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射?”叔碧撞撞季愉胳膊肘,嘘嘘嘘,小声表示惊叹,“为何他会在此?司射不是射礼官员?”

“你不是称他从宋国来?是宋国之人,跟从宋公并未奇怪。”季愉淡定地说。至于司射一职,到了猎场,恐怕就不需要了。在猎场比射,讲究的应该是射杀了多少头野兽,与对靶射箭截然不同。猎场里在追求射艺之外,尚需灵活的头脑才能抓得住猎物。

她们一问一答之间,葵士已到了面前。见到阿采,葵士自然是不认得的,但对于其她三名女子,不可能不认得。季愉近距离只见,这个年轻老成的小伙子葵士有一双像青天一般的眼睛。眼下葵士这双清澈的眼睛在乐芊与叔碧的脸上各扫了下后,又瞅住了季愉。季愉这回明白了:此人应是从子墨口里听说了她的存在。如果真是这样,葵士算不上是外人。她便是对其投来的疑问目光坦然笑对,鞠躬道:“葵大人,久闻大名,今日相见,乃吾之幸。”

葵士的眼睛眨了一下,回应道:“贵女,不需客气。”紧接立马让卫兵放行她们一行人进入猎场内。

葵士带她们几人往前走,是要到子墨的车子那边。由是,阿采扶乐芊走在前时,叔碧在后面又撞了撞季愉的胳膊牢骚道:“司射大人可能帮吾等取几件衣物?”

那是由于,她们能看见葵士已顺应天气的突变,内衣穿上了裘皮。而且,更换的加厚外衣,绣有精美纹章,洗得干净整洁,合他身材。一看便知是精心准备之物,不是临时兴起借用的。她们再往前走,可见到不止葵士,许多公卿大夫士族,几乎是贵族都换上了厚制的衣物。相比之下,她们未顺天气改变的衣物,显示出一种失礼的格格不入,让她们感到尴尬。不过,这并不怪她们。贵族们出行,尤其是出席郑重场合,必是要带齐各种衣物以备不需,不容得自己失礼。她们此次到猎场主要为寻人,而非出席射礼,所以在衣物上有所缺失,也不无大碍。只是,天气实在骤然变得太冷了。

“请夫人与贵女先在此处歇息。”葵士道,掀开了一辆马车的沉厚帷幄。

季愉多个心眼,转头观察。马车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志,无插象征身份的旗子。就是帷幄,也是普普通通的玄色布,像是有意掩盖身份的样子。在她怔忪这会儿功夫,阿采与叔碧一前一后扶乐芊上了马车。季愉这才转过身来,刚想跟着上车,两个肩膀头忽然一沉,感觉是一双手带着件衣物落在她哆嗦的肩头上。

92、玖贰.真话

“天冷了。”

季愉转过身来,对着他垂下眼:“不是要我去找先生?”

“遇上而已。”公良的手从她肩膀上垂落下来,眼睛穿过她头顶,望着马车内,“夫人在此?”

“是。”季愉抬起睫毛,对于他模棱两可的神情显出惘然,“先生是来找夫人?”说着,她是要转回身去告诉马车里的乐芊。然而,公良把她的肩膀又扳回来,说:“不需打扰夫人。”紧接他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对她说:“陪我走走。”

感觉是,今日一见,他似乎还是在闹气的样子。季愉稍微想一下,提起脚,跟在了他后面。前面他步子迈得很缓,玄色的衣袍却是被风一刮,容易飘起来,让人幻觉他走得很快。季愉摸一摸肩头温暖的狐毛裘衣,知道这是他的衣服,今遇到她,便是给了她。结果,以他的身体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地里不免单薄。她加快两步赶上他,把右手悄悄地从他弯起的胳膊里穿过,偎靠在了他身上。

