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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郎……”她的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他却立即喜笑颜开:“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崔淼小心地扶起裴玄静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窝里:“来,喝点水。”

清洌的甘霖流向喉头,浇灭了燃烧在她胸口的熊熊烈火。裴玄静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崔淼笑道:“慢点慢点,看你像在沙漠里渴了半辈子。”

沙漠吗?可为什么她浑身湿透?侧耳倾听,哗啦啦的分明是雨声,还带着山谷中特有的回响。

“雨还没停?”

“没有。”崔淼抬起手,把凹形的石块凑到岩壁上,很快又接了满满一凹槽的水,递到裴玄静的唇边,“这是山泉,所以味道特别甘甜,再喝一点?”

她摇了摇头,两手忽然在身上乱摸起来:“匕首,我的匕首呢?”

“在这儿。”崔淼将匕首塞进裴玄静的手中,她一把攥住,心有余悸地引刀出鞘——并没有血。寒若秋水的刀身上,只映出她自己那张惨白的脸和火热的双眸。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又颓然倒下。

“你做噩梦了吗?”崔淼温柔地问。

裴玄静摇了摇头,她不想告诉崔淼,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在梦中杀死皇帝了。这肯定是某种预兆,但其中的寓意太可怕,使她无力去面对。尤其是现在,她所能做的唯有立即忘掉。

“不想说就别说。”崔淼安慰她,“亏得有这把匕首,救了我们两个。静娘,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她想起来了。

当他们赶到山涧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整片山谷笼罩在雨雾之中,尽管是白天,却阴暗得犹如傍晚时分。对岸云锁群山,不停翻滚的浓雾后面好似埋藏着许多洞窟,数不清的魑魅魍魉正在其间出没。

裴玄静和崔淼都已全身湿透,下到山涧旁边,连遮挡的树木都没有,只能任凭雨水从头浇下。蜀地之秋虽不如北方萧瑟,但秋雨袭人,照样冰寒刺骨。二人皆冻得脸色发青,嘴唇抖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从阉人身上发现的地图看,此地名为“幽人谷”。跨过谷中深涧,在对岸山峦中不远处,隐着一座“神女洞”。“神女洞”上用红笔画着圈。所以,裴玄静和崔淼推测,洞中也许能找到薛涛和傅练慈的线索,便一路寻了过来。

走到半路,开始天降暴雨,当他们赶到幽人谷时,山涧已经暴涨,像洪水一般从上游汹涌扑来。涧上无桥无舟,只有一条粗大的藤索连接两岸,应是传说中的“索桥”。据说,身手敏捷的山里人将自己悬于“索桥”上,只要轻松一荡,便能跨越天堑。不过此时风急雨骤,山涧周围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哪里还有“荡索桥”的奇观。

此时过河,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但此时不过的话,看势头这场雨将持续下去,河水也会继续暴涨,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无法过河了。

还是裴玄静眼尖,在紧靠山涧的陡崖下发现了一只独木舟,因为藏在一个凹陷的崖洞下面,又拴得牢牢的,所以居然没有被冲走。不过,就目前的雨势而言,要想划着这么一叶小舟渡过湍急如洪的山涧,也根本不可能。

最后两人急中生智,想出了驾小舟攀藤索过河的办法。他们登上小舟,再各自在腰间绑上一条粗藤,挂在连接两岸的“索桥”上。因为涧水上涨,现在“索桥”离开水面仅几尺高,差不多正在二人齐胸的位置。所以他们只要抓牢“索桥”,借势拖着小舟便能渡到对岸了。

雨越下越猛,涧水在舟边上下翻腾,小舟在急浪中颠簸,随时都会倾覆。崔淼在前,裴玄静在后,两人都用尽全力握紧藤索,一点点向前挪动。涧水虽深又急,所幸并不太宽,眼看就到对岸了。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上游传来,山洪奔腾而下,瞬间吞没了“索桥”。

