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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方磊非常沉着地把蓝西装也脱了下来,交给林思聪说:生日快乐。
林思聪非常不客气地接下衣服,无奈衣服大小尺寸相差太多,生气穿不下的同时,还不忘非常哥们地拍拍方磊的肩说道:谢谢啦。
这下两人都满足了。方磊对柯南这身打扮颇有异议,只不过没有个由头脱下来,林思聪呢,刚好是个柯南迷,书包、钱包、手表都是柯南的周边产品。两人各取所需,相安无事。更让我意外的是,林思聪观赏了方磊的贺卡好半天,眼神之中有几分我捏着人民币端详的深情,颇有俞伯牙和钟子期的相知之情。
林思聪的生日在上午的柯南秀、下午的动漫城、晚上的生日蛋糕中飞快度过。在这一天中,我非常感激方磊超乎年纪的沉着冷静地配合林思聪的鬼灵精怪,也非常感激林林时不时地在林大人面前称赞一些不必要的话语,同时透露和出卖一些不必要的细节,让我后悔得差点想把自己脑袋塞在马桶里冲走了事。
比如她晾着一条大白腿说:我们家妖子别看现在她胆子肥得不得了,她也就是嘴巴上嚣张点,实际上她胆子可小了。以前期末考试,我都帮她做好小抄索引了,她也没抄半个字。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这说明我们家妖子既正直又老实。婚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正是正直、诚实。这样百年不遇的黄金待嫁女人让林总你捡了个便宜,真是走过路过,一点都没有错过啊。
拜托,那是因为她写的地址索引字迹实在太潦草,我实在没法迅速的辨别出相关的章节小抄是在我的左袜还是右边胸罩里。
比如她又说:妖子这人特别好养活,以前在读高中寄宿学校的时候,丢了钱包的那个星期,每天吃一包泡面,回家那天早上,吃了两笼小笼包,三个蛋葱饼,四碗豆花,吃到扶墙出门后,第二天就恢复血色了。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像这样的女人简直是打着十万盏灯笼也找不到啊。不得不说林总挑女人的眼光只逊于我家那位大帅哥了。
我想着林林干翻译实在是太可惜了,国家怎么不组建个瞎侃胡扯中心把她招安了去呢,不然浪费了这一好口条啊!
而林大人不愧为是个交际高手,认真听取了林林这种支摊跑江湖的演说报告,在此过程中,不断报以热忱的微笑,甚至在餐厅点餐时还不忘给唾沫四溅、口若悬河一小时以上的我的媒婆兼金牌经纪人满满一杯矿泉水。
最后林大人听完她堪比国家政府XX大会议的冗长演说,摸了摸我的头说:妖儿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我有妖儿这样的女朋友,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然后林林侧目看着林大人,遁到洗手间偷偷给我发短信说:那个林总修炼得刀枪不入,这种人最痴情也最滥情,最真心也最虚伪,总之可以走两个极端,并可以轻易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碾碎我时连个尸体都不会留下。一句话:灰飞烟灭。
她说:妖子,这回你赌了个大的唉。
临别之际,林林又偷偷地跟我说一句:以我三年多为人妻为人母的经验,林大人不是个简单的人。
林林平时是个粗线条,但在对待我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更多是类似于嫁闺女般谨慎和苛刻的心态。她说闺女和闺蜜本来就差一个字,所以在婚姻大事上,她替我再认真再斟酌也是可以理解而且是必须的。
之后的某一天,她认真斟酌后告诉我的一些事情,伴随着北京几十年罕见的一场大雪袭击了我。在2010年的第一场雪里,我感到刺骨得冰凉。
真相
新年一大早,我懒洋洋地醒来。枕边的林大人已经起床。窗帘外的天空是一片灰蒙色,像是90年代初老家工厂又粗又厚的烟囱里冒出的滚滚青烟一样弥漫着一股压抑颓废的味道。
我懒散地躺在床上,听见林思聪正迷迷糊糊地在和林大人撒娇。从门缝里看出去,林大人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正默默地帮林思聪套上同样黑得夺目的外套。林思聪嘟囔了几句,林大人便不管不顾地牵着他的手出了门,还没来得及让我从床上卷个衣服出去打个招呼。
林大人做我的领导做习惯了。我做林大人的秘书也做习惯了。一般来说,领导人做事情可以由秘书提醒,而自己想做点事情却无需向秘书报备。林大人大小事情纷繁,各种应酬减半基础上也够他奔命,所以我在做女朋友的同时,也自愿继续做一个称职的秘书——不该问的不问,该问的仍然不问。林大人这次和林思聪单独行动,我并不会和其她女子一样有些狐疑。我不是一个疑心重的女人,最多就是想象力丰富了些。因为他们关上门的刹那,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是他们背着我干嘛去了,而是想到他们不去拍黑客帝国实在可惜了。
我恢复成以前宅女的生活。上半天的论坛,和别人围观一下人间百态,除了抢“沙发”“板凳”以外,还做了一些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比如网购、比如打连连看、比如煲电话粥什么的。
以前没有男朋友的时候,不觉得一个人的时间难捱。因为我是个有时间观念、爱惜金钱的人,秉承的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理念。曾经一天24小时都拿来睡觉我都嫌时间远远不够,恨不得一天有28个小时够我支配,这样我能富余出4个小时沉迷于网络。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男朋友之后,尤其是有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之后,金钱就可以挥霍了,寸金难的光阴也显得多余了。我不停地看表,不停地看着窗外变幻莫测的乌云一会儿变成一陀狗便便,一会儿变成一坨牛便便,时间还是过得如同一长串的慢镜头,无聊得厉害。
