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也罢,你说不出便说不出,以后早些跟我说,我来做这个恶人便是。”

这点小事还要他来出面么?琉璃更是有些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裴行俭笑着转了话题,“你今日打算做什么?”

琉璃道,“这两日新的白叠布大约已是织出来了,我想过去看看!”

裴行俭略有些意外,“这般快?我今日倒是走不开……”

琉璃看了看裴行俭,他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龟甲花绫的墨绿色圆领襕袍,腰带上还系上了佩刀和算袋,像是有正经公务要办的样子,突然想起这几日听康氏提过,大佛寺有僧人告到府衙,似乎是新来的僧人被寺中老僧人欺辱诬陷,忙问道,“可是大佛寺的案子?难不成又要在都护府院子里审案?”想到上一回盗牛案的那番轰动,不由皱了皱眉,“只怕又会招去不少人!”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此次审案,一个外人也不会有。”笑容里却颇有些意味深长。

琉璃刚想再问,裴行俭已正色道,“麴世子这几日心绪不大好,你若在工坊遇到他,最好还是莫要与他计较。”

麴崇裕心情不好?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了?琉璃只觉得有些好笑,但见裴行俭似乎并无玩笑之意,还是点头应下。送了裴行俭出门,回头便换了一身不容易沾絮的米色绸面胡服,带着阿琴直奔工坊而去。

不过八九日未曾踏足,眼前的这座工坊却似乎换了个模样:前院里的案台又多了两个,更多的木工在忙忙碌碌的做着轧车和弹弓;后院那一间间原本空荡荡的工房里更是摆满了纬车、织车,数十个妇人在低头忙碌,吱吱轧轧之声不绝于耳。

黎大匠不知去了何处,倒是相熟的小学徒一见琉璃便露出了笑容,“库狄娘子怎么好些日子没来?大匠念叨你几日了。”

琉璃笑道,“可是白叠布已然织出来了?”

小学徒笑道,“正是,娘子请跟我来。”

前院的一间库房里,毡席上放着叠得齐齐整整的几匹白叠,还有几块碎布放在上面,琉璃忙拿起来摸了一摸,立时松了一口气。用弹弓除杂开松后的棉纤维果然匀净了许多,织出的白叠也明显比市坊上所见的白细柔软,足以拿来做日常的外衣或被面。她又对着光仔细看了几眼,只觉得杂质固然少了许多,但棉线似乎还不够均匀细长,点头道,“强是比先前强多了。”正想再问问小学徒棉线之事,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这种白叠也只配给庶人裁衣,离上好的白叠还差得远!”

死孔雀!细棉布要是这么容易就纺织出来,敢情西州人都是白痴?琉璃放下白叠,正待反唇相讥,裴行俭的话蓦然兜上心头,她吸了口气,回过身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世子所言甚是,这白叠的确还太粗,我看过了,是纺的线不够匀细之故。”

一边的小学徒满脸佩服的点头,“娘子好眼光,这白叠不比蚕丝麻线,线略扯得细一些便会断掉,如今要好几台纬车纺出的线才能供一台织车所用,大匠也正想与娘子商议,如何能让纺线更容易些。”

琉璃沉吟道,“不如你先带我去看上一眼。”又看向麴崇裕,“世子可有什么主意?”

麴崇裕站在门口,看着琉璃平静无波的脸色,只觉得就像一拳头打进了白叠堆里,不但无处着力,胸口反而一阵空落落的不舒服,语气不由更冷,“我哪里有什么主意,自然是等着听夫人的高见!”

琉璃微笑着道了句“世子客气了”,跟在小学徒身后便往外走,麴崇裕怔了半晌,还是皱眉跟了上去。

后院一溜的工房,最边上的一间只放了张巨大的案台,案台上是已然弹得松软洁白的白叠,几个壮实的妇人正低头用手梳理棉花、搓出棉条。琉璃自然知道,将棉条放上纬车拉出的线会更匀,但这样用手搓么……她拿起一旁已然盘好的棉条,认真的看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麴崇裕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头冷笑,这先制条再纺线的法子是西州人用多少年的时间琢磨出来的,她一个到西州前没见过白叠的人,还真以为自己是生而知之么?语气不由带了两分嘲讽,“不知库狄夫人又有何高见?可是觉得这白叠条无用?”

