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熟的摄影师每按一下快门都会很谨慎。必须像狙击手一样工作,不是吝啬胶卷,而是能力的表现。全神贯注,在那一瞬间,照顾到画面每一个细节的变化是否有利于自己想要说的。使用小相机也应如此。感觉找对了,就会越来越准确。”
因为这样的原因,他虽然作为一个专业摄影师,给孩子拍的照片并不多。即便有也大多是用手机记录。不会用哈苏去拍日常照片,没有给家人拍过正式的照片。
照片的慎重感很重要。现在数码相机普及,人的心被打乱了。我说我以前写文章谈论到对摄影的感受。小时候家人在照相馆拍照,拍出来的照片都很好看,包括家庭照。爷爷奶奶、父母那一辈,那个时代拍出来的照片,人物都姿态端正,很有气质。日常普通的人,也习惯以庄重的样子拍照。
如今一切便利,但一些小相机,把人拍出来都不好看,各种荒废的表情和姿势。那是因为被拍的人没有准备好,拍的人又太粗暴急促。我们对一件事物的珍重感被掠夺了。
七
他说在照片上写字这种方式,著名的有郎静山,画面很有古意,“但还是中国山水画的惯性延续,没有真正创造出自己独立的语言。我们需要延续,也要直立起来。直立或许更重要。需要延续的不仅是形式语言,更多应是精神层面的东西。”
照片上的繁体字,他从小就写,养成随时查字典的习惯。现在写字很少,但只要写,百分之九十都是用毛笔。毛笔用得不太讲究,习惯的就好。他喜欢破一点的,太好的不想写。
一般用瓶装的墨。其实磨墨的过程极为重要,墨磨好了,写的字不会差。但现在即使想自己磨墨,也没有好的墨条。老墨条很难买得起。写毛笔字是生活的一部分,别人觉得很麻烦,他不觉得,除了出门时不太方便。写字并非为了当书法家,也不是秀给别人看,通过它可以修心,打开另一扇门。
“我很愿意与朋友书信往来。如果用毛笔写信寄过去,别人也许会觉得做作。其实大家都不用装,无所谓郑重,哪怕用钢笔、铅笔写都行。通过信件可以看到二十年前的友谊,短信电邮,无法触摸。
文字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往后的孩子繁体字都不识,距典籍就更疏远。古人的东西不能不读,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都是精华。我们不识古,谈何创新?小时候学校每周还有两节习字课,现在谁还当回事。现在都用电脑了,连钢笔都不用,何况是毛笔啊。我们算是最后一代使毛笔的人了。”
我说,时代淘汰了很多东西,人有时候抵挡不了,也没有办法抵挡。
他说,淘汰什么不必去管。只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
八
最后一张照片,编号048,风雪码头。
澧水河边有个地名叫停弦渡,相传司马相如曾来此,在等候船夫之际,拨弄起琴弦来。船来,弦断,渡去,故得此名。照片中一片风雪苍茫,渡口边两个撑伞的身影,顶着风艰难前行。
看得出来,他很钟爱这张照片。这张照片的意境,完全符合他在系列中写的一段文字。“湖南的冬天,雾总是如复一日。雾,抹去了俗世的具体,呈现出诗意。好照片,是要与神相会。那一刻,你已不在。”
九
其间他接了一个电话。法国国家图书馆想收藏他的《梦溪》,他拒绝了。“中间人办事不太规范。很多来头大的机构会觉得收藏作品是在给作者荣誉,可借此抬高自己身价。我不喜欢这样,尊重劳动是起码的。”
《梦溪Ⅱ》的字,他用小楷写,沉稳地叙述,不让字干扰画面,只是照片的烘托。作品目前反映不错,但也大多是圈内人看。他自认这组片子没有任何炫技,不是让人觉得感官刺激的画面。水车、母亲的老镜子、父母结婚时用的老床、母亲做的棉鞋……物质的细节具体,个人记忆也更鲜明。
