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活跃机灵的小黄雀飞过葫芦藤。是他老师画的。
“他是真正的文人,诗书画印格调样样俱高。我跟他学过,其实也就上过一两节课,但对我影响极深。上课时,我去玩他的笔,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破的笔能挥出那般风采。他愤怒地说,笔怎么可以随便动呢,对笔要尊重。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一生就在兰江公园默默地画。晚年凄凉,四尺的全张,五块钱一张,摆地摊卖。如果别人稍微犹豫,那就三块吧。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你说中国文人多可怜,如果到现在绝对是大师级的。
过世后因为没有子女,棺材都差点让侄子卖了,裹一张席子埋掉。后来我另一个当文化局局长的老师出面才得以摆平,要不然连口棺材都没有。
他妻子是大家闺秀,常给他的画作题诗。她在前一年的同一天,同样的姿势,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去世,年龄七十八九吧。”
晚上,我出门去看了一下屋角边的小野猫。一只漂亮的小狸猫。黑鱼的内脏放在小石头上,它拖到盒子里,一开始闻一闻不吃。后来饿了,全部吃了。他们用报纸给它安置了小窝,用来抵御寒气。
睡觉前,娜娜让他明天去集市上买五花肉。集市上卖的都是土猪肉,农民自己养的,肥肉多,所以很难买到瘦一点的五花肉。如果想一起去集市,要起大早,起晚就收摊了。我们约了明早六点,一起去集市看看。
十七
晚上风雨停息。我接连两个晚上失眠,虽然是凌晨两三点才勉强入睡,定时的闹铃一响,还是快速起来。
他照旧已早起,等在客厅里。坐在书桌边,一个人静静地用毛笔写字。
他说自己喜欢写字,不写字会心虚。或者早上,或者晚上,有时候会记点事。一般是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手痒,看到什么东西都想写写画画,在不同材质上。
前段时间做了一条新的竹扁担。竹子里边有一层膜,毛笔的触感极好。他在扁担上写的是:终于有一条自己的扁担了,可以帮母亲挑大粪了。
“写完后想,待我死后,也许后人会在收拾屋子时无意中看到。写上字的扁担意义完全不一样,说不定还会产生些积极的影响。有些细节对孩子的影响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大本子上是他每天早上在写的日记。他说近来实在没有工夫练字,插空就胡划一通。也不在意用什么纸。日记写在日历的反面更好玩,有更多信息在,更常态。喜欢看到作品的同时看到背后那个鲜活的人。“日记你可以随便看。我没有隐私。”
“大家都还在睡觉,眼睛仍旧酸胀,一人猫在收拾屋抽了支烟。
雨后的阳光,照得我的苗儿们一棵棵欢快得很。土地松软,今天的工作是起竹林边小沟,以防竹根过度蔓延,殃及我的银杏。拖地,全身也如植物一般欢快。小魔王起床了。
月亮透过树林,照进镜子般的池塘,春耕后的田地里蛙声一片。
和爱宝出门散步,真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这一切,艺术做不到,摄影也做不到,小宝今天满七个月,阴历三月十六。
有一天,宝宝拉出了一片橘子花瓣。是我带他游园时他拽的,随手塞到嘴里的,拉出来还是完整的。我们好一顿研究,小花瓣我给他保存在那儿了。
姐姐、姐夫帮母亲收拾菜园子,隔壁婶婶要出门,安排我给她喂鸡。一声招呼,小鸡崽们就在老母鸡的率领下蜂拥而至,甚是可爱。
早上起来,大雾下的植物们挂着露珠,鸟儿在头顶唧唧喳喳,迎接着新的一天,望远处一片朦胧,如诗如画,我定了一下神,怀疑自己是否活在真实里,如此这般,是不是幸福过了头。南边不远处传来缓缓的哀乐,我知道又一位老人离世,他的一生就此谢幕了。
天下起小雨,站在池塘边,望着繁茂的荷叶,出差十天后回来,怕是更加好看了,每次出门总舍不得这些植物们,不能看到它们生长,不能看到它们迎风飘摇,城市即欲望的象征,此生不去并不想的。
施家台小朋友,你要做一个身心健康向上的孩子,对社会有益的人,不要像老爹一样没出息。
昨承珍姐发来贺电曰,施家台太瘦。要下大气力解决吃饭问题。”
……
他说,承珍姐是我妈。这是我们对她的戏称。
里面有一篇画的是草图,关于做篱笆,八十根木头,每根五十厘米。
这个篱笆做了吗?
