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太刻薄了。楚博的头发比你还要黑呢。”

“是吗?你看清楚不是染的?”

琛儿气极,抬腿便踢了卢越一脚。

嚎叫声中,卢越早已中招倒地,口中犹诅咒不断:“还有,你得问清楚他的真实年龄。如果离婚,打算付太太多少分手费,如果现任钟太太提出要他整副身家才肯放手,他是不是有魄力不爱江山爱美人?”

是玩笑,也是实话。琛儿犹豫起来,爱上一个已婚男人,的确不是1+1=2那么简单。那已经不是加减法,只怕得算上乘除,还有一大堆中括号小括号以及分子分母什么的,那是一道相当复杂的算术题哦。琛儿数学一向不大灵光,忍不住抱住头呻吟起来。

天池问:“这件事,许峰知道吗?”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卢越惊奇:“你同小疯子还有来往?”

琛儿答:“他出国后,一直有信寄来。说也奇怪,我觉得他好像倒比以前更了解我了,话也越来越能说到我心里去。有时候我想,要是没遇到楚博,说不定我真会和他重续前缘的。不过现在不可能了。他再好,也好不过楚博。”

“花痴!”卢越用手指在脸上羞妹妹。

琛儿不害羞,故意仰起脸做洋洋得意状。

天池忍不住笑了。不管以后结局如何,能教一个女孩子这样开心,哪怕只有几天也是值得的。

这个时候,她的传呼机响起来,蓝色屏幕上是一条中文短信息:“董事长请你马上来公司谈谈”,落款是“彩视”的秘书于小姐。

天池微笑,典型的高络绎作风,原来他又回大连了,只是难道他现在仍然以为自己有这份资格可以对旧属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吩咐小苏:“帮我到街上买个水果篮送到‘彩视’去,代我问候高先生,告诉他我明天下午以前的时间都排满了,请他另约时间,我一定准时到访。”

卢越鼓掌:“做得好。他既然可以让秘书代劳,你当然也可以请助手出面,第一回合,一比一平。”

琛儿却说:“不,是纪姐姐略胜一筹。商场过招,除了财雄势大之外,还要比气度心胸,处事得体,若有一半次的缺斤少两,立刻沦为下品,被人看轻,从此再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永世不得翻身。纪姐姐这一手以静制动,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在风度上已经比老美棋高一招。”

卢越大笑:“商场的事我是不清楚,不过拍马屁的功夫的确你要排行第一。”

4、

再次回到“彩视”,天池只觉感慨不已。旧地重游,令她有一种十分恍惚而迷茫的感觉,仿佛隔世重来。

“彩视”开业不久自己便来了,设计门面,制作灯牌,规定公司管理制度以及工艺流程,自己都是有份参与的,公司的发展实在也曾渗透了自己的心血,最终却换来那样冷清的怅然离去,而今重新面对,心中不禁有一种说不清的情味。

于秘书见到天池,满面春风地招呼一声“纪小姐”,接着说董事长正在接一个重要电话,请她稍等。

天池微笑答应。

这一稍等就等了整整半小时。

高络绎终于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天池正和技术部经理在交换一些电脑特技制作的心得,没有丝毫的焦躁不耐,见到旧老板,甚至十分恭敬,立刻站起身微微点头,且仍然沿用旧时称呼:“董事长。”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池在“彩视”打工时,一再直言忤上,及至离开,可以同对方平起平坐了,反而客气恭谨,毫没有小人得志的轻浮状。高络绎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自己的故意延俄,原本是要教训她昨天胆敢拒约,存心要让她等一等好煞煞她威风的。最好她等得不耐烦发了脾气,自己就可以趁机教训她:“这点小事都忍耐不下,如何可以成大器?”可是没想到天池竟是好整以暇,温文有礼,倒反显得他自己不懂规矩,小家子气了。

高络绎心中说:“嘿,又输一招。”表面上却只得打个哈哈迎上前来:“哈罗,迦利,听说你大小姐现在成大老板了,恭喜恭喜。”

