人,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被她看透了,可是自己竟然一丝一毫也没有看懂她。天池并未设防,她一直是那么安详,那么真诚,可是,自己还是不明白她,是因为自己太浅吗?焰如忽然想,只怕卢越也未必懂得他的妻子吧?否则,一个男人真正了解了像天池这样的女人,只怕不会再受自己的引诱。可是,一个女人深沉到连自己老公也不能了解的程度,又有什么好处?
这样想着,焰如复又自矜起来。
2、
同一时间,不同的地方,程之方也在与卢越深谈。
“天池很憔悴,你知道吗?”
“我也很憔悴,你没看见?”卢越反问,“你到底是我的朋友还是天池的朋友?”
“我是真理的朋友。”老程回答,“况且天池的确比你更值得同情也更令人尊敬。”
卢越叹息,不再回答。
程之方问:“那边很难弄?”
卢越苦笑。自古以来,凡男人有二心,必以“这边”、“那边”代称,也不知从哪朝哪代流传下来的风俗。没想到,这一代轮到他了。
“老程,我知道你这种老实人,一定不会赞成冷焰如,可是如果她的目标是你,你也一定不是对手。”
“哗,真够夸张。”老程笑,“不过我的确难以想象,一个人既然娶了天池这么理想的老婆,居然还可以有闲情逸致在蜜月里红杏出墙。不怕天打雷劈?”
“你才够夸张。”卢越也不禁笑了,看一眼窗外,有些心绪不宁,“好好的,又起风了,我也真是有些担心天池。不如,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她?”
“你们新房里装了那么多灯还嫌不亮,还要再拉上我这样一个超亮度灯泡?”
卢越不答,只是“嘿嘿”地笑。
老程也笑:“都情场杀手了,还怕羞呢。好,我就扮和事佬陪你走一趟。”
可是到了新房,天池却不在,门锁着,窗里透出灯光。很明显,天池就在附近,没有走远。
程之方说:“她大概去买菜了?”
卢越摇头:“多半在沙滩上。”他想起装修期间每次他和天池在新房见面后都会沿着沙滩散一会儿步的情景,心中颇觉感伤。他们还是新婚夫妻,虽然婚礼取消,可是毕竟已经领了结婚证,算起来,真正蜜月还没过完呢。
两人一路找到沙滩去。已经是深秋,又是黄昏,海边寂无人踪,只有松涛成阵的低吟和着风声海啸。刚刚转上小岛,已经远远看到天池抱着膝盖独自坐在礁石上,一头长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衬着衣袂飞扬,正如一大团乌云舞在白云之上。海上的风远比市里猛烈得多,天池瘦弱的白色身影仿佛要随时追风而去似,显得十分孤寂伶仃。
卢越心下怜惜,喊着天池的名字过去扳过她双肩:“天池,风这么大,干嘛一个人坐在这儿?”
天池抬起头来,一脸泪痕,哭着叫:“爸爸,你别离开我啊,风好大,我害怕,我要回家,我找不到路,我要妈妈,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呀……”眼神悲凄迷乱,声音稚嫩哀伤,惊惶失措如一个六岁的幼女般。
卢越大惊,摇着她的肩膀叫:“天池,是我,你怎么了?是我呀!”
正想再叫,程之方示意他放手:“她受惊了,别逼她,我们先送她回家再说。”牵起天池的手说:“好,好,我们回家,我送你回家找妈妈。”
天池看着他,神情悲哀无助,迟疑地站起,果然跟着走。
回到新房,程之方反客为主,指挥卢越:“你先给她倒杯水,照顾她躺下,我这就去给她拿点药去。”
再回转时,天池已经睡熟了,眼角还带着泪。程之方问:“她情形怎样?”
卢越困惑:“她一直哭,完全像个小姑娘。”他向程之方完整地复述了天池的身世,她六岁那年在风中迷路的往事。“看她的样子,倒好像又回到童年,整个态度都变了。”
程之方越听越奇,反而兴奋起来:“这可是心理病症的一个典型例子,我的新课题又有内容了。”
卢越不悦:“我让你医我老婆,你倒跑到这里来研究课题。”
“一回事么。”程之方有些不好意思,提起他的职业,他远比往常擅谈得多,“她这种症状是典型的心理疾病再现特征,最是性格好强的人容易得的。她在小时候受过大刺激,童年的记忆不可磨灭,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智的压抑愈久弥深。如果是个情感外露,性格软弱的人还好,越是争强好胜,平日不肯流露真情,一旦触发隐痛就越是承受不住,这就好比大海日夜奔腾,多多少少都是那么些,可是大河平时沉静,一旦决堤却一泻千里,无可阻挡。天池表面冷静坚强,内心其实柔弱,充满恐惧和不安全感。潜意识她要掩藏这种恐惧,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还要坚强镇定,但是遇到和旧时记忆吻合的场景事件激发她记忆时,却会一反常态,暴露出她真正的本性来。”
“本性?你是说天池真正的性格其实软弱?”
程之方点头:“她从小是个孤女,经历了那么多的离乱而最终能挺过来,一方面会比普通女孩坚强独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胆小怕事。她在六岁那一年在山里迷路,不久母亲和弟弟去世,两次情形都伴随着大风,所以她一直怕风,这是因为风里藏着她最怕的记忆。风里她一而再被自己至爱的亲人抛弃,这让她十分痛苦恐惧,风对她而言象征着孤独和被抛弃。刚才在海边,风特别大,又是黄昏,天色黑暗,一切都和她六岁迷路时的情景吻合,这让她在瞬间强烈地记起旧时情形,心理上忽然回到了小时候被爸爸丢弃的那一刻。这在医学上叫做记忆回流,往往只是暂时现象,严重的会长期思路不清,记忆颠倒,就是我们平素所说的精神病了。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人们不愿面对现实,宁可当它是过去的重复,借此逃避当前的刺激。不过当事者本身仍然会感到很痛苦,谁会乐意历史重演呢?”
卢越想起天池在吴舟婚礼那天晚上的失控来,不禁点头:“这情形以前也发生过一两次,不过每次都是有件什么事刺激了她,再加上刮风,就让她神智不清起来。这一次,可又是因为什么呢?”
程之方摇头:“那就不属于心理分析的范畴了。只好等她醒过来以后再问她。不过,我猜她醒来后多半会将刚才一幕完全忘记,毕竟那是非常痛苦的一种回忆,通常患者会在理智恢复后不自觉地回避这种记忆,”
卢越动容:“如果……她会不会连我一起忘记?”
程之方看着卢越:“如果她当真忘了你,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她太爱你,而你伤害她至深。”
卢越忽然流了泪:“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们曾经也是相爱的……”
3、
在冷焰如那里,卢越终于得到了天池为何会突然失常的原因。
“你去见天池?你为什么瞒着我去见天池?你都跟她说了什么?谁准你伤害她的?”卢越大怒,把冷焰如的身子摇得如同风中芦叶。
焰如又惊又怒,好容易挣开卢越的揪扯:“Areyoucrazy(你疯了)?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凶?”她忽忽喘气,怒视卢越,“你既然这样关心她,又来我这里干什么?你找纪天池去好了,你去做你的好丈夫啊,干嘛找我?”
卢越冷静下来,疲惫地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焰如,我们分手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对你交待一声,以后,你这里,我不会再来了。”
“不再来了?Areyousure(你来真的)?”焰如大惊,安了弹簧般一弹即起,“我为你特意推掉了四五场show(演出),轮空三个月,包下measure(宾馆)隐居,why?现在你说不来了?我的损失怎么算?ok,你付给我所有损失掉的演出费,我们就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