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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怎么没注意到。”韩湘挠了挠头。

“还有更奇怪的。”裴玄静又说,“你们看,墓碑上写的是元和元年立,距今超过十年了。可是旁边同样年代立的墓,甚至更新近的墓,墓上的杂草都长得比这个墓长。所以说……”

崔淼接口道:“所以说这个墓并非立于十一年前?”

“看外观我就怀疑过,这个墓是最近才立的。挖出的木棺更证明了我的猜测。你们想想,如果是十年多前埋下的木棺,又是易朽的材质,填埋得还如此粗疏,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朽烂?”

“有道理,有道理。”韩湘赞同。

裴玄静说:“因我们来真武宫有自己的目的,所以,白天时我虽留意到了此墓的古怪,本也不想多管闲事的。可谁又能想到,夜里便来了掘墓的,由不得我不管了。只是,光凭目前的线索,这个墓的底细依旧扑朔迷离。”

“那下一步怎么办?”

“你们看。”裴玄静指着石俑旁边问,“这是什么?”

崔淼伸出手,把个东西从棺木里捡了出来:“是个小石头盒子?”他将小石盒递到裴玄静的手中。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先将此墓大概恢复原状。我与韩郎今夜在真武宫借宿了一间静室,崔郎与禾娘干脆一起来休息过夜。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况且,彼此都有很多经过要讲。”

“行。”崔淼应道,“把这个墓重新堆起来容易,我俩一起动手很快就完事。”

“不!你们中得有一个去搜一搜那个死人,再用树枝将尸首盖住。”

禾娘插嘴道:“我去就行了,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在裴玄静的面前,她总忍不住想证明自己的能耐,并对裴玄静表示出小小的不屑。

裴玄静一笑:“禾娘,你不可以去。因为还要负责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

“我猜那个掘墓人是个宦者。所以,必须麻烦哪位郎君去验看一下。”

“啊,是阉人?”韩湘上下打量裴玄静,“你怎么会知道?”

裴玄静再沉着,也让他这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尴尬了:“……阉人身上有股子气味。我在宫中出入过几次,所以知道。方才,我在两个掘墓人身上仿佛也闻到同样的气味。”

韩湘还是不明白:“气味?什么气味?”

崔淼笑起来:“是尿骚味!没错,我在兴庆宫中也闻到过。为了掩盖这股骚味,他们还熏香,结果更弄得怪里怪气的,令人作呕。”他不怀好意地瞅着韩湘,“欸,你这么好奇,要不还是你去看吧,看了就明白咯。”

他自己则抄起铁锨,开始给“长安女傅氏之墓”重新封土。封到一半时,韩湘回来了,表情一言难尽。

“都看清楚了?”崔淼坏笑着问。

“嗯。静娘说得没错,确实是阉人。”韩湘低下头,也挥舞着铁锨填起土来。少顷,他趁两个女子不注意,才压低了声音对崔淼说:“我算看明白了,没了那玩意儿,小解起来麻烦,容易淋漓不净,所以衣服上会沾有尿骚味。想来叔公整日与那些宦官为伍,怎么受得了?”

崔淼亦低声道:“上等宦官自有办法清洁,大不了常换衣裤,反正有奴子帮他们洗。再多熏熏香,便闻不出什么来了。否则把皇帝嫔妃们给熏坏了,怎生了得?可是低等阉奴们就没那个福气了,只能成天带着这股气味。像今日这两个,在外久了,自然更顾不上了。”

韩湘叹息:“阉人已经够惨的了,本来嘛,从外表未必一眼能看出来,结果还带着这么个特别的气味记号。难怪大多性情乖戾,还爱作恶,替他们想一想,其实也是命苦。”

崔淼不以为然地说:“行啦,你还真当回事了!天底下命苦的人多得是,难道都去作恶不成?这等恶心之事就别琢磨了。倒是应该好好想想,两个长安宫中的阉人,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青城山中掘墓?”见墓上的土堆得差不多了,他又朝墓顶用力锨了最后一铲土,“这个长安女傅氏究竟是何许人也?”