天池只以淡淡的一笑作为回答。

同高络绎谈话永远只是表面上轻松诙谐,实际里唇枪舌剑,语带机锋,紧张刺激得不得了。

天池从头到尾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微笑,心里却是又气又叹又紧张。毕竟,送上门来已经处在下风,而且,是她有求于他,并非他有求于她。

“雪霓虹”开业以来,门庭若市,许多老客户尽力帮衬,琛儿借着广告人的身份帮她大做宣传,卢越也一直将市政府的活儿通过种种关系介绍给她,故而天池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梁祝原是负责跑业务的,现在却整天忙着往返于公司和邮局之间了。

大多来制版的客人总是希望出品越快越好,有些报版甚至当天就想要胶片,光盘特快专递到广州已经不符合市场要求,即使发Email过去再特快专递胶片回来还得至少48小时,而且成本也太高,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出片能够在大连当地完成。而在大连,设备最好,合作最方便的,自然是老公司“彩视”。“彩视”的工艺和人事都是天池所熟悉的,若能合作,必然事半功倍。因此天池今天的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任务在身。

然而高络绎不知是钱太多了还是气太大了,永远是意气为先,生意靠后。听到天池居然有求于己,立时气焰大涨,做出姿态来一口答应:“没问题,迦利小姐开口,我一定全力支持,你需要我什么样的帮助,尽管说。”

临了却报出一个惊人的价目——四色胶片输出每色十六开70元,四张片即为280元,一分不减。而天池自己制作连同输出胶片的事例报价也不过300元。换言之,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成交的价格。

天池微微摇头:“董事长,您不肯帮我?”

“帮!谁说我不帮?你是我扶起来的,我当然愿意继续塑造你!如果你愿意回到‘彩视’……”

天池轻浅地一笑:“多谢董事长看重,只是人各有志。如果您真的愿意塑造我,请帮我在大连制版界立下足吧,我会铭感在心。”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又是高络绎先沉不住气,“你辜负我的器重,任性辞职不算,还开了同行公司跟我打擂台。你这不是‘东家跌倒,西家吃饱’?”

天池不禁微喟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高络绎同华筠这对夫妻其实如出一辙,都是怄气比生意要紧。可是,究竟是谁先对不起谁?是谁设圈套克扣自己工资迫得自己辞职?怎么这一切竟成了自己的错?

但是事过境迁,谁是谁非也不必再计较了。天池这回是无奈地笑了:“我能有今天,‘彩视’的确使我受益匪浅,我真心希望还有机会同‘彩视’合作发展,董事长可不可以稍让一让价?”

“没问题!”高络绎轻快地说,甚至向天池调皮地眨一眨眼:“你想要优惠是吗?多少?69?68块5?算了算了,不要讲了,67块5好了,每张四开片我算你270,便宜10块钱。10块钱不少了呀,一次10块,十次100,一百次就1000。你一个月总要出百八十套片子吧?呀!那我就是每个月白送你1000块。1000块呀!”

天池望着高络绎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只觉啼笑皆非。当初是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离开“彩视”的,所以就成了“彩视”的敌人了。再回来就该提着脑袋爬进来,而不是昂着头走进来,否则就算犯了天颜,就令高络绎难以入目了。他是没有合作诚意的,他巴不得自己倒下来。虽然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同样和气的笑容,可是彼此却都卯着劲儿,一心要把对方的气焰打下来。何其不幸,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自己,而财雄势厚的却是对方,她有什么机会赢?

然士可杀不可辱,忍受他的嚣张也就够了,不可以再折损自己的傲气,否则更加全军覆没。自己可以输,但不可以败。天池又是微微一笑打断了对方:“哪怕是一分钱的优惠,我也心领董事长的情,多谢。下次回来,请让于小姐提前通知我好吗?希望赏脸容我为您接风。”说罢颔首告辞,转身离开。

留下高络绎,对着她的背影忽忽若失,不禁发起呆来。他又想起广州初见天池时她说的那句话:“我没有义务去抬举别人的风度涵养。”忽然感到疲惫。挥手吩咐秘书,“替我叫技术部经理进来,算一下出胶片的成本费应该是多少?”

