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阜的朝市里见过,当时听说贵女在寻找民间诗集欲做成乐谱,我手中刚好有几本诗集托友人出卖,便是与贵女叔碧相识了。”司徒勋半是撒谎半是坦诚地说,不知回想到什么而脸膛染上了一层微红。
叔碧听着他不流畅的话语,为他捏出了把冷汗:瞧瞧这只鸭子,是不是从没有说过谎?
司徒勋是回想起了与季愉相遇时那首绿衣的美好了。结果,季愉上次一番话给戳穿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多少心里有些沮丧。然而,他是绝不会怨她的,且要感激于她。若不是她在先的提醒,恐怕仲兰这会儿的出现对他打击会更大。不过仲兰的事似乎远无休止。首先,太房抓住了婚约这一点,死活不会让他毁约。天子态度模糊,不定会始终站在太房一边。这个事比想象中麻烦,而且他本来就对女子怀有心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若仲兰当着他面哭的话——听闻仲兰在许多人面前哭过了。他心里叹着气,抬头,见另一女子在叔碧后面掀开了烟红的屋帘,先露出了发髻上插的一支翠绿凤钗。
此钗造型独特,看得出为精工制作,材料上等,使得这女子的身份一下便让人知其非同小可。司徒勋不由诧异其从哪里来的贵族大家女子,为何与叔碧同行。这边叔碧已叫了一声:“阿斓。”
原是叫阿斓。
司徒勋好奇地目量着这女子的高度。此叫阿斓的女子身高竟是比叔碧高了半个头。记忆中有此出众身高的年轻女子且只记得季愉一个。他心头便是一个炸跳,更仔细地看。
阿斓从屋帘中慢慢露出了她身着的齐国衣饰,与叔碧着的橘色乐师服是成双儿,且与头顶玉钗一样为精细缝制,样样出众夺人眼目,必定家世高瞻远睹,不同凡响。人呢,倒是外相颇有点儿一般,不算倾国倾城,但体态婀娜,眉眼顾盼,灵动的神气使得一双乌亮的眼珠宛如草尖上的露珠,反倒有了丝脱俗的气质。
司徒勋看到此,心中惊艳之色顿起,叹道:此女,莫非是见过?不然,怎会感觉面善。
姬晞见他与自己一样对于阿斓颇有注目,扬眉展颜,引见道:“扬侯,此女乃隗静大人之女阿斓,莫非你与隗静大人之女也有相识?”
宫中医师大人隗静,这个鼎鼎大名的天子医师是耳闻过。可是,从未听过隗静有一个女儿,莫非是自己孤陋寡闻慢人一拍。司徒勋心里捉摸不定,模糊地应了声:“此——”只因疑虑过多,不知如何应答。
岂料是,姬晞未回应他,那个本应不认得的阿斓忽然接上了话儿说:“吾有幸与扬侯曾在大学中见过一面。但吾思虑,扬侯唯恐是不记得此事了。”
司徒勋立马哎,焦急地追问:“吾与贵女见过面,是在何时何地?”
季愉含头微笑,答道:“是于几日之前,据闻当日正好扬侯进宫与贵女仲兰相会。”
司徒勋那是突然把双眼一瞪。至今,自己与仲兰仅是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十分尴尬的一次会面。在那次会面中,仲兰把泥巴扔到了他的草鞋上。据仲兰自身的辩解,她当时绝对不是要扔他泥巴。但是,一个在大学高等学府里扔泥巴的贵女,其言行举止必定是有点儿问题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听不进去仲兰的一面之词。仲兰为此更是抱屈说被人陷害至此。说到底,仲兰是要扔谁泥巴呢?可惜自己对那个背对着他被仲兰扔泥巴的女子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其体态婀娜,身高不比自己矮多少。如今一回想起来,不觉得此是一件奇妙的缘分之事。他眯眯眼,嘴角竟是微扬起来,道:“贵女所言无错。”
姬晞一直在等候他的反应,见此立马接着话说:“吾早已有闻贵女仲兰乃与扬侯有婚约之女子。未想到啊,未想到啊。”他颇颇的感叹声自然引起了司徒勋的问话。
司徒勋问:“鲁公是未想到何事?”