晒衣服插竹竿用的大石头。“是我从山里费好大劲拖回来的,应是过去老房子拆除后遗弃的。”
老凳子。“小时候我就坐在这横格上,趴着写作业。都不知道坐了多少代人了。”
旧的竹编篮子。“以前的妇人装鞋、做针线活的篮子。十块钱买的。”
床。“床幔上面绣有五角星,可见那时候对毛主席的膜拜到了何等疯狂的地步。”
……
一些作物。
蚕豆。“那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粮食由生产队定期发放,缸里的米就够我们兄妹仨喝稀饭的,我妈硬是嚼了三天蚕豆。我问她为何不跟隔壁左右借两升米。她说,那个年代,粮食看得比命还重,不好借的。”
番薯。“我们这里不叫红薯,也不叫地瓜,叫江薯。小时候总去偷公家的江薯,偷来的江薯在衣服上蹭吧蹭吧就拿来充饥。当然也常常被追赶,好不狼狈,但也刺激。一次吃多了肚子剧痛送了医院,从此我便不再吃江薯,三十多年。”
……
对这些事物的表达,他认为自己追求的是平实再平实。“那些东西有光辉在,用不着修饰。有时候修饰是一种削弱。”
生活在故乡,就像生活在母亲的子宫里。他觉得很舒服,知道自己就是这块土地的一分子。对故乡的这种表达,希望永远不会停止。“但主要还得看自己,境界提升了,看到的东西及层面就不一样,可以从更微观的角度之中看到广阔。”
有些意识就像种子一样,机缘巧合埋在那儿,春天了,要发芽,生长出来。都是无意中,没有刻意去做,也没有苦心积虑去想。一开始也许只是情感驱使,比如在照片上写字,对他来说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每天都用毛笔写日记,随手画些小速写,涂涂抹抹。后来照片替代了速写。做完之后才明白,它们是有一些情怀的,折射了一代人的乡土情结。
他确定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但又是有心理准备的。要蓄积力量再去拍。必须清楚要拍什么,能达到什么效果。现在对他来说,需要的是用更多的时间去感受,而不是去拍照。“感受到才能看到,才能拍。要不然心对接不上,看不到神性的东西。”
你的拍摄主题,虽然是个人性的出发点,却涵盖了很多物质和情感的信息,也包罗了时代的素材。物品的表达处于中性,并没有要强行赋予什么。中国人和外国人,谁更容易理解这个系列?
一半一半。这样我觉得很好。如果仅仅是老外喜欢,会觉得伤心。其实自己每次拿出作品的时候,都很心虚,并不自信。别人认可的时候,我会想,这是真的吗?总觉得那个劲还没使到位。但是旁人可能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其实一定还有空间。
看其他人的摄影作品呢?
说实话有强烈感觉的不多,也不大有兴致去看展览。摄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工具,想说的话通过它说出来。我不太重视技术,重要的是想说什么。现在好多作品我看不太懂,也不想深究为什么看不懂。
翻到了最后一张。
“没有了,就这点玩意儿。人一辈子能做的事很少,恍恍惚惚就死掉了。一棵树一百年还活得好好的,人算什么呢。”
我说,以前有个读者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我一个下午把你至今写的所有书都买了,只花了三百多块钱,但却是你十多年的表达。
在无限的时空中,人的确是不算什么的。但表达出自己,完成自己,这是生命度过的方式。
十
下了阁楼,他带我去看屋外的另一个工具间。