琉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淡然答了句“不敢”,便转头问那小学徒,“今日怎么不见黎大匠?”

小学徒回头看了看外院,“大匠今日一早便去大佛寺还愿去了,按说早便该回来的,不知是不是路上遇见了什么事。”

琉璃点了点头,沉吟片刻,“你能不能帮我找些光滑的长棍?要上下都差不多粗细,比手指略细一些的最好,木的竹的都成,草杆也可。多找几根过来,再找几把细齿梳。”

小学徒虽不知琉璃为何突然要这种不相干的东西,这些日子以来却也习惯于她的突发奇想,笑吟吟的点头转身走了。

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琉璃好几眼,想问一句要这东西有何用,出口时却变成了冷冰冰的一句,“原来夫人又有奇思妙想,大伙儿倒真要拭目以待。”

琉璃心里原本还有些气恼,此时都化作了好笑——这只孔雀看来心情还真是不好,因此才巴不得让所有人心情都变坏?她偏不!

琉璃抬起头,笑眯眯的看向麴崇裕,“不敢当,只是偶然想起从蚕茧抽丝的情形,也想胡乱试上一试,让世子见笑了。”

麴崇裕一怔,突然间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再冷言冷语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毫无风度,可立刻变得和颜悦色,岂不更是可笑?一时只能胡乱点了点头,“夫人请自便”,只觉得再也呆不住,转身便往前院去了。

前院里,十几套做好的轧车与弹弓都已收入库房,弹好的白叠放了整整一屋子,麴崇裕转了一圈,心里有数:按如今的速度,今年冬天西州的各村都能分到一套。以如今白叠的质地,想来明春开始,西州人便不用再用大片好地去种桑种麻,在沙田上随手种些白叠,便足以自用和交调……他原本该松一口气,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更是烦闷得厉害。

一位大匠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世子,如今旁的事情都还顺利,便是这纺线有些难处,一则太慢,二则,粗线倒还易得,这细线着实拉不出来,您看……”

麴崇裕皱眉道,“我知道了。”经过这几日,他已知要织出细白叠,关键便是纺线,可他对做纬车还能有些主意,如何纺线却是全然外行。

眼见适才那小学徒兴冲冲的抱着一把蜀粟的杆儿去了后院,麴崇裕犹豫半晌,还是迈步走了过去,只见屋里却见琉璃正低头做着什么,几个搓条的妇人都围在她身边,有人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往放纬车的小间而去,过了一会儿,便听见那屋里响起欢呼之声,有妇人笑嘻嘻的探出头来,“库狄娘子做的白叠条果然好用!”这边屋里顿时也响起了一片嘻嘻哈哈之声,每个人都拿了根蜀粟杆忙了起来。

麴崇裕忍不住走进了屋子,却见这些妇人手上都换了刷鬃毛的细齿梳,梳理白叠后,又往蜀粟杆上缠绕,最后做出几寸长的空心白叠条,忙不迭的送到了织房中。

麴崇裕皱起了眉头,“这是做什么?”

琉璃回头看见那张一脸消化不良的脸孔,念头一转,越发的和颜悦色起来,“这样理过一遍,放到纬车上时拉的线便更易匀长,不过到底够不够做细白叠,还要去看一看,世子可要一同过去?”