姬晞当是挽起一边袖子,轻轻地往旁一指叔碧,又惊又笑道:“扬侯可知,贵女仲兰未认亲之前,与贵女叔碧同出于我国乐邑,是乐邑世子之女,两人当真为堂姊妹相称。”
这个话像是一棒捶打在了司徒勋的头顶上,醍醐灌醒。
这,这…之前怎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应说,怎么想,这仲兰与叔碧无论性格外貌都相差太多,若不是旁人提醒,让人确实很难去联想到两人之间有瓜葛。因此按照姬晞突然这么说来,她们两个既然是堂姊妹,这乐芊夫人便是她们两人的祖母了。如果再推敲下去的话,季愉与叔碧也是堂姊妹,而季愉与仲兰都是世子之女,两人便成了亲姊妹?
不,如今仲兰是认了信申君为亲人,两人无血缘关系了。但是,若非仲兰认了信申君为阿兄,他与仲兰不会有这个婚事约定。若不是仲兰认了信申为阿兄?
司徒勋为这个忽然闪现的念头给惊到了,以至于差点儿咬了舌头。为什么自己会认为信申君认错亲了呢?他微抬起袖子似乎是要掩口,众人不禁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只好悻悻地垂下袖子,然心里的焦躁按捺不住,竟是一直把视线都投到了叔碧脸上。
叔碧被他看得心虚心慌,很清楚他眼里的疑问是什么:季愉呢?话说,他应是认不出季愉吧?
季愉心里同样慌,但表面上已经习惯于如何装得淡定不惹人半点怀疑。她微微笑着,在一旁用疑问的眼神回答姬晞和司徒勋。
姬晞竟是没能从她言行里看出半点破绽,眉头里稍微拧了拧,含笑袖子一拂,让开路道说:“贵女请先行。”
这个,必是不怎么合乎礼节的。尤其叔碧还是鲁国子民,怎么能当着自己的主公面前先走呢。两个女子立马把头低下,缓慢肯定地摇摆头部:“请鲁公与扬侯先行。”
既然两名女子立场坚决,天子之命在前,姬晞与司徒勋都不好推却。他们两人便是大踏步在前面领路。
叔碧暗中捏住季愉垂下来的袖子一角,边走边与闺蜜小声耳语:“你说,鲁公与扬侯会相谈何事,可是会让吾等知情?”
季愉是有意放慢了脚步,让自己与叔碧距离前面的两个大人愈来愈远。只因这些国与国之间的大事儿,又是非自己采邑的事儿,知道愈多只会惹祸上身。
遥遥那端,司徒勋陪伴姬晞走了许久,姬晞倒是忽然沉默住了,好像该与他说的话都在刚才与两名女子见面时都说完了。为此,司徒勋心里头不由地发起了闷意。想当初与姬晞合作,姬晞说得诚心诚意,但一旦出了事,姬晞既是不肯为隐士吉夫人之死出面说话,又是摆出一副道义盎然的模样,言行举止的前后不一让人发紫。他本也该恼了姬晞,不再与姬晞合作便是。然而,当姬晞让人传话与他颇露出懊悔有歉意的表示时,他又兴致地答应了姬晞的邀请。
眼看大射礼场地的大门近在咫尺,司徒勋按捺不住胸口里热血的涌动,是非要将此事说清楚不可了。他一个顿步,并伸出长臂拦住了姬晞的去路,汹汹道:“鲁公,若鲁公此次愿意在天子面前如实呈递有关此事之由,吾等今后之合作方有可能。除此之外,鲁公应为自己许下之诺负以重责!”
姬晞在他伸出的长臂上低下眼,降了声音变成一副反过来追究他的语气说:“我怎是听闻扬侯有事瞒我,方才使得此事一发不可收拾。”
“此话何意?”司徒勋当仁不让,一边反诘一边心里恼怒:这个厚颜无耻的,难道是想把自己的责任推脱给他人?
