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道:“玉龙子的归属关系太重大了。得到它的人,不仅能号令天下道门,并可声称自己才是真龙天子。毕竟,李氏是尊老子为先祖的,得玉龙子者当为真命天子,从高祖皇帝开始便是李唐皇权的根基。这一点,绝对动摇不得。我想,李泌之所以帮着肃宗皇帝欺骗全天下,也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虑。李泌本是道教中人,又受到各宗派道长们的尊重,在当时的乱世中,为了安定社稷,让全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受战乱颠沛之苦,道教各宗派即使有所怀疑,还是默认了李泌的说法。”
“真相却是:安史之乱后,玉龙子便不知所踪了。”韩湘总结道,“由于之后的各代皇帝都不再提起玉龙子,使民众对玉龙子的印象也逐渐模糊。直到如今,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说玉龙子了,比如静娘你。”
裴玄静点头:“但肯定有人一直在寻找玉龙子。”她思忖地望着元稹,“可怎么会寻到微之先生这里来?”
元稹叹道:“问题的关键在于,玉龙子究竟到哪里去了?玄宗皇帝是最后一位拥有过玉龙子的皇帝。当年入蜀时,他曾经师从的罗公远真人在剑门迎接他,并一直将他送到了成都。在成都时,玄宗皇帝又上过一次青城山。因为玉龙子原为道门圣物,所以就有人猜测,玄宗皇帝把玉龙子的秘密透露给了罗公远或者青城山的当家道长司马承祯。”
青城山!裴玄静强抑心中的震撼,自己在编造贾桂娘羽化升仙时,不是也提到了青城山吗?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之中的指引?
元稹又道:“司马承祯和罗公远都已羽化升仙,如果他们知道玉龙子的下落,必会交代给最信任的弟子。司马承祯晚年离开青城山,转到天台山上修道,还曾把衡山、玉屋、青城和茅山诸派都召集过去,将天台山立为道教各宗之首。”他看着韩湘道,“现如今,天台山的当家道长是冯惟良,他本就是罗公远的再传弟子,永贞元年才离开青城山,前往天台山修道,却立即被司马承祯选定为继承人,当时就很出乎人们的意料。第二年司马承祯便仙去了,自那以后天台山,或者说道教南宗的首脑就是冯惟良道长了。”
韩湘道:“微之先生就是因为和师父的交往被人盯上的吧?”他转首向裴玄静解释,“微之先生曾任过一段时间会稽廉访使,听闻师父道行高卓,几次上天台山拜会,向师父请教方外之事。师父见微之先生风雅卓绝,交谈投机,甚感欣悦。二人之谊传为佳话。但也可能,有人因此便怀疑微之先生从师父那里打听到了玉龙子的下落。”
“她……向我提到过玉龙子和冯道长,我以为她只是好奇。”元稹惨白的脸上泛出模糊的红晕,也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因为羞愧。他的话音低落下去,像在喃喃自语:“她的名字叫姜离,是刺史的妾。我被贬来通州之后,刺史百般刁难,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不给我住。我早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来时并没有带家眷,百般辛苦都得靠自己,实在勉为其难啊。一个月前,我又染上了疟病,刺史便将我赶到野外的祠堂中,美其名曰让我单独养病,其实这一个多月来,根本连半个医人都没有请来过,每日只派仆人送些粗鄙饭食来与我果腹,不叫我饿死罢了。只有她……常常来看我,给我送些药和汤来。她颇通文墨,爱诗更懂诗……”
元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完全听不见了。在最惨淡艰难的日子中,那个女子给自己带来的温暖和安慰,事后回味依旧弥足珍贵,又何必追究真假呢?也许她的身世,人品,乃至究竟为谁所逼所害,终将是一个永远的谜团。但她最后带着毒汤而来,肯定是被人以死胁迫,她自己不也惨遭毒手了吗?
垂死挣扎之际,她喊着“元郎,救我”,是在乞求彼此间仅存的一丝真情吗?