麴崇裕顿了片刻,默然转身走向纬车房走去。纬车房里的几个妇人,正在用手摇纬车把新制的棉条相并,在纺轮上拉成细条来,又把细条相并,拉出纱线,如此两三次,所出的纱线才能用于织布,只是再想拉成更细的纱线时,还是“嘣”的一下便断成了两截,几台纬车上都足足试了好几次,却依然如此,有人便叹道,“好歹这拉出的线也比先头匀细些。”

琉璃皱眉不语,从现在的状况来看,这细纱线的问题似乎与工艺已是关系不大,难不成是因为这种棉花纤维太短、质地太差,因此纺不成细白叠?可麴崇裕不是说,以前高昌王室纺出的细白叠细软有如绸缎?想了半日只能叹口气,“先将这些纱线织成白叠再说。”回头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日头已到中天,竟是快午时了,想来这白叠布一时半会儿也织不出来,还是对麴崇裕道,“世子若是无事,我便先告退,日后再过来。”

麴崇裕正在琢磨若是把纬车也换成脚踩,一次是不是能多纺两根线?听到这一句才回过神来,抬头看见琉璃微笑的平静面孔,心头一阵烦闷,声音冷淡,“夫人请自便!”说完才蓦然想起,似乎这话已说了两遍。

琉璃恍若不闻,淡淡的点头一笑,转身向前院走去。麴崇裕立在那里,只觉得胸中一股邪火无处发泄:这库狄氏早不转性,晚不转性,偏偏在自己下了决心要斩草除根之后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的,只觉得那些轧车、弹弓、纬车,无物不刺眼之极。正要掉头而去,大门突然一开,一早上都未露面的黎大匠一头大汗的走了进来,几乎与麴崇裕撞了个满怀。

麴崇裕不由脸色一沉,“你这是从何处而来?”

黎大匠看清是麴崇裕,唬得忙行了个礼,“小的今日是去大佛寺还愿。”

还愿还到这时辰?麴崇裕眉头皱得更紧,压了压火气还是道,“日后还是早些回来才是。”

一旁迎上来的小学徒也一面递水,一面轻声道,“今日库狄娘子还问起了您,说是日后再过来。”

黎大匠一拍大腿,“哪里还有日后?日后我在这边的寺里上香便是,再不去那边,什么大佛寺,那些僧人也不见得比咱们这些俗人强得多少!”

麴崇裕原本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不由转过身来,“今日都护府审案,竟又让你们去听了?”

黎大匠忙不迭的摇头,“哪里让听?整条道都被差役们封了,我便是在路上被堵了一个多时辰,来来回回倒是传了不少人进去,远远的只听着吵嚷,那些出来的人什么都不肯说,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佛门净地!”

麴崇裕一怔,只觉得有些不对,不让人旁听,怎么闹得比让人听了还糟糕些?可这偏偏又是自己去找裴行俭说的,他竟是……心头那把邪火顿时烧得更旺了些,呆了片刻,到底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摔得山响。

黎大匠正在喝水,被这一声吓得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瓢扔到地上,忙低声问自己的徒弟,“今日库狄娘子又跟世子呛起来了?”

小学徒茫然的摇了摇头,“库狄娘子今日一句也没跟世子呛。”

黎大匠看着大门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世子爷的性子真真是越发古怪了!

第42章 人间四月 十恶不赦

“大佛寺僧惠净入寺两年,自往山居,粮食、米面、铛锅、毡席一切家具皆为自备,无何乃被义朗打骂,道青等具见,惠净向寺僧陈情,义朗乃加诬云,诸窑财物失脱。诸窑实则不曾有失脱。义朗去岁十一月十日夜,将梨脯材木等两车私运至高昌城,惠净等数人具见,尚不自省,乃罗织罪名云一切皆为惠净所为……”

眼前的这篇文书,字迹飘逸秀拔之极,内容却是唠叨琐碎之极。琉璃读了两遍,不由哑然失笑,说白了,就是一个只有两年资历的小和尚搬到佛寺外面的窑洞居住,却被大和尚打骂了,去寺里告状吧,又被对方诬告说了偷了东西,其实大和尚自己才偷东西,他去年偷了两车果脯木材的时候就被小和尚看见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原来这两天西州城传得纷纷扬扬,据说官府和大佛寺都严格保密的两僧相争案,便是这么一地鸡毛蒜皮?