“我是据闻,扬侯在曲阜见过一名女子并在那晚将此女送至隐士处,方是引发了此次血案。扬侯莫不该担负起此事罪责?”姬晞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
司徒勋确是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又是何时得知到季愉的事,被他这话说得心头毛毛的,又是十分羞怒的:“此女乃可信任之人,且因此事受到牵连,今仍是被人扣押。”
“被何人扣押?若此事是真,更应把此女救出获得罪证是不?莫非扬侯已把隐士与吉夫人之无辜忘却,只记得此女之无辜?”姬晞斜眉对着他看。
司徒勋被他一番话捅得一时哑言。他不是积极追问过季愉,但季愉已经下定决心了站在公良一边。他不是没有办法逼问,但始终下不了手…总之,理亏在于他本人了,在季愉这件事上。
姬晞在他忽暗忽明的脸上算是看出了点端倪,半嘲笑道:“想来司徒先生是中意于此女了,才不想与贵女仲兰履行婚约之事。”
“非——”司徒勋着急的,但自己想否定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头。自从有了贵女仲兰会不会认错亲的念头滋生起来…
姬晞在他僵硬的喉结上望一眼,前头见没有来人,便是忽的凑近到他耳旁道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扬侯?”
“何事?”司徒勋肃起脸问。
“从信申君口中得知何人方是扬侯之妻。”姬晞说完这话缩回头,低下眉眼把两只袖筒拂一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却是往后面走来的两人那里射去。
司徒勋接着他的目光,是放眼到了这会儿慢吞吞走了上来的两个贵女,心里砰然一跳:是啊。他怎么会想不到呢?这个身高,而且与叔碧关系这般好,天底下,只有一人莫属。这时再清楚见着阿斓衣着上的齐国标志,刺眼得难受。他嗓子里些微地抖了起来,问:“贵女阿斓为何在大学里?”
“此前与贵女叔碧同在公宫中,据闻是太房允了之婚事。对方是何人,吾想扬侯不能不知。”姬晞悄声答,嘴角微扬。
司徒勋心里跳出了公良的身影,闭上眼是想到季愉说过的话。如果,这是她的选择,他能放手吗?恐怕十分艰难吧,如果得知了她真实的来历的话。自己之前已是派遣了百里,让人快马加鞭,快报联系,必要在国内探询【凤】【凰】约定底下埋藏的秘密。若情况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难保他允许,也不知阿兄与臣子是否允许…
季愉偕同叔碧慢腾腾地走上来。见到了会场的影子,她们既是有松口气,又紧了口气。当是,没想到两名男子竟然停下来等她们赶上来。叔碧撇撇嘴,有趣地在心里打趣两人是跟屁虫。季愉则在对上司徒勋的一眼时,忽然心头一乍:变了,这个目光,好像是…认得了?!她不禁稍微顿步,捏紧了叔碧的手。
哎?叔碧不解疑惑地转头看她。
此时,前面有宫人跑来,欲迎接两位公侯入场。
司徒勋被迫转回身时,侧脸染上一层重色,眉毛飞起入鬓,双手往后交叉紧握成了一团,让人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混乱。
季愉的心头便是转接一沉:这,与认不认得似乎有了更深的含义。再见到姬晞那高深莫测的眼色,就是她旁边的叔碧也紧张地反抓她的手。
等两个公侯走了,一名老宫人上来对她们两人说:“贵女,请随我来。”
季愉与叔碧忙跟着让到了路的边上,露出进出的大道。
这会场四面共是有十二个门,每道门都是给身份不同的人进出。她们两人随同鲁公与扬侯,且是走到了公侯进出的门这边,是不对的,今是必须绕个弯儿到达乐师进出的偏门。毕竟以她们俩的身份地位,不足以作为贵妇进入射礼观看。
道是地位甚卑微,知足便能常乐。
季愉并不觉得被人看低是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被人看低但不会被人为难。但是,往往,被人看低的同时代表被刁难的到来。
前头引路的老宫人应是见过许多世面,路走到一半竟然停步不前,身子侧半边也不拱手,只把手的掌心向上稍稍抬起。
叔碧把眼瞪大:“你——”
季愉本想花钱消灾,给点东西算了。也幸好出来之前她有预见这样的事,在袖口里备了一些东西。因此露出袖口从里摸出一支钗物,递到了老宫人手里。
老宫人接了她的东西也不出声,只在她发髻上插的玉钗上投望一眼,便是撇过了头。
82、捌贰.射礼
季愉先是对其不似下人的嚣张态度感觉奇怪。
岂知这老宫人突然冒出一句:“贵女是王姬友人?”