裴玄静望着元稹憔悴仍不失风度的形象,突然想起他在《莺莺传》中写的句子: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她不禁想,对那位死于非命的刺史姜夫人来说,元微之才是天之所命的尤物吧。
这么一想,裴玄静在悲凉中又感到几分滑稽,赶紧收拢心神,问:“微之先生认为,逼迫姜夫人的是通州刺史,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是通州刺史想打探玉龙子的下落,背后就很可能是当今圣上。不过,”元稹摇头道,“圣上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问我,我也不敢有丝毫隐瞒的,没必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当是另有其人。”韩湘肃容道,“师父在给我的书信中写,由于玉龙子失踪,道门和皇家越来越疏远。于是近年来,就有邪门歪道开始蠢蠢欲动,阴潜到皇帝身边,以佞邪的手段想方设法取得皇帝的信任,同时用各种妖术蛊惑百姓,大力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些人以道家之名,行奸猾妖恶之事,破坏道门的正统宗规,若是任由他们肆意妄为的话,道教必将受到损害,就连大唐社稷都会遭到威胁。所以,师父已派了不少弟子下山,监视那些人的行为,誓将予以反击。”
柳泌!乾元子!裴玄静差点就脱口而出这两个名字,她看着韩湘,他也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全明白了,对玉龙子的争夺,从长安就开始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这次为了王质夫来通州找微之先生,竟又牵扯上了玉龙子。”韩湘继续道,“在信中师父就警告说,尽管玉龙子已绝迹多年,然一旦其真身重现江湖,有关它的记忆就会立即恢复,并挟神力与天命,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所以,师父才命弟子们全力阻止邪道探寻玉龙子的下落。否则,如若玉龙子落入歹人之手,必将对风雨飘摇的大唐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好似一阵阴风吹入屋中,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沉默片刻,元稹突道:“你们都还没有问我,关于玉龙子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裴韩二人一齐望向他。
元稹笑得有些奇怪:“唉!其实冯道长对玉龙子守口如瓶,我曾出于好奇询问过他,却一无所获。至今我都不知道,冯道长是不是真的掌握着玉龙子的下落。所以贼人想从我的口中探听情况,实在是打错了主意。不过,裴炼师提起的一个人,倒是切中要害。”
裴玄静的心中“咯噔”一下。她几乎已能断定,他将说出的是哪一个名字。
“王质夫。”元稹慢吞吞地说,“肃宗皇帝并未在渭河畔得到玉龙子。关于这桩隐情,正是出自王质夫之口,并由白乐天记载在了《长恨歌》中。”
第三章
长生劫
1
他只有一个地名:青城山。
他早就听说过,那是一座仙山。山峦奇亘,森茂葱葱。自古仙人出没,神迹常有,所以是道教的福地。而现在,青城山成了他心中的圣地。
崔淼带着禾娘顺利混出长安城后,便日夜兼程向蜀地奔来。他在城外的驿站付大价钱雇了两匹好马,原来还担心禾娘骑不惯,却发现小看了她。许是遗传了行武父亲的矫健体魄,又跟着聂隐娘练了几天功夫,少女在马上身姿轻盈,耐力过人。而且,自打上路之后,禾娘也一扫在长安城中的阴郁神色,像一只飞向自由天地的小鸟,整个人都开朗起来。
他又何尝不是呢。
原来,束缚人的首先是自己的心结,只要打开心结,其他一切都不能成为障碍。
崔淼与禾娘都是第一次入川,因为读过李太白的《蜀道难》,对于蜀道的崎岖多少有些忧虑。但当他们穿过汉中,将八百里秦川抛在脑后,又跨越剑阁,终于进入剑南东川的地界时,崔淼惊异地发现,险峻跌宕的道路前方是更加雄奇明丽的大好河山。
天意使然,引他走了这一条路。在这条路上,既有将士们英勇抗敌所抛洒的热血,也有大唐皇帝仓皇奔逃的身影,甚至还有倾国美人的泣血悲歌。在这条路上,崔淼深深体会到了身为今日的大唐子民的复杂情愫。他想起出发前李景度说的话,禁不住心痛起来,很后悔没有在当时就反驳他。
抛开仇恨与盘算,崔淼终于能够感受到大唐的壮美与博大。假如能再见到李景度,崔淼一定要对他说:你错了。大唐不会亡,至少不会像你以为的那么快。
