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郎并没有看姜氏,只张大嘴看着母亲,突然叫道,“母亲,你真是要阿姜死么?你真要儿子流放三年?你……”
令氏猛的抬起头来,盯着他,“你便这般不容我活下去?事到如今,还是要忤逆于我么!”
孔大郎顿时说不出话来,脸色渐渐变得一片灰白。
裴行俭皱眉半响,叹了口气,“来人,把孔大郎和姜氏收押,好生看管。”
麴崇裕在一边看着他的脸色,嘴角眉梢都扬得高了几分,转头问对朱阙“此案如此明白,裴长史为何不当堂判决?”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身边数人听见。
裴行俭恍若无闻,声音平静的对下面的令氏道,“令氏,本官会秉公办理此案,你们一家原是外迁之户,并无亲族,姜氏忤逆,论律当绞,而孔大郎要徒三年,姜氏无人收尸,你今日回去便准备一口棺木,明日棺木运到,本官便判决。你这便下去准备吧!”
朱阙点了点头,低声对麴崇裕道,“还是长史考虑周全。”麴崇裕心情甚好,笑了笑也未做声。
令氏磕头谢恩,抹着眼泪往外而去,门外看热闹之人,都自觉的闪出一条道来,不少人还同情的叹息了几声,裴行俭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神色里一片漠然。
大佛寺的寺主法谦法师上前一步,合十行礼,“长史,孔家家门出此不幸,令檀越孤苦无依,大佛寺不愿再追究欠租,愿撤销诉状。”
裴行俭点头一笑,“多谢大师体恤。只是此事既由贵寺诉状而起,明日还请义照大僧来做个见证,有劳了。”
法谦微一犹豫,点了点头,与脸色好容易回转红润的义照一同告退而去。人群再次闪开极宽的一条路,不少人都神色恭敬的低头行礼。又见都护府里差役已经开始收拾院子,这才交头接耳的慢慢散去。
麴崇裕收回目光,神色愈发愉悦,挑眉看了看从案几后站起身来的裴行俭,“长史这案断得干净利落,与以前大不相同。”那件鸡毛蒜皮的案子他生生拖了两日,这件忤逆大案他却是断得痛快!不过再快却也挡不住此事流传了。
裴行俭本来略有些出神,听了这话,倒是笑了起来,“此案原本极是明白,又无证人可询,自与他案不能相提并论。”又温言笑道,“不知世子今夜可是有暇?”
麴崇裕微微一愣,“长史有事?”
裴行俭点了点头,“下官得了一壶好酒,只是喝的时辰地方都会有特别的讲究,世子若是有暇,正想邀世子同饮。”
麴崇裕长长的“喔”了一声,看着裴行俭,凤目微眯,眼神深邃,“守约还有此等雅兴?我一定奉陪!”
……
时近五月,西州的白日已变得颇为漫长,好容易天色才彻底黑下来。残月还未升起,漫天的星斗却分外明亮。星光照在离西州不过十余里地的山壁上,让那些黑漆漆的窑洞便如一只只黑色的眸子,似乎都在默默注视着山脚下那处并不明亮的灯火。
在一处离地面一丈多高的窑洞里,黑暗寂静之中,却隐隐有一缕酒香飘荡。裴行俭和麴崇裕都坐在窑洞口上,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酒囊,借着外面的星光,不时喝上一口。
麴崇裕的玉狮子和裴行俭的坐骑早已被随行的府兵远远的带到了山后,带的酒囊也已经空了大半,麴崇裕终于不耐烦的叹了口气,“裴长史,你这酒自然是好的,不过恕崇裕迟钝,你选的地方时辰,我却看不出妙处来。”
他的身上穿了一件披风,只是这野外的夜风一吹,那凉意似乎依然可以直入骨髓——半夜三更来这种鬼地方喝酒,他真是疯了才会相信裴行俭的话!
裴行俭声音笃定,“世子莫急,在此喝酒,与众不同之处转眼便知。”
麴崇裕冷冷道,“裴长史果然风雅,就夜风喝冷酒,也能悠然自得,崇裕佩服得紧。”而且大路不走,偏要偏鬼鬼祟祟的走小道,进了这窑洞,又是一坐半天,火褶都不让点,说是特意来喝酒,简直是见鬼,说是做贼倒是差不多。可这地方除了一片果园,几处菜园,一户人家以及无数荒废的窑洞外,什么都没有,难不成他们是来偷瓜的?