公良稍是扬眉,在她低垂的眼帘上看了看,把她穿过他手臂的手给挽紧了。

两人并行,踩在稀松的刚落成的雪地里。四周的树木,几乎全是光秃秃的枝丫。光,被雪遮盖,并不刺眼,使得周围反倒显得一丝阴暗。耳边,能听见马蹄的一串儿,车轮子倾轧在雪地中,一些武士的吆喝,雪花落在枝丫上,风吹得嘎吱嘎吱的响。在季愉的感觉里,这些声音或许并不遥远,但在此时此刻,好像随着他们行走的距离,声音是飘得愈来愈远了。最终万物俱静,整个世界唯有自己的和他的声音。

喜欢这个男人吗?是喜欢。可是这种喜欢总是带着惧怕来到的。她没有忘记他尊贵的身份,而自己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女子,或许身份能比叔梨高。然哪怕地位同比姜后高,姜后的苦恼她也能见得一清二楚。世上大凡女子,皆有此苦恼吧。爱上一个男子,能不能爱,要付出多少爱,自己才不会被陷入一个不能抽身的境地。

“姜后对我言,称你在乎身份是无可厚非之事。我想了想,不无道理。”公良看了眼她静默的模样,开声说。

“先生本已决意给我身份,我并不忧心此事。”季愉诚诚恳恳地回答他。

“我是想,之前我与你为何生气?”

季愉一个皱眉,这事他不是比她清楚吗?她便是说:“先生恼我,我也不知先生为何恼我。”

“我不是恼你。”公良喟叹着道。

怎么,想讲和?又想为自己辩护?季愉脑子里乱糟糟的。应说,他在她面前,似乎比在他人面前总是表现的不太一样。

“如何?不信我话?”公良停下脚步,低下头望着她。见几颗雪粒落在她鬓发中间,他伸出手将它们轻轻地抹去。这时他温暖的手掌触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是一个忍不住,他凑近去,将一个吻静静地印落在她额头,若是祈福一般的在心中默念着。

季愉能感受到他嘴唇的哆嗦,心里边跟着哆嗦。仰起头,她是望进到他深海似的缄默瞳子里。

“信。”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她口中吐了出来。

由是他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倒是不忍了起来,咳嗽两声,把手收起来放到背后,没有对着她说话:“你是我夫人。我不希望,你有事背着我行事。”

“我——”季愉稍一咬唇,道,“我无背着先生行事。却是先生,不是时常背人行事?”

“你误解我意思了。”公良答。

“先生何意?”她斗胆质问。

“我担心你。”

季愉的脸,在瞬间之后热烘烘起来。只觉又羞又恼的,这话不是本该她先说的吗?现在倒好,被他抢了先机。她低着眉,在他一刻炙热如太阳的目光里逃开,嗫嚅着说:“我尚好。先生体弱,方是我需担忧之事。”

公良默默地一只手伸过去,把她给搂在了身边,搂着她肩膀,继续往前走。

季愉始终低着头,突然觉得自己的舌头打结了一样。她偎在他胸前,似乎能听见他胸口里发出的声响,那声砰砰砰,撞进她的耳朵里是让她无法听见其它声音。因此,他低下头又说了句什么,她只能仰头细声问:“何事?”他的手心摸在她脸颊额头上,突然感觉一片烫热,不由惊奇:“可是受风了?”

“未有。”她立马垂下头。

他还是忧心忡忡地把她搂紧了一点,说:“射礼过后,我便接你回家。”

“不合时宜。”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倒是清醒了一些,提出异议。

在大风里头,他嘴巴喃喃像是唾骂了一声,她于是听不见他骂的谁是什么。她把手放到他胸口处安慰地说:“吾以为,把子墨之事办妥,再去先生家中合适。先生不是也担心子墨?”

“吾以为,你不止担心子墨,也担心乐芊夫人。怕是要先回乐邑,再去齐国了。”他一眼看穿她是什么想法。

当然,能陪乐芊先回一趟乐邑更好。但她只怕,事态不允许。话说,他究竟是来找她,还是找乐芊的?总以为,他不是单纯路过来找她这么简单。

季愉呼出了口长气,道:“先生究竟为何事而来?不是向天子告病不来射礼?”