不过,他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崔淼不会再回长安,他也不会让裴玄静再回去。一旦找到她,他就要和她携手共赴天涯。他有信心说服她,因为他已经说服了自己。
时令渐入深秋,关中已经看不到绿色了。可是在东川,草木依旧苍翠。青城山,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好似一座巨大的青色城郭矗立在他们的面前,蔓延起伏看不到尽头。
“这可……怎么找呀?”禾娘在他身边发出低低的惊呼。
是啊,怎么找?他太兴奋了,竟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裴玄静是来青城山寻仙,而他是来青城山找裴玄静。还真不好说,究竟谁的任务更艰巨,更匪夷所思。
崔淼笑起来:“总有办法的,大不了我们也去寻仙。只要找到仙人,肯定就能找到静娘。”
“这人疯了。”禾娘瞥了瞥嘴。
可不是疯了嘛,但是他疯得心甘情愿,而且充满希望。
崔淼指着路边的茶摊道:“我看前方就要入山了。咱们先在此歇个脚,打听打听。”
自从进入东川地界后,这种沿路摆设的茶摊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一个。蜀地之秋,除了扫尽碧穹中的云丝之外,既没有催黄丛林的绿色,也没有在风中添多一层凉意,东川的百姓就是比其他地方更得天独厚,时值深秋,仍然能够惬意地在青山碧水的掩映之下,品茶闲聊,漫谈风月。
青城山是胜地,这个茶摊就设在入山的道口外,进山出山的人都会来坐一坐,所以生意特别好。总算还有一副空座头,二人坐下后,崔淼便操起一口惟妙惟肖的川话来向伙计要茶。
禾娘抿嘴笑。
崔淼低声问她:“欸,你笑什么?”
“你从哪里学来这口川话的,你不也是第一次入蜀吗?”
“小时候教我认字的先生是蜀人。我觉得他的口音好听,就缠着让他教我川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
“崔郎就是聪明。”禾娘说着,脸上情不自禁地一红。出长安后,她就恢复了汉家女儿的装扮,简单挽起的发髻上,仅仅插了一支金簪。簪头垂下的红穗子,总会随着她的巧笑倩语在鬓边悠悠摆动。
崔淼认出了这支金簪。这支金簪,既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爱与憾,也将他和裴玄静更密切地牵系在了一起。看着飘荡的红穗子,与裴玄静初识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他不禁心神荡漾……
“崔郎,你在看什么?”禾娘悻悻地问。
“没什么。”
禾娘垂下眼帘,兀自黯然神伤。她太心知肚明了,虽然崔淼对自己十分照顾,但他的心神几乎从不在自己的身上逗留。她曾想过种种办法引起他的注意,讨他的欢心,甚至惹他生气,结果却总是失望。
青城山就在眼前了,他们真的能找到裴玄静吗?假如找到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禾娘不敢再往下想了。
伙计上茶了,清新的茶香扑面而来。
还是在入川之后,他们才见识到这种以清水烹茶的新鲜方法。他们原来吃惯的茶,都是煎好后加盐和奶酥,又香又腻又浓,吃上一顿茶,能混个半饱。巴蜀人民却让他们大开眼界,原来茶还可以清泡,取其天然不掺杂的纯正香气,喝时再佐以精致的茶饼,滋味大美。
“好茶。”崔淼由衷地向伙计翘了翘大拇指,心里盘算,可以趁机打听一下裴玄静的行踪。不管裴玄静有没有找到仙人,她要上青城山,必得从此经过。以她和韩湘的出众外貌,应该会引起注意的。
于是他笑着问伙计:“这位小哥,最近这些天,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结伴上山?”
“一男一女啊,那可多咯。”
“一男一女都是道士的,不多吧?”
伙计翻了翻白眼,努力思索。
“女的长得很美,像个天仙。男的嘛,呆头呆脑的,像只笨鹅。”
禾娘正朝崔淼瞪眼睛,就听伙计在旁边一拍脑门:“要的!”
“你见过?”
“就是嘛,今天早上刚刚来过,在我这儿喝了茶才上山的。”
崔淼的脸上竭力保持笑容,心中却似有十七八个吊桶在拉扯——裴玄静和韩湘刚到青城山?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早出发了好些天吗?
他忙又问:“你肯定没记错?”
“哎呦,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能记错?”伙计有点儿不高兴了。
“你可知他们去了山上何处?”