老树下面石头垒的房子,堆满收集的心爱之物。农用工具,一桶碎瓷片,一地自己种的地瓜、南瓜,棒槌,朋友送的瓦片。
夜壶。“我和我外公同榻时,见他用过此种夜壶。”
几把木椅子。“这是我们这家家户户还在使用的一种椅子。还有生产。古人延续下来的东西很好,你看这靠背,两根凸起的支柱正好顶到膀胱经络,倚靠时很舒服。其实方桌的高度也是很考究的,端坐着有利于气血通畅。传统的家具跟传统文化密不可分。”
他拿起一把砍刀,砍柴用的,很锋利,手感也极好。但他没拍成作品。因为是贵州苗寨里的东西,跟他的个人记忆没关系。如同本来有朋友送的画有山水的青花罐,画得极好,但他还是选择拍本地的双喜罐子,“我不想做任何假的。”
他说自己没有占有欲。对物品看缘分,能保留就保留。自己经手的有感情的物品都尽可能留着。有些东西则是觉得太美,被遗弃于心不忍。
“时代变化太快。现在整个村子一头耕牛都没有,牛养着都是给人吃的。全面机械化是农村发展的唯一出路,一般是这样宣传。以后农村的孩子连犁为何物都不知道,不知道犁跟牛的关系,也不再知道为什么犁字下面要有个牛字。我们这一代送走了农耕文明,送走了手工时代,也许是在做绝后的事情。”
斧子他自己找铁匠打的,还没来得及磨。他有很多东西去找铁匠打。我问他现在还有铁匠吗。他说,还有,但是不多了。他觉得石匠也有意思,能把石头变成有生命的东西。因为对传统手工艺的爱慕,正式拜过老木匠为师。喝过拜师酒,学得并不容易。过去是三年学徒,自认只是掌握了一点皮毛。
“每件器物的比例有严谨的传承,差一点就不好看,不好用。这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东西,一根线条也好,一个斗也好,浑然天成。粗一点不好看,细一点不好看,要恰到好处。”
十一
娜娜准备做午餐,发现煤气用完了,要求他去烧火。“怎么每到关键时候,就说煤气用完了?”
他们决定用土灶做午饭。这样会麻烦一些。娜娜平时做一日三餐,他负责刷碗。娜娜做菜是跟妈妈学的,大学毕业之后开始学,因为喜欢。天天在网上查资料,也不觉得累。跟婆婆学会了做一些当地菜。“蛮自得其乐。两个人吃就很简单,用液化气多一些。冬天冷了,一个炖菜就是一顿。”
厨房一看就是经常被使用的。式样传统的土灶,烟囱上的一个设置,看起来很有艺术感,其实是防鼠装置。老鼠沿着烟囱爬下来,所以用荆棘围起来。液化气灶是他自己砌的,应该和灶面一样平,但当时没算明白。木锅盖也是自己做的,花了一个多小时。做这些东西得有闲情,“等摄影行混不下去了再专心玩。”
开始烧火。烧柴火有一定技巧,懂得控制火的大小,才能烧得比较顺利。他留了一些橘子皮,烧火时用会很香。柴堆在院子里,有些是死去的树,有些是老房子拆下来的木头,够烧好几年。
我说,我小时候见到外婆家用柴灶,有一个炉灰膛。晚上把一瓦罐的米和水放在保温的炉灰里,早上起来可以喝到稠热喷香的粥。
他说,农耕文明的东西是很好的,那才叫可持续的绝对的低碳。
火已烧旺。需要摘点油麦菜清炒,他戴上斗笠去了菜园。菜地料理得井井有条,种了白菜、青菜、大蒜、油麦菜、辣椒、萝卜、韭菜,还有一畦草莓,长出结实的小绿叶,生机勃勃。是娜娜种的,去年结了很多果,但他们刚好出门没吃着。菜园是他妈妈在收拾,“她说自己有地荒着,小菜还去买,会招人笑话。体力活基本是我干,比如浇大粪、施肥。”
大雨中,他动作麻利地摘了一篮子翠绿新鲜的油麦菜。站起身,用叶片上的雨水擦了擦手。
在这里住着交往稀少,会觉得一天时间很长吗?
孩子占据很多时间。没孩子,两个人有足够时间玩,工作也能做一些。现在这种状态有时候觉得挺好,有时候也挺烦。想一个人清净一下。烦的是琐事没完没了,没有任何偷懒的机会。
家庭生活对一个艺术家有什么样的影响?