在窑洞外照进来的微弱星光中,裴行俭突然身子一动,指向一处地方,“来了!”
麴崇裕诧异的转头看了过去,只见那户人家的大门一看,屋里的灯光倾泻了出来,随即门又合上,有马灯的光线一晃一晃的向这边山壁而来。麴崇裕不由直起了身子,难不成裴行俭约了人半夜在窑洞相见?
只见裴行俭果然站了起来,“世子请跟我来。”一口饮尽酒囊里的残酒,丢下酒囊,轻巧的跳了下去。
麴崇裕在进这窑洞时便知,这位外貌儒雅的裴长史居然颇有身手,此时也不甘示弱,翻身跳落岩下。
裴行俭压低了声音,“咱们过去,莫惊动了他们。”
麴崇裕心头一动,念头急转,突然有几分明白过来,猛地收住了脚步,“裴长史,你带我过来,可是发现今日的案子有古怪之处?”
裴行俭回头看向他,“果然瞒不了世子,不如世子稍候片刻,让下官过去看看便回?”
麴崇裕一声冷笑,知道裴行俭这句话是以退为进,可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默然片刻还是淡淡的道,“既然来了,一同过去便是。”
窑洞下的小路似乎已多年无人走动,只是对于这两人来说,却不是问题,两人沿着山壁一路往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动。那晃动的马灯不久便接近了山崖最靠下面一处窑洞,在窑洞的灯光中无声无息的熄灭。
麴崇裕此时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成,想到白天的一幕,只觉得胸口一团怒火“腾”的烧了起来。
眼见离山壁上唯一有灯光的那处窑洞只有十几步远,裴行俭回身打了个手势,两人脚步愈轻,悄然接近了窑洞的窗口。
只听女子的抽泣之声从窗子里隐隐传了出来,又有男子的声音道,“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只是今日你也看见,你既然告了姜氏忤逆,你家大郎虽然孝顺你,却是要跟我拼命的。”
那女声顿了一顿,才泣道,“若不是看出这一点,你当我忍心叫他流放三年?那是我怀胎十月养下的儿子,如今看我便像仇人一般……都是为了你这冤孽!”
那男子叹了口气,“心肝儿,我知晓你的难处,日后定会好好待你,我回头便跟上座禀告你孤苦可怜,没有这些田地租种,只怕活不下去,上座定然会允许你续租下去,说不定还会减些租子。咱们就在这里守着田地,一个外人没有,再不用似以前般偷偷摸摸,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顿了顿又道,“你也不早些跟我说,那姜氏,你告个不孝也就罢了,何必要说忤逆?”
女声顿时锐利起来,“怎么,你舍不得?你当我不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哪日里不寻机跟那骚蹄子说几句,她一见你便脸红,都当我是瞎子么?这还没上手的,自然是分外惦记些,你若不甘心,去官府告了我便是,咱们两条命换她一条如何,你……”她越说声音越高,突然呜呜两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片刻之后,那男声才重新响了起来,“你说什么昏话?一不做二不休,到了如今的田地,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今日连城里都不住要过来,便是要告诉你,明日无论怎样,你都不能心软。便是大郎嚷出咱们的事情,你也一口咬定他是为了救自家媳妇污蔑于你!”
女声带点迟疑,“若是那样大郎会不会……”
男声狠狠的道,“诬告父母,自是恶逆的死罪,大郎今日还算识相,我只怕他明日见姜氏要被绞杀,昏了头,什么话都会往外倒,你却绝不能心软,不但不能松口,连神色都不能露一点风出来,那裴长史听说是个极厉害的,今日他是后头才赶到,不然你我只怕还不会如此顺遂。”
女声停了半晌,带上了哭音,“可是大郎……”
男人道,“我也不愿如此,只是事到如今,你若舍不得他死,那便是咱们永世不能在一起,你可舍得?如今只要打发了那两个,咱们便是活神仙一般……”说着说着,里面的动静变得古怪起来,那女子的哭音也渐渐变成了喘息,隐隐夹杂着“我依了你便是”“你这冤孽,谁叫我离不得你……”,越说越不成调。
裴行俭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却发现不对,回头才发现麴崇裕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就如突然化成了窑洞边的一座雕塑。
裴行俭的眉头不由紧紧的皱了起来,要留下,那屋里传出的声音越发不堪,要走,却也不能把麴崇裕丢在那里,正犹豫间,就见麴崇裕的身影渐渐的有些颤抖,越抖越是明显,裴行俭心里微惊,忙走回几步,低声道,“世子!”