“我称要你在射礼中找我。是想让你从射礼中退出。”他富有深意地说。

季愉被他这一句话一惊:这么说,她是完全想错了。她心头如小鹿般跳起来,问:“此话何意?可是射礼中会发生何事?”

“你与夫人所谋,我略知一二,因而并不阻止。”公良道,“然,随男子前来猎场,危险之多,非你和夫人所想。”

“夫人——”季愉其实也不太明白乐芊的想法。乐芊说是要在猎场内助司徒勋一臂之力。但具体乐芊要怎么做,在猎场内女子能发挥作用吗?

公良对此同样没有主意。自己是听了姜后的话,得知到她们坐寺人的牛车前往猎场,便立马追赶过来。他心中是存有与姜后一样的顾虑。本想与乐芊对话探知一二,但就是之前的一系列事件都是乐芊一手操办,不容外人掺杂,乐芊现在也不会告诉他计划的。乐芊想亲手解决采邑内的敌人,在情感上他能理解,但不由会担心。

一时两人都默了。

话说,阿采和叔碧扶乐芊上车后,一直不见季愉跟来。阿采掀起帷幄望出去,欲唤季愉之时,却见主人与一男子一同走开,因此闭上口。叔碧随后在她身边探出脑袋,也见到了公良,惊呼一声:“此人如何找到此处?”继而眉开眼笑地把阿采拉回车内。

乐芊见到叔碧笑得神秘兮兮的,笑着问:“可是见到何人了?”

“是。是。”叔碧欢快地应着,“夫人,阿斓恐怕一时不能回来。”

“好事近了。”乐芊拍打着大腿叹道,“我两孙女都要嫁人了。”

叔碧眨眨眼,不太高兴的:“夫人所言另一人莫非是仲兰?”

“不是。”乐芊摇摇头。

“是何人?我可认得?”叔碧犯糊涂了,没听说采邑内自家还有哪个姊妹近来要出嫁啊。

“是你。”乐芊眼睛笑眯成条缝,道,“我与姜后退席之后,便是有大人委派使臣到我此处询问你名。”

叔碧当真是被吓一大跳,嘴里咕哝:“夫人不要寻我开心。”

“此事是真。”乐芊看着她慢慢涨红成红苹果的脸,眼色里却是沉降下来。若是寻常士人子弟来询问叔碧的亲事,倒也算门当户对,情理之中。然而,有一人,令在旁听说的姜后舒姬也大吃一惊。就不知这鲁公姬晞,怀了什么心事突然想要求娶乐邑的贵女。况且,今儿她把此事说出来想试探一下叔碧,没想到这孙女居然也有了意中人不成?不然脸怎会红成这样?她探长脖子,凑近了叔碧的脸,温和问道:“汝可是有喜欢之人了?”

“夫人!”叔碧一刹那的羞恼,证实了乐芊所想。

“是何人?”乐芊肃了脸色认真地问。

叔碧对于亲人都是不设防的,也觉得给乐芊知道不会有什么不好,便脸红红别扭地承认道:“是——夫人可曾听说,隗静大人侄子隗诚大人,乃我阿兄伯康在镐京依靠之人。”

这个人的名,乐芊不能不知道,因为牵连到隗静和伯康。但是,论了解,乐芊确实不知隗诚是怎样的一个人。毕竟连接触都没有。

马车外,忽然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葵士,你说是何人来找我?”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阿采立马紧张地在马车内向乐芊禀明:“是子墨大人归来了。”

因此出于礼节,乐芊立刻从马车里露出了脸,正好与车外的子墨对上。子墨眉毛一挑,似乎知道她是谁。乐芊急忙作拜,道:“子墨大人,失礼了。”然后她是要匆忙下车来继续行礼。子墨哎一声,阻止她:“夫人,此车非我所宿之地,你在此休息。”

乐芊只好收起迈下车的腿,心想:一句话,可看出这少年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当然,她尚不知道子墨会是季愉的弟弟。子墨对她的尊敬,是出于对季愉的敬重。

子墨接着向车内望了望的神态。

葵士接近他小声禀明:“斓贵女,是随公良先生一块走了。”

“哦。”子墨这一声听不出是不是失望,好像不介意地吩咐,“贵女若回来,你再来告诉我。”

葵士点头答应,跟在他后面又说:“主公,让贵女跟随公良先生是好?”