小舟被冲走了。系在裴玄静和崔淼腰间的藤条,将二人一起拖入水中。水势澎湃,载沉载浮,他们不停地呛水,都快昏厥了。

恰恰是死到临头,求生意志催发出不可思议的勇力,从不舞刀弄剑的裴玄静挥起匕首,砍向“索桥”。而这把被聂隐娘赞不绝口的“纯勾”,果然凌厉得难以想象,仅凭裴玄静的那点力气,连砍几下,竟然把比人胳膊还粗的“索桥”砍断了。

“索桥”断裂的一截像一条巨大的龙尾摆向岸边,裴玄静和崔淼就如同两个轻飘飘的纸人,一起随势被甩到岸上。然后,裴玄静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崔淼说:“起初我也给砸昏了。好在很快便醒来,发现河水涨得特别快,如果不赶紧登高的话,马上又会给淹没了。你还是昏迷不醒,我只能拖着你拼命往山上爬。结果……”他笑起来,“一不留神,又掉进这个深坑里了。咳,我长这么大,就数今天最倒霉!”

“可我们还活着……”

“也是啊。这么一想,又数今天最幸运了。”崔淼轻轻握住裴玄静的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把匕首从你手里拿下来的?”

裴玄静任由他握着,少顷,才虚弱地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坑里啊。”崔淼笑道,“其实是一个很深的山中岩洞。不着急,等你缓过来了,咱们再设法出去。如今外头大雨瓢泼,先在这里面躲一躲也好。”

裴玄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不远处的岩壁上,一袭瀑布般的水流从洞顶灌下,先注成一潭,然后顺着地势流成数条大小不等的溪水。水泄之处伴有微光,她明白了,那就是他们掉入的洞口了。

她问:“不能从来处返回吗?”

“不能。我们是从高处坠落的,多亏了下面是个深潭,我们才没有摔死。如今是不可能再爬上去了。我估摸着,洞口平常无人走动,被泥封住了。这回肯定是让暴雨给冲垮了,结果成了我们的陷阱。”

“那怎么办?”

崔淼道:“我听说过,只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就能走出山洞。你只管好好休息养神,待体力恢复了,外面的雨也该下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咱们再找出路,反而容易。”

裴玄静安静下来,良久,又道:“也不知禾娘和韩湘,现在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崔淼劝道,“禾娘那丫头是个鬼机灵,可不容易吃亏。韩湘呢,傻人有傻福,也总能化险为夷。”

裴玄静的心中再焦虑,看到崔淼这副样子,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真不知韩郎哪里得罪了你,总是遭你数落。”

“我不仅数落他,还救过他呢。”崔淼更来劲儿了,“我告诉你,他的运气当真不错。所以肯定会没事的。”

裴玄静叹道:“但愿这次他们也能逢凶化吉。”见崔淼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觉又笑了笑。

“你笑什么?”

裴玄静伸出手,轻轻抚摸他颊上的伤痕:“我笑崔郎中也有今日,狼狈至此。”

“还不是让你给害的。”崔淼亦微笑作答,“反正啊,打从遇到你的第一天起,崔郎中的好日子就完咯。”

“你后悔了?”

“后悔有什么用?都掉坑里了,悔之晚矣。”

两人相视而笑。

裴玄静此刻完全松弛下来了,问:“奇怪,我身上怎么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你这些天太过紧张劳累,又淋了雨掉下河,能有力气才怪呢。别担心,好好休息,很快就会缓过来的。”

崔淼拿出郎中的权威口吻来,裴玄静自然没话可说了。

沉默片刻,她说:“其实刚才,我梦见了贾老丈的院子。”

“是吗,有我吗?”

“没有。”

“有禾娘?”

“也没有她。”

“那有谁?”

她迟疑着说:“皇帝。”

“皇帝?”崔淼的脸色瞬间变了,“怎么是皇帝?”

“在梦里,他质问我缘何欺君?”

“欺君?你欺君了?”

裴玄静直视着崔淼,点了点头。

“欺就欺了呗。”他洒脱地一摆手,“你怕什么?我都不知欺过多少回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自己忘了初心。”

“哦?初心是什么?”

她突然就想把心事向他一吐为快了:“崔郎,我一直都坚信,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不管出于任何原因,谎言都是不可以接受的。”

“当然了,这是女神探的原则嘛。”

“可我自己却违背了这个原则,就是从‘真兰亭现’之谜开始的。”裴玄静踌躇道,“那毕竟牵涉到太宗皇帝的清誉。渺小如我,怎么可以去挑战那样伟大的帝王呢?”