她扬了扬手里墨迹尚未干透的字纸,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裴行俭,“这便是大佛寺僧人的状纸?你审了两日,便是审这个?”

裴行俭已收拾好了笔墨,放下袖子,笑吟吟的点头,“自然要审两日,这窑洞中是否丢过东西,那两车木材又去往何处,这打骂偷盗之事有何人见证,都要逐一审理明了。窑洞原在城外,传唤证人也要些时辰,一来一去可不是两日?”

琉璃奇道,“那审出什么事来不成?”或许这里面另有玄机?

裴行俭一本正经的道,“这个叫惠净的僧人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耿直,倒是不曾撒谎。因事不涉俗务,我还是让大佛寺的上座将两人领回,自行处置。”

琉璃只庆幸自己没有喝水——裴行俭花了两日的功夫,调动了那么多差役,还封锁了都护府前的大道,原来就是审出了这么个结果?让满西州的人都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不由苦了脸,“阿嫂她们若是问起来,我可怎么答?”昨日康氏便寻借口过来了一次,绕着弯子打听了半日。

裴行俭嘴角含笑,“实说便是。”

琉璃摇头,这种实话,听起来比假话还假,她拿着裴行俭亲手默抄下来的状纸都觉得是假的,何况别人?只怕随便编点什么骇人听闻的,别人还肯相信一些。只是裴行俭那笑微微的神情……琉璃仔细的看了他几眼,“你这葫芦里究竟埋的是什么药?”

裴行俭遗憾的摇了摇头,“我也是奉命行事,麴世子特意吩咐说,此事涉及大佛寺内务,莫让闲杂人等听了去,我不如此,又能如何?”

这也叫奉命行事?琉璃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把麴孔雀气成那样,倒让自己不要再招惹他。

看着手中的文书,她惋惜的摇头,“你的字用来写这个也太可惜。”早知如此,她在听裴行俭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最无趣的状纸”时,就不说想看了。

裴行俭从她手里将纸拿过,放到了一边,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我的字写出来给你看,有什么可惜?”声音里竟有一种着异样的柔和。

琉璃有些奇怪的抬眼看着他,裴行俭低下头来,满眼都是笑意,“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琉璃心头一暖,脸上不由也露出了微笑。是啊,今日是四月十七,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一年了,没想到他也记得这么牢。

裴行俭低声道,“我这几日都有假,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琉璃忙问,“哪里都可以去么?”她自然有想去的地方,来了半年多,她还没有到西州城山谷之外的地方去过,连八百里火焰山也只是远远的看过几眼而已。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几日自是哪里都可以去,只是……五月前,我还是在西州城里更妥当些。”看见琉璃眼中的困惑之色,才解释了一句,“再过几日,大佛寺的另一个案子便要开审了。”

琉璃依稀记得听人提过一句,似乎是有人租种了大佛寺的田地,却死活不肯交租,寺院无法,才告到了府衙里。此事听起来比两僧相争案还要简单无聊。她不由疑惑道,“可是又要封了道?”

裴行俭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不会……”不待琉璃发问,已重新露出了笑容,“今日你是想自己骑马,还是让我带你?”

就像在大海道上那样么?琉璃展颜一笑,“自然是你带我!不过,你先别动。”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低头系在了裴行俭腰间的蹀躞带上。

琉璃的头抵在裴行俭的胸口,裴行俭刚想伸手抚上那一头柔软的长发,她已直起了身子,眼睛亮亮的笑着看他。裴行俭低头把那小物件拿在手里,却是一套两枚玉印,上面用小小的银链相系,看去倒像是一对极精巧的玉佩。仔细看时,两枚印上分别刻了“守约”和“人间四月”几个字,一是朱文,一为白文,用的都是汉印常用的悬针篆,自有一种古朴雅致。

“人间四月”,裴行俭低声念了两遍,只觉得简简单单四个字后面似乎有一股无尽的缠绵之意,低声叹了口气,“真好,刻得好,这四个字也好,琉璃,你怎么想起要刻这个?”

