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诧异,杨延风把我的脑袋埋入他的肩窝,臂膀沉稳地环住我的背,低低叹息,“你先睡一会儿… 将近子时,廷尉监、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也该到了。”
刺伤昭平无忌之事,不待片刻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传至幼帝、太皇太后(德妃)耳里。只因廷尉监贺兰芮之与威武将军府交情颇深,为避嫌,依照太皇太后谕旨,此次主审官改为御史中丞孙大人。而大理寺卿、廷尉监贺兰芮之仅为副判。
之前哭过,双眼正干涩的闭着,头亦阵阵抽痛。如今伏在杨延风肩膀,我居然很清楚地感受到他促急的心跳,一次次,透露了他的忧虑。
“小妹…”轻唤,杨延风原本扶着我的背的温暖大手,挪移至我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触碰、摩挲,嗓音难掩自责,又像是强作安慰,“听狱卒说,韶王与怀王,将会参与旁审。而贺兰芮之,定会保你平安… 届时,你实话实说,无须顾忌三哥,更不必害怕。”
兴趣索然的打了个哈欠,我不予置评。
“…”
××× ×××
提审堂
御史中丞孙大人的气场,果然比强撑病体勉强到来的贺兰芮之更咄咄逼人。神情肃穆的他刻意忽略了杨延风的存在,仅仅冷眼扫视入座于左右二侧的韶王、怀王,继而直视双膝跪地的我,一拍惊堂木,沉声道,“下跪之人,报上你的名讳。”
耳膜,被巨大躁响刺激得生疼。蹙了蹙眉,我看了一眼右侧次席的贺兰芮之,迎着他眉宇间弥蒙不散的凝重神采,淡淡道,“杨排风。”
又是一声惊堂木响,彷佛,御史中丞在刻意试探我对于恐惧的忍受力。低沉毫无起伏温度的男性质问,再度迫临,“本官,在问你的本名。”
刹那间,我看见贺兰芮之眸底稍纵即逝的迟疑。 深深呼吸一口,我张嘴欲答,却意外地瞥见拓跋信陵侧过身来面向我,薄唇微弯,勾出一抹隐晦难辨的笑意。
未尝犹豫,我娓娓答,“我的本名,即是杨排风。 御史大人若不相信,可传召中书省,查阅大行皇帝册封我为昭仪、入主甘露殿的金印诏书。‘杨排风’三字,赫然在目。” (笔者注:中书省,起草诏令。)
“不必劳烦中书省。”御史中丞抬眼,面无表情,“本官曾经查阅《廷尉遗补》,知晓宣和十五年夏,你曾被已故昌国公、征西大将军杨延光指控为南朝细作。可有此事?”
“此是往事。”我颔首。
“汝当日所说一切,皆记载于《廷尉遗补》,其中包括本名、家乡原籍… ” 他眉宇微拧,即为质疑,亦是胸有成竹道,“杨姑娘,你今天还敢义正言辞地重复一遍么?”
我当然不敢。
从始至终,旁听的拓跋平原一直噤口不言,我毫无把握他会不会拆穿我的辩词。缓慢垂下眼睫,我攥紧了衣摆。
“不记得?本官,愿助杨姑娘忆起往事。”冷冷一笑,御史中丞的语调是一贯子的淡漠,“妇刑伺候!”
“且慢。”话音未落,贺兰芮之最先驳斥,“孙大人,如今还是审案初期,尚未传召任何人证、物证,岂可动刑?” 毕竟身体欠佳,一口气道完,面色苍白的他,竟呼吸不紊。额前,也蒙了一层薄薄冷汗。
“贺兰大人,您与威武将军府自幼关系密切,理应避嫌。”浑厚低沉的嗓音里,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仪,御史中丞继而侧过脸,瞥向左侧次席的大理寺卿,认真道,“王大人,您有何见解?”