崔淼模仿着她的口气说:“我愿意用生命去维护谎言。”

“崔郎……”

崔淼不依不饶:“所以说,女神探向至高无上的君权屈服了,却给了江湖郎中崔淼一个迎头痛击。那时在下方知,原来说谎也分个三六九等,皇帝说得,我便说不得。”

他原以为自己这样调侃,裴玄静会恼,可她只是沉吟着,良久才道:“是我错了。”

崔淼始料未及,忙说:“我是说笑的,静娘别当真啊。”

“不,我真的错了。”裴玄静由衷地说,“其实,我原本只是想帮助一些人,一些在我眼中的可怜人。却不知怎么的,唯一能帮得上他们的办法,竟然就是欺君。”

崔淼叹了口气:“所以是你救了杜秋娘。你在大理寺时就看出她诈死,对吗?”

“并不完全确定。你的诈死药很管用,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破绽,但是那个木盒引起了我的怀疑。”

“木盒怎么了?”

“按道理说,木盒落入曲江后,应该浮在水面上,很容易打捞起来。可是杜秋娘的尸体都被打捞上岸了,偏偏找不到木盒。我是亲眼目睹木盒沉没的。我想,除非事先在盒中放置重物,否则它不可能直接沉底。同样道理,襄阳公主不慎踢到它时,也不可能那么迅疾地滚下河岸。所以我猜想,有人事先对木盒动了手脚,目的就为了让这件证物消失。”裴玄静轻轻喘息了一下,“崔郎,你原先是准备自己动手的,但襄阳公主稀里糊涂地帮了你的忙,对吗?”

崔淼笑而不答。

裴玄静又道:“另外,公主的侍卫们在大白天喝得酩酊大醉,也让我有所怀疑。襄阳公主为皇帝所钟爱,侍卫们再疏漏怠慢,也不至于全部醉倒,连一个清醒的都没有。再把你与杜秋娘之前的种种行为联想一遍,就有所推论了。”

“所以,静娘向皇帝说谎,并不单为了救杜秋娘,更是为了救我。这便是静娘对我的一片心意。”崔淼热忱地说,“静娘做得对极了,为什么要怀疑自己呢?皇帝骗天下人,为了统治,天下人骗皇帝,为了活命。骗谁不是骗,谁在乎呢?”

“我在乎!”裴玄静撑起身来,目光炯炯地说,“如果谎言能够解决问题,我们还要真相干什么?”

“你……”崔淼有些诧异。

“崔郎,我在意的并非欺君与否。我在意的是,谎言真能给帝王带来海晏河清的千秋社稷吗?还是能给卑微者带来希望与生机?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就不应该撒谎,为了任何理由都不应该。”

崔淼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以为,最大的理由还是无奈吧。没人喜欢说谎,可世上的无奈太多了,以至于很多时候,即使出于最美好的愿望,仍然不得不选择谎言。”他望着裴玄静,“这次静娘肯接受皇太后的任务,想必也是理解了她的无奈吧。”

裴玄静喃喃:“我都没有见到皇太后,更没有和她说过话,一切都是汉阳公主转达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皇太后的旨意无法拒绝。崔郎,你是见过她的,你说皇太后就像一位菩萨,难道菩萨也会无奈吗?”

“我觉得,菩萨在面对世人时,才是最最无奈的。”

裴玄静默然。她想,最令皇太后无奈的绝不是世人,而只能是……她的儿子。

突然,一阵恶寒侵体,裴玄静全身打起冷战来。

崔淼见状,叫道:“静娘,你怎么了?”

她的牙齿克制不住地上下相扣,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他。

崔淼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6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病情发作得太突然,好像一盆冰水兜头倒下,又好像赤身裸体被赶入雪地,她只感到全身上下无法形容的冷。这冷还长着利爪和尖牙,噬咬撕扯她的四肢百骸。

裴玄静剧烈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崔、崔郎,为什么突然……这么冷?”