女人是把男人往人间拽的人。男人身上有神兽两面性,要么往神性上走,要么往兽性方面走。他会以仰望的姿态去看待自己的事业。事业是神圣的,不仅仅只是混碗饭吃,所以为此愿意牺牲自己所有的东西。但如果选择了一个家庭,作为男人就应该承担下来。
十二
他出去看睡觉的孩子,我和娜娜说起话来。
我问她,房间有本佛经,是不是平时也看一点。
她说自己没有系统地看过佛经,也看不太懂,一般看有注释的书。上大学的时候皈依了,跟从一个学古典吉他的老师,完全属于机缘巧合。
“刚皈依的时候,跟师父接触不是特别多。他在大理的寺院。那时更多是老师听师父讲,然后跟我分享。皈依之后觉得遇到任何问题,心都不会慌。因为心里有一个法则,永远给你指一条对的路,对待一些问题可以持有原则。
有时候我这个人挺懒的,一件事就记住一句话。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他说,学佛法最重要的是运用。”
小学毕业之前,她在黑龙江边境的乌苏里江边长大。之后去广西待了几年。她比他小十二岁。两个人几乎没有怎么恋爱,很快就决定结婚。起初结婚太快,她的妈妈无法接受,怀疑她为什么这么信任一个人,跟着他背井离乡。也担心她长年住在农村,会跟社会脱节。
“难得两个人都想在农村生活。往往出现的情况是,一个人想去,另一个人不想。我以前也没这样想,刚开始还想做点思想准备。跟他来了之后,觉得他是对的。这里住着特别舒服,觉得人就应该这样活着,住上一段就会喜欢上这种生活。
女人跟着一个男人,他去哪儿,都要能接受。
刚来的时候跟村里人都不走动,语言不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年龄差距最小的朋友就是那个邻居的小女孩。后来慢慢好了。
现在没有工作,专门在家里带孩子。不过一日三餐,但也很忙碌。不打算再工作。想在家做一些手工,做衣服之类的。如果上班就得回大连,去别的城市不太可能。不想回城市,如果回去肯定要有原因,也许就是为我妈。
稍微有点空闲也会想该做点什么好,觉得生命有点太平淡,或者说太轻了。但有时候又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在城市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重要,存在感太强了。”
在这里住两年,觉得自己有变化吗?
不到两年就有变化。自然和天空特别容易影响人。大自然不动声色,但是给人很多启示,考虑很多事会从自然的角度出发。在城市里感受实在太有限,没有这么多。夜里灯火通明,会睡得很晚,在这里作息比较符合自然规律。这样很好。
她说自己性格一直都是很安静的。以前在大连,五年没有男朋友,也不想找。除了上班就是一个人。自己在家可以过得很好,没有觉得闷或乏味。
“刚认识他,他已经快四十了。看到他年轻时的照片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怀孕的时候就想,是个男孩就好了。孩子会长得像他,我可以看到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奶奶说,施家台跟他小时候越来越像。他小时候淘气,跑到外婆家,把邻居地里所有的南瓜插进去一根筷子,那些南瓜过不了两天就全烂掉了。
他身体不好。生病的时候很悲观,会想很消极的一面。病一好马上就像没事人一样。我尽量帮他一起控制。没有希望太多,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我跟他说,身体一定要好,如果我们两个有一个不在了,另一个很可怜的。他妈妈现在就是这样,她经常跟我们说着说着就掉眼泪。
结婚以后,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需要经营。刚开始互相包容很容易,生活久了,彼此需要给对方提供能量。
平时他帮很多忙,做很多事,我挺依赖他,虽然忙碌也没有觉得很疲倦。从没吵过,也会你一句我一句,但不会吵。他比我大,会让着我,我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我以前挺自我的,说一不二的脾气,很倔,他改变我不少。是自己愿意改变。
想不到太长远的。没想过跟他过多久,只想尽量地长。两个人白头偕老。”
她长篇的率直表达让我印象深刻。这个一九八一年出生的女孩子,真诚,随顺,处理家务耐心,对人善良。有超乎同龄人的早慧和成熟。
“我不知道是他的什么吸引了我。他很真实,当初就是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个词都可以相信。以前的恋爱,好像心里没沉到底。跟他在一起,就再不需要做其他考虑。”
就是这样的一种托付。
十三