“下官乃区区副判。一切,听从主审。”区别于盛气凌人的御史中丞,圆脸大理寺卿,笑着眯了眯眼,善意劝,“杨姑娘,下官体谅你的辛苦,也请你务必想起过往,据实回答。 ”挥手示意,他思忖着补充一句,“卒官,剥其衣裤,鸭子凫水。” (笔者注: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受刑时几乎没有不是光着身子的==出于种种原因,这一现象在当今大部分文艺作品中都没有得到真实体现)
“御史大人,何必急于用刑?”不急不慢的拦阻,源于拓跋信陵。他敛去之前的阴冷笑意,微微向前倾身,深邃黑眸盯着我,“排风是本王未过门的姬妾,她遭受惊吓,一时半会儿难免答不出。不如…”
“韶王,您无须为我求情。”倏然抬起头,我打断拓跋信陵的言语。直视来者不善的御史中丞,我沙哑低笑,“大人,你不能对我用刑。排风虽入宫短暂,却曾侍寝一夜… 尔今信期有误,且排风从未与其他男子苟合,或许,已怀有帝裔。”
茶杯碎裂声,不期然岔入,竟是如此刺耳。下意识寻声望去,我瞥见了一双氤氲太多负面情绪的眼眸,含了惊愕,含了愤怒,含了伤痛。
凌厉眸光,在我面容来回逡巡许久。终于,薄唇紧抿的拓跋平原,缓慢站起身,素来镇静的瞳眸刹那间也寒冽了许多。
“有孕在身?”出乎我意料之外,御史中丞依然面色沉静如水,字字肯定,“卒官,去市集寻一只雄蛙。”话罢,他冷冷扫视我,眼眸泄露出的情绪,是不可错辨的嘲讽、戏谑,“杨姑娘,有劳你多饮几碗水… ”
初恋的意义(上)
满满三大碗凉水灌下,顿觉全身上下都空荡了许多。水,一路径直通往下腹,令我肚子涨得难受。正想拒绝狱卒递过来的第四碗,圆脸大理寺卿却笑眯眯劝,旁敲侧击,“杨姑娘,你还是多饮几碗罢。 免得一时半会儿,又道自己没有如厕的打算。”
“王大人,您是因为排泄不畅,才生得如此肥胖?”嗤笑,我带着鄙夷之情,怀疑的瞥向大理寺卿,“又或者,您先天口蜜腹剑,以至于肚皮浑圆肿胀?”
大理寺卿瞠目结舌,“你…”
“放肆!出言侮辱朝廷命官,理应掌嘴!”御史中丞面上闪过愠怒,掷地有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狱官,按住她的头,掌掴二十…”
“我从未看见天子受惩,相反,只瞧见州官放火。”直视正襟危坐的御史中丞,我冷笑,“孙大人,你除非是瞎子,才会看不见跪于提审堂的我发髻凌乱、衣衫破损。任何一个清廉正直的主审,都会尽快查明命案缘由,还受屈者清白。可惜,你从不过问暖香阁发生的一切,也不理会无忌公子放浪不羁的过往,反而刑讯逼问我的名讳、家乡原籍… 我不免心生疑惑,你是否存心羞辱?”
“羞辱?”他森冷的瞪我,低哼。
“我未入宫前,是已故昌国公杨延光最钟爱的女子,也是与怀王交情匪浅的… 姨妹。”缓缓侧过脸,我投向神色阴霾的拓跋平原,迎着他眉宇间稍纵即逝的怔愣,我无奈笑了笑,“入宫后,我承蒙先帝信赖、以钦天监之职辅助幼帝… 更三生有幸,得韶王信陵眷顾。”
“试问,集富贵、恩宠于一身的我,怎会自找麻烦?恶意伤人?”言及此,我合了合眼,不愿目睹面露惊愕的杨延风,不愿直视贺兰芮之眼眸里的浓浓怅惘,强作镇定道,“暂且不忆过去的我,有多么卑微落魄,今时今日的杨排风,是天底下最快乐、最知足的女子。”
“快乐?”问话的,居然是贺兰芮之。他伤感的神情,在此刻刹那迟疑了,竟透露出莫名的期盼,“为… 为何有此一说?”