麴崇裕本来深深的低着头,仿佛被这一声惊醒,猛的抬起头来,借着窑洞窗口的灯光,可以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如雪,一双眸子却是血红的一片。
裴行俭心里一震,刚想说句什么,麴崇裕却突然一抖披风,拨开裴行俭大步走到窑洞的门前,抬腿一脚,竟是把整扇门都踹得直飞了进去。
窑洞前人影微闪,漆黑的夜空里,顿时响起了凄厉之极的一声声惨叫。
第44章 刑不罚众 佛祖显灵
西州的清晨来得格外早,卯时未到,东方就烧得一片血红,同样血红的还有从西州城南门台阶到都护府大门一路上的两抹拖痕和门前跪着的两个人。他们身上胡乱裹着的中衣和僧衣上都满是血迹,高高扬起的两张脸上虽然没有太多青肿,却也看不出一丝人色了。
每日早间城门一开便去河谷里取水的西州妇人们连水都忘了取,围在府衙门口呆看,随即便是那些早起的闲人,有人突然叫道,“这不是昨日告状的妇人和那位大佛寺僧人么,这是……”
在两人身后看守的府兵脸上露出了轻蔑之极的表情,“奸夫淫妇,被咱们世子抓了个正着!”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便“轰”然议论开来,人人都觉得匪夷所思,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又怎么会有这种禽兽行径的和尚?但两人身上凌乱的衣物和脸上羞愧的表情却分明告诉众人,府兵所说并无虚言。气性大的闲人一口唾沫便吐了过去,随即变成了无数唾沫,夹杂着恨恨的叫骂,“猪狗不如!”
守在两人身后的几个府兵忙退开一步,却也没有阻止大伙儿,直到有人要上来踢他们几脚时才喝道,“世子和长史自有处置,尔等不得动手!”眼见那两人要低头躲避,又冷冷的道,“抬起头来!”
府门前的人自是越聚越多,咒骂之声也越来越响亮,府兵们看着情势有些控制不住,忙要将两人拖到了府门的栅栏门后,身后却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不必拖进来!”
府门前的西州人顿时叫嚷了起来,“裴长史,世子,剐了这对奸夫淫妇!”“剐了他们!”
裴行俭摆了摆手,转头吩咐道,“再出去三队差役,一队看管人犯,两队到外面驱散人群,凡老弱妇孺,绝不能留在门口!”
与他并肩而站的麴崇裕挑了挑眉,“守约倒是菩萨心肠,难不成还怕人伤了那对禽兽?”他早已换下了那套沾了血的绯色袍子,只随意穿了一件寻常的玉色圆领襕袍,因一夜未睡,眼中尚有血丝,眉宇间却反而比往日更清爽了几分。
裴行俭神情从容的负手站在那里,气度端凝,任谁都不会注意到那一身青袍已然微皱,袍角还留着些许尘土。他的目光落在外面那两个狼狈的身影上,声音平静,“世子,此二人虽然死不足惜,然则若按唐律,只能判相奸之罪,并无必死之理,当徒一年半。”
麴崇裕一怔,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长史当真是奉公守法!对着这样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也讲大唐律法,只是我若要先打他们一百杖再说,长史不会拦着吧?”
裴行俭摇了摇头,“行刑亦有行刑之道,两人只要伏罪,便再无加刑之理,若杖而致死,按律判者合该徒一年。世子何必因这种人而授人以柄?”
麴崇裕不由一窒,只是胸口本来已出了大半的那口恶气,不由又翻腾了起来,看了一眼门外那两个人,眼睛微微一眯,“长史准备如何处置这两位?”