伙计打量着崔淼,面露狐疑:“你们……是一伙儿的?”
“是啊。”崔淼的脑筋飞转,“我们在打赌。”
“打赌?什么赌啊?”
“我们听说青城山上有神仙,所以分头来找,看谁能先找到。”
“哦!”伙计恍然大悟,这年头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还真不少,遂道,“听说山上神仙可多着呢,不过我们肉眼凡胎的,从来没见过。”
崔淼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不能让他们先寻着仙人,我们也得赶紧,要不就输了。小哥可知他们上山的方向?”
伙计想了想,道:“唔,他们向我打听当年玉真公主修道的真武宫。”
“真武宫!怎么走?”
伙计指着前方的山路说:“你们沿此路上山,到天师洞后转右侧山腰,再向前走便是。”
崔淼大喜,忙从腰带里摸出几枚铜钱塞进伙计的手里,又朝禾娘使了个眼色,就要起身。
偏在这时,旁边的一副座头上起了喧哗。
“这茶是怎么回事,太难喝了!”几个道士打扮的客人将桌子敲得咚咚乱响。
伙计上前问:“几位道长,有什么吩咐?”
“我说这茶,不地道!”
“怎么不地道了?咱们这儿的茶都这样啊!”
“我不管,反正你的茶没味儿,你给我们重新上!加盐,加奶酥!”
崔淼又坐了回去。听口音就知道这几个道士来自京兆地区,北方人喝不惯清茶也正常,只是他们的态度过于嚣张了,实在不像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他觉得蹊跷。
伙计亦面露鄙夷之色,回道:“道长,您都进了东川地界,就该喝这里的茶。入乡随俗,懂不懂?每天来咱这小摊上的,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从没人说过咱的茶不好喝。况且,您要的盐和奶酥,小摊也没有。”
听口气,就差直接骂乡巴佬了。
要茶的道士果然气得直捋袖子,好像准备大打出手。旁边的同伴赶紧将他拽住,压低声音道:“别耽误了正经事!”
崔淼竖起耳朵,把这句话听得真切。就在他们动手动脚之际,一道寒光掠过他的眼角,这几个道士均身怀利器。
一个领头模样的道士将伙计招到跟前,低声问了几句话,便向桌上扔了几枚铜钱,大家起身离去。
崔淼叫来伙计问:“方才那拨人向你打听什么?”
“怪了。”伙计道,“他们也在打听一男一女的两个道士,莫非都赶着寻仙?”
崔淼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跟他们说了?”
“说是说了。”伙计坏笑着说,“不过,我瞧他们不顺眼,就指了条远路。他们要绕到真武宫,且得下半夜了。准保您比他们先到,先找着仙人。客官您说说,他们的口味那么重,又要奶又要盐的,我看就不像正经道士……”
“对!我们该走了!”崔淼打断伙计的唠叨,朝禾娘一点头,两人出茶摊上马便行。
伙计追出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喂!你们此刻上山,等到真武宫也该天黑了,可小心着点呦……”
崔淼和禾娘早已绝尘而去了。
前半段的山路还算好走,到达天师洞时正是日落时分,万道霞光刺破苍穹,为整片青山染上红色,半山之上金光灿灿,山坳下则是深不见底的黯黑。
蜀地的秋日明丽如春,夜晚却降临得格外迅疾。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山道已被山峦和茂树的暗影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点清冷的月色指引着前方。
从天师洞向后盘绕的山道变得格外狭窄,而且蜿蜒崎岖,两侧时不时趋近陡崖,即使白天,马匹通行也得十分小心,夜晚就相当危险了。崔淼和禾娘干脆将马匹拴在天师洞外,弃马步行朝后山而去。原来没准备夜间赶路,所以二人连火折或提灯都没有带,只能借助微明的月色,几乎摸黑前行,速度又不得不减缓许多。
崔淼算是明白那茶摊的伙计有多鬼了,近路都这么难走,他再指示那几个长安来的道士绕远路,且不说下半夜能不能到得了,说不定先一脚踩空掉下山崖了都未可知。为了安全起见,那几个人多半只能等到天明再行。
这么想着,心里安稳了些。但不知真武宫到底还有多远,更觉道路漫长,走着走着又焦躁起来。仿佛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山道渐渐平缓起来,而且越来越宽,再转过一个弯,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群山环绕中的一块平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宫观。月光如水银泄地,照得殿宇如同漂浮在银白色的水面上。远远望过去,真武宫内一片漆黑。而宫观外的左右两侧,却有什么东西高低起伏着,一直延展到平地边缘。
“怎么全都是墓啊!”禾娘惊叫出来。
真没想到,赫赫有名的真武宫、玉真公主曾经的修道之所,竟然被坟墓团团包围。
崔淼说:“咱们过去看看。”