“天下女子,有谁像杨排风这般幸运?”弯出灿烂笑,我哑哑叹,“能同时拥有一位至诚至真、悉心体贴的好哥哥;一位风雨同路、不离不弃的好姐夫;一位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的好夫君。 ”
“甚至… ”稍稍停顿,我盯着贺兰芮之,盯着他趋于苍白的面容,娓娓道来,“还拥有一位寡言少语、却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 知己。”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提审堂,安静得仿佛连根头发丝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响。
“感激他们,满足了我对于世俗男子所有优秀品德的幻想,满足了我作为一个寻常女人对于亲情、友情、爱情的美好向往… 感激他们在我最落魄的时刻不鄙夷,在我最孤单的时候不嫌弃,在我最开心的时刻锦上添花。”
“杨姑娘,切莫离题万里。”圆脸大理寺卿,尴尬轻咳,“说重点。”
“王大人,重点就是—— 昭平无忌试图污辱的,是排风的身体,而非排风的身份。”我黯然垂眸,掩住自己的若有所思,“我再过三个月,便整整十九岁,该嫁人的年纪… 尽得富贵、恩宠的杨排风,若不是遇逢无忌公子的侮辱,又怎会失手伤人、押送廷尉?王大人,孙大人,你们不辨别是非黑白,反倒以妇刑相逼,不是存心羞辱,又是什么?”
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面色阴霾的平原君,我字字清晰道,“姐夫,您曾亲眼目睹,去年女儿节,昭平无忌便在比翼街拦阻我的去路,多次轻薄。”
抿了抿唇,良久,他才掷出一字,“嗯。”
“女儿节?即十二月底?!”贺兰芮之讶异得难掩眼眸大睁,语气亦僵硬了几分,“昭平无忌他对你… ”
“无忌公子说,他觉得我容貌尚可… 若是处子,愿娶之为妻。” 硬挤出一抹笑,我笑得悲伤,“士可杀不可辱。所以今夜,我不愿容忍他再一次的轻薄。”
提审堂的沉默,在许久之后,被贺兰芮之打断,“是何轻薄?”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额头冒出一层薄汗的大理寺卿,第二度尴尬轻咳,“如此说来,杨姑娘,你承认自己蓄意伤人?”
“错。”先是摇头,我继而颔首,“是自保。”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钦天监。都说女子善变,本官以为,善‘辩’才是。”御史中丞依然面不改色气不喘,冷漠叹,“你明知自己身份尊贵,不但不谨言慎行,反而出手伤人,莫不是仰仗杨家家世显赫?其次,你拒不相告真实身份,令本官不得不怀疑其中另藏隐情… 秉持‘从宽处置’之训诫,依据《秦律》第七款四十二条,本官以为,应没收你的官印、罚俸三个月、并处以杖刑一百,以正视听。”
笞刑六十,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杖刑一百,莫不是把我往死里整?
蹙了蹙眉,我亦不甘示弱,“孙大人,你无权对我施行重刑。我说过,我信期有误,或许怀有帝裔…”
“御史大人,雄蛙寻来了!”堂外,狱卒急匆匆的呼唤,竟杂糅了几声不合时宜的蛙鸣。直至准予,他捧着两只叫得正欢的蟾蜍,小心翼翼步入堂,“怕不准,小的特意领了两只。”
“杨姑娘,请你前往偏室一试。”御史中丞难得一笑,沙哑嗓音带了嘲讽,“有无身孕,片刻便知。”
余光,在此时清晰瞥见,贺兰芮之久久凝视着我,眸瞳里泛出复杂且阴郁的神采。
××× ×××
听说,若让疑似孕妇的尿液喷洒在雄青蛙的身体,如果雄青蛙□,则可确认为孕妇。然则身处古代,没有显微镜,只能以青蛙口吐白沫作为判断标准。 (笔者注:古方,请勿与现代科学相提并论=00=)
不情不愿地如厕一回,重新跪在提审堂的我,迎着几个大男人炯炯有神的目光,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杨延风是薄唇紧抿,贺兰芮之则是一言不发,平原君终于清减了几分眉宇间的戾气、似精神劲舒畅,至于拓韶王跋信陵,始终是皮笑肉不笑,令我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瞥视呱呱叫嚷不停的雄蛙,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露出讽刺意蕴十足的嗤笑后,才一拍惊堂木,语调冷硬,“既无身孕,动刑。”
“孙大人,做做样子也就罢了,何必真要见血?”不怒自威的言辞,源于向我徐徐步近拓跋信陵。他唇边一抹阴冷笑意,令执杖的两位狱卒不约而同往后退。
坚定地,他双手搁在我肩膀,似按揉。低沈且无起伏温度的警告,直接丢给御史中丞,“此次旁审,本王听得心烦气躁。”
贺兰芮之眉头微蹙,“韶王,你何出此言?”