裴玄静和韩湘借住的静室在真武宫的另一侧,墓收拾好了,四个人便一起过去。

从真武宫的正殿门前经过时,崔淼瞥见紧闭的殿门下透出微光,奇道:“咦,这观中有人啊?”

“当然有人,一直有女冠在此修道。”

“我们闹腾成这样,她们居然不理不睬?”

韩湘解释说:“人家都是女冠,深更半夜的当然不愿管闲事。真武宫本乃皇家赐佑的宫观,女冠们只要待在真武宫中,若非丧心病狂者绝不会入观骚扰。所以越有是非,她们反而越要闭门不出。”

“原来如此。”

终于来到这间小小静室,四人分头坐下。裴玄静燃起一盏油灯,火光划出一个温暖的红圈。围绕着红圈的,是四张疲惫晦暗的面孔和四双明亮闪耀的眼睛。

崔淼环顾四周,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什么,只隐约能看到墙边的条案上供着香炉,墙上好像还题着几行诗。整体而言,屋中的布置十分素净简朴,确实像是某位女冠的静修之所。

“这是何人的丹房?”他好奇地问。

韩湘刚要回答,裴玄静抢先道:“这些待会儿再谈,请崔郎先回答我的问题。”

崔淼一愣,随即微笑:“一切谨遵静娘之命。”

是啊,她可是皇帝钦差,奉旨出行。而他呢,终究只是一个亡命天涯者。兜兜转转,他们二人的角色仍然泾渭分明——她是神探,他是贼寇。从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开始,时至今日仍未改变。不过崔淼相信,既然他们能够跨越千山万水而重逢,主导命运的就一定不是表面上的差距,而是内心的相知与默契。

他这个谜题,终究还得由她来解。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期待了。

“好吧。”他说,“静娘要问我什么?”

裴玄静说:“方才禾娘已将你们出长安到青城山的始末,大致告诉了我。但她说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长安?”

“来找你啊。”

裴玄静不语,只是执着地盯着崔淼。她的眼神清澈温柔,没有半点敌意与怀疑。

崔淼突然觉得特别安心,便脱口而出:“是王皇太后命我离开长安的。”

裴玄静尚未答话,韩湘却叫起来:“皇太后命你来帮我们?”

崔淼一愣。

韩湘又道:“我知道了!皇太后肯定担心我们这一路寻找王质夫有危险,所以特意派了崔郎来助阵。”

“是这样吗?”裴玄静问。

“呃——是的。”

“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她……她只说静娘到青城山上寻仙,要我来给你们帮忙。”

裴玄静又问:“是她亲自吩咐你的吗?”

“是。”

“你见到皇太后本人了?”裴玄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下可激发了崔淼的傲气,他马上回答:“当然见到了。”

“她……什么样?”

“静娘没见过吗?”

裴玄静摇了摇头。汉阳公主两次请她入兴庆宫查案,打的都是王皇太后的旗号。现在她千里跋涉寻找王质夫,亦是汉阳公主转达的王皇太后的密令。然而自始至终,王皇太后并未向裴玄静展露过真容。虽然汉阳公主凭借贾桂娘的死最终说服了裴玄静,使她同意成行。不过,对于一直隐身幕后的王皇太后,裴玄静仍然充满了好奇。

“皇太后的样子嘛……”崔淼沉吟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贴切的形容,“我觉得,就同那佛寺中的观音菩萨一模一样。”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是的。”崔淼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既慈悲,又苦难。”

“是这样……”裴玄静说,“所以,崔郎便听从了皇太后的旨意?”

“当然,谁能不听菩萨的话呢?”

崔淼这话,听得出是发自肺腑,毫不夸张的。裴玄静也不禁心有触动。她想,假如王皇太后真像崔淼所说的,是一位菩萨。那么他们今天的相遇,不就是菩萨的安排了吗?

她有些激动地说:“看来,我们今日能在青城山上相遇,当真是天意了。”

“怎么说?”