没有做,改插杨柳了。不仅好看,还能持久,而且是零成本。
十八
路上晨雾刚散,没有到下霜的季节。落霜的稻田更美。汽车声大概在一百 七十米远之外,路边的房子把往来的声音挡住了。大片棉花田,麻雀在叫。在他小时候,公路边上是没有房子的,只是一条稍宽的鹅卵石路。能见度好的时候,站在自己家的院里,能看到二十公里外的关山和县城。
住在附近的人依然耕种,但现在都是机器耕作,半个小时就能把一亩地收割完。也不用插秧,都是撒种,效率高很多。一个人可以种一二十亩地。农民轻松了许多,但再轻松,辛苦程度也远远超出城里人的想象。农活最密集的时候是炎夏。
“这里产棉花和水稻,还有菜籽、橘子。棉花比水稻的收入稍微高一些,但比种水稻费劲,总要打药。种两年棉花就得种水稻,因为棉花对土壤伤害大,打药过多,而且根吸收营养很厉害,土就不肥了。”
经过一片稻田时,他说小时候在这里抓过一条青蛇,一米多长。因为家里老鼠多,听说蛇能抓老鼠,他把它抓了回去,关在自己房间里。把窗户和门关上,怕它跑了。一个礼拜之内,一只老鼠的动静都没有。那个礼拜他很紧张,生怕蛇钻到自己的蚊帐里面去。后来一切恢复正常,它溜走了。
这时我们都听到了广播声。他说,前段时间抓乡村卫生工作,听村主任在广播里喊话,“有些妇女,门口不扫,被子不叠……”觉得很有意思。现在政府也开始重视农村垃圾处理问题,现状的确太严峻,“过去食品基本没有包装。瞧瞧现在,两块饼干就用一个塑料袋装着。造孽啊。”
烧饼店依旧未开门,店主也许出门远行,关闭了好几天。路过一家米粉店,摆设简单,但热气腾腾,人气很旺。进去吃早餐。矮木桌,小木椅子,传统式样。每人一碗米粉,两个馒头。馒头蒸得好吃,带着甜味。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是古驿站。“但现在已经寻不到一丝古意。”这个驿站从南往北,以前可能也就几十户人家。路口是集市,摊位并不多。他买了新鲜猪肉、茼蒿、两块豆腐。家里有菜地,没有什么需要多买。对他来说,可补充的内容是走路本身,以及与乡邻之间三言两语的寒暄。
“买五花肉的时候,一个面熟的老太太跟我搭话,你快三十岁了吧?我差点起一身鸡皮。待我走出几步,她又跟旁边的老太太八卦,他都三十岁了,你还以为他小啊?才生一儿伢。她们要是知道我都四十多岁了,那还不眼珠子都掉地?她们会背后说我不懂事不孝顺。”
他站住,看墙上贴着的一张毛笔写的告示。“全面机械化,才是农村的根本出路。”赞叹这个人的字写得真是不错。应该是村里年纪比较大的人写的。二一三年的告示,经过了风吹日晒。他特别想把它揭下来收藏起来。城市里已很难见到手写的告示,一般都是喷绘的。
十九
“以前这里全是松林。一直延伸过去。后来把松林砍了,做地了。现在山丘上的松树大多是引进的,不知道名字,大家叫它国外松。这种松树长得太快,造型也没有性格。一点也不好看。
本地松树都特别漂亮,棵棵像八大笔下的松树。你看那边就是,明显有自己的语言。从另一个角度更好看。雪后树干上面堆一层,线条都出来了……这么大的板栗树得长四五十年。这片树林还有我小时候的影子。”
我们站在山路边。他经常在这里跑步。早上跑,跑完回去吃碗面条。这种泥地路面,刚下过雨,等出太阳了,湿气一收,就会很舒服。沿这条路绕圈跑,穿过丛林,越过山丘,尽量绕过人家密集的线路。