“杨排风自幼与母亲失散,师从贺兰栖真。习武岁月之孤苦,她时常混下山,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上至本王的母妃,下至五弟怀王,皆被她偷走过财物。宣和二十一年,也就是本王出宫、前往琼州封地的那一年,她欲偷袭本王,却意外于本王手里。”扫视我一眼,拓跋信陵略略提高嗓音,“本王,对她一见倾心… 物是人非事事休,本王尚未来得及表白对她的爱意,转眼,她已是父皇的新宠,杨昭仪。”
几道锐利眸光,同时朝向我。
撇撇嘴,热汗直冒的大理寺卿,尴尬得索性以衣袖扇风,“王爷… 请说重点。”
“重点即是—— 本王不会计较杨排风的身份,更不会计较她的过往桃花史。良辰虽在,佳人难得。兜兜转转十年,本王与排风好不容易再续前缘… ”凑近脸,丘陵君面色深奥的看着我,叹笑,“今晚,佳人我势必带走。 至于御史大人,你大可转告太皇太后,若无忌公子没有一个诚心诚意的道歉,本王必不轻恕!”
话音未落,我整个人已是被拓跋信陵打横抱起。 惊讶如我,亦在此时瞥见贺兰芮之眼底一闪而过的愠怒。
“韶王留步!”急急唤住拓跋信陵,御史中丞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绷紧,“你若带走杨姑娘,实属包庇。”
“包庇?排风是本王即将迎娶进门的爱妾,不宠溺她,难不成纵容昭平无忌多次侮辱?正是因为之前太粗心,才让昭平无忌有机可乘。”拓跋信陵不羁挑眉,“试问盛京百姓,无忌公子强行占有的良家女子尚算少数?”
御史中丞语塞,“可是…”
“无须多言。本王今夜必会带走杨排风,不会任由她在廷尉蒙受羞辱。若太皇太后、御史中丞心存异议,大可在朝廷向圣上参奏一本,弹劾本王。”口气冰冷的掷下一句,他大咧咧抱着我,径直绕过杨延风身旁,戏谑喟叹道,“大舅子,你妹妹暂住韶王府。若挂念,可常来探望…”
剑眉紧拧,杨延风英俊五官笼了一层寒冰,并未应答。
好笑的摇摇头,拓跋信陵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我染有血渍的衣衫,皱眉。
“大、大人… ”结结巴巴的呼唤,源于方才寻了两只雄蛙的狱卒。他的嗓音,含了惊惶,含了失措,“有一只,真、真的吐白沫了!”