裴行俭看着外面被驱散开的人群,淡淡的道,“等。”
都护府外的大道上,差役们赶鸭子般把人群轰开,老幼妇孺被轰出老远,只是那些身强力壮、脚步灵活的闲汉们却不是轻易轰得走的,转眼间便又拢到了门口,差役们也懒得管他们。这样一来一回,闲汉们的火气反而更大,因过去不得,有人便从街边寻了土块石头,对准门口跪着的两人砸了过去,有人找不到可丢的东西,索性脱下了鞋子。都护府门口,顿时鞋底与石块齐飞,人面共黄土一色,有府兵和差役被殃及的,忍不住便破口大骂,比先前竟然更喧闹了十分。
麴崇裕看得皱眉,这是要等什么?等大伙儿拿鞋子把这两位砸死?正不耐烦,却见道路北边一阵惊呼,随即便看见人群隐隐分开,一口棺材被人抬着向都护府而来。
那黑漆漆的棺木所过之处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棺木店的伙计见到门口的架势也唬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裴行俭已朗声道,“这是谁人订的棺木。”
令氏身子一抖,抬起已满是黄土和青紫肿块的脸,认出正是昨日自己满心欢喜买下的薄皮棺材,不由呆住了。那位棺材铺负责送货的伙计见询问的是裴行俭,忙恭恭敬敬的行礼回道,“禀告长史,这棺木是昨日一位姓令的妇人买下的,说是她的儿子儿媳忤逆不孝,棺木一早便要送到都护府门口来。”
裴行俭点了点头,“有劳了,放在门口便是。”
昨日裴行俭吩咐令氏去买棺木时,他的话并未有太多人留意到,可此刻这一问一答间,众人哪里还不明白——这妇人竟是这样迫不及待要害死自己的儿子儿媳!眼见那黑漆漆的棺木落了下来,把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影衬得越发醒目,不知是谁先怒吼了一声,“打死这对狗男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的人群便像被点燃了般轰然一声响应,纷纷往前涌了上来。
裴行俭沉声喝道,“所有府兵差役,回来!关门!”
差役与府兵们本来便有些心惊,听得这一声,忙不迭的退入门内,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没有了他们的阻挡,愤怒的人潮转眼便将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影淹没,起初还能听见几声尖锐的惨叫,渐渐便只剩一片混乱的喧闹。
麴崇裕怔怔的看着,眉头不知不觉一点一点的舒展开来,耳边却传来裴行俭严厉的声音,“你们立刻从后门出去,转到大道上,两队巡回维持秩序,两队从后面驱散人群!”
麴崇裕回过神来,昨日起发生的事情顷刻间掠过心头,刚刚轻松些的心头不由泛上一股寒意,眼见差役与府兵们一路小跑奔向后门,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裴长史原来是从昨日起几句话便布下了今日这一局,所谓刑不罚众,果然是高!只怕这令氏之事,也是长史掐指一算早便料到了?”
裴行俭转过身来,神情甚是坦然,“世子谬赞,下官生性谨慎,收到状纸时便着人去探过此事,知道了里面的内情,只是原想着此事不过是风流孽债,不欲插手,却未料到那令氏竟会丧心病狂至此。”
麴崇裕轻声一笑,心里依然有两分将信将疑,只是想起昨日分明听那僧人说过,他都不知令氏会告儿媳忤逆,若说裴行俭早便料到会有这一出,的确不大可能,更蹊跷的是,自己对唐律不大熟稔,适才一怒之下要杖毙这两人,裴行俭明明知道如此一来,自己便会留了个把柄在他手中,他又为何要拦住?
他正想再问一句,却见从后面快步走过来几位都护府的官员,想来都是上衙的道路被人群阻断,转从后门进来。
几个人中朱参军最是性急,几步抢了上来,随便行了一礼便问道,“外面怎会这般喧闹,下官还听说,昨日那妇人与僧人竟是奸夫淫妇?”
