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他:“舟呀,你睡得太久了,难免有错觉。除了老妈,还哪里有第二个天使?”
吴舟笑:“上帝无法进入每一个家庭,所以为人类带来母亲。”
从此不再问起。直到离国。
可是否认真相毕竟是心虚的,吴妈妈十分内疚。知恩不报已经过意不去,何况完全否定恩情?
然而人之本性,都是喜欢自我美化,甚至以搬弄是非来达到心理平衡。这个时候天池宣布结婚,无疑给了吴妈妈最好的自我开释的理由,所以,她的喜悦倒是完全真诚的。一再说:“你的娘家人不在,我们老夫妻就是全权代表了,你不是要装修房子吗?正好,你吴舟哥哥已经走了,你就重新搬回妈妈这里,等到了好日子,就从妈妈这儿出阁,我要把你打扮成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并且一心一意为天池置起嫁妆来。
天池明白吴妈妈是希望借此举来答谢自己,便并不客气推托,果然搬回吴家,由得吴妈妈当成自己嫁女儿一样热心忙碌。
走之前同卢越商量装修细节,卢越吩咐:“只带走换洗衣服好了,其余的,全交给我,统统换掉。”
天池微笑,毫无异意,把整个屋子连同钥匙一起交给卢越处理。
既然已经决定嫁他,那么以后,他就是她的天了,连她这个人也是由他说了算,何况一间屋子和满堂家俱?
正像许峰说的,天池在骨子里,始终是个三从四德的古典女子。尽管直到现在,她还没有从吴舟婚礼那夜的恍惚中走出来,可是事情已经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就像天亮了太阳升起来,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一样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在风中,她向卢越倾诉了一切,在风中,她向卢越交付了一切,在风中,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了卢越,在自己的生命中打下他深深的烙印。从此,卢越已经代替吴舟,成为她生命的最重。
先有天还是先有地,先有日还是先有夜?宇宙洪荒,亚当夏娃,千百年流传的老故事纵然有不同的桥段不同的情节,轮回却永远只是一个:既是生为女人,就必得依附男人,任你藤长千尺,柔韧如丝,终究是依树而生,盘旋而上,只有把树绕得更紧,自己才可以爬得更高,直到透出丛林看一眼太阳。
女人的天空是低的,无所依附的女萝永远见不到阳光,而只能苦苦地把自己延长,延长,徒劳地盘了一圈又一圈,却仍然停留在原地,停留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
天池再独立再坚强,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只是一株缠绵柔弱的女萝,总得依附着一棵大树。卢越既出现在她最柔弱最孤独的时刻,他也就是她的大树了。天池刻意平凡。
在“雪霓虹”里,好消息也早由琛儿传播开去,众员工见到天池,都一齐拥过来道喜,吵着要请客,要加薪,要放假祝贺。
未及天池答言,琛儿已经柳眉竖起:“老板有喜,你们更该鞠躬尽瘁,多挣几捧白花花银子来送礼才是,还想放假?自今日起,每人每天加班八小时,工资分文不多,算是预付礼金。”
众员工一起号叫起来。
天池笑:“也没那么夸张啦,不过放假的确没可能,这段日子生意刚刚好转,再一放假,不如关门算数。加班倒是难免,但是加班费照付,一分也不会少就是了。而且服装节在即,彩印业务的竞投已经开始,琛儿,你要多留意了。”
这次连琛儿也不禁大喊“救命”:“完全没有头绪,门面小设备少,咱们拿什么同人家竞争?”
小苏在一旁火上浇油:“就是的。你们两位小姐住院的时候,大连一口气多开了七八家制版公司,竞争力度强过以往十倍,怕你们担心才一直没敢跟你们说,要不,公司的营业额怎么会一下子落得那么低呢?”
天池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却仍撑着给手下打气:“咱们不怕竞争。”
“可是客户们比以前矜贵许多,个个以为自己是上帝,要求我们压低价格,不然就换地儿。”
“换,换,换,我这颗头疼得要命,也想换掉,不知有得换没得换?”天池抱住头,做势要拧下扔掉,还不忘了踢上一脚。
梁祝笑着,急忙做一个守门接球动作,道:“这颗脑袋非同一般,如果肯换,还真是许多人巴不得要换的。”
一室人都笑起来,天池又道:“今天中午我请客,地方大家选!”