脚步,猝然止住。
方才还有心情调侃杨延风的丘陵君,此时亦面露震惊。目不转睛看着我,他一双幽幽黑瞳透露出前所未有的置疑,“你…”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
“杨排风,你给本王站住!”沉鸷警告,缘于由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拓跋平原,似乎是在竭力隐忍什么。
下一瞬,平原君快步迫近于我,语意寒冽,“不论你是不是真的怀有帝裔,总之,理应与韶王避嫌!”不去在意御史中丞的讶异,他盯着我,一字一顿道,“若威武大将军、廷尉大人信得过本王,本王愿禁足杨排风于怀王府,直至此案终结。”
“当然信不过。”不禁思索,拓跋信陵当即反驳,“排风有孕在身,自然身子骨欠佳。时逢五弟新婚大喜,府邸必事务繁杂。若侍从婢女们照顾不周,怠慢排风事小,误伤排风事大。”
“误伤?怀王府戒备森严,她怎会受伤?!”出乎意料,平原君攥握住我的手,似要把我硬生生拉扯出韶王怀抱,“若杨排风真被四哥带回府,不论肚子里是否怀有龙种,只会被坊间传言越描越黑。”
拓跋信陵亦不是吃素的,一个闪身,便轻松挣脱,“本王从未碰过杨排风… 她肚子的孩子,自是皇嗣。”
“够了!都给我住口!”叱责,在此时蓦地岔入,竟是来自贺兰芮之。
相识以来,我从未没有见到过勃然大怒的贺兰芮之。 记忆里,那位身着绛紫官袍的温润男子,不是应该处变不惊么?为何,朝我急急步来的他,竟大发雷霆、称得上怒发冲冠?甚至,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我不愿多看一眼的悲哀、伤痛。
仅距离我半步之遥,贺兰芮之蓦然顿住步履。沉着脸,他不容置喙道,“暂未确定杨排风怀有身孕之前,她确实不宜禁闭于上林狱… 一则避嫌,二则尊重帝裔,本官以为,理应暂时幽闭杨排风于贺兰府、清心阁,交由廷尉司狱卒严加看管!”
“贺兰大人,你是区区副判,怎可胡乱定言?”听及此,御史中丞不悦驳斥,“太皇太后既命我主审,理应…”
“此案,暂时闭议。”并不顾忌御史中丞,贺兰芮之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明日,我自会面奏太皇太后,请求圣裁!” 一口气道完,气息微喘的他,静静看着拓跋信陵怀中的我,良久,才柔缓了嗓音,似叹息,似无奈自嘲,“狱官,把杨排风带走… 即刻,押送贺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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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来的时候相比,贺兰芮之待我算是客气,以轿辇取代了囚车,减免了路途颠簸。
沉默寡言地掀开轿帘,我仰起脖子,看着漆黑寂夜里仅有的一道新月弧,看着那幽幽惨白的景象,内心惘然。
“累了么?”一件厚实披风,倏然覆在我肩膀。
倦怠地点了点头,我把脑袋倚靠在轿壁,只想闭眼休息。然则下一瞬,探入披风直接抚上我腹部的温暖大手,让我惊骇得颤栗了身子,亦快速挪移视线,对上一双黑墨深沉的眸子。
“贺兰芮之,你失礼了。”第一次,我直呼他的名讳,态度冷漠。
“不是失礼,是情不自禁…” 哑哑叹息,似掩不住数日不见的柔情、思念。不待我回应,贺兰芮之用力搂住我,在我耳畔惆怅轻唤,“招娣,不计较过去、不计较将来… 我们,私奔罢?”
初恋的意义(下)
私奔?
我静静的看着贺兰芮之,他也全神贯注凝视着我。 此刻,纵使他不再开口说话,他灼灼的眸光却在缓慢变化,变得深沉,变得坚定,亦明显多了一抹期盼的意蕴,令我不由自主地别开脸,嗤笑。
“招娣,你听我一言。”下颌上多出的男性力量,令我无法回避,只能与他四目对视,“你现在有孕在身,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绷着脸,我并无好脸色,“孩子?我从没想过当母亲。就算怀了,也不会生下他。”