裴行俭淡然道,“正是。世子慧眼如炬,昨夜亲自带人探案,将他们抓了正着,又带回府门示众,不曾想此事太过有悖人伦,引得群情激愤,府兵和差役们抵挡不住,只好退了回来,我已让他们出后门去驱散人群。”
朱阙唬了一跳,指着外面道,“那是,那是……”
麴崇裕听到裴行俭将功劳都归在自己头上,心头更是不大舒服,冷冷的道,“此案只怕无须再审,劳烦朱参军处置善后事宜。横竖棺木令氏已然自己出钱买了,无须大佛寺再破费,让他们做对同棺而葬的鸳鸯便是!”说着拂袖而去。
裴行俭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倦色,“有劳参军了,昨夜我跟着世子奔波了一夜,如今也要回去休息片刻,参军若是有事,便遣人来曲水坊寻我。”说完竟也是转身走了。
朱阙呆呆的站在那里,脑子一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就听身边的同僚一声惊呼,原来从后门出去的差役已将人群驱散开来,露出了烂泥般倒在地上的两个血人——此案果然是,无须再审。
这一日,西州城变得分外热闹。街头巷尾,处处有人唾沫横飞的说着自己拳打奸夫、脚踢淫妇的壮举,若真如他们所言,大约再来十对也不够西州闲汉们动手。当都护府的差役们将那口沉甸甸的棺木运出城去时,更是引来无数人兴高采烈的跟随。
便是各坊里的药铺,都分外忙些,有人在拥挤中脚背被人踩伤,有人在混乱中背后挨了老拳,还有的是被差役用棍棒敲肿了手臂。因此到了午后,街上突然传出曲水坊里新开的药铺“松柏堂”今日可以免费赠跌打药膏之事,顿时便有二十几个受了轻伤却舍不得医治的闲汉涌了过去,也无人计较这坐堂的医师乃是兽医韩四,各个都伸胳膊亮腿的上了一回药。
到了第二日,这些闲汉发现肿痛之处果然比平日消退得快了许多,有人眼珠一转,便又到了松柏堂上,先让韩四换了膏药,转头笑道,“今日忘了带铜子,明日某再来交!”
韩四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位闲汉,那闲汉笑吟吟的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这般瞪我作甚,说来我偷鸡、你盗牛,原是该互相帮衬帮衬!”正想转身便走,自己的肩膀却被人一拍,力道之大,几乎没让他一个趔趄坐到地上去。
有人笑道,“忘记带钱有甚要紧,明日两倍来还便是。”
闲汉听到这声音便暗叫一声不好,回头看见白三郎笑容满面的站在自己身后,更是吓得一个哆嗦。他们这些闲汉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若是遇到比他们更横更无赖的差役,却是不得不怕的,何况白三乃是西州差役里的霸王,但凡有什么吩咐,连闲汉里最蛮横的汉子都不敢说句二话。
当下他也顾不得肩膀生疼,苦了脸道,“小的见过三郎,三郎说笑了,请恕小的记性不好,小的身上原是带了些铜子的!”说着便要从怀里掏钱。
白三却按住了他的肩头,笑微微的摇头,“怎地又带了钱?原来不是某在玩笑,是你成心消遣人来着!”
闲汉唬得连连告饶,“小的不敢,小的原是有眼无珠,三郎饶恕则个。”
白三只斜睨着他阴森森的微笑,韩四的一张脸更是半分表情也无,那闲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腿肚子都要转筋了,只恨自己出门没看历谱,怎么招了这样一个煞星。正不知如何是好,白三却看向韩四,“韩医师,你看该当如何?”
韩四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膏药三日一换,二十钱。”
闲汉不由一呆,这价钱当真不贵,就听白三笑道,“看着韩医师不与你计较的份上,你交了钱,某便饶你这一遭!”
闲汉提着的一口气这才彻底松了下来,看着韩四的那张木头脸,只觉得无比亲切顺眼,忙不迭数了二十枚铜钱放在案几上,陪笑道,“多谢韩医师。”又回头向白三笑,“多谢三郎。”
白三不耐烦的摆手,“是韩医师肯饶你,与某何干。只是……”他拖长了声音,住口不言。
闲汉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忙道,“三郎但有吩咐,小的定当从命。”
白三这才笑了起来,“韩医师手段如何,你也试过,你用着好,莫忘了多与人说道说道,总比那些收了高价不顶用的地方强些。”
闲汉立时笑了起来,“这是自然!这等事体多与人说说,也是小的造的功德!”
眼见那闲汉笑嘻嘻的走了,韩四才抬头看着白三郎,神色依然是木木的,“多谢你又帮我打发了一个,只是……也不必令他们做那些事。”
白三懒洋洋的瞟了他一眼,“你既然是有本事的人,难道不想多帮几个人看病治伤,没人帮你宣扬宣扬,别人又如何知晓你的手段?再说,此事原是安家三郎吩咐某做的,你当白某闲得无事,偏偏要来帮你?”