琉璃笑道,“不好么?这是连珠对印,若是有一日,咱们不在一起,就各拿一枚做个表记,也好……”一语未了,裴行俭的唇已封了下来,带着一股少有的狠意,半晌才放开她,“什么日子,你也敢这样胡说!”

琉璃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难道永世都不出门了,出门的时辰,咱们一人拿一方印,往信笺上一印,可不是表记?”说着笑嘻嘻的拿起刻着“守约”二字的印,“我要这一枚。”

裴行俭不由哭笑不得,琉璃的意思,难道是让他每写一封家书都要盖上“人间四月”这种印章么?这也……

琉璃看着他的脸色,绷不住大笑起来。

裴行俭顿时明白过来,瞅着她微微点头,“好,让你戏弄我!”

琉璃见势不对,抽身要溜,裴行俭已一把将她紧紧的揽在了怀里,低声笑道,“此刻知道怕了?你不是胆子大得很么?”

琉璃只能用最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你答应了今日陪我出去的。”

裴行俭挑眉一笑,“我改了主意了!我忘了告诉你,我休的是田假,有半个月不用去府衙。”

看着裴行俭已经变深的眸子,琉璃心里微慌,还想说点什么,身子一悠已被他横抱了起来,她认命的搂住了他的脖子:半个月的假?自己这回玩大了……该死的,大唐没事给官员这么多带薪假作甚?

……

直到两日后,琉璃才终于出了西州。裴行俭一反来西州后的谨言慎行,似乎完全放下了心头的负担,整日只陪着她四处闲逛。从高墙雄踞的高昌城,到延绵起伏的火焰山,以及距离交河不远的几处石窟,几日下来都看了个遍。

纵马走在忽而山石高耸,忽而戈壁辽远的西州荒野上,偶然出现在天边的羊群与绿洲都有一种极不真实的画面感。只是美则美矣,在这样的天地茫茫间,琉璃走不了多久便完全辨不清方向,好在裴行俭似乎对道路极为熟悉,哪里有一处泉水,哪里有一条小道,都清清楚楚。只是琉璃偶然问起他如何知道时,他却轻描淡写的道,“冬日里走过一回。”

琉璃只能无语望苍天。

到了二十七日,裴行俭吃过早膳,却没有再提出门之事,琉璃这才想起大佛寺的那桩案子,忍不住问道,“是今日要审案了?那案子难不成有甚么古怪?”

裴行俭点了点头,“昨日已经开审了。”见琉璃还要问,却皱眉道,“不是甚么干净事体,说出来白白污了你的耳朵。”

这样简单的一桩案子里,还有风流韵事?而且是和尚与佃户?琉璃的一颗八卦心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裴行俭看着她睁大了眼睛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只觉得无可奈何,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不是我不与你说,人命关天,我又不想要那些人的性命,不过是图一个……”他蓦地收了口,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琉璃恨得牙痒,却也记得他曾说过,他不说的三桩事里,便有事关他人阴私,和自己也没有过半把握的,却也无法再逼他,只能叹了口气,低声嘟囔,“下回有什么事,我也瞒着你!”

裴行俭看着她笑而不语,琉璃被他看得讪讪的,只得转头不理他,自己起身进了里屋,把刚收到的白叠布找了出来,裴行俭也跟了进来,见了白叠,忙拿起来细细的看了几眼,点头道,“这便是你说的细白叠?比原先的果然强得多了,似乎也牢靠。何时做出来的?”