“崔郎,且听我慢慢讲来吧。”

还真是说来话长。待裴玄静把寻找王质夫的来龙去脉讲完,仿佛已有数不尽的夜悄然而逝了。深山之中的夜晚,既没有滴漏也没有更声,时光流转变得越发难以捉摸。当她终于告一段落时,抬眸望向窗外,才发现皓月西沉,星光也开始寥落了。

屋里响起低低的鼾声,韩湘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禾娘也撑不住,斜倚在榻边,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唯有裴玄静和崔淼二人还是精神矍铄,大约因为,使他们的兴奋不单单是案情。

“所以说,《长恨歌》中写到了宝物玉龙子?”崔淼目光炯炯地问。

“元微之先生是这么说的。”裴玄静道,“崔郎是否记得,《长恨歌》中有这样两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

“当然记得。这两句诗说的是在马嵬驿时,六军骚动,逼迫玄宗皇帝杀死杨贵妃,对吗?”

“崔郎说得没错。但这两句诗,其实是有蹊跷的。”

“什么蹊跷?”

裴玄静道:“微之先生告诉我,所谓六军指的是左右神武军、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均为天子禁军。所以《长恨歌》中这两句诗,当直指马嵬驿时禁军哗变之事。但是,诗中有错。”

“有错?”

“天宝十五年六月,玄宗皇帝幸蜀途经马嵬驿时,天子禁军只有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也就是四军,而非六军。待马嵬驿之后,肃宗皇帝北上灵武登基时,才命大将军陈玄礼将四军整编为六军。”

崔淼皱起眉头:“如果马嵬驿时的禁军是四军,那不就应该写成‘四军不发无奈何’了?”

“可是,据微之先生说,白乐天是故意那么写的。他将四军写成六军,是暗指马嵬驿之变其实是由肃宗皇帝,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暗中主导的。目的就是为了逼死杨玉环,并与玄宗皇帝分道扬镳,独自带队北上称帝。”

“所以诗中用‘六军’而非‘四军’,即暗指当时的天子禁军已被太子掌控,对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哇,这可是皇家绝密啊!”崔淼啧啧,“白乐天敢这么写,着实大胆。”

“他有底气。”

“底气?就因为那个王质夫?”

“嗯。”裴玄静道,“微之先生说,正是王质夫说服了白乐天,要他务必将这段隐事埋伏在《长恨歌》的诗句中。因为只有指明了太子是逼死杨玉环的元凶,才能解释为何在幸蜀途中,玄宗皇帝没有将玉龙子传给太子。当时的局势那么危急,玄宗皇帝不便直接拒绝,所以才借口说玉龙子在祈雨时已抛入兴庆宫龙池中,不见了,以这么一套说辞婉拒了太子。”

崔淼摇头叹道:“连皇位都交出去了,一件玉龙子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玄宗皇帝不传玉龙子,更多的是想表达对肃宗皇帝逼死杨贵妃的怨恨吧。”

两人都沉默了。少顷,裴玄静又道:“除此之外,《长恨歌》中还有两句诗,也与玉龙子直接相关。”

“哪两句?”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这两句诗中也有错?”

裴玄静的目光温柔地扫过崔淼的脸:“崔郎能猜出是哪里错了吗?”

多么熟悉的场景,山野夜阑,天地万物都在沉睡,只有他与她还是清醒的,相互提示,彼此帮助,就为了解开一个谜题。这个谜题的意义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参透,只是直觉地感到它的生死攸关,体味到其中凝结的执念和宿业。

对于此刻的崔淼来说,谜底本身亦不再重要,唯有与她相偕解谜的过程,才是值得倍加珍惜的。如果相信他们缘起于谜,那么,这场解谜之旅最好永远不要终结。

“崔郎?”裴玄静低声唤他。

崔淼回过神来:“方才走神了,静娘见谅。”

裴玄静淡淡地笑了笑。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到底哪里错了呢?”

3

崔淼凝神思索:“此地是青城山,成都就在旁边。可是峨眉山呢?峨眉山似乎离得比较远。”

“峨眉山在嘉州以南。”

“也就是说——从成都到峨眉山,还要经过眉州和嘉州。路途不近,且险阻难行。”崔淼的眼睛一亮,“玄宗皇帝幸蜀只到了成都,再没有往南行。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峨眉山!所以这句诗‘峨眉山下少人行’,与上下文皆无关联,出现在《长恨歌》中是完全谬误的。”

“如此明显的疏漏,难道白乐天没有发现吗?”