韩四原本便不长于言辞,被这一呛,顿时接不上话来,只得又低下头去,从案几下拿出一本极旧的医书,默默翻阅。
这一日,白三郎在松柏堂里足足打发了三四个想占便宜的闲汉,也不知是不是闲汉们四处散播的消息起了作用,没过两日,到这松柏堂来看病抓药之人竟多了起来。那盗牛的韩四治得一手好跌打,药膏也比别家便宜,渐渐成了西州众人皆知的事情。到了端午这一日,来药店里买雄黄等物的西州人更是络绎不绝,喜得安三郎连连搓手。
过了端午,西州便算是进入了盛夏时节,太阳明晃晃的照在西州城的土墙之上,到了正午前后,便是市坊门口也变得人迹罕见,只有城内的中心大道上偶然有行人经过,却都溜到了墙根的阴影里。
对于这种干热天气,琉璃倒还颇为怡然,裴行俭端午前便重新去了府衙办公,这几日她也去过工坊两回,让黎大匠试着做的棉线拨车已被做了出来,这原是把纱线接长的简易工具,对于眼下的工坊来说正是得用,有些断的细纱线也能接长用于织布,只是这细纱纺起来到底还是费工费时,琉璃头疼了数日,也是无计可施。
让琉璃颇有些难解的第二桩事却是麴崇裕。第二次去工坊时,琉璃恰恰遇到了这位世子,他的孔雀模样并无变化,待琉璃的态度竟是来了个大变,见她对纱线易断之事想不出法子来,竟是丝毫未冷嘲热讽,而是彬彬有礼间带着几分疏远,十足是贵公子的做派。
琉璃心里纳闷,回头便问裴行俭,此人的心情怎么又空前的好起来了?裴行俭只笑道,他也不知具体如何,大约是从前的闷气出了些许。琉璃摇了摇头,便把这事情抛到了脑后。
这一日天气越发炎热,不到午时,小檀便嚷着要喝两碗西州的解暑酸粥。琉璃让她去厨房吩咐厨娘,自己拿出从工坊带回来的一端细白叠,打算给裴行俭做两身夏日的中衣。只是还未开剪,便听阿燕来报,康氏来了。
琉璃忙放下剪刀迎了出去,就见康氏快步走进内院,脸色红扑扑的,满额都是汗水。琉璃不由吃了一惊,忙让小檀去打水过来,又让阿燕去取用井水浸着的酪浆。
康氏忙摆手道,“莫忙莫忙,不知九郎可在家中。”
琉璃笑道,“他已去了府衙,阿嫂若有急事,我这便遣人去府衙寻他,若事情不急,明日便是休沐。”
康氏脸上顿时露出了踌躇的神色,半晌才道,“若说急,倒也不是十分着急……”说着拉住琉璃的手低声道,“大娘,此事我也只能问你,不知九郎他对大佛寺那边是不是有些……观感不佳?”
琉璃没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怔了怔才道,“守约平日不言怪力乱神之事,只跟我提过大佛寺倒壁画颇为可观。”
康氏皱眉不语,安三郎与她说过,裴行俭不喜她成日拉着琉璃去佛寺,近来这两桩案子又都是经他之手,虽然不说格外严厉,却也没有半点法外施恩的意思,可见这位长史心里对信佛多半是不以为然的,更莫说是连连出事的大佛寺。
琉璃见康氏神色沉重,也多少明白她心里的顾虑,忙笑道,“阿嫂也莫多想,守约的性子便是如此,对大佛寺虽无特别推崇,想来也不会有故意不敬的意思。”忤逆案尘埃落定后,她也曾问过裴行俭,是否早就知道那龌龊事情,裴行俭并未否认,只是他当初派人私下调查时,见孔大郎已发觉此事,决心退租搬家,想的不过是略助他一臂之力,却没料到后头会闹成这样。
康氏听到“不会故意不敬”几个字,脸色略松,叹了口气,“大娘你还不知晓,那大佛寺的铜佛,今日又滴泪流汗了!”
琉璃“啊”了一声,当真是有些难以置信:这佛像还真有所感,又显灵了?只是康氏特意走这一遭的缘由么,“阿嫂是要将此事告知守约?”