阿朱不知道来不来射礼呢。但是,阿朱不来射礼了,也不能违背她对她们下的诺言,因此她们才能依照之前的行动混进射礼。季愉心思莫非这人与阿朱有关系,一旁叔碧已兴冲冲代替她发话:“是又如何?”
岂知这老宫人又只是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节,便是向前走去。
这宫人比主人还骄傲!季愉与叔碧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下人。看来天外有天。也或是她是代替她主人向她们出气呢。叔碧眉尾儿一扬,心眼里一转,咬住季愉耳朵:“我看她喜欢你头上玉钗,切不要被她窃去。”
这玉钗的来历季愉未曾与叔碧说起,但难保被人看了出来,因此嗯了声。
两人跟着老宫人历经数门与回廊,路道曲折,最终是从一狭隘的门道进入。眼前豁然一亮,见是一个宽敞的地儿,天子大殿设在尊位的东边,面朝西为士人坐席。公卿们在进入门之后依序在天子右侧落座,面朝北。北边设阶,东端悬挂乐器,主要有磬、钟、鼓等敲击乐器,每一声敲击,震动四方,气势磅礴,以显天子之威。西端特设乐工席位共三排。第一列尊席为小臣向天子引见的一等乐工,共六人,其中四人鼓瑟,两人弹琴。二排能见技艺精湛之笙人。季愉与叔碧走到了第三排的末端,待寺人为其搬上她们带的琴瑟时,几乎是要把头给埋进了瑟的底下去。
“在想何事?”叔碧偷偷声问,能摸到胸口里自己的那颗心脏砰砰砰的。平日里她胆大如虎,敢于在公宫里公然与女师顶嘴,不拘一束。然而,今到了这块地方,有天子降临有众公卿最上层贵族皆出席的场合,她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威严,什么叫肃穆,那像是天空里黑压压的乌云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却又蠢蠢欲动,因为胜败一箭便在此刻。
季愉找到自己的苇席跪坐下来,挺直腰板,头稍含低,眼目四望。她进到此地对自己是负有任务的。在乐邑她不过是个采邑小贵女,所学东西有限。如今到了镐京,亲眼目睹天子主持之典礼,便如井底之蛙跳出了井口,望见更广阔的天空。此时不学,亟待何时?
“可见到荟姬大人?”季愉问回叔碧。一个人看眼前这么多人,肯定看不过来。
叔碧听她问话,略伸长脖子往自己前面探望,底下那四名鼓瑟的人非是刚在会所见过的六名女子其一,中间有鬓发苍白的老乐工,恐是大学中有名望和地位的乐师大人。她只能向季愉摇摇头:“不知在何处。”
季愉嘘一声,道:“来了。”
因此那等候的乐工与士人全站立起来,两腿笔直跪下,呈九十度弓腰状 ,并拱手,头作往下深埋式。若不是碍着地方,全是得行大拜礼。因而中间服侍的家臣们与寺人们都跪了下来,四肢伏地,谦卑至极。
嗡——
打击的乐钟响彻天地,听似庄严洪亮,震到季愉与叔碧心底处,却是几乎快咧开了嘴儿。
然叔碧毕竟对乐理尚浅,仍心怀顾虑,问道:“阿斓,可是我乐邑之钟?”