“雪霓虹”一片欢呼。
“当然是吃海鲜!”
“要龙虾!”
“鳗鱼刺身!”
琛儿一旁看得羡慕,天池就是有这种举重若轻、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本领,漫天云雾,她只三言两语嘻笑怒骂已经不当一回事。跟着这样的老板,门面再小也舒心。都是创业,反而宁可做鸡头。耳听得众员工还在“鲍鱼”、“参翅”地点大菜,故意凑趣做一个晕倒状:“你们想我哥哥下半生乞讨过日?”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梁祝大叫:“对,给越哥打电话,要他来买单,哪能这样不声不响地就把我们经理拐走了?”
3、
卢越这个时候正在天池的房子里挥汗如雨,指挥搬家公司的工人把旧家俱搬上卡车。
他曾向天池描绘过自己的设想:“所有的隔断都打通,除了卧室、洗手间、厨房独立之外,客厅、书房、客房统统合成一体,装修成一个最大的工作室,无论是你做电脑设计还是我做摄影,采光都一定要好,我们俩的房子,应该是本市最有品味最有风格的房子,要上装修杂志的。”
天池微笑,如依人小鸟。
卢越又说:“一切重新开始,房子是旧的,可是装修一定要新,这些旧家俱都处理掉,一样不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万事更新,欣欣向荣,花好月圆,柳暗花明……”
天池依然微笑不语,百依百顺。
卢越很高兴。他理想中的妻子就是这样的,该有主意的时候有主意,可是该听话的时候要听话。他喜欢天池的识大体,大事严谨,小事糊涂。
天池的以往太孤独了,又一直生活在忧郁和恐惧之中,他发誓要帮助她驱逐所有的阴影,让阳光洒遍新房每一个角落。
卢越摩拳擦掌,踌躇满志。新郎是最忙碌的职业,他一生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
一个工人走过来问:“卢先生,这个写字台上着锁,要不要把东西取出来再搬走?”
卢越打量一眼,是个老旧的写字台,台面油漆已经完全驳落,露出乌木的原色。是很好的木头,旧时的做工亦精致,这个价钱,如今在市场上已经买不到这样好的东西了,扔掉其实颇为可惜。可是他一心弃旧迎新,不愿意留下天池旧时生活的任何痕迹,希望她能对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这种心理,便是对自己也未必肯承认的,可是,他的确,介意他不曾参预的,她的过去。
“扔掉。”他说,可是临时又改变主意,“把抽屉撬开来看看。”
历史就在这个时候被改写了。
许多年以后,他常常想,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打开那个抽屉,事情会是怎么样子的?
如果他不是在那一瞬间突然改变主意,那么好奇八卦,或者他打一个电话给天池,让她自己来处理掉所有的旧物,事情会怎么样?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一切的“如果”都已来不及。
那抽屉被撬开了,里面跌出的,是天池的日记,还有整本发不出的信,题名叫做《点绛唇》。
开篇一首纳兰容若的《对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
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旁边,换了一种笔体,新补进一首天池自己步韵填的词:
“酒影沉红,举杯共贺姻缘好。
人说偕老,我说秋天早。
研泪和诗,心碎无人扫。
独行悄,雨夜晴晓,从此无缘了。”
他记得这首词。
是的,他记得,这是吴舟结婚那晚,他去天池的房子看她,听到她在醉中一遍又一遍含泪吟诵的。
卢越的手忽然发起抖来,轻轻打开第一封信,那仍是他所熟悉的一首诗:《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让我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仍旧,仍旧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兰田的玉化烟消散
岁月都沧桑成年轮依稀
我仍然是你红盖头里
挥洒不去的缘份
总有一种心情是唯的吧
总有新娘的羞色是唯一的吧
总有走不完的轮回是唯一的吧
哦,想当新娘的女孩渴望长大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做这首诗的时间,是在十年前,那时,天池还根本不知道有个他,那么,她要做的,自然便不是他的新娘,而是“你的”。
这个“你”,是吴舟。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根本从他知道天池起,他就同时知道了吴舟。爱吴舟等吴舟,早已成为天池生命的一部分,他原本就知道的,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他还是受到这样大的重击?为什么还是会心碎?