“大概是入夜了吧。你淋了雨,又落了水……”崔淼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试了试裴玄静的额头,“嗯,有些发烧,没事的。”

裴玄静没有吭声,因为她正全力抵抗着遍体的痉挛,生怕自己开口的话,就会忍不住呻吟出来。

崔淼看不下去,用力将裴玄静揽入怀中,问:“这样是不是好一些?”

“不!”她挣扎要将崔淼推开。

“静娘,你……”

裴玄静死死地盯住崔淼:“崔郎,我、我是不是得疟病了?”

“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着凉发烧而已。”

“发烧?你当我没有淋过雨,发过烧吗?”她的目光像两团火,“你我初次相遇,在贾老丈的院子里,我也曾晕倒过。那时你就骗人,说什么淋雨发烧。这一次,你还是想骗我……”

“静娘!”

她伸手给他:“你给我诊过脉了吗?”

崔淼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

崔淼一把抓住裴玄静的手:“静娘,就算是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忘了吗,我是郎中啊!有我照顾你,绝对不会有事的。等外面的雨一停,咱们就设法出去。我有治疟病的祖传秘方,绝对能药到病除的。”

裴玄静似乎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没了力气,只软弱地靠在崔淼的肩上,颤抖得却越来越厉害。

崔淼纵有一身医术,现在也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受苦,所能做的唯有抱紧她,虽然明知无法缓解她的痛苦,至少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安慰。崔淼这么想着,把裴玄静更紧地搂在怀中。隔着衣服,他的皮肤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滚烫的双颊和额头。才不过一小会儿,她就被寒热折磨得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翻出紫痂。崔淼无比心痛地看到,怀中的这个女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山雨轰然作响,暂时遮盖了她牙齿相扣的声音。

最难受的那一阵过去了,裴玄静缓缓睁开眼睛:“崔郎……”

崔淼对她笑了笑,说:“静娘,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医术是怎么学成的吧?”

“你的家,还有你的父母亲人,你都没有对我提起过。”

他略带埋怨地说:“因为你总忙着解谜,忙着为他人担忧。你又何尝在意过我。”

“现在就说吧。”她虽满面病容,那双明眸却越发晶莹透亮,好似能看穿他的心。

崔淼明白,若非此刻的绝境,裴玄静不会放下所有矜持,任凭他这么揽拥入怀。而他自己也不会有现在的胆量和坦然。

是啊,现在不说,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他这一生,直到现在都过得似是而非。其实,他才是世上最需要真相的人,所以上苍才让他遇见她吧。

崔淼开始说了:“我从没有见过亲生父母。我是被一名民间的庸医抚养长大的。养父姓崔,我跟了他的姓。养父的医术平庸,为人也十分粗俗,嗜酒如命,算不上坏,但也绝不是值得尊敬之人。他虽将我养大,却尽不了教育之责。我只能自己设法学书习字。还算我幸运,养父曾经救活过一位重病将死的先生,我跟着他倒是学得不少,总算没有承袭养父那一身鄙俗之气。”

“这位先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崔淼叹息,“他无意显露身份,死时孑然一人,家徒四壁,还是我为他落葬的。”

顿了顿,他又说下去:“同一年,养父也酗酒而亡了。我便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养父的手中有一卷集验方书,他靠这书才混了许多年。有一次酒醉,他说漏了嘴,承认此书是从我母亲那里获得的。”

“你母亲?”

“我的生母。”崔淼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据养父说,当时他游方到洛阳附近,在一个破烂客栈中暂宿。那是一个水滴成冰的冬夜,客栈中来了一个女子,就快要生产了。”

“生产?”