康氏脸上犹豫之色更浓,“大娘,你是有所不知,按说佛像显圣,是极难得的圣迹,若是往年,大佛寺早被踏破了门槛,可此次不知怎么的,今日从早间到如今,竟是并无太多信徒上门。我与安家几位婶子出了寺门才听说,不少人都在传,往日佛像显灵,是因为慈悲子民,可今日显灵,只怕是怒于大佛寺僧人无德。又有人说,那位被活活打死的僧人,毕竟是大佛寺的大僧,裴长史和麴世子竟未知会大佛寺一声,便下令让僧人与妇人同棺而葬,可见对大佛寺不满到了何等地步,若是大伙儿还去大佛寺捐献功德,只怕不但是误会了佛祖,还是得罪了官府。”
琉璃恍然点了点头,大佛寺如今门前冷清,她自然是早有耳闻,原来西州人不但是失望于大佛寺的僧人品德,也是害怕得罪了麴崇裕和裴行俭,只是这种事情却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她总不能劝裴行俭亲自出面发话,以消除忤逆案的负面影响吧?
她为难的看了看康氏,“阿嫂的意思我知道了,待守约一回来,我便将此事告知他。”
康氏不由略有些失望,琉璃的意思明显是不会相劝了,心里到底有些不甘心,想了想道,“我也知长史他不信释教,只是佛像显圣,兹事体大,大佛寺原本家大业大,偶然出了一两个败类,固然令人不齿,却也难免,可世人若是因此便对佛祖也不敬了,却是何等荒谬!长史他在西州一言九鼎,若是能说上一两句话打消那些人的糊涂念头,也是功德无量之事。”
琉璃只能笑道,“阿嫂所言甚是,待得守约回来,我一定将阿嫂的话好好转告于他。”
康氏心知此事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点头笑了笑,“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说着便又把上两次佛像显灵是如何轰动,连数百里外的伊州、庭州和许多西域小国、突厥部落里的信徒都纷纷赶来的盛况,描述了一遍,琉璃知道她的用意,含笑倾听,不断点头。康氏说了半日,这才起身告辞,临走又叮嘱了一遍才罢。
琉璃看着康氏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在长安时便知道,安氏女眷都十分虔诚,可偏偏她和裴行俭都是半点不信的,要裴行俭出面帮大佛寺说话,这事儿只怕有些难度。
待到午后,裴行俭回到家中,琉璃略一犹豫还是对他道,“阿嫂今日来过了。”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可是因为大佛寺铜佛显灵之事?我也听闻了。”
琉璃点了点头,“她说因为前些日子的忤逆案,西州人都在传佛祖显灵是怒大佛寺僧人无德,又说官府也对大佛寺十分不满,因此许多人都不大敢去。阿嫂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出面为大佛寺说几句话,打消这流言蜚语……”见裴行俭已笑着看了过来,忙道,“我也知道此事为难,并不曾应下。”
裴行俭笑容更深,“有甚么为难的?明日一早,你便陪我去大佛寺烧香!”
第45章 出人意表 混水摸鱼
夏日的清晨,西州城一片忙碌景象,妇人们三五成群的抱着水瓮去河谷中取水,汉子们乘着这早间的凉爽到坊间或城外做些活计,信徒们带着香烛香资去各大寺庙上香求佛,无事可做的闲人和午间开市后才会忙碌起来的商贾,则多半是在呼朋引伴的吹牛聊天。当裴行俭与琉璃从曲水坊出来,沿着大道一路往北而去之时,所到之处,一片问好声便纷纷响了起来,有人扬声笑道,“裴长史今日好早!”
裴行俭微笑着点头,“要去大佛寺上香,自然要早些。”
听到这句话的人,顿时都张大了嘴,再看到他们后面跟着的小檀挎的篮子里果真放着香烛香资等物,更是揉着眼睛呆在了那里。
从曲水坊到大佛寺不过半里多路,不大工夫便走到了,待得两人站在寺院的门口,身后已远远的跟了不少人,而那些原本想今日悄悄来上香的信徒们,则惊疑不定的收住了脚步。
看门的两个沙弥一见裴行俭,脸色顿时一变,年纪略小的一个撒腿便往寺里跑,另一个则迎上来合十行礼,“小僧见过裴长史,不知裴长史今日有何贵干?”