“确实不应该。即使白乐天不知道峨眉山的位置,那么多人读过《长恨歌》,肯定会有人向他指出的。所以……他又是故意写错的?”

裴玄静说:“嗯,那么崔郎说说看,白乐天为何要故意写错呢?”

她是在故意考他呢,崔淼却是心花怒放。原来,这便是最快乐的时刻了。他连忙收敛心神,断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他思忖着说:“方才静娘提到过一句,这两句诗和玉龙子的下落有关。难道说,玉龙子被带去了峨眉山?”崔淼试探地看了看裴玄静,却没有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还给我卖关子!崔淼又爱又恨地想,遂摇头道:“那下一句‘旌旗无光日色薄’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说:“崔郎想一想我提到的《玉龙子诗》。”

“《玉龙子诗》?不就是说玉龙子从渭河沙泥中重现吗?静娘刚才说了,肃宗皇帝根本没有拿到玉龙子,所谓营帐中玉龙子放光等等,都是经由李泌策划,存心流传出来的假话。”崔淼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旌旗无光日色薄’是说根本没有玉龙子绽放光芒,旌旗下营帐中的光彩统统都是假的!”

他急切地问:“我说得对吗,静娘?”

裴玄静没有回答,但目光中的盈盈笑意简直令他热血沸腾起来。

崔淼兴奋地说:“不,玉龙子肯定不在峨眉山。否则你和韩湘就不会来青城山了!白乐天故意写错诗句,我猜想,也是为了混淆视听吧。”

谢天谢地!他心想,幸亏峨眉山只是一个幌子,你我才没有错过。也在此时,崔淼才真正认识到,他们的这次重逢是多么幸运。早一步或晚一步,都将错过。而一旦错过,此生恐怕就无缘再见了。

“崔郎,”裴玄静又在唤他,“你在想什么?”

“静娘,我在想你方才说,你与韩郎此行虽以青城山寻仙为名,但实际上是为了寻找王质夫的下落。那么,你们为何又来到这青城山上了呢?”

“是微之先生建议我们来的。”

“元微之?”

“对。正是在通州时,微之先生告诉了我们《长恨歌》中隐含玉龙子的秘密。他还说,此中内情均由王质夫透露,就如同玄宗皇帝派方士杨通幽去海外仙山寻找杨太真的隐情一样。而且,王质夫还千方百计地说服了白乐天,让他将这些内容都写入了《长恨歌》中,不禁令人怀疑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王质夫是王皇太后的族兄,有可能掌握到诸多皇家秘闻,本不足为奇。但他采用如此曲折离奇的方式,把皇家秘事透露出来,偏又半遮半掩,实在叫人费解。另外,王质夫突然失踪,皇太后为此焦虑非常,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找到,是否也与这些秘密有关呢?”裴玄静说着,面色凝重起来,“我们本打算在通州之后,再决定是向西去梓州,还是向东去江州,继续寻找王质夫。可是微之先生却建议我们,与其去梓州或者江州,不如先来青城山。”

崔淼问:“王质夫在青城山?还是……玉龙子藏在青城山?”

“都不是。微之先生并不知道玉龙子的下落,更不认识王质夫。他让我们来青城山,是为了找另外一个人——薛涛。”

“薛涛?”崔淼转了转眼珠,“莫非就是那个著名的女诗人、女道士,曾经由武元衡相公荐给朝廷授予校书郎一职的大名鼎鼎的薛涛?”

“正是她。”

崔淼的笑容立时变得狡黠起来:“我怎么记得,元微之和薛涛之间仿佛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裴玄静亦微笑着说:“不是仿佛,是确实。”

“好。所以元稹建议静娘上青城山找薛涛,是因为她认识王质夫吗?”