他一页页翻下去,一封封读下去: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可是月亮不会永远圆,而你我,永远不会圆。圣诞夜,请让我祈祷一个来生的约会吧。
来生,我愿仍为一个女儿,如雪般温柔,却无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长发白的衣裳,为的是让你不费力地在人群中将我认出。
来生,希望你仍是男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冷静,可是求你别再急着同别的女孩缔结姻缘,而要仔仔细细地把我看清。
来生,我将带着使命再世为人,从呱呱坠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风雨兼程追寻你的所在,拨断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
来生,你可以忘记许多,忘记唐诗宋词元曲清文,但请你不要忘记我的名字,细雪飘拂的日子,请你轻声呼唤,给我指引一个方向。
来生……”
卢越再也看不下去,猛地合上本子,一拳砸在写字台上。
不仅今生今世相爱,甚至来生,也已经预订!
没有人可以抗拒这样的痴情。如果他是吴舟,看到这样的文字,他会毫不犹豫地拥她入怀,告诉她:“做我的新娘吧。”
可是如今,他这样做了,他拥她入怀,他向她求婚,可是他,却不是吴舟!
他只是一个代替品!一个候补!一个别人心目中永远处于第二位的迟到者!情何以堪?!
尽管一直知道天池对吴舟痴爱之深,可是这样清晰地完整地深刻地真实地触摸到天池的心跳,还是令卢越深深震撼,继而迟疑。在那样“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的一份痴情之后,还可能有人代替吴舟成为天池生命中新的血液吗?
他不知道,他不自信。他因为天池的痴情而爱上她,可是他爱的仅仅是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如今那主人公要走进他的故事里来了,可是他要代替男主角成为B角二号吗?
谁可与画中人共舞?谁能将镜中花插头?有些事有些人,只有隔着一段距离看才最美好,当真扭在一起,只会自寻烦恼。
她的过去没有他,甚至她的来生也预订给了别人,他能拥有的,只是她的现在。可是,他真的完全拥有她的现在么?午夜梦回之际,他可能知道,她的泪为谁而流?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又是不是他?
这段日子,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同天池通电话,商议当日的行动计划,样子很像在热恋,可是谈的大多都是装修、办证之类的繁务。没等结婚,已经成老夫老妻了。
本以为这样也好,这样更有柴米油盐的亲切感。可是现在知道,一切都是虚幻。
他们不曾热恋,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恋爱,他们之间,是友情加恩情,独独没有爱情。他已经看到了天池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天池对他,并不是爱。
而且,一生一世,天池不可能再给予那样的爱。
真正的爱,一生只有一次,好比昙花。
他早已错过天池的花期。
他得到的,不过是昙花的标本,一朵死去的爱情。
第十八章、黑天鹅的诱惑
“雪霓虹”里,琛儿长吁短叹。这段日子,天池忙于结婚事宜,公司的事多交给她主管,虽然亦可勉强胜任,却总觉事倍功半,力不从心,每每自嘲:“所谓‘小船不可重载’,说的便是我这种人。”
天池安慰:“是市场竞争力大以往许多所致,慢慢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罢了。”
“可是尽了力又得不到回报又怎样呢?”
天池答:“尽十次力,得回一次回报;尽十分力,得回一分回报,都已值回投资,收支平衡。”
琛儿叹气:“真让人灰心是不是?”
“可是生命的真谛不过如此。”
于是每个人以一当二来用,可是花出去的力气却是以二当一来收。正值苦夏,“雪霓虹”上下如临大敌,个个汗流浃背。
便在这百忙之际,高络绎忽然再次托秘书代约天池,竟是商议要请她重回“彩视”主持大局。
原来徐九阳为了金会计,到底同太太摊牌离婚。徐太太大怒,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大闹“彩视”,亲自告诉华筠,说是徐九阳亲口说的,曾与金会计合作,亏空公款多少多少万。
华筠震惊之余,率人从头查账,果然查出大笔呆账,约有十几万之数,当即双管齐下,一边向徐九阳追帐,一边重金礼聘天池复职。反正天池已经决定结婚,华筠也就不再以她为敌,反而和颜悦色地说:“其实我一直挺欣赏你的,你虽然聪明,也还是很单纯,又正直,爱憎分明,这种人是可以长期共事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池本能地还是关心“彩视”:“公司的损失大不大?”