“在农村跑步,大家会觉得你很奇怪。农活都干不过来,哪还有闲情体力用在跑步上。我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个习惯,现在跑着跑着有感觉了。不仅身体状态比原来更好,人生态度也更积极。”
他说起有一年特别干旱,从很远的地方用水渠引水库的水过来。水要流过好几公里才能灌到村庄的地里,水渠里、地里、田里,突然全是水库带过来的鱼。大家疯抢,很是壮观。每家每户都抱一堆大鱼回去,着实过瘾。
这里有别人体会不到的自在。他生在此,从骨子里热爱这片土地,谈不上有任何局限的感觉。
“这里椿树分几种,这是红椿。我家的门槛用的就是红椿。门槛是盖房子的最后一道工序,带有宗教色彩,所以红椿的地位很高。
对我来说,内心宁静的话,守着几棵树一样可以过一辈子。它们可以成为永久的知己。山色这么美,看一整天也不会厌倦。得到的愉悦,远胜过赚一千万开奔驰、宝马。金钱、科技、物质解决不了人的空虚,这不是阿Q精神。幸福感百分之九十跟这些没关系。这些想法也许是上帝赐给我的一点慧根,加上童年的经历、后来的自觉。”
他一边走着,一边不经意间在泥地上或田地里抠起一块小瓷片。雨一淋,这些瓷片就出现。捡拾瓷片对他而言是极为享受的,会陶醉在丰富而又单纯的色泽里、潇洒的用笔中。
“你喜欢,它就会进入你的视线。当你经过它身边时,它会喊你,亲爱的,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其实我有点近视,但瓷片在哪里,它会叫我。一个地方有没有传承,就看它的载体在哪。你看这两块,颜色发贼,民国的。这一块就很深邃,像士。贼跟士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没有比捡拾瓷片更幸福的了,干吗要拼命消耗社会资源、自然资源去获取?况且获取的还并不一定是幸福。就算给你幸福,你懂得去享受吗?很多人体会不到由内而外的欢喜,也可以说上帝没有赐给他这份福。他们更享受一个恒温的游泳池、一辆昂贵的保时捷,然后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我说,现在的时代物质消耗过度,但人们在欲望中得不到真正的安稳。比如手机不断提高技术,更新换代,导致许多人手机根本没有用坏,但甘心情愿跟着潮流消耗金钱。拥有一个更新款、更先进、更奢侈、更好玩的东西,仿佛可以带来愉悦和成功的感受,即便这种感受转瞬即逝。
我们应该珍惜已拥有的事物,珍惜地球上的每一处资源,有感恩和平静的心态。
如你所说,人的生命可以在与自然的互动里得到滋养,但是很多人缺乏这种能力,只能尝试通过其他途径,通过各种欲望的实现让自己得到满足。人的心灵,有时躁动得一刻都离不开外景和外物,需索各种新闻、娱乐、讯息、声色,并被这些控制。
他说,人的心灵空虚,没有跟自然互动的能力。但物欲永远不能满足心灵。佛家有言,多欲则苦。无休止的吃喝、豪车、花样百出的商品,都是短时间的麻醉。
“有时候我怀疑,为什么几千年的文明在我们这一代就抛弃得如此彻底呢?为什么现在的人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呢?是真的丧失了,还是一种短期的迷失?”
你在考虑这些问题吗?