这里边的话中有话,子墨一下听出来了,眉毛一横,沉下声音:“葵士,你称我一声主公,可是遵我之命行事?”

“是。”葵士肃然作答。

“贵女是我阿姊,此事不会变!”子墨道完,严厉地在对方脸上扫视。

葵士被他看得心跳大声地似乎要跳出了胸口,赶紧单膝跪了下来答应。

然子墨只是嘴角微勾,在他低垂的脑袋上扫一眼,便是拉住了身旁白马的缰绳,跃上了马背。葵士抬头之时,已是见白马跑出去了老远。少年主公在马背上飘扬起来的雪白衣袍,与这天上漫天的雪势一般。他抬手摸到胸口处,能感受到一片热血沸腾。于是,在他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在那里,有个人站在树干后面,既是等着他,又是深思状地遥望子墨离开的路。

“信申侯。”葵士向那人敬重地行礼。

“保护好主公。”信申一只手拍拍他肩膀,转过身去,似是要离开,那背影看起来相当的沉重。

葵士忍不住追上两步,道出疑问:“太师与韩夫人——”

信申定住脚,眉头不展的,但语气不容反驳的:“你是追随主公之人,他人之言,你尽可不听。”

葵士年纪虽轻,却已能从信申这句话听出了事态的严重。他握拳放在了胸口处像是起誓一样:“主公,是我宋国子民之托。我必会把主公平安送回宋国。”

“不止主公——”信申跺着脚下的雪,拧着眉尖想:若强行也把季愉带走,公良会怎么样?

葵士于是把拳头放了下来,道:“信申侯,容许我问一句,你可是也承认贵女为女公子了?”

“是。”信申斩钉截铁,眼睛里甚至放出了一种可怕的光。

“我明白了。”葵士肃然道,“贵女只能回我宋国。”

信申紧紧地闭着唇,把手又在葵士肩膀上沉重地拍了拍。葵士点下头后,是与他一同望向朝他们这边走来的人。这一前一后走来的人,是司徒勋和他的家臣百里。

司徒来到信申面前后,先像是小心地向四周望望风,见没人的样子,才靠近说话:“信申侯,我有话问你。”

信申大概能猜到他是想问什么的。或是说,早在今日之前,他已经想过多少场景是有关司徒亲自来问他。这个事,从某方面来说,对司徒勋确实是不公平。但这事既已发生,若他把这事扭转过来。首先,想利用司徒的婚事反对季愉的韩夫人等人,怕是再不能如愿。其次,季愉能否再嫁给公良,会变得莫测,或许此举会违背季愉的心意。

“我想问你。”司徒实在是憋不住了,有些气腾腾地质问,“你之前为何隐瞒你阿妹与我有婚约之事?”

“此事已过许久。何况,此婚约因我阿妹失踪多年,可以称之为无果。”信申沉心静气地答。

“若是无果,为何不在太房面前禀明?汝可知因此事,我被太房逼婚?!”司徒勋听他这种口气与答话,气不打一处来,横手是想揪起对方衣衽狠狠地出气。以他平常温和的性格,可以说真是被气急了。

“我本是不想。可我阿妹中意于你。我作为阿兄实乃不忍心。”信申依旧说话慢条斯理,托出自己的难处。而且此难处看起来也合情合理。

“你阿妹是指仲兰?”司徒勋眉毛挑起来,鼻孔里一哼,“我可是以为你阿妹不是仲兰。”

“我已当着太房,当着天子,向天下告知我阿妹是仲兰。”信申沉稳地望着他说。

“可我婚约不是与你阿妹!”司徒勋从嗓眼里吼了出来,“是宋公阿姊!”