“嗯。不知她是如何落到那步田地的,生怀六甲却要独自在外奔波,孤苦一人在客栈中产子。天寒地冻的半夜,哪里去找稳婆,只有养父略通医术,硬着头皮替她接生。结果,那女子产下一个男婴后,自己也血流不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临死前,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将包袱中的一卷书交给养父,说这卷药书是她家的祖传秘方,神奇不亚于孙思邈的《千金方》,养父得此书在手,必将成为一代名医圣手,她愿将此书相赠。唯一的条件是,养父须将男婴抚养长大,今后再将此书传给他。”说到这里,崔淼的声音低落下来,“交代完这些,女子便气绝身亡了。”

良久,裴玄静才轻声说:“她可曾说过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没有。养父说,他问过女子是否还有家人,他愿负责把男婴送给她的亲人抚养。但女子拒绝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子无祖无宗,愿永匿江湖。’”

这便是他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是他的骄傲,更是他野心的源泉。今天,他终于将母亲的故事全都说了出来。

“从那以后,养父就把我带在了身边。他本来只有些三脚猫的医术,游方行医,聊以糊口而已。得了那卷方书之后,他细读了前面的一部分,大概十多个方子,便拿来试用。结果发现女子所言非虚。这些方子所治的虽只是些平常症候,但绝对能药到病除,比常用的方子见效又快,抓药花费又少,病家治了病还省了钱,自然对养父感激不已。他的名声也渐渐传开去,日子好过了许多,那段时间他对我还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崔淼叹了口气,又换上了惯常的嘲讽口吻,“养父的名声起来以后,人们渐渐请他诊治一些较重的症候。养父照例按书中的方子给人治病,却不成了。书里的方子不仅没有治好病,反使病情加重,甚至有人病危致死。当然,那些人本就患了重病,不能全怪养父治死了他们,但养父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他想不通,以他的能耐,又不足够去分辨方子到底哪里出了错,结果便是一错再错。几年后,终于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望又败坏光了。养父受了打击,从此更加一蹶不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还把气撒到我的头上,怪我死去的母亲用假医书欺骗他,害了他。尽管如此,他倒也没有将我弃之不顾,始终还给了我一口饭吃,算是坚持了当初对我母亲的承诺。从这一点来说,他终究算不上一名恶徒,只能说是一个自私卑微的小人。”

他停下来,目光闪耀地望着裴玄静。是啊,有谁会相信他出身卑贱呢?仅仅这张面孔和这双眼睛,就当得起“不俗”二字了。初次相遇时,她便看出他有故事,然而这段故事背后的伤痛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崔淼又往下说:“后来我自己认了字,也学会了医术。过了不少年,我才参透那卷方书的奥秘。养父错怪了我的母亲,药方本身是没问题的。但又不尽然是养父的错,因为要完全读懂那卷方书,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法,而这个方法,母亲并没有交代。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猜测,母亲究竟是来不及说,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养父。”他望着裴玄静,狡黠地笑了笑,“反正我觉得,母亲是故意的。因为她相信,除了她的儿子,没人能解开其中的奥秘。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把祖传的药书只留给了我。”

崔淼的话音时远时近,越来越模糊了。裴玄静觉得自己随时会陷入昏迷,但仍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表示自己都听见了,也听懂了。她知道,此刻的倾诉对崔淼有多么重要。

“那卷药书还在吗?”她竭力说。

“烧了。养父死的时候,我就在他的墓前把药书烧了。不管怎么说,他养育我一场,这本书成就了我,却毁了他。我觉得,应该让书陪他一起去。不过书里的方子,我全都记在心里了。”

裴玄静一凛,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崔淼。所以说,他早在养父去世之前就悟出了药书的奥秘,却一直隐而不宣,眼睁睁地看着养父自暴自弃,在无望中耗尽人生。谁都没有权利谴责崔淼,细纠因果,他的行为无可厚非,但依旧是冷血的。

无奈。裴玄静又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人生在世,谁都有无奈,所以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因为要普渡众生,而众生的宿孽太深,菩萨即便粉身碎骨,仍然拯救不了一二。

崔淼问:“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死后想葬到邙山上。”

“记得……”

“那是因为我母亲死后,养父就把她随便埋在了附近的邙山上。后来我专门去过一趟洛阳,按照养父说的位置去找,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最终,我都不能为母亲收拾遗骨。”崔淼的眼圈红了,“所以我一直想,等我死了以后也要葬到邙山上,也许就能和母亲的亡灵相会。我有太多的话要问她……如今,只怕也难了。”

裴玄静很想说一句安慰的话,但新一波恶寒扑来,霸占了她的整个身心。

“崔郎……”她紧闭双目,从唇间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来。

“我在这儿。”