裴玄静回答:“薛涛常年生活在益州,王质夫在梓州幕府,两地相隔不算远。当年元微之就是在梓州任职期间,与薛涛结下的一段缘。所以,薛涛完全有可能与王质夫相识,此其一。其二,玄宗皇帝曾与青城山的罗公远真人相交甚密。玄宗皇帝幸蜀时,有人曾亲眼见到罗公远在剑门迎候,并将玄宗皇帝一路护送至成都。后来在成都期间,玄宗皇帝还专程上过一次青城山。因此一直有人猜测,玄宗皇帝将玉龙子的下落要么告诉了罗公远,要么告诉了青城派的道长司马承祯。总之,都和青城山脱不开干系。近年来,薛涛年事渐长,长期在青城山上静修悟道,所以微之先生才说,我们应该直接上青城山,找薛涛打听打听。”

“这个元微之不会是有私心吧?”

裴玄静微嗔:“就是你小人之心。”

“哈哈。我一个江湖郎中,就不和元大才子争了。其实我还应该谢谢他。”崔淼开心地笑起来。

“谢他?为什么?”

“因为……哎呀,你们此行以青城山寻仙为由,好歹总得上一次青城山,否则也太说不过去了嘛。元大才子很有道理。”崔淼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又问,“那么静娘,你们找到薛涛了吗?”

“崔郎此刻不就置身于薛涛的静室中吗?”

“就是这里?”崔淼惊奇地朝周围乱看,却一眼撞上韩湘似笑非笑的脸,“你醒啦?”

“你们说得那么热闹,人家也没法睡啊。”

“可是,主人呢?薛涛到哪里去了?”

“我们来晚了。”韩湘叹了口气,“我们打听到,薛涛近两年中一直在真武宫中修道,便直奔此地而来。谁知观中人却告诉我们,就在一个月前,薛涛突然不告而别了。”

崔淼瞪大双目:“又一个不告而别?”

韩湘道:“可不是。而且,真武宫中有炼师才从成都回来不久,说薛涛肯定未曾返回浣花溪的家中。也就是说,继王质夫之后,薛涛也失踪了。”

“这也太、太……”崔淼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裴玄静道:“所以我们才决定先在此借宿一晚,商议下一步的行动。哪里想到,今夜会如此热闹。”

崔淼道:“不过今夜所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来找薛涛的方向还是对的。”

“肯定是对的。”裴玄静的声音有些异样,她举起手中的油灯,“崔郎,你朝墙上看。”

其实崔淼进屋就注意到墙上有题诗,但因光线太暗看不清,现在有裴玄静照亮,便一目了然了。

那是一首五言绝句: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

“崔郎善解诗迷,从这首诗中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崔淼向裴玄静微笑:“静娘谬赞,这首诗太容易解了。燕市一句,指安禄山尽起燕蓟之人为兵;函关一句,说的是大将军哥舒翰于潼关大败,京城失守,叛军长驱而入。山下鬼,是一个‘嵬’字,即马嵬驿。而杨玉环,便是在那里被高力士以罗巾缢死的。”他说着长叹一声,“此诗若是放在六十多年前,安史之乱尚未发生时,或许还能算作诗谜。到了今天,却只能凭诗感叹了。”

“崔郎说得没错。不过,我想问的是,这首点明杨玉环殒命马嵬驿的诗,为什么会题写在薛涛于青城山中静修的丹房中呢?”

崔淼没有回答,韩湘却插嘴道:“也许是她闲来无事,想起杨贵妃的命运有感而发呢?”

“我们原先也以为,白乐天的《长恨歌》是一时兴起之作。可是事实呢?”裴玄静正色道,“我越来越相信,所有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我还无法参透背后的寓意,但是我想,王质夫正是开启这一系列谜题的钥匙。”

崔淼突然说:“不对,墙上的诗没有题跋,你们怎么肯定就是薛涛所提?也许是其他人写在墙上的?”

韩湘说:“这一点我们已经找真武宫内的女住持打听过了。据她说,此诗的笔体正是薛涛的。”

“果真是薛涛的笔迹?”崔淼又细细端详起题诗来。薛涛素有文名,在她的诗句中,既有“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这样的儿女情长,也有“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这样的雄浑声调。此刻看她的字迹,倒也飞扬倜傥,绝不同于一般闺阁的拘束小气。

他不禁感叹:“常听说薛涛字无女子气,笔力雄健。行书妙处,颇似王羲之。看来传闻非虚啊。”

裴玄静轻声说:“那个长安女傅氏之墓,也是薛涛立的。”

“什么?”两个男人一起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崔淼说:“是不是因为墓碑上的字迹相像?”