他的话音未落,头顶上突然乌云遮月,前方平地顿时变得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只能又停下脚步。崔淼感到禾娘伸过来的手冰凉,知道她害怕,便安抚地握了握。其实他自己也有点胆寒,更感到忧虑,此情此景实在诡异得出乎意料。崔淼不敢设想,玄静和韩湘真的在这里吗?假如是,那么他们现在的状况怎样?他们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神仙,崔淼是从来不信的。他自小就懂得,世间的一切,不论善恶都是人为。所以现在他最担心的,还是裴玄静与韩湘的安全。山下茶摊碰到的那几个道士,为什么也盯上了他们?崔淼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忽然,前方的黑影中亮起了一星火光。火光摇摇曳曳地游走着,速度还挺快。天地仍然被黑幕所笼罩,因而只能从方向上判断,火光正朝平地中央的真武宫而去。但还未到真武宫的大致位置,火光就停了下来。随即,原地又亮起一团更大更亮的火光,映出两个黑色的轮廓,并肩站在一座坟墓前。
禾娘惊呼出来:“啊,鬼!”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却见那两个黑影弯腰挥臂地动作起来。“唰唰唰”的声音不断传来,虽然很低沉,却足以打破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崔淼和禾娘都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没有看错,这两个家伙是在掘墓!
正当愣神之际,从真武宫的另外一头又亮起了一星火光,摇曳逡巡,冲着两个掘墓者直扑而来。刹那间,两块火光已经撞到了一起!紧接着便传来一个女子短促的叫声:“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夜空中乌云散去,一轮明月大放光芒,将真武宫照得通体泛白,如同玉石雕砌一般,连它周围平地上鳞次栉比的坟墓,也变得一个个玲珑剔透。
就在这些坟墓中间,三个人扭打成一团。旁边还站着一名白衣女子,手里握着块石头,正急得团团转,想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
“静娘!”崔淼大喝一声,向前冲去。
他可算看清了,和两个掘墓人对打的是韩湘,旁边抓着石头的女子正是裴玄静!
想来韩湘跟着聂隐娘夫妇练了一段时间的功夫,所以颇有点武力,胆气也壮,居然敢一个对俩。而那两个掘墓者却明显心虚,本来仗着多一个人,还用手里的铁锨胡乱抵挡。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又凭空冒出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郎君来!两个掘墓的彻底慌了,很快便招架不住。见势不妙,他们拔腿便朝旁边的山林跑去。其中一个腿脚稍慢,被崔淼赶上一剑刺中后背。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崔淼正要上去擒他,那人的手中寒光一闪,居然还藏着一把短刀,朝崔淼的前胸直刺过来。幸好禾娘及时赶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的后脑勺猛砸过去。那人“咕咚”倒地,手里的短刀刚巧扎进自己的咽喉!
崔淼将他翻过来看时,鲜血自咽喉处的伤口往外直涌,已然断气了。
“咳!”崔淼没好气地说,“就这么死了?我还打算留活口呢。”
“我以为他要刺你……”禾娘连忙辩解。
“不怪你。”崔淼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膊。
“崔郎……”
他猛地回过头去,是她。
终于又见面了。他们突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离别已久,在长安时,他们同居一城之中,却有数月如同陌路,彼此并无交涉。而今天,竟在距长安千山万水之外的蜀地青城山中重逢,多么不可思议,又好像命中注定。
她望着他,英俊如昔的面庞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沧桑,使他有一点点显老,但也更有男子气概了。他也望着她,刚刚一场恶斗令她的发髻松乱。连日奔波劳碌,她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青,一对清澈如水的明眸也笼上了云烟,在他看来却越发楚楚动人了。他似乎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般柔弱,恨不得立刻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抱紧,再不让她受到任何惊吓或者伤害。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口:“你怎么……”又都一齐住了口。
几步之外,禾娘黯然而立,夜风拂过她的面颊,是悄悄吹干了什么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韩湘去追另外一个掘墓人,现又返回来,见到崔淼便问:“欸,你们怎么来了?”