“此事你从何得知?”

“我——”司徒勋总不能说是由自己推测出来的,仔细一想,自己手中真是无凭无据。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如此着急寻信申求证了。

然而,信申忽然转了语气:“若此事是真,你想如何?”

司徒勋又哑了口。他与仲兰的婚事,因为太房昭告天下,有逼婚的意思。但是,若被天子得知,他这桩婚事不是与信申侯阿妹,而是与宋国联婚,恐怕天子周满并不乐意见成的。想削弱楚国的势力,一直是天子的意愿,怎么可能让他与宋国联姻扩张势力呢?毕竟,宋国国内一直有反周势力存在呢。可能也是如此,当年的宋公才会想到和楚国秘密联姻这样隐秘的谋划。因此,这个事,还真的是说不成了。除非,如当年宋公所计划的,他先娶了信申阿妹,然后信申阿妹被证实为宋公阿姊,如此一来,天子允诺的婚事,天子自己也不能反悔了。可是,信申已经向天子一家与天下承认了仲兰为自己阿妹,此事又是不能反悔了。了。”信申道,“然而,你可以娶我阿妹,或是不娶我阿妹。”

“我不娶!”司徒勋铁的口气。

“若阿妹非仲兰而是贵女阿斓?”信申问。

司徒勋心口蹦跶蹦跶地跳,不可思议地望着信申:“你是如何得知?”

“你匆匆来找我,不正是因于你知道了贵女阿斓是季愉?”

司徒勋的两只手捏了起来,带了丝愤意道:“你可知,你此话是怂恿我抢人?”

“是。你是不能娶宋公阿姊

93、玖叁.属意

“夺人所爱为何不可?”信申淡淡地说。

司徒勋走上前一步。百里疾呼:“侯君,不可——”葵士见形态突变,立刻要拔出腰佩的匕首。信申横出一只手臂,向葵士摇摆手。司徒勋趁这一步上前,忽地抓起了信申的衣衽,两只眼在信申脸上像是要挖个窟窿一样看着。信申只低下头,手在他手臂上拂灰尘似地扫一扫,心平气和地劝道:“扬侯,君子贵于动口不动手。”

“信申君。”司徒勋并未因此马上松手,望着他平静的神色,恍惚般地在口中喃喃道,“不,你非信申,非吾认得之信申君。”

“吾乃信申侯,论爵位已与你平齐。”信申冷静地指出道。

司徒勋感觉这话像根刺一扎,眼眶里似酸酸的,说道:“当年吾与汝同在大学中求学,吾非侯爵,你也非侯爵,然亲密如友人,平起平坐。”

“多年之前之事,今日谈起有何意义。”信申答,“今昔非往,只因曾经汝曾隐瞒自身身份进入大学。如今,汝之求于曾经,乃汝之欺瞒于自身。”

此话便有教训和警醒的意味。然司徒勋是直着脖子继续说:“信申,可知我与贵女季愉相见时救了只猫,我给猫取名为申。”

信申既不看他,也不说话。

司徒勋看他似乎无动于衷,抓着他衣衽的手便有丝抖,说:“信申乃名君子。在大学中,吾承认之光明磊落者,唯有信申。汝今日所言,可句句是君子之言?!”

“作为君子,理当以国家大事为重。然,汝以私情为重。”信申毫不客气,挥袖驳斥他。

这话的口气可就重了,涉及一个人的品德。司徒勋不由地发怒道:“此话何意?吾怎能以私情为重!是汝怂恿吾以私情为重!”

“否。”信申斩钉截铁,指出铁一般的事实,“汝既已知道贵女尊贵身份,却执意于自己而放弃贵女。汝此行为,若被今楚王所知,必是被指为懦弱,怒其不争!”

懦弱!怒其不争!!句句是铁鞭一般的箴言!