“不,墓碑上的字迹完全不像,当为他人所书,十分朴拙。”裴玄静摇头道,“但这里的字迹却是一模一样的。”她伸出手,将一个梅花形状的小石盒放在二人面前,正是刚才崔淼从墓中石俑旁边捡起的。

“方才你们填土埋尸的时候,我将它打开看了。”

裴玄静轻轻掀开石盒,从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放在崔淼和韩湘面前。

崔淼念道:“惟大唐元和十年,岁在乙未。有京兆府长安县女傅练慈,就当青城山真武宫外敬造千年之宅。今象就了,不敢不谘启告天上地下土伯山灵地祇,左至青龙,右至白虎,前至朱雀,后至玄武。今日对闭,诸神备守。练慈长生万岁。石人石契,不得慢临。若人吉宅,自有期契,天翻地倒,方始相会。急急如律令。”他抬头看着裴玄静,“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石契啊!”韩湘说,“原来这位长安女傅氏的名字叫傅练慈。”

见崔淼还是满脸困惑,韩湘解释道:“道家立生冢时,除了在墓中放置石俑作为生人替身之外,还要设梅花形五边石盒。盒中盛放五石,分别是曾青、礜石、丹砂、慈石和雄黄,以向五方诸神敬拜。同时,还要在石盒上刻印符文,以为石契,敬告神灵保佑生冢的主人,避祸安康,长命百岁。”

“可这张符纸的内容并未刻在石盒上,盒中也没有五石啊。”

裴玄静道:“据我猜想,这位长安女傅练慈应该是薛涛的友人。薛涛为自己的朋友在真武宫中立了生冢,但外形却做成真墓的样子,很可能是为了避祸。”

“静娘的意思是——装死?”

裴玄静点了点头:“所以在墓碑上没有直接写傅氏的名字,但又注明是长安女傅氏。这不是故弄玄虚吗?而且,既为生冢,就必须以梅花石盒镇之,否则反会给活人招惹祸端。因此,薛涛亲自手书符文,埋于墓中。但是她怕泄露秘密,不敢找石匠刻印,所以只能写在纸上存于石盒中。就连五石,也都没来得及一并放入。”顿了顿,又道,“也亏得薛涛自己书写符文,与墙上的题诗两相对照,我们才能发现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另外,从符文上的日期看,也佐证了我之前的判断。此墓是一年多前才仓促立起的,而非墓碑上所刻的元和元年。”

“好神秘的长安女傅练慈啊。”韩湘说,“却不知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崔淼冷笑:“有人和你同样好奇呢。”

几个人都沉默了。方才那两个掘墓人既是阉人,毫无疑问来自长安,也就是皇宫大内。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掘墓的目的是为了确认傅练慈是否真的葬于其中。阉人是皇帝的奴才,却未必都奉圣命行事。但无论如何,这位神秘的长安女子傅练慈的生死,引来了出自皇宫的关注。

那么,薛涛的失踪与此有关吗?

裴玄静注视着墙上的题诗——从兴庆宫而起的绝密使命,今天已将她引导到了青城山上。从《长恨歌》到杨玉环再到玉龙子,失踪者也从一个王质夫,又增添了薛涛和傅练慈两名女子。但有一点始终未变:所有的线索都指回长安,彤云深处的巍峨宫殿。那里肯定是一切的开始,会不会也是一切的终点呢?

“哎呦!”韩湘猛地一拍脑门,“提到阉人,我从他身上还搜出一样东西来。刚才说东说西的,差点儿给忘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绢布,在案上摊开。

崔淼将油灯移得近些,只见绢布上用墨画着弯曲的线和点,还写了一些小字。

“是地图!”他惊喜地叫道,“而且正是青城山的地图。你们看,这里标着真武宫,还打了个圈。说明他们就是按图索骥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