第九章、福尔摩斯的来访

1、

圣诞节到了。

“雪霓虹”放假半日,晚上天池、吴舟和卢家兄妹约齐了去中山广场的尖顶教堂听福音。一行四人,虽然或站或坐,却都是俊男靓女,颇为引人注目。

教堂里拥满了崇洋好奇的学生,所有席位在黄昏前已经订空,还不断有新的人来到,把教堂内外挤得水泄不通。可是看到轮椅驶来,人群还是自动让出一条路,让天池一行顺利通行。

睡在轮椅上的吴舟面容安详,宛如天使。

连牧师也忍不住对他们频频注目,询问天池:“发生了什么事?”

“救人时撞伤脑部,已经昏睡半年有余。”

牧师恻然,将手覆在吴舟额上:“愿主祝福他。”

天池忽然泪盈于睫,低下头来。

这个时候,圣徒们唱起了赞美诗:

“全能上帝,万福泉源,

恳求垂听我赞美。

上帝恩典,似水长流,

我们高声颂恩惠。

愿主教我,唱诗和谐,

犹如天使颂主前。

上帝恩典,实无穷尽,

主的慈爱不变迁。”

牧师看着天池:“祈祷吧,上帝会听到。”转身回到讲坛。

天池一震,若有所思。

“我如羔羊,迷失正路,

主如牧者来找寻。

救我脱离,一切危险,

为我流血舍性命。”

天池泪光盈盈,在舒缓悠扬的赞美歌中缓缓跪下:“上帝。你在天上几千几百年,那么多人信仰你崇敬你,你必有你的神力。虽然我们不是教徒,却也是芸芸众生之沧海一粟,是你牧鞭下迷途的羔羊。请给我们指引方向,请让吴舟哥哥醒来。他已经迷失得太久,请您唤醒他回到人间。”

“我深知道,我心软弱,

容易离开我上帝。

今将身心,献为活祭,

恳求收纳莫丢弃。”

天池心中大震,抬起头来。耶酥在十字架上与她默默相望。

记得第一次到教堂,还是吴舟带她来的。从小到大,吴舟教给她太多东西,他给她人生的第一管口红,训练她穿衣品味,教会她跳交际舞,骑自行车,使用手磨咖啡机制咖啡……他对她一生影响至剧,不可磨灭。

纵然用一生回报他,也是心甘。

她重新合掌,更加虔诚地说出愿望:“全能的上帝,如果吴舟哥哥能够重新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苦,受一切难。上帝,我心甘情愿,献为活祭,请允许我代替他承受一切。阿门!”

卢越望着天池,虽然不可能听到她的祈祷,可是也已经猜到大概,不禁动容。

琛儿低声说:“他是她的十字架。”

卢越却感叹:“可也是他的上帝。”

她崇仰他有如神明,爱惜他有如眼珠。这世上竟有那样深挚彻底的一份爱,叫其他人如何介入?卢越对自己的追求计划颇无信心。

琛儿问:“为何不祈祷?”

卢越苦笑:“怕上帝顾此失彼。”

此与彼,孰重孰轻?

接着他反问妹妹:“你呢?为什么到了庙里又不烧香?”

“不知道该怎么说。”琛儿凝眉,“跟上帝说:主啊,求你让钟楚博离婚,抛妻弃女来娶我吧,阿门!上帝会答应我吗?”

卢越点头,正欲说话,忽然眼神一定:“咦,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钟楚博?”

琛儿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不远处钟楚博正紧锁眉头,在闭目聆听圣乐,身旁一左一右两个女子紧紧箍住他手臂,一个年纪略长,穿青狐大衣,大串金链子,大颗钻戒,珠光宝气隔着十来步远已经晃人眼睛;另一个年约十七八岁,长相与钟楚博有三分相似,头发削得又短又薄,学时下青年那样染成栗子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没半分安静。忽然与卢越目光相对,呲牙一笑,做个鬼脸。

卢越毫不示弱,立刻挤眉弄眼还以颜色,口中喃喃说:“左牵黄,右擎苍。”

琛儿想笑,却整个人僵硬得甚至做不出最简单的一个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钟楚博的妻子女儿。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