不,只是感叹一下。我考虑不了这么大的问题。历史车轮如同离弦的箭。
廿
放晴,有了太阳。他抱上孩子,再带我去后面的树林看看。这样娜娜可以有时间在家里做饭。
他有一个专门用来抱孩子的腰凳,经常带他到山里,到处走走。孩子喜欢,每时每刻觉得新鲜。大多时间他还会抱孩子到下面杂货铺、理发店见见人,这么大的孩子就有着想象不到的强烈求知欲。摘了一把菊花给孩子,让他抓着玩。孩子开始吃花。
后面山丘,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橘树林,顺手就能摘下几个来吃。橘子掉了一地,他说应该是别人不要了。再不摘就熟大了。
“这些像野葱一样的东西是荞头,挺好吃的。”
走过一片坡地,经过一片树林。他指着篱笆边上一种暗紫红的藤蔓,说这些植物色彩好看得很,拍出来能美得腻死。
我说,它的颜色比较不饱和,有些中性。
他说,不像有些颜色那么直接,但拍得不好就容易俗。要琢磨很久,怎么让它不俗。
他喜欢这一片起伏的坡地,有韵律。这里的松树是枝干拔高往上走的。
“松树很多是孤立的,常称孤松,长出很奇特的姿态。你看,这棵树长在这里很美,它就属于这儿。我家特别需要两棵大一点的树添些生气,但一直不敢移。万一移死了对不住这棵树。
这池塘边上,原本有几棵姿态极美的大树,我每天经过都会端详一阵。结果让人砍了当柴烧。虽然是他家的树,但我依然气愤、无奈。只好想了一招,跟他说,这些树在城里可以当风景树卖个大价钱,一千五一棵,你看你烧了多少钱。他是个极贪财的人,气得一声不吱。哪能随便砍树啊,缺德,败家子。
这片松树林也好看。原来这里到处都是,但让它的主人五十元一棵全给卖了。
你再看,这片树木是野生的,只有自然生长的才这么丰富,什么树种都有。这条林荫道我常来。”
遇见一棵非常好看的树。连理枝的古老大樟树,枝叶伸展,浑圆开阔。是在这里从小长到大的树。我们站在下面,仰头看了它很久。迟迟无法离去。
“瞧这黑色线条,姿态多美。前两年来看还没有这么粗。现在走近一看,都可以在上面扎个树屋。再弄个躺椅在里头抽烟。”
他放下孩子,让他自己走。我们静静走在山路上,“我能有今天,全是仰仗父母朴素的言传身教和田野的滋养,有幸没走歪路。人有一点野气是好的,这个时代也许恰好需要这种原始的野性,会更珍贵。所以我特别希望孩子能够多接触土地。”
他自己作过一个总结,身边有成就的朋友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孩子起点会低些,可能开窍要晚些,但不要紧。他们天生接触土地,天质好,能嗅到的看到的触摸到的都是自然。有足够的感知,蓄积的能量够,自然有爆发的时候。这种储备很重要,城里孩子缺的就是这个。所以他不能让孩子在城里的尾气中度过童年和少年。
虽然现在不可否认,农村也在遭受一种结构性的毁灭,但他认为有意识地带着孩子去触摸,去感受,还是会不一样。知道到底什么东西对孩子有好处。触摸到一次,比想象一百次更有效。
“在任何一个地方,加拿大、美国什么的,不管多好都不属于你。只有童年的东西才属于你,因为有过足够交流。童年的记忆太重要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黄永玉描写的一个画面让我印象深刻。他小时候坐在腰盆里,在荷塘里穿梭,透过阳光照射的荷叶,看到天空。多美好。”
廿一
十一点多,走回家里,娜娜已把午饭做好。五花肉,一锅热乎乎的炖猪蹄。
吃完午饭,娜娜带孩子睡觉。我们在打开的木门边,坐在小木椅子上,对着午后的荷花塘,给彼此点了一根烟。其实我已经不抽烟了。他有时抽烟,当他递给我烟,我也不推辞,跟他一起。这样坐一会,看一看花园,心也是静的。
我说,如果是夏天,荷花开着的时候大抵会更好。