午餐是南瓜、油麦菜、辣椒炒肉、一锅炖的排骨上面撒了生的青蒜叶。不咸,不油腻,清淡可口。因为寒冷,大家稍微喝了些酒。
娜娜让我吃辣椒,说这个叫宝宝辣椒,不辣,是秋天长不成的辣椒。这里吃的东西,要么重口味,要么原汁原味。“其实重口味也就是腊月时做腊肉。我婆婆用盐腌一下就挂那里了。”
大米甜糯瓷实,不是本地产的,是在网上订购的东北大米。湖南的米一年两季,他们觉得不好吃。吃的鸡蛋都是土鸡蛋,有的特别小,像鹌鹑蛋。
娜娜建议我尝一下生板栗,是邻居奶奶送的。我以前没吃过,剥了一个,一尝很是清甜。
他说,住在这儿最奢侈的,就是吃自己种的菜。周围没有工业,没有什么污染源。当季菜会天天吃,真的叫粗茶淡饭。今年的南瓜没去年的好吃,因为太旱了,连续三个月没有下雨,好多树苗都干死了。农民就是这样,靠天收成。
他已不怎么关心外面的消息。上网也很少,不知道看什么,收一收邮件就结束。娜娜平时上网,会买一些吃的、穿的、用的。他有时不理解她怎么能想到买那么多东西。“你现在让我想买什么,我一样都想不出来。”
没有电视。装了一个有线,装宽带送的网络电视,但他们都不喜欢看。有一次打雷把机顶盒击坏了。“这样正好。可以选择不看,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
谈论起在农村生活的特点,平时来往的人很少。他们一致认为,不需要跟很多人来往,有些往来纯属没意义。娜娜说起她的一个朋友。
“他很想住在农村,我说没有社交的,他说不需要朋友。他在大连搞中医,四十出头,对中医文化很迷恋。扎针用的是家传的两千多年前的针法,一般很少超过三针。我去年怀孕时咳得肚子总是收缩,怕胎儿缺氧,又不能吃药,找他扎针,扎完当时就不咳了。”
他希望中午把菜扫光,晚上做黑鱼火锅。不下雨的话可以在外面生篝火,大锅往上面一支,炖一锅鱼。两条野生黑鱼是集市上买的。这种鱼没有人养,因为会吃其他鱼。
他说,荷塘以前小鲫鱼繁殖太多,乡人说放两条黑鱼就妥。他放了三条进去。夏天下了一场大雨,当时他进城了,鱼儿被冲走不计其数。
我问他,池塘里的荷花怎么种的。
老支书春上挖藕时给了我两支完整的。其实一支就够,埋在淤泥里,当年就长满整个荷塘,非常神奇。蹲在那里,看到荷叶高过自己很多,会闻到香味。
我说,可以给孩子煮荷叶粥,夏天喝了清凉。《浮生六记》里还有一种用法,荷花花瓣朝开暮合。黄昏时把茶叶放进去,晚上花瓣把茶叶裹住了,次日早上拿出来,茶叶浸润了荷花的馥郁香气。这是一个很美的细节。
娜娜听了很高兴,说,明年一定要试一试。
这种家常气氛。人们心平气和、随波逐流,又对诸事用心。接地气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我也已很久没有感受。
十四
我问他,小时候是否意识到自己某些特别的东西。
他说当然有。打小就喜欢写写画画,从童年到现在几乎没有改变。如果说有一点审美的话,那都是上天赋予的,是这块土地带来的,书法带来的。还有某种自虐倾向。
“有一次我小姨使唤我去她男朋友那儿,去回少说有二十公里。炎炎夏日,鹅卵石的路,脚踩下去就冒烟,光脚啊,我竟然一路无比开心。就是想体会那种感受。路途中的风景也让我着迷。还有一次,骑车去外婆家,还要另带一辆自行车回来,二十公里,一路泥泞。我推一辆扛一辆,走一段拖一段。那时不过十一二岁,能干这样的事情,反正有点不太正常。”
他说,农村出去的孩子分两类。一类是出去了就必须衣锦还乡,否则数年也不回家。一类就是想彻底地摆脱农民身份,做城里人。像他这样特别想回来的,极少。
“我哥哥就不喜欢这里,因为他的童年几乎都是痛苦的记忆。他不愿意干农活,父亲没少打他,后来又受恶人欺负,这里没有给他美好。他现在已经属于小地方很有成就的人了,对我的行为一直持悲观态度。认为我过得太寒酸,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不行,替我着急。
我妈也一样。希望我最起码也住在县城,买套大房子,开辆稍微好一些的车,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他们代表这个时代普遍的价值观。却不知道我的命在农村,在城里我是痛苦的,虽然那种生活也可以让我麻木。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农村记忆没有苦涩,全是美好。所以强烈地想回到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土地上。”
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回来以后,还有一部分灵魂仍在飘着。没有完全成为一体。有点在回家路上的感觉。
为什么?你已经回来。
身上已经有了回不来的部分。这也不一定是坏事。虽然精神上很大一部分跟这块土地呼应,但有时我是在用一种审美的眼光去看。这种眼光是变了味儿的。觉得自己不够彻底。
怎样才是彻底的?