“听其音色,美。然其音律似有偏差。但我想,若非师况等高人辨识,恐是不能分辨其真伪。”季愉实话实说。她担心的非这钟是否真假,而是姬晞是否能听进去她们的怂恿,在天子面前有所行动。但希望是有的,姬晞不是唤来了司徒勋吗?以刚才姬晞与司徒的对话内容来看,姬晞对司徒的一举一动似乎了如指掌,不会不知师况在司徒身边。因此这个赌注仍是值得一试的。何况还有乐芊夫人辅助的姜后作为最后一层保障。
叔碧捏捏潮湿的掌心,对于季愉的话深信不疑,只能把目光投向会场谨慎观察着一切。
此时乐师立于阶前,指挥起。季愉与叔碧都低着头,把手摁于瑟弦上。只不过叔碧是没有鱼目混珠,根本不弹奏。季愉是敷衍着和声,不敢让声音出众。除去她们两人,其她人都是一较高低的心态,极力表现自己。好在有一人指挥,不然早就成一团散沙乐不成乐。听这合奏的乐声,倒也是,钟乐敲打,笙声弥漫,乐工齐唱,奏的是天子进场的礼乐,又是祝福丰收与天赐的唱诗。乐声即便再美,也不及天子威信。众人听美乐只觉心惊肉跳,秉持谦卑之心侍奉天下主人。
绣着周大字的玄色金字,天子帐幕在礼乐飘飘下犹如黑龙翔天,步入了众人视野。众人便是把头埋得更低一点,几乎都是挨着地的,靠得最近的只能看见天子周满绣着滚边金缎的黄色下裳里露出的一双尖头革履,也为金黄鹿茸。
叔碧胆子毕竟大一点,非是按不住好奇抬眼偷窥天子尊容。虽是听说她和季愉在公宫晒太阳时刚好碰到天子暗访公宫,只不过天子与太房都躲在车子内,使得她们看不见其面貌。结果,她刚要把头微抬起一点儿,刚要离开瑟弦的手背被季愉拍了一下。
“不要命了,是不?”季愉趁着礼乐声震耳欲聋之际,斥道。
“你不想知道?”叔碧吐出舌头尖儿,皱眉头。
季愉当然想看。在宫中,在公宫,她都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能瞥见现今天子的尊容了。但是身份之别在那里挂着呢。她想看,除非周满想让她看,不然她是万万不会去偷看的。
这时候礼乐声由宏亮转为了绵长,继而歇止。
天子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季愉她们是听不清楚其话音的,只能看着别人怎么做自己照做。因此当左右前后的人都低着头歇了礼数时,便知道是天子进殿之礼已经完成,各人可以回到自己席位上就坐或站立。
叔碧与季愉都把头微抬起来,双手离弦搁回腿上,端正跪坐着。叔碧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实在距离太过遥远,只能是望见天子的帷帐飘飘,周满的面容完全隐没在神秘的帷幔之后。余留给人遐想的是一个绰绰的影子,透过微薄的幔纱,隐约见着冠冕垂落的九旒彩玉炫光萦绕,衣着为玄色五彩章纹,全身珠光宝气。至于其靠在朱红漆几上的微微斜倚的姿态,宛如一只尊贵的猫儿。至少在季愉与叔碧心里边是这么想的:这个天子一点不似顽固不化之人,听闻其做事做人,恐怕是狡猾至极的。
瞅完了天子,自然是想一窥天子左右伴坐之人。女人对于女人的敏感在此显露无疑。叔碧一眼便能判定,天子左侧坐的人应是太房,右边留坐的人是姜后。
见两名普天下数一数二的女子,也皆是在三层朱色纱幔后自称隐埋了姓名。男子在外至尊,女子主内为辅。然听闻现今的太房,是自从房后时代,便在政务上好手好脚,政绩斐然,与两代天子当仁不让。致使众臣对于当今天子之母,都也是“战战兢兢”的。相比之下,周满的夫人姜后,自小在齐国教导为女子应以淑德为宗旨,注重内在修养德行,不喜参于政事,主在杜绝阴谋诡计。姜后之顺从,与太房之好强,在姜后嫁入王室后不久,很快露出了不相为谋的后宫形态。