他说,荷花冒出来比地面高一米。青蛙也会叫,是一个集团军。抽烟一定要或躺或坐或蹲在风景好的地方。在院子里仰望星空时抽也有感觉。
还可以在香樟树上搭一个屋子抽烟,我说。想起刚才散步路上他那一段,便笑了起来。
那才叫舒服。烟要少抽,但一定得挑环境。
你手机也挺忙碌的,找你的电话不算少,是不是跟出新作品有关系。
近期正好赶上两个展览,事情凑到一起。经常几天没一个电话,有电话一定是正事。
“需要做的事还很多。但孩子幼小,时间都是小块小块的,总是被生活琐事扯得支离破碎。我是危机意识很重的人,有时会感觉焦躁。因为正值壮年,得拼命工作,不工作就等着喝西北风。后来觉得一定要迈过这个坎,把平常琐碎的生活当成修炼。其实是一个心态的转变。要去接受,平淡地看待。
只有释怀了,打开了,才有可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要不然状态始终不对,逼到更死角,情绪不好又会影响到家庭。更别谈创作。都不会好。得考虑长远些,没别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努力。
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拍下去,只是想拍。也没办法强迫自己一定要挖掘什么东西,这样出来的东西可能是变质的。要有情感累积,到某种程度会找到最佳的方式。这才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
夫妻之间必须互相妥协,能一团和气最好。艺术不可以妥协,做得越纯粹,越成为自己。艺术家不能缺钱,缺钱了就很难保有尊严。我尚算幸运,否则一样要被卷在城市的洪流之中。”
我说,有一种表达是发散性的,没有太强烈的立场,但会引起他人的内心应和,因此有一种轻盈的美感。如同一些动人的细节,本身没有什么目的,比如《浮生六记》里关于荷花与茶叶的细节,只是把涓涓细流的东西表现出来。艺术要回到这样的本源上。停弦渡风雪弥漫的那张照片,也许和它一脉。到了一定境界,不造作的、不说出来的都是好的。不表达的东西存在于那里也是好的。
创作都会有压力。想着突破哪一个点,能够把边界推到哪里,是一种挑战。一个主题做得再成功,也不可能重复很多次,拿《梦溪》来说,做到五就会有很大压力。艺术很难达到边境。永远都是在一个茫茫的地方走着,看不到地平线。
他说,别说五了,能成功拍到四我就蹦高乐了。形式上要递进,要好看,要一脉相承,要有突破。东西越成熟,就越难推进。越到后来会越理性,越功利,越危险。这一切就需要拿捏好。
想太多,上帝就会笑话我。我在克服这种功利心。所以现在有些漫不经心了,等待机缘,天地自会指引我。等种子自然发芽,不管最后有什么结果。
有时候看到美的东西,内心激动,跟它碰撞的时候却无力描绘。一描绘就觉得很俗,不知道怎么把它说得朴实,说回它自己。
能想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别人早用过了,而且远远超出想象。所以根本不用考虑别人做没做过,有什么情感只管挤出来。不用担心形式和内容会不会跟别人重复,只要是自己的,是真诚的就行了。
我说,表现方式的互相影响不可避免。长久以来,很多优秀的艺术家提供了不同的形式。就像写作,有不同的方式、手段,但也是在一个范围之内。只有艺术家本人的情感和心态是独一无二的。有时安安静静待着也好,不是非要马上弄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有些人停不下来,是因为要依靠创作存在,如果没有创作,自己感觉不到存在。
他说,停不下来是因为把自己架在那儿,被设想中的东西绑架了。最后考验的还是一个人的境界。修炼到什么位置,就出来什么样的东西。