“我想来就来。”崔淼反而质问韩湘,“你追的人呢?”
“他钻树林子里去了,没追上。”
崔淼把眼睛一瞪:“没追上你就回来?”
“我……你怎么不去追啊?”
“我要保护静娘嘛!”崔淼一见到韩湘便故态复萌,教训道,“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寻仙吗,怎么把静娘带到这种可怕的地方来?难道神仙都躲在坟墓里不成?”
“哎呀,你知道什么!”
“别吵了,你们快来看!”是裴玄静在招呼。
两人立即休战,一起围拢到裴玄静的身边。
裴玄静就蹲在那座刚被掘开的墓旁。翻开的泥土中,碎石杂草下隐约可见黑色的木棺。
“静娘,怎么了?”崔淼问。
“得把这口棺材挖出来。”
“啊?”其余三人均大吃一惊。韩湘脱口而出:“我们也要盗墓吗?”
裴玄静道:“韩郎,这两个掘墓人是有的放矢的,他们并非为了盗取墓中的财物。”
“那是为什么?”韩湘还要追问,崔淼捋起袖子道:“啰嗦什么,赶紧动手!”
韩湘只得跟着崔淼抄起两个掘墓人丢下的铁锨,用力铲起土来。铲了几下,他们都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个墓明显比一般的墓挖得浅,泥土也填得松松垮垮,难怪刚才那两人根本没挖几下,木棺的顶就露出来了。再经他们现在这一通猛挖,很快整个木棺都暴露在眼前。两人停下手,一起望着裴玄静,等她下指示。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墓碑,平静地说:“请二位郎君将这口棺材打开。”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果断地开始行动了。
棺材盖一撬就开,用的是最普通的薄杉木。崔淼和韩湘各抬一边,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棺盖移到旁边去了。
四个人一起探头望向棺中——没有尸体,更没有骸骨。空荡荡的木棺中央,只放着一具绸缎包裹着的人形石俑。
2
崔淼问裴玄静:“你早就料到了?”
裴玄静盯着石俑,没有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生冢。”她终于开口了。
“生冢?什么人的生冢?”
裴玄静指着墓碑,念道:“‘长安女傅氏之墓’,从这上面只能看出,墓中应该葬的是一位女子,她出生于长安,姓傅。”又看了看旁边的一行小字,“元和元年立。所以,她应该是死于十一年前。”
崔淼问:“应该是什么意思?她究竟死了没有?”
“我想没有。”裴玄静道,“如果人死了,但尸骨未能归葬的情况,那么这个墓中应该放着她的衣物之类,也就是衣冠冢。可是现在,墓中放的却是石俑。”
韩湘抢着说:“这个我知道。道家以石俑代替真人入墓,又称‘石真’,其实是为活人祈福,延年益寿的法术。如此看来,这位长安傅氏娘子确实还活着。不过,光从墓的外头来看,真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所以有人来查了。”
“对啊!”崔淼的眼睛一亮,“怪不得静娘说方才那两个掘墓人是有备而来的!可你是怎么猜到的,你认识这个长安傅氏?”
裴玄静摇头。
“你识出了掘墓人的身份?”
裴玄静又摇了摇头。
韩湘道:“我与静娘今天一早上山,午时才刚到此地,哪有你说的神机妙算。”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裴玄静道:“崔郎你看,真武宫旁密建坟茔,所葬的都是历年在真武宫中修炼的女冠们。因为这些女冠常年修行,早已抛开俗家尘缘,死后并无家人为其安葬,所以只能葬在这里。此处有青山环抱,又有真武宫的神位相镇,按道教的风水来说,其实是绝好的墓地。今天中午到的时候,我和韩郎就已经看过了,所有的墓碑上都只简单地写了姓氏和入道、归葬的时间,再无其他记载,这也符合道门简朴入葬,回归山水的义理。但唯有这座墓,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奇怪,因为墓碑上没有记录傅氏入道的日期,所以她葬在此处,并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