琉璃道,“昨日你洗浴时,黎大匠着人送了过来,你出来一打岔便忘了。”说着又拿起另一段不过几尺长的白叠给他看,“这块才是细白叠。”

裴行俭拿到手上,只觉得出奇的轻巧细致,比绢绸还多了一份别样的柔软,点头叹道,“真真想不到,那样寻常的白叠,竟能做出这般精细的白叠布来。”

琉璃微微皱眉,“的确比我原先想的还精细,只是听黎大匠传的话,如今虽是改过两次纬车,但纺线时十根细纱线会断八九根,做这样一匹细白叠费的功夫,竟是粗白叠的十倍。”

裴行俭又把粗白叠拿在了手里,“如今这样的白叠,这可是寻常人家也能做出来的?”见琉璃点头,便笑了起来,“这般的已是够用,倒也不必求精求细。”

琉璃知道他所思虑的乃是寻常西州人的用度,对能不能做出这种精贵的细白叠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自己的想法当然有些不同,正想该如何适当表达一下自己突破技术难关的兴趣和决心,就听外面响起了小檀略有些急切的声音,“阿郎,都护府有急事找你。”

裴行俭眼睛一亮,放下白叠走了出去,小檀又道,“朱参军遣人来回报说,那欠租案如今已变成了忤逆案。”

忤逆案?琉璃顿时吓了一跳,这个时代,忤逆不孝,那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怎么一个欠租的案子,跟这样的重罪搅合到了一起?她看了裴行俭一眼,只见他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愕然,随即眉头一皱,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第43章 忤逆大案 怒不可遏

西州都护府的大门外,三丈多宽的路面又变得有些拥堵,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了栅栏门后,向门内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法曹参军朱阙坐在都护府大院的高案之后,神情倒还沉着,只是背上汗湿的官袍被风一吹,那种凉飕飕的感觉似乎直通心底。案几边站立成两列的差役们也一反昨日的慵懒,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里一个个站得笔直。

高案的下面,两个女人依然在哭泣,男人在年长的妇人身边苦苦哀求,而适才还是众人目光焦点的那位僧人,默默的退到了一边,另一位年长的僧人则低声念佛经,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心有不忍。

朱阙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往院门外一瞟,但愿裴长史今日在城内,不然这忤逆大案难道真让他来审?毕竟是人命关天……

看着下面哭闹成一团的那一家三口和门口越聚越多的闲人,朱阙皱了下眉头,正想喝令肃静,就听身后传来了一句低沉的质问,“怎么闹成了这般模样?”

朱阙忙不迭的站了起来,麴崇裕脸色微沉的站在那里,那一身绯色圆领襕袍,却将他的眼睛衬得亮如晨星。

朱阙忙走上一步,低声道,“启禀世子,这桩欠租案下官昨日审了半日,租户孔大郎只道可以补上地租,但定要退了租约,大佛寺负责这一片土地的僧人义朗则云,按去年所立三年租约,若要退租,则要双倍赔偿寺院,两人相争不下,还是法谦法师赶了过来,说是奉上座之命,孔家并不富足,若不愿租种寺院之地,补齐地租便是,不用赔偿。因此下官便令孔大郎今日带足钱帛,与大佛寺当堂交割明白。”

“不曾想今日这孔大郎的母亲令氏也随了过来,只道自家世代信佛,能为佛院种地是福分,愿意继续租种,孔大郎不依,最后嚷出僧人义照对他妻子姜氏言语轻薄,他是不愿与之再有纠缠才拖欠地租,求的便是解除租约。”

麴崇裕冷冷的点头。此事自是早有人禀报了他,他当时心头还是一惊,立时便想到了如今在家逍遥的裴行俭,没想到……他目光往下一扫,只见院中两个僧人里一个须发已白,另一个年轻些的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材伟岸,面目端正,正微低着头默然站在那里,而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年轻妇人大约吓得傻了,头发散乱,不时大声抽泣,眼泪涕水糊了一脸,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如何,麴崇裕不由厌恶的皱了皱眉。

朱阙继续道,“下官也唬了一跳,义照赌咒发誓自家冤枉,孔大郎却一口咬定义照言语不轨。下官便想着此事原是口齿之争,虽是难断,却也不必断,因此便想判了赔租解约便罢。谁知令氏却突然道,是姜氏不守妇德,屡次辱骂于她,如今还挑唆着丈夫诬赖高僧,要解了租约,好过那游手好闲的日子,她要告媳妇忤逆。”

麴崇裕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个低头哭泣的令氏和在一边苦苦哀求的孔大郎,冷笑了一声,“朱参军,此案你打算如何审理?”