要足够彻底,就不做艺术,不做跟艺术有关的事。让它只存在于呼吸的过程中,而不是把它实践,拿出去换钱。
十五
娜娜走过来,说,天太冷了。把烤火的东西拿出来,大家一起烤火。
他从二楼搬下来一张小木桌,一床被子,把电热器安放在桌下。把脚伸进去,用棉被裹上,这样就很暖和。我们刚好围成一桌,他开玩笑说,好了,麻将伺候。娜娜说,快过年的时候,没什么农活,大家就会这样围着取暖打麻将,桌上摆着干果和水果。最近有点像过年了。
她端出来一个抹茶蛋糕,中午用烤箱烤的。没有玉米油,用了橄榄油,所以有一些橄榄香味。做了水果茶,用热水泡的苹果橙子,浸泡进去一束园子里野生的小黄菊花。倒出茶来,香气扑鼻。吃蛋糕,喝热茶。
他说起自己刚去深圳的时候,刚从农村出来,不到二十岁就挣两三百块钱。很爽,像大款一样。做印刷的时候收入更是可观,一天可以挥霍几千块,不知道那叫有钱。那时在澧县,可能一万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套房子。
“完全得意忘了形,一天到晚就是喝、耍,找不着北。挥霍青春。现在觉得这种挥霍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该见的都见过了,欲望也释放了。黄山归来不看岳。”
对欲望有过充分的体验和释放之后,那些事情就不会再做了吗?
每个人智商不一样,机缘不一样。可能有的聪明人不需要这个阶段,早就能够看清楚。
没有体验过而绕过它,可能吗?
我想肯定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也不一定刻意去绕,他走的就是一条大道和正道。就那样正确地走下去了。
一个人二十几岁就可以选择一条光明大道吗?
有的。从小就从书本里找到了智慧,心无旁骛,向着智慧的光芒前进着。当然这不代表他们可以不经历痛苦。
即便如此,如果没有亲身实验,可以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东西吗?
一定有的。只是这种人较少。
宗教对你有影响吗?
宗教有太多好的美妙的东西。儒释道我都爱,无法选择要这个不要那个。但我觉得,活在俗世的人,最应该修的还是儒家,他们讲的才是人间大道。只不过我们时常太浅薄地去理解。既然你不能佛(非人也),也不能仙(山中人),那就儒(人之所需)吧。好好修身齐家。
这些想法形成的来源是什么?
有原始的东西,还有看古人先贤。习字读书再怎么不求甚解,也多少会受些熏染,得到很多教诲。时间久了,会习惯按理想中古人的活法去生活。
“书法要求平衡,力量要收放,一收一放即阴阳。无收不放,笔无孤起等,有很多的道。大道至简,做人的道理也是统一的。书法会让心比较静。静通万物,就不用担心搞不好艺术之小技。”
他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贯通的,这是厉害之处。一个练书法的人如果想学中医,肯定比一个不练的人学得好,是一脉相通的,讲的是一回事。学完中医就不用担心看不懂书法,看得懂京剧就不担心看不懂武术。中国文化高妙之处就在这儿,常常一语道破天机。任何渠道都通大道,日常生活也可以是大道。
“感受比说出来更重要。现代人缺的是静下来内观,与古人对坐。”
十六
黄昏,开始用柴灶炖鱼,做晚饭。鱼的做法是婆婆教给娜娜的,少放一点油,把鱼煎一下后再煮。什么调料都不放,放点盐,放点辣椒、自己种的青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