“你……松开我……不要也、染了病……”

崔淼笑答:“我是金刚不坏之体,不怕的。”

她又嘟哝了些什么,但是无法听清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崔淼说,“我虽跟着养父姓崔,我的名字却是母亲给的。那时,养父问母亲孩子的姓氏,她只说出了一个‘水’字。后来养父想了半天,不知和‘水’有关的姓是什么,便干脆给我起了三个‘水’的名字。于是我就成了三水哥哥。”

这话似乎令她松弛了一些,然而崔淼所受的煎熬,并不亚于怀中的裴玄静。

以崔淼的经验,完全能够断定裴玄静患上的是疟病中的恶症。据他猜想,裴玄静肯定是在通州时就染上了疟病,源头十有八九便是那位元大才子了。裴玄静本身的体魄不差,所以直到上青城山后才发病。但因她连日奔波劳顿,思虑过甚,再在幽人谷淋雨落河,内外夹击,终成恶症。

疟病不一定会致死,但恶症就相当凶险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困于岩洞之中,别说药物,连吃的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替裴玄静治疗。她只能硬挺,可是崔淼知道,不用药的话,在恶疟前面没有人能挺得过三天。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岩洞,替裴玄静找到救命的药材。但是裴玄静昏迷时,崔淼已经把整个岩洞都转了一遍。前后不过数丈的溶洞,完全封闭。唯一的入口,就是他们坠入的那个顶洞。而顶洞高至少超过三丈,下面就是深潭,旁边是湿滑平坦的岩壁,徒手根本不可能爬上去。整个洞中,也没有任何树桩、石块之类可以借力登高的东西。

除非有人来救他们出去。否则,他们就只能在这个岩洞中等死了。

事到如今,崔淼只剩下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裴玄静知道真相。假如三天是她的极限,那么他要让她抱着生的希望度过这三天。

所以,谎言还是有价值的。崔淼想起他们刚才的讨论,世上的谎言千条万条,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没有必要纠结,因为最终你我都将与真相不期而遇,就像遇见死亡。

对于任何人来说,死亡都是唯一不变的真相。

他轻声问:“静娘,你相信长生不死吗?”

裴玄静悠悠睁开眼睛:“长吉……”

“长吉?”

她气若游丝地说:“……苦昼短。”

崔淼会过意来,目光炯炯地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又住了口,“哎呀,静娘不许我念长吉的诗。”

裴玄静不理会他的话,反而接着念下去:“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崔淼也加入进去,两人齐声念:“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长吉早夭,活着时亦潦倒不堪,但他的境界比秦皇汉武更透彻,更坦荡,更真实。所以,他才能用那么优美的诗句道出,长生不死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追求长生不死者才是世间最怯懦、愚蠢的人。

这一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发现了真相,寻到了此生唯一的知己。

裴玄静问:“崔郎,我要死了,对吗?”

“你瞎说什么!我说过了,等出去就为你找药医治,你怎么还在胡思乱想?”

“可是,我们出不去了。”

崔淼沉默。

“你说以泉水溯流,便能找到岩洞的出口。但是我留意过了,从深潭流出的溪水,都又重新流回潭中。这个岩洞是完全封闭的。”

“你都没有走过看过,怎么就能肯定?”

“我是没有看过,可是崔郎,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雨听起来已经小一些了,按崔郎往日的脾气,早该一跃而起去探寻出路了。可是你并没有那么做,而是与我谈起往事。我想,这些往事绝不是你会轻易提及的,除非你觉得到了生死关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握紧他的手,裴玄静拼命扼制着席卷全身的寒战,“不要放弃,崔郎,不要放弃……你肯定能出去的。”

崔淼的眼睛湿润了,他不敢告诉裴玄静,在她昏迷时自己已经发疯似的转遍了整个岩洞,更在岩壁上捶破了拳头。雨听起来的确小了些,但要等到来人搭救,恐怕还得好几天,从对岸过来的索桥已断。此岸山势更为陡峭,经暴雨冲刷后处处险要,什么样的人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会冒险而来呢?

还是那句话,他或许可以等,但裴玄静不可能等得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