在上帝的面前。

钟楚博似乎受到某种感应,忽然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毫不迟疑地望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于空中相撞了。

似乎有电光闪烁。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赞美诗的歌声,隔着上帝的牧鞭和《圣经》的戒律,他们的目光于空中毫无阻碍地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那女孩子觉察到父亲的变化,碰碰他的手臂说了句什么。于是她的母亲也跟着转过头来,疑惑地打量着琛儿。

琛儿觉察了,却只是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如同中盅,只是悲哀地、悲哀地注视着钟楚博。

钟楚博先恢复常态,向夫人女儿说了几句,便率领家人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笑着招呼:“这么巧,你们也来了。”接着向吴舟弯下腰来,说:“我好久没去探望吴先生,他好些没有?”

那女孩子不耐烦这样的应酬,口快地说:“我叫钟小青,是我爸的独生女儿,这是我妈。”

卢越笑,学着她的口吻自我介绍:“我是卢越,是我妹妹的哥哥,这是我妹妹琛儿,这是纪天池。”

钟小青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与敌意:“原来你就是卢琛儿,我知道你,你是我爸的手下。”又问卢越,“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卢越答:“我是摄影师。”

“开照相馆?拍写真集?”

“不,没那么酷。我在机关工作,这是我名片。”

“你有拍过裸照吗?”小青追问,她似乎对卢越颇有好感。

卢越笑了:“不,我是拍服装的,不穿衣服的不拍。”

“那多没意思。”小青挑衅,“那你有出过摄影集吗?”

“刚刚有。叫《羽衣霓裳》。”

“《羽衣霓裳》?我看过呢。是你拍的?能不能也给我拍一组照片?”

另一边,钟楚博也同天池有问有答,内容无非是吴舟的病情。琛儿微笑地看看哥哥又看看天池,目光只不肯再与钟楚博相接。

可是男女之间,一旦发生了某种情愫,就是掩饰得再好也还有蛛丝马迹会在空气中流露出来,被有心的人察觉。

而许弄琴就是一个有心的人。此刻,她正以一个疯子的精明直勾勾地注视着琛儿,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子与自己丈夫间非同一般的情份,绝不是老板与员工那样简单。

琛儿被那鹰隼般的目光盯得极不舒服。天池察觉了,立刻说:“我们出来得太久,该回去了。”笑着向钟楚博告辞。小青犹不住叮嘱卢越:“明天。明天有时间吗?我找你拍照好不好?好不好?”

新一轮的赞美诗在这个时候响起:

“复活良辰喜乐来临,阳光四射更见光明;

迷惘双眼而今复苏,使徒得见求主重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耶酥基督温和君王,求你来临常驻我心;

但愿从今诚心事主,向你献上感恩颂扬。

哈利路来,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琛儿深吸一口气:“比做贼都险。”

天池看她一眼:“那又何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琛儿对答如流:“只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池摇头:“饮鸩止渴,自讨苦吃。”

“人之砒霜,我之蜜糖。”

“愚不可及。”

“愚?你愚还是我愚?子非鱼,安之鱼之乐?”

“喂喂喂!”卢越抗议,“你们两个,不要在我面前讲外语。”

天池和琛儿一齐笑了。这卢越,自有他的幽默与可爱。

风细细,照着月光下走着的几个年轻人,正是各有各的怀抱。

晚风吹送,“哈利路亚”的唱诵依稀远了。

即使真有上帝,他听得清那么多人的心声吗?

2、

第二天是吴舟复诊的日子,天池一早已经陪他在医院等候。

陆医生出来看到,感喟说:“你清新得如同早晨的露珠。”

天池起初以为是恭维女子的例话,只微笑表示领情。

但是他接下来说:“我从医多年,不要说植物人,单是瘫痪或者伤残卧床者,只要不能自理,十个人有十个人会得褥疮,且浑身发出异味,你是唯一的例外。”

天池这才明白过来医生指的其实是吴舟,不禁感动。自己的所做有人看到且表示赞美是一种福份。在这一刹那,陆医生同她的相知抵过寻常朋友交往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