朱阙为难的搓了搓手,“忤逆乃是大案,下官未曾经手过。按说应当多传些证人才好有个定论,只是他们一家三口偏偏是前年方从凉州远迁而来,平日也是依着山边的田地而居,并无亲族,亦无邻里来往,无人可以作证,下官也十分为难,已让人去寻了裴长史。”

麴崇裕眼神更冷,却笑着点了点头,“也好,此等疑案,原该让裴长史来断才妥当。”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裴行俭大概不会料到会有这一出吧?

外面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欢呼“裴长史来了!”就见人群“哗”的一分,一个穿着寻常青色袍子的身影穿过人群,快步走进了都护府的院门。

朱阙不由长长的出了口气,院子中的哭泣恳求之声也蓦然停了下来,裴行俭大步流星走到了案几后面,朱阙忙上前见礼,正要回禀,裴行俭摆手道,“路上差役已与我大致说了,如今情形如何?”

朱阙苦笑一声,“孔大郎一直在哀求他的母亲,令氏不曾松口。”

裴行俭点了点头,目光在院子里几个人脸上缓缓扫过,一贯从容不迫的脸上竟有一种肃杀之气。

麴崇裕微笑着走上了一步,“长史来得好快,此案真真是不巧,倒是打搅长史休沐了。”

裴行俭揖手行了一礼,语气平静,“忤逆乃是大案,世子都被惊动了,下官焉能不到?”

麴崇裕瞅着他比平日明显沉郁的脸色,嘴角的笑容越发飞扬,“不知长史对此案有何高见?”

裴行俭摇头,“还未审理,焉能胡乱议论。”

朱阙忙道,“长史既然来了,还是您来审理,这般大案,下官心中实在无底。”

裴行俭也不推辞,在高案后坐了下来,朱阙便把涉案众人逐一指给他看,又给他看了记录下来的文书。裴行俭看完后也不开口,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面,那姜氏倒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哑着嗓子叫道,“裴长史,裴长史救命!儿不曾打骂阿家,儿真真是冤枉的!”说着连连磕头。

裴行俭眉头紧锁,目光落在了低着头不敢言语的孔大郎身上,沉声道,“孔大郎,你母亲告你妻子忤逆,你有何说辞?”

孔大郎身子一抖,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嘴里讷讷的也不知说了什么。

裴行俭声音蓦地严厉起来,“大声回禀!”

孔大郎身子越发哆嗦得厉害,半晌才道,“小人的妻子平日性子虽然急了些,心地却是好的,不敢大逆不道打骂母亲。”

他身边的令氏“嗷”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你是说是我黑了心要诬告阿姜么?原来你是有了媳妇,便要逼死阿娘才甘心!”

孔大郎眼泪也流了下来,转头对令氏只磕头,“阿娘,你便饶了儿子和阿姜这一回,咱们换个村落好好过日子不行么?咱们一定孝顺您!”

令氏停了片刻,声音越发悲凉,“换个地方,你说得轻巧!屋舍怎么办,田地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好容易有个安稳日子,你们又要来磨我?你便这般盼着我死!”

孔大郎忙道,“母亲请放心,儿子和阿姜都年轻力壮,难不成换个地方便养不活母亲?”

令氏放下袖子,死死的瞪着孔大郎,她大约四十出头年纪,头上梳着整齐的发髻,眉目平日大约还温婉,此时却颇有些凄厉。孔大郎不敢对视,低下了头。

裴行俭转目看着默默立在一边的义照,声音放缓了一些,“义照大僧,听闻你时常奉命看管这片田地,想来与孔氏母子俱熟,却不知你可曾听闻姜氏打骂婆母之事?”