此话,过往时,屡次王父王兄曾用此话再三怒斥他。作为一个君主,绝不能因萌发善心而导致自己懦弱!一个君王,最畏惧于不争!其不争不止害己,且害人不浅。

司徒勋的心头,犹如雷声响起的震震声。在信申抬起的双目射过来之时,他只觉刺目,瞬间不禁往后趔趄了两步,抓紧信申衣衽的手随之松开了。

葵士立马插入他们两个中间,手摁刀具戒备地看着他。

司徒勋隔了葵士再望信申,感觉不止隔了座山隔了条河,而是隔了十万八千里远。而且,这种相隔已经远远不止一两年的事了。是他固执于自己的错觉,导致他以为时光总停留在他自以为幸福的那一刻。但是,他忽然间又感到了一种庆幸的喟叹。在于信申的话,与季愉的话有同工异曲之妙。只能承认,果然,这两人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

他的心情,一时变得错综复杂。被信申指责,他自然不高兴。但是,信申的话也有道理。他在某方面是懦弱。而且,为了这种懦弱,要他做出抢人的事,是万万不能的,会与他作为正人君子的原则冲突的。

信申似乎是连再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冷漠地转身便是离开。葵士站在原地拔出匕首当空划了两下,表示:再进一步,不要怪我不客气。

因此,处在自己矛盾中的司徒勋不会继续去追问信申。百里看着主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儿,不禁哀叹了口气。

葵士见他们两人没有追赶的意思,掉身小跑去追赶信申。

信申走得很快,他有力的步声,以一个文人君子而言,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相反,他上战场时,也是曾亲手手刃过敌人的。现在,他走这么快不是要赶着去哪里,而是由于澎湃的心境。司徒勋的为人他清楚,司徒勋指责他的话他心底里一清二楚。但是,诚如他对司徒勋所讲的,任何私人的感情,哪怕是正义的情感,到了国家大事面前,都只能舍弃。所以,哪怕季愉事后会怨他。想到这里,他眉头一拧。

她会怨他吗?

想到会被她怨骂,他是需铁石心肠的,然心底里这股子酸涩又是什么。

“信申侯。”葵士赶上他时,额头已是累出了层汗,提醒道,“此路前去,可是要出林子了。”

信申刹住脚,抬头见到了前面挨着坐的两个人。他深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前头不远处,季愉与公良两人坐在一棵横倒在雪地中的木桩上,彼此肩靠肩地偎依着的神态不像一般谈情说爱的男女,却如两个落魄的只能依靠彼此的人。

他其实之前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会互相喜欢上,这简直是毫无道理的。以季愉的聪慧,难道会辨识不出公良阴险的本质?以公良远谋深算的本性,哪怕早知道季愉是子墨的阿姊,也不一定会选择季愉。再说了,公良还在他面前表明自己不是因贪图宋国的财富而想娶她。公良的话向来似真似假,但在他听来,这句话倒是有些真。

如今,看着雪中这副场景,他突然有一些明白了。原来,这两人是在彼此惺惺相惜,彼此可怜对方才在一起的。

彼此可怜对方——

“鼓声。”季愉竖起双耳,从林子间传出的声音是阵阵的铿锵之音,紧凑的鼓声笙音能让人浑身毛发直立。

公良却是不为所动的,安静地坐着。或许,他没有季愉的听觉灵敏,没能立刻发现声音。也或许,他对这种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了。

季愉猜,他是后者。对于这种战鼓般的声音,他已是如家常便饭一样。因此这个看似羸弱不堪一击的男子,力气能大到绝对能一瞬间折断她的骨头。可是,这会儿他将她的手握着,小心翼翼的,好比护着样珍宝似的,放到了嘴巴上呵气。而且,她指掌之间的细茧一直是他在意的。

“小时候出了何事?”公良指着她掌心中间一条陈旧的瘢痕,哑声问道。

“四岁时练琴。弦丝断裂,弦端割手后留了瘢痕。”季愉回答说,“姜虞教导严厉,不容我有半分疏忽。如今我反倒是要感激她。若无她如此训练于我,我怕是不能苟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