廿二
谈完严肃的艺术,开始做日常事。连续下雨几日,抽水马桶的下水池满了。不能输送到别的地方去,必须打出来浇地。“前段时间打得挺多的。但这几天下雨太密集。”他戴上手套,拎着两只小桶,开始来回浇肥。
菜地边上是自己栽种的树林。一百棵银杏树的树苗是在网上买的,二十五块一棵。他喜欢银杏,觉得春秋的银杏可人,将来要是成林了,在树下溜达是很美的事。十棵樟树是哥哥的同学送的,那人有几万亩樟树。
从大连移过来的小松树,很粗壮,长得慢。本来他从大理挖了一棵小松树,在那边养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回来后又活了一年。今年连旱三个月,又正好赶上他出差,干死了。很难再去挖一棵回来。本地松是买的苗,就筷子那么长,到处插,让它们自己活。只有梧桐树长得快。
“这棵是槐树,这棵叫喜树,槐喜,很有意思。我一个同学结婚八年,以为要不上孩子了,来这里好一顿拜。咦,不出几个月,怀上了。
原来这里有一棵梨树,长了很多年,大碗那么粗。站在树下张嘴就可以吃到梨子,比较涩,但再涩也是好吃。有一次放学回家,梨树不见了。因为梨木结实,有弹性,做扁担好,被我爸砍了。那时真是心疼死我了。
现在我栽了新的,窗户那边还有一棵,长得挺高。估计明年会开花挂果。梨树长高很快,但要真的长得像一棵树也不容易。梨花是很美的,杏花也好看。自然之物都美。”
合作化时,树林后面整片都是竹林,竹子很粗。小时候有一天,他看见一条竹叶青立在那儿,那种小蛇是剧毒,盘着,一根直立,活像竹笋,不注意时无法辨认。唤哥哥来。哥哥拿一根棍子捅它,它腾空而起,飞翔在竹与竹之间,瞬间消失。后来竹林没有了,他重新种。现在是刚发出来的小竹子。
今年他还计划把剩下的空地全部种上松树。让它们生长,体会它们悄无声息地长大,也体会自己悄无声息地老去。到老去的时候能看到一片林子,会很欣慰。孩子可以在树林里跑。但得教育他,树只可以种,不许伐。
我说,等于把你小时候喜欢的树都种上了?
哈哈。是,有点变态吗?
有点变态。
他说,记忆是很重要的。那棵山楂树下有一块长形的鹅卵石,是盖房子的时候挖出来的,小时候就一直摆在台阶上。哥哥前几天见到,一下子热泪盈眶。更不用说一棵大树。一棵大树是能影响几代人的。
廿三
“有一年发大洪水,水塘跟路面一样平,我跟一小子趴在上面够着喝水,一下子就出溜进去,一头拱到水塘中间。那时候不会游泳,那小子找人来救我,结果找来的老伙计也不会游。又去找来一个,他把手表一摘衣服一脱,就跳了下来。
我知道有救了,死死地抱住他。那时候已经产生幻觉,眼前一片绚丽的色彩,印象非常深刻。最后那一刻大概已接近死亡边缘。在那个临界点上的幻觉是很美好的。
那位救命恩人是我们林业局的副局长,我叫他云登哥哥。”
黄昏。这是这天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外出散步。
一起去看一座老房子。就是那位救过他的恩兄的老屋。没有人住,只是存一些杂物。我们绕着房子来回走了几趟,门前有一棵极美的枣树,他在那里走走停停,说这个角落是有古意的,这棵树在屋前也是有古意的,后面大板栗树下的土砖茅房也是有古意的。
原来东边的一户人家也很有古意。土砖房,土地面,黑瓦,后面是一片桃林,全是碗口粗。他每年回来都满怀期待,希望看到桃花盛开。前两年回来发现桃树没有了,房子也换成机瓦的了。
有一片竹林特别漂亮,得开车绕过去,有两栋土屋被竹林包裹着。一次他的朋友亚牛过来,天还没亮,他们开车到那边坡地上,刚好可以远观气势浩荡的竹林。两个男人静静地坐在荒野里,等候天渐渐放亮。