季愉思考着这些,不禁是联想到了姜后前不久刚流产失去的孩子。据闻天子周满不是不爱惜姜后,只不过是这后宫本来便是女子的地盘。男子若插脚进来,道不定是辨认错了方向,反而助纣为虐。周满的这层顾虑可谓苦口良心,可也是苦了姜后一人在后宫孤身奋战,不仅要对付时常被召进宫中的丈夫新欢,还要与一心想把她赶出宫的太房坐斗。
就不知公良对此是什么想法?因着这姜后来自于齐国,怎么想,这样一颗有利的棋子公良应是绝对不会弃掉的。由是到了舒姬。舒姬这人为公良所托,也是来自于齐国子民。季愉有幸曾见过舒姬一面,当是这位严肃的老夫人过于苛刻,唯恐其在宫中不太受人欢喜。所以,当公良将相比舒姬更为老道圆滑的乐芊送回舒姬与姜后身边时,季愉确实在心底里不太乐意。
伴君如伴虎。乐芊要为姜后出谋划策,必然要承担起极大的风险。季愉挂心这个像自己亲祖母一样的乐芊夫人深怕其遭遇险境,公良应该能感受到,却仍将乐芊送走了。
有时候,她只能承认他理智得过度,而且是一个野心强大的冒险家与投机者。或许他是把什么事都考虑到了,以至于能屡屡做出一些濒临危境的决定。她无法想象,若一旦他的决定错误了呢?或者事情的发展方向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有试过这样的事情任其发生吗?
视线,是不由自己的理智往对面眺望着,在如鱼般一排儿进入的公卿侯伯里头寻觅他的身影。
叔碧则在旁啧啧地惊赞。那是由于臣子们不像天子家需用帷幔遮盖显得神秘,眼前的这些公卿侯伯,其衣着服饰固然有等级之分,但不比天子家逊色。先进入的三公头戴毳冕,九旒,每旒九枚三彩玉,旒长九,其耳饰玉瑱。上衣与天子同为玄色,衣前衣后与袖筒都绘有山、华虫、降龙、火、虎蜼五章。下裳为纁色,绣两章纹。佩朱玄玉,朱组绶。浑身看起来是朱碧辉煌。侯伯服饰基本同公卿,不过是七旒,旒长为七,衣绣三章裳则为四章。子、男依次再降一级。一列望过去,色彩缤纷,珠玉照人。
西面坐的士人相对来讲,衣饰未免不是朴素得多,无旒,衣裳也皆无章纹。但一色干净也显得清雅,佩玉而已。
叔碧看得目不转睛,心思这七十一个诸侯,以及诸侯不在场但派来参与射礼之使臣中,数有英俊男子几多。未想到的是,这衣服是美,饰物是华丽,但人可不是个个都英俊潇洒,其中多数竟是老头儿。当真是把头一转,面对面,可吓死人,完全破坏了她的纯洁美好幻想。
“阿斓。”叔碧心头挠挠乱,不想因此沮丧,“可是认得人?”
季愉是在里头认出了刚才与她们同行的鲁公姬晞与司徒勋。两人皆是又换了身华贵的服饰,冠冕,相邻而坐。对这两人,她向叔碧努努嘴示意后,赶紧避开了眼光。她顺着一溜儿寻找过去,不久又寻到了燕公姬舞。姬舞老样子,神态自得,笑容开阔,坐下来便与身旁人交谈,一点不受场合拘束。他身边坐的忠靠之人,当属被授予了侯爵的信申君。
侯爵?
季愉眨了眨眼皮。是有闻他要被天子授予爵位,但未料到是在她不知不觉之中。信申君坐在她右眼角望过去略斜过去的视角,坐法是腰板挺直,面容不严肃也不宽松,温煦之笑似真似假,倒是能见一丝不解之气在他眉角凝结。她便是心想:他穿上了侯爵衣服后,更是高贵了,因此比起之前可能让人感觉不太能亲近。自己呢?在出了这么多事后,在表示出与他的矛盾之后,还是想亲近他的,源于体内的这股血脉流动。只是,他是否还愿意让她亲近他吗?