“即使你愿意生,你以为自己能平平安安诞下龙嗣?”一改方才的温和,贺兰芮之压抑的嗓音里,带了莫名的阴郁,“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的意图,你定心知肚明… 如今,你身为钦天监、持有两道空白敕诏,已经让德妃心存不满。 若再添得龙嗣、母凭子贵步步高升,她根本不会容下你。”
“我知道德妃想杀我。我也知道,很多人巴望着我早死早超生。”淡然答,我满不在乎的轻叹,似自嘲,“可惜,像我这种家世一般的普通女子,根本没有拒绝‘成长’的本事。倘若成长意味‘流血牺牲’,我只能凭一己之力、抗争到底。”
“所以…”合了合眼,弯出一抹浅笑给贺兰芮之看,我略略提高嗓音,“我不会逃,我会继续孤军奋战,直至战败身亡。”
“从容赴死,能体现伟大?还是彰显坚强?!既知身处险境,就更应该走。”刹那,贺兰芮之的面容依然是冷峻中带着迫切,“招娣,我不是傻子,更深知昭平无忌的浪荡脾性。即便他有意轻薄你,性格乖张的无忌公子,怎会被一位柔弱女子所伤?当中,必有隐情。”
怔了怔,我欲言又止。
他深深呼吸一口,醇厚嗓音倏然放得很轻,“可是,我不愿追究什么隐情。只因为,我钟情的女子已有身孕… 若再不带她离开,她必定背腹受敌、性命不保。”
定定地看着贺兰芮之,我眼睛眨也不眨。而幽幽道出的言辞,不是指责,仅在陈述,“从我入宫那一刻开始,你应该预知,我早晚命途堪忧。如今的纷争,只是序幕。”
“对,我是无所作为,弃你于孤军奋战之中… ”忽略我毫不赞同的话语,贺兰芮之固执的回归正题,“招娣,我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还会有什么放不下?! 我考虑的很清楚,假若重新来过,我绝不会退缩,绝不会任由你一次又一次擦身而过。 ”
“我不在乎你怀有的是不是帝裔,更不在乎你是否仍然对我心存爱意。我惟一关心的,是你平平安安、毫发无伤。”此时此刻,他看着我的眸光,是我从未体验的温暖柔情,“我喜欢你,想保护你,仅此而已… 至于其他的人和事,我不愿计较亦无心计较。”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慢慢变得暧昧。
看着贺兰芮之双瞳中的期待,我不发一言的盯视他,在脑海里仔仔细细重温一遍他的音容相貌后,才别开眼,冷然答,“廷尉大人,我决定自己走回上林狱。”
“回到上林狱,你便是第二个相王妃!你一心求死,我于心不忍… ”在我猛然要起身时,他一个用力将我拉入他的怀抱,继而温柔地抱住我,将我的脸按向他的胸膛,“招娣,我知道你难过,我亦后悔。我后悔自己… 情不自禁的喜欢你。”
双手,替代了我欲冲口而出的忿怨,用力捶打在贺兰芮之肩膀、胸怀。 一次又一次,不顾他是否身体抱恙,彻彻底底发 泄我的怒气。直至累了,倦了,气息不稳的我才蓦然收手,瞪着他,一字一句沉声道,“伪君子!小人!”
贺兰芮之没出声,只是沉默着忍受我的粗鲁。 虽然他面部表情流露出些许痛苦,言辞却无任何责怪。他仅仅握住我的手,轻柔摩挲触碰着,嘶哑低叹,“伤人伤己… 你是,我亦是。”
温热的鼻息,眨眼间喷扑在我的面颊,柔软温暖的什么,亦即刻压上了我的唇,开始加重,开始小心翼翼地摩挲。 彷佛预知我的反应,他的舌头竟在我惊惶呆愣间,大胆分开我的唇瓣,探入。
我惊讶,开始反抗地推他、捶打他。 出乎意料之外,他由始至终选择默默承受着我的暴力宣泄,而唇舌,依旧在强势的纠缠,即使我愤怒之余咬伤他的唇,报复性吮着他唇瓣慢慢淌出的一丝鲜血。
…
苦,很苦。
犹如我曾经暗恋他的心境,苦涩、无奈。
最初的爱情已逝,却不似天际的流星,能够一晃而过。那些被遗落的痕迹,虽难以忘怀,终究不能弥补我在后续岁月里的爱情感慨… 即便历史可以重新写过,今时今日的我,心念还能再生波动?
双唇上的触碰摩挲,不知何时变得轻缓、柔和。
“够了!”推开贺兰芮之,气息微喘的我,苦笑着抚摸自己酸麻的唇瓣。此刻,舌头还余有被恣意席卷过的些许疼痛,嘴里,亦留有不属于我的温存味道。
暖暧气氛似乎窒息了。
垂着眼睫看我,好一会儿,表情蹙窘的他嗓子有点哑的说道,“不够…”
“你…”我语塞。看着他眸底一闪而过的怅然、以及自相矛盾的痛苦,心,有一瞬间隐隐伤疼。然则下一瞬,我还是固执的侧过脸,疾声唤,“停轿,给我停轿!”