高络绎笑着说:“有华筠在,还用担心徐胖子?他差太远了!这家伙也真够大胆,九千块钱接的包印刷的活,他有本事一万二拿出去印,跟印厂串通好了来蒙我,还说是版制错了印刷厂要重新修版。修个版比重制价格还高?要不是他这次太过明目张胆,和以往一样小打小闹地一万里赚个两三千,一千里赚个两三百,我也还真不会同他计较。偏他看准我不查账,吃胖了胆子玩得这么绝。好,你绝我比你更绝,华筠突然回来通查了一次账,找出印刷厂的会计,把徐胖子以往所有的黑账都翻了出来,给他下一道令要他在24小时内拿出十万块钱来,不然马上送他上法院。他小子乖乖拿了十万块钱出来,连硬气儿都没敢出一口。”言下十分得意。
天池心里好笑,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已经够无能的,还有什么好吹嘘的?徐九阳贪污是人人知道的事,做老板的却对其恩宠有加,老板娘甚至曾与其同流合污坑过天池一笔,竟不觉得羞愧?况且,既然徐九阳今天能痛痛快快地拿出十万元来,吞掉“彩视”的自然也就不只二十万。被害人却还在这里沾沾自喜。想想当初华筠对徐九阳的倚重信赖,也真叫“伴君如伴虎”,“此一时彼一时”也。
然而打落水狗从来不是天池的作风,当下她只淡淡一笑,婉言说:“彩视重新整顿,一定会有更好前途。难得董事长和华小姐看重,如果有用得上‘雪霓虹’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闭口不提回公司的话。
华筠见她意志坚定,也不勉强,笑笑说:“你现在是我们‘彩视’的大客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管说。”又寒喧了几句,送她出来。
回到雪霓虹,天池向琛儿感慨:“日久见人心,只是不论个人和公司,认清一个人一件事都还是要付出代价。”
琛儿正色说:“这叫邪不压正,你现在不仅在工作能力上被人承认,更在人格品德上也建立了声誉,这才是最值得自豪的。”
梁祝小苏却是十分兴奋:“这可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老美偏听偏信,这下可受到教训了,看他们以后还敢自以为是不?”
正说着,电话铃响起来,是“前卫广告”的陈凯,语气略略含酸:“纪小姐,听说你要做新娘子了,恭喜恭喜!”
天池陪笑:“是哦,前卫有什么贺礼?”
“你想要什么样的贺礼呢?”
天池笑:“一单80P彩色画册的制版订单可矣。”
“那,本届服装节所有彩色业务的平面制作又如何?”
“什么?”如天池那般从容镇定的人也不禁轻呼起来。
“服装节组委会已经决定:所有宣传册、会刊、门票、贵宾卡、以及彩色包装盒,全部印刷设计由我‘前卫’包圆儿,你说制版我会交给谁做呢?”
“当然是‘雪霓虹’!”天池叫起来,“陈凯,你太伟大了,谢谢你!”放下电话,忙不迭向手下报告好消息,“本月所有业务暂停,全力突击服装节!”
“哇赛!”众员工一齐欢呼起来。“服装节万岁!雪霓虹万岁!”
琛儿同天池亦兴奋异常,紧紧拥抱在一起,诚心诚意地说:“这才叫真正的双喜临门!”
包揽服装节所有彩色制版,那不仅仅是一笔巨额业务,更意味着“雪霓虹”的名头将从此响震大连,成为制版界独树一帜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
“雪霓虹”的春天,是真正地到来了!
2、
服装节开幕在即,“雪霓虹”上下齐心,终于将彩印制版初稿赶在八月中旬全部完成。
琛儿抱着大摞设计稿到星海会展中心给服装节组委会签字,负责人大为惊艳,不及看稿,先对准琛儿发愣:“你们‘雪霓虹’的人个个都像你这样漂亮能干吗?”
琛儿答:“‘雪霓虹’最漂亮的不是员工,而是我们的出品。”
吃公家饭的人终年同各厂领导打交道,习惯了刻板严肃的对白,忽然听到这样机智的回答,忍不住击节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