回想自己与他之前的多次相遇,都是来源于突然的心里感应。于是这一次也是如此。忽然的,她是想在趁他未发现之前避开的瞬间,他却是放弃了低头沉思寻望到了她这儿来。
四目相对,中间隔了数十人,她且避在笙人与瑟人之后,他且委屈居于姬舞之后,但是,她望着他,他也是望着她。她几乎能看见他的双目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在其中闪烁,一刹那,血液又沸腾了起来。
不同与公良。不,即便是公良,也不能切断她与他的关系。她对于信申的感情,从某方面而言,不比公良深刻。在此时此地,她似乎还能听见心里在对自己这么说。公良与信申,都是她愿意舍弃性命之人。
她,遥遥相对中,朝着他含下了头,其眼睛汪汪若洞溪,无声胜有声。
信申对着她的双目,嘴唇哆嗦了下,喉咙里翻滚着,心里直想问:他的艰难,她可是知道了?韩姬和庞统一再给他施加压力,还有仲兰,平心而论,不知实情的仲兰,其实也属于可怜人儿,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况且,仲兰对于他,倒是真的有感情。他看得出来,仲兰做人做事或许有偏差,对于喜欢的家人却是甚好。让仲兰嫁给司徒,也不是不成。
想到此,信申为自己的时而动摇产生了一股愧意。他该坚定立场的。再望向她的双目,他似乎能真正舒畅地对她笑一下。
看见他嘴角微扬起,露出了温暖的小酒窝,季愉心头一片阳光洒了进来,顿然明亮,安定下心了。她信任他,也只有他,能让她在紧张的时刻奇妙的安心下来。在此临近的冬季,这股温暖足以让她一生无悔。
叔碧此时也顺着闺蜜的目光瞅到了信申君,恍悟道为何季愉一动不动了,自己倒也不想打扰他们两人便想装作看不见。然而,或许当事的两人都过于专注了,以至于都没察觉到。一个痴痴凝于信申侧脸上的视线,来自于太房位席之后深处,是由信申发现到了季愉,继而由痴迷变成了羞怒。
“仲兰与吕夫人——”叔碧不得扯拉季愉的袖口提醒。
季愉打了个冷战。相较于仲兰因信申而投来的愤怒,吕姬阴冷的目光好比条蛇,把她的脖子给勒紧了。她湿冷地呼吸着。
“吕夫人是想——”叔碧忐忑地喘了口气,被吕姬的目光盯住而心头发冷。为此,她是有点儿不可想象,一旦她们的诡计在得逞之前被吕姬发现的话。
季愉深吸口气,不停地换了气,才平复下胸口明显的伏动。在此期间,对面的信申因姬舞的问话而暂时与她的视线交错开了。她松懈下来,便把视线挪到了当下进行中的射礼。
在真正射箭之前,还需经过一套繁缛的礼节,由此请出了主宾代替天子洗器、洒酒、献祭,之后是宾客们按照尊卑一一敬酒。再有寺人入来端上了美味佳肴为天子犒劳众臣。趁众人在射箭前先饱腹之时,便是由天子太房旨意安排了凑兴节目。四名寺人在天子与诸侯之前摆上了青铜羊角台几,上面摆放了一张九凤彩绘朱漆木瑟,瑟前之席是为锦缎缝制,可见即将出席的乐师地位非同小可。
“嘿。是荟姬。”叔碧没看到人便急着笃定。
荟姬与那六名抱瑟的女子是从门右侧走了进来。
83、捌叁.编钟
美若天仙又贵为诸侯之妹的名乐师,来到了天子与太房面前行礼。
窃窃的语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焦点集中于进场的荟姬一人。季愉可以在里面听见天之娇女、技艺超群等赞美之词,有正必有反,存有一些猜忌之话也不奇怪。
“何人不知燕公乃风流公子。即便是荟姬,也难以束缚燕公。”
“是。若一女子苦求于男子,深恐是为男子所嫌弃。”