轿辇,应声停住。
“贺兰芮之,我很感激你的错爱,也很感激你今晚在提审堂的袒护。”不是矜持,更不是假装犹豫,我脱口而出道,“因为你,我生平第一次懂得爱情的美好,也第一次懂得爱情的神伤… 抱歉,时光流转,我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心心挂念廷尉监的傻丫头,更不再是你一回眸我心花怒放、你一拂袖我低若尘埃的笨丫头。当下,我更愿意自我保护,而非仓惶逃跑。”
他仰起头看看我,眼睫很缓慢的闭了一闭。
“或许,我的身孕让你难以接受,才一时间导致你有‘私奔’之念… 然而,我若继续禁闭于清心阁,只会对你、对贺兰氏族造成诸多不便。”深深呼吸,我努力忽略骤然不紊的心跳,慢慢往下道,“我… 我在廷尉司与你相识。那里,是我爱情的开端,抑或是我命途的终结。无论是何结局,我愿意一个人走回上林狱,心平气和地接受即将到来的悲伤、快乐。”
吸吸鼻子,我欲迈步离开轿辇。衣袖,却在起身间被贺兰芮之攥在手心,“招娣… 兮儿问我,什么时候娶她。可我满脑子里想的人,惟有你。”
我愣住。
目不转睛凝视着我,他眼神是伤感的,“招娣,我不是意气用事,是痛定思痛。”
心跳,在此刻漏跳一拍。
“我…”嘴唇翕动,半晌,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笃定道,“我这个人,最近不爱听其言、却喜好观其行… 如果,你有心为我们的良缘著想,别再不辞而别,别再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直至战败身亡。”
他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道出口。
“轿辇留给你,狱官会领着我走回去… 再见。”不敢多看贺兰芮之,我硬下心肠扯回衣袖,坚定地迈步离轿。不期然,却因为精神恍惚而撞在一位轿夫身上。吃痛的闷哼一声,我漫不经心对方瞥视,心绪起伏道,“抱歉。”
轿夫躬了躬身。
…
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明明知道,轿辇里的那个男人正在为我黯然神伤,可我不敢回首。即使我至今对他还抱有一两分似是而非的好感、依依不舍,可我的理智不断告诉我,不能轻易回头。
因为受过伤害,尔今更偏好小心翼翼地试探。
在这爱情长跑的道路上,或许,我和他的感情,宛若逶迤延绵的丰泽大道,虽然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终有结束的刹那。
交给时间罢。
是喜是悲,总会有一个时间节点,无声无息的宣判,落幕。
“招娣…”哑哑长唤,倏然从身后传来,是属于贺兰芮之的悉心告诫,“丫头,你耐心等着我!待我明日入宫面奏德妃,定亲自接你出廷尉。”
明日?
仍记忆犹新,某段时间里我等待了太多次‘明日’,盼望了太多次旭日东升… 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应允,我无声笑了,“嗯。”
与其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与贺兰芮之远走高飞,不如一个人默默地把这条通往廷尉司的路途走完。 他有他的家族大义,我有我放不下的恨怨纠缠,若今生有幸再续良缘,人生何处不相逢?不相守?
以往渡过的时间,真的只是镜中水月么?我默默叹息。
如果,我不曾遇见拓跋信陵,不曾卖身为奴进入威武将军府,仅仅以街巷最不起眼的小乞丐身份与你相遇…
拓跋信陵?
沉浸于爱情得失的惆怅心绪,倏然消散。似意识到危险,错愕如我,当即顿下脚步—— 方才,与我相撞的轿夫,为何相貌有几分眼熟?似乎、似乎是韶王的贴身侍从,郭焱?!
惊讶亦是惊惧,我慌忙转过身,回眸,“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