裴行俭的声音格外温和,“清晨拜寺,自是为了上香。”
沙弥一呆,抬头看了看裴行俭,只见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浅青色圆领袍,笑容温雅,身后还跟着夫人和婢女,带着香烛,的确是一副来上香的模样,愣了片刻才结结巴巴道,“长、长史里面请。”
穿过佛寺的前庭,还未踏上大殿的台阶,大佛寺上座觉玄法师已带着两个弟子匆匆迎了出来。看门的小沙弥忙上前低声回禀了一遍,觉玄听到“上香”二字也是一愣,随即满面是笑的迎向了裴行俭,“裴长史和夫人有心了。”
裴行俭欠身还礼,“不敢有劳法师相迎。”
琉璃也跟着行礼,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名满西州的觉玄法师,只见他眉毛长须都已雪白,微长的面孔上,每一根皱纹似乎都写着“和善”二字,眸子却有着这个年纪的人罕见的清亮,看去倒是比那位玄奘法师更有高僧风采。
觉玄法师并不多言,只是微微含笑的将裴行俭一行人引到了大殿之中。晨光已从殿堂高高的窗户间透了进来,大殿四壁的油灯依然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将本便金碧辉煌的壁画添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只是没有了往日里熙熙攘攘的香客,大殿多少显得有些空旷,连满壁的金箔都似乎少了几分颜色。十几位信徒本来在各个佛龛前上香祈祷,抬头看见进来的觉玄法师都是一喜,随即目光便凝滞在法师身后的裴行俭身上。
裴行俭恍若不觉,在佛像前站定,转身从琉璃手里接过三炷香,将香头在佛像左边的烛火上点燃,待得轻烟飘起,才将三根香举至齐眉,三揖之后,插入香炉,整个动作竟是行云流水、一丝不苟。大殿里那种微妙的紧张气氛,顿时放松了下来,从僧侣到香客,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笑容。
琉璃也跟着上了香。觉玄法师上前一步,正想开口询问,裴行俭已笑道,“听闻大佛寺铜像昨日开始显灵,裴某今日前来,还想做些功德。”
他的声音不算大,在安静的大殿里却人人都听得清楚,觉玄法师眼睛微微一亮,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笑道,“吉时未到,长史与夫人不如先喝杯清茶?”
吉时?琉璃心头顿时有些纳闷,却也不好多问,裴行俭笑着谢过,一行人出门绕过一间小屋进了东边的厢房,正是琉璃上回到过的房间,门帘还未她的身后放下,隐隐便听得院子里人声响起,大约是那些观望了半日的香客们终于都涌了进来。
觉玄法师转头吩咐弟子煮茶,过得一会儿,铜茶炉、银茶盒、鎏金盐杯、越瓷茶盏等物便在屋角安设完毕,一个年轻的僧人将茶釜放上了铜炉,垂目开始煎茶。
裴行俭笑道,“多谢法师盛情,此情此景倒是让我想起了长安。我有一位表弟在大慈恩寺出家,拜在玄奘法师的门下。原先在长安时,我便常去寺里寻他吃茶,有两次竟还有缘遇到了玄奘法师。”
觉玄的雪白的眉毛轻轻一抖,“裴长史原来与玄奘法师也有这般缘分!当年法师路过高昌,老衲也曾有缘听得法师宣经讲道,真真是……”他的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向往之情,半晌才叹息着摇了摇头,“能亲耳聆听法师纶音,真乃三生有幸,不知法师如今贵体可安?”
裴行俭点头笑道,“听说法师这几年都是夜以继日的译经,劳累过度时旧恙也曾复发过两次,平日倒还康健。”
觉玄点头叹息,两人从玄奘谈到茶道,竟是越谈越是投机,待到煎好的热茶送到几人跟前时,不知是高窗里射入的阳光,还是煮茶时燃起的炭火,琉璃只觉得整个屋子都热了起来。
觉玄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吉时转眼便到,檀越可需做些准备?”
裴行俭摇了摇头,还未开口,就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有人在帘外回道,“上座,麴世子已经到寺门口了。”
觉玄立刻站了起来,抱歉的看了裴行俭一眼,裴行俭笑道,“无妨,论理裴某也该迎上一迎。”说着也起身往外便走。
一行人到达大殿门口时,麴崇裕正不急不缓的登上台阶,一身衣袍竟比裴行俭的还要素淡两分,看见觉玄法师,立刻加快了脚步,上前深深的行了一礼,“崇裕见过法师。”
觉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几分,“世子何必多礼!”
寺院之中,此刻早已颇有些信徒在等候着西殿的大门打开,见到裴行俭和麴崇裕,纷纷行礼,又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