姬舞的难求,只能惹起荟姬熊熊的欲望。姬舞对于荟姬是否为逢场作戏,需要一番周折的深思。俨然,此事要看的尚不是姬舞的决定,而是决定于鲁公姬晞的态度。
“鲁公与燕公不合,素有所闻。”
“据称是由于燕公与公良先生关系十分之好,令鲁公妒忌。”
说起那几位年轻英俊的公侯,妇人们语中不禁带出倾慕之意,笑声绵绵之中暗含暧昧,可让不经人事的年轻闺女羞红了脸。季愉在听见公良二字时,早已把耳朵竖立起来。之前一直有打听,公良不比其他公侯,风流史似乎平淡了些,除了惹点是非的伯怡。至于王姬阿朱暗慕他之事,恐怕是外人一概不知。
“公良先生乃天子器重之人,可惜命不久矣。”
“公良先生乃一可怜人。”
可怜人?季愉对此保持质疑,心里埋藏的闷气又被引发了出来。刚刚看了好一阵子,在这会场里头独见不到公良。想必公良又以病弱为借口不现身了。这样的人,还想让她在射礼里去找他?心头一时思绪纷杂,恼怒无法平息,想:若是与他见面,必要骂他个淋漓痛快。
场中的乐师怎知她心中烦躁,正弹奏那喜乐的乐曲为讨得天子一家欢喜。一般而言,瑟毕竟不能比琴,其构造束缚它较之琴只能奏出单一的音乐。然今日乐师瑟音一时磅礴一时细腻,瑟乐斑斓多彩,不比琴声逊色,可堪称为绝技。荟姬的瑟之有名非徒有虚名。
众人听得十分喜乐,且听四周有六只瑟声为中间独瑟烘托,女瑟工又是一个个娇美倩影,赏心悦目。无论是老者或是年幼者,都频频伸出头去探望。
天子之位的帷幕后面,影子便是向左侧太房之位凑近,有耳语之声,应也是在赞叹此凑兴节目之美妙,获得了众人与天子芳心。于是太房自鸣的笑声从左侧纱曼之后飞扬出来,使得那朱色纱曼如涌云般翻卷。相比之下,右侧纱曼安静垂落,里边修长沉静的影子愈发端庄不容玷污。
季愉的眉头锁紧。叔碧在旁眨着眼睛,难得按住性子,听下方那排德高望重的老乐工热嘲冷讽,无不是针对中间的飞扬跋扈之人。
“总有一日会让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痛如蛇咬。”有人如此狠狠地诅咒道。
但那乐师正得意着呢,怎会被这些闲言闲语所困扰,大概只把这些人的话当成了蚊子发牢骚,不足为惧。她扬指,朱色的指甲像是鹰爪子在五十弦上拨音,四边浪一般的瑟声与她同进,带出的是九只编钟忽然嗡一声齐响。钟声浩大,犹如海底掀起的飓风,将瑟乐推到了一个巅峰。
全场震颤,哗然。
瑟声滚滚如浪式,它身后是坚强的钟音,一个个连续又有秩序的浮托瑟乐前进,无法令人忽视。听者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憾人的钟乐,见其为两排悬挂于凤木上,大小秩序排列,外型弧线优美而讲究,雕琢的铜纹富有深意而精华,最特别的是其钟口舍弃了之前的直垂式,四周微翘,使得音色在人的想象中好比振振欲飞。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新奇之物,纷纷猜测此钟为何人所造,便又注意起了敲击的乐工。
乐工左右各两人,一共四人,且有一人衣着锦服立于左侧,一看便是名有官位的乐师。
“叔权。”叔碧看到那人,咀嚼道,“想不到——”
是想,也该想得到。季愉在心里头说。上次在宫中与叔权斗过一次琴箫后,她算是得知了这个阿兄非无所事事之人,倒是在大学里精心磨砺了自己的乐艺,只可惜离上乘还是差了一截。现在由叔权指挥钟乐,应说吕姬这安排也是恰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