义照怔了一下,忙忙的合十行礼,“启禀长史,孔大郎有云,小僧曾对他娘子言辞无礼,故小僧不便对他家之事多加置评。”

他身边的法师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裴行俭似乎却不打算就此放过,淡然道,“大僧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忤逆之案人命关天,大僧若有所闻,还是从实相告才好,也是佛门慈悲之意。”

令氏和孔大郎几个人不由都抬头看着这位僧人,孔大郎欲开口说话,又死死的咬住了嘴唇,义照沉思片刻,恭谨的答道,“小僧不敢打诳语。小僧所住窑洞离孔家房舍颇有距离,平日亦无来往,倒是有时能听见姜氏训斥之声,用词颇为不雅,却不曾留意到底在训斥何人。”

姜氏一下便瘫坐在了地上,惶然摇头,“儿不曾骂过阿家,一句也不曾骂过……儿……”

孔大郎先是呆呆的张大了嘴,随即回过神来,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娘子什么时辰训斥过阿娘?”

义照看了他们一眼,淡然道,“小僧不曾说女檀越训斥过尊长。”

门外围观之人顿时“哗”然一声议论开来,看来这姜氏还真是时常辱骂婆母,不然他们夫妻心虚什么?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亏得大佛寺的僧人心存慈悲,还想给他们留个脸!

孔大郎死死的瞪着义照,胸口起伏,突然一跃而起,两步冲上,一头顶在义照的胸口。义照猝不及防,往后摔倒在地,孔大郎扑上挥拳要打,旁边的差役已反应过来,几个人冲上去便架住了孔大郎,一脚从后面踹在他的膝盖弯里,把他按倒在地。那边义照也爬了起来,脸色青白,按着胸口咳嗽连连。这边令氏长声尖叫起来,姜氏看见孔大郎的脸孔被按在尘土里,也忙叫道,“莫要打他!莫要打他!”

裴行俭沉声道,“放他起来,不许他乱动!”

差役们闻言才松了手,只留下两人站在孔大郎的左右。孔大郎抹了抹脸上的尘土,依然恨恨的看着义照,只是到底不敢再扑过去。姜氏和令氏此时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裴行俭却默然看着下面的乱象,也不知在想什么。

麴崇裕走上一步,淡淡的笑道,“这案子真真越发有趣了,不知裴长史该如何了断?”

裴行俭摇了摇头,“有悖人伦,莫过于此,何趣之有?”扬声道,“令氏,你有何可说?”

令氏慢慢止住了哭泣,伏地回道,“启禀裴长史,小妇人的儿媳姜氏不守妇德,生性暴躁,时常辱骂于我,又污蔑高僧,今日小妇人是忍无可忍,才告发了这恶媳。小妇人的儿子好吃懒做,对小妇人无甚奉养,又纵容儿媳无礼,望长史为小妇人做主。”声音略有些颤抖,却愈发显得悲凉。

孔大郎呆了一下,似乎万万没料到母亲不但没松口,反而添上了自己,高声叫了一句,“阿娘!”嗓音已全然变音。姜氏也瞪大眼睛看着令氏,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全身都在发抖。

都护府外诸人有性急的便“呸”了一声,这孔大郎为护着自己妻子竟能向僧人动手,可见平日定然也不是个孝顺的!

裴行俭语气沉肃,“令氏,你是要告儿媳忤逆,儿子奉养不周?你可知忤逆乃是死罪,奉养不周要徒三年?”

麴崇裕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嗤笑,别的罪状也罢了,这忤逆不孝要入罪,便是村夫村妇也人人知晓的,他裴行俭还想拦着人告状不成?

令氏脸色发白,沉默半晌,颤声道,“小妇人着实是活不下去……日后便是自己下地做活挣命,也胜过这般苦熬!请长史做主!”说着伏地痛哭。

裴行俭看向姜氏,“姜氏,你……”还未问完,姜氏突然眼睛一翻,身子一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