“人能懂得这种自然的美是很好的。搞摄影不早起肯定不行。早上比晚上空气中含的水分要多,光线柔和很多,也清澈。晚上就不一样,经过一天的污浊,光线的微妙程度差远了。用月光曝光的话也挺有意思,但月光太弱,一张照片肯定要曝几个晚上。”
他自己有很多照片是在早上拍的。比如拍雾。太阳一出来雾就散了。
这棵枣树他还没有拍过。不敢拍,认为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我说,树枝疏朗而有劲,如果下了雪,积雪堆在树枝上,这样很美。
他说,这边地表温度太高了。一般下过雪,一两天就差不多化没了。
“记得有一次冰灾,雪下得巨大,门打不开,这个水塘你知道结多厚冰吗?牛可以在上面来回走。正好到春节了,要干堰捉鱼,费好大劲儿才凿了个眼,然后抽水。村里所有小孩都出动了,来回出溜滑,很过瘾。那天我穿着我妈一双打了n个补疤的靴子。里面灌满了雪,又化成了水,呱唧呱唧的,冒着热气。”
廿四
早上准备离开梦溪。他依然早起,在院子里精神抖擞地扫地。打下两个子,让我带走。准备了一罐土鸡蛋。
昨天夜里娜娜给我烤了面包。她经常做烘焙,因为孩子和他都爱吃面包。她想让我带着面包在路上吃。我说不用了,起来很早。她说没关系,烤起来很快。她觉得面包机烤出来的不好吃,一般都用面包机和面,再用烤箱烤。
“上次他去北京,带着我烤的面包。坐对面的一个老头,没带饭舍不得花钱,他就分人家吃一半。这样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现在我看到娜娜烤好的大面包了,蓬松而结实,看起来非常好吃。在高铁上后来拿出来当作点心,果然如此。她特意起来出门作道别。这个时间对她来说起来太早,照看孩子晚上无法睡够。她很疲惫,脸上依旧是朴素而安静的微笑,道了再见。
车子离开村庄,往荆州方向开去。
你会在这里慢慢变老吗?
会吧。刚才路过米粉店,他们正在说一个老太太这两天可能要走了,儿女都回来送终。我也应该会在这里死去。把想法剥干净,能开始新的生活不容易,跟钱多钱少都没有关系。
生活是变化的,以后还可能会再回去城市吗?
可能性不是太大。我们在抉择一些事情,剩下的时间怎么过。不想清楚一辈子太冤枉了。一定是要过自己最想过的生活。
有时待在一个环境时间太久,太熟悉,也会不敏感。需要自律,唤醒一些东西,把敏感从麻木里拽一拽,看一看。接触和感知一些新的东西。但他也并不觉得旅行、同行交流很重要。觉得人只需要内心强大。如果心足够强大,不需要远行。
“展览会友的机会很多,但大多不谈摄影。现代社会接收的信息太多,也会产生问题。老死不相往来不也照样可以有所作为吗?现在一切都太便利。城市长得一样,追求也一样。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独特的东西,多好。不能把地域的界限抹掉,它意味着特殊。
至于出国,没有太大愿望。中国这么大,要想看仔细一点,一个乡都够看一辈子。开拓视野有那么重要吗?没几个人能像李白。再说根本就切入不到人家的深处。中西文化不是一个路数,永远走不到一起。”
他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画家朋友带着看了许多博物馆美术馆。但当他面对仰慕已久的凡高等人的原作时,竟然感觉很麻木。倒是觉得朋友母亲的家很好。她住在距巴黎三百公里的乡村,是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
孩子在县城出生,顺产。日期是农历八月十六,要是早四个小时就是八月十五。那几天他熬通宵太疲惫,也不是想象得那么激动。但听到第一声哭啼很震撼,觉得好像是从外太空传来似的。早上的那抹阳光也跟平时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