做无可做的时候,我准备做点爱心饭团,给林家父子创造些惊喜。虽然目前为止我人生中最熟练的厨艺是泡方便面,但爱心饭团作为极具非剩女特色的食品,广受我公司女同事的欢迎。在一介剩女的热情邀约下,我曾成功做出一个心形最后演变成方形的便当,款式简单大方,色泽红绿杂糅,简直是送给儿子女儿类等下一辈的不二备餐,被我等同行屡笑不止,声称我直接跳过给男友□心饭团的机会,直接晋级到人母级别。我想这位同行虽不懂天文地理,看日月星象,但这么早就能预计我摆脱剩女行列之日,便是免费得个儿子之时,不去天桥算命真是荒废天赋了。
我继续发挥我的想象力,不到两个小时,一个瘦小版喜羊羊造型的饭团就出炉了。我兴致冲冲地将饭团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展望了一下林思聪一回来惊喜若狂,连呼妈妈万岁同时母子相拥的美好前景,不由地咧嘴弯笑起来。
没等我笑得够本,林林一个夺命连环CALL将我惊醒。她鲜有严肃地让我去趟星巴克。如果林林要和我聊天,不是去经济实惠的街边小吃“苏大妈私房菜”,而是到星巴克这样安静小资的地方烧一点小钱,那么这番话必然有深层的含义,至少她不会和我谈有的没的了,起码这是个重型八卦。
我走到星巴克,发现离林大人家最少半小时车程的林林戴着墨镜,早坐在了咖啡厅的玻璃窗下。今天外面阴沉灰暗,林林戴着墨镜看着窗外的样子,不禁让人怀疑她不是个瞎子,就是一位故意追求曝光率的二线明星。
我疾步走到她前面。
林林快速摘下眼镜,打量了我一眼,直接切入主题说道:妖子,林总的照片被方予可看见了。
我心里一个咯噔,好家伙,不是照片引发家庭内乱了吧。
我磨刀霍霍地说:活该,谁让你婚后还把罪恶之后伸向有妇之夫的?你说你平时没事偷偷菜就行了,还学着别人偷人啊。方予可看见你手机里有别人的照片当然生气了。尤其是那张林总的朦胧照,你让方予可这样的21世纪最后一枚好男人情何以堪啊。他那是绝地反击,肃清败类,重振夫纲。你领会夫君的意思,立刻写个检讨书吧,感情一定要真诚,篇幅一定要充足。做姐妹的,一定帮你润色一下,咱不求写流传千古的旷世奇文,但求质朴归真,平易近人,让方予可下不了狠心啊。
林林咬牙切齿地说:方予可没生气。
我傻笑道:那难道方予可还自卑自己没有林总的好身材是吗?
林林重新戴上她的名牌墨镜,望向窗外很久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说:不是我出事了,是你这边出问题了。妖子,你先告诉我,你现在对那个林总的感情有多深?
我估计林林即将说的话对林大人不利,但是感情有多深这个东西怎么描述呢?不能拿尺丈量,不能拿称测重,我只知道我暗恋他时受到的良心和道德的谴责,在听说他单身时的欣喜若狂,在得知他有喜欢的人时的肝肠寸断,还有在他表白时的欣喜若狂。如果我这半年来的情绪都因为他起,因为他落,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已经覆水难收了?
我对林林说: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林林深呼吸后:是这样的,你那张所谓好身材的照片早被我删了。我手机里留着这样的照片看着也不正常,怎么可能还随时留着,专门等着制造我家的戏剧冲突呢。但是你和林总聚会的合照还留在我手机里了,正好被方予可看见。我就隆重介绍了一下你们家那位,顺便还介绍了一下他的公司、你和他的关系什么的。
林林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看不见她墨镜背后的眼睛,但我仍然能判断出她紧张的表情,是因为这样的停顿在颓废的音乐声中很不合时宜,显然是为下文做铺垫作用的。
在这片空白的停顿中,我脑子中想了无数有关于林大人的风言风语。我很壮烈地在心里发狠,即便林林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话我也不能全当真。爱情本来就该信任。我和林大人在一起不容易,不能轻易就产生怀疑。
林林接着说道:方予可在读大一的时候就和林总有一面之缘了。当时林总还没有做到现在这样的位置,只是在和方家交情不错的茹姓私营企业做一个策划经理职位。那个私营企业的掌上明珠茹庭是方予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朋友,总喜欢和方予可分享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瞪着眼睛看着她,看她怎么习惯性地跑题。茹庭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乃是一富家千金,曾是林林之前的强劲情敌。方予可最后没有选择门当户对的她,而是选择家境一般的林林,而且在婚后为了照顾林林,很少再提及这些往事了。这次为了林大人,更是为了作为林林首席闺蜜的我,往事重提,想必让林林醋意大发。而林林吃醋往往不会当场表现出来,会在之后的生活中间歇性发作,我想方予可接下来的日子会比较痛苦。
林林说:这里的其中一个秘密是有关于林总的。听说他曾经结过婚。当然这不是个秘密,要没结过婚,还有个孩子,这才像是有秘密的表现。但是林总结婚不到一年,他的新婚妻子就跳楼自杀了。这个事情当时在他所在的分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算个秘密。这个事情最隐秘的还在后面呢。可是再隐秘的事情也能被茹庭调查出来,所以说,茹庭比当时过来调查死因的警察还要称职。想当年送她冲锋枪当礼物真是送错了,早知如此,给她送个仿真警棍她才高兴呢。
我的反射弧无比的长,加上林林的叙事方法非常地随意,里面又加入茹庭这个龙套,我有一度恍惚,觉得我听的大概是一个电视剧的大纲,和我没有多少关系。
林林喝了口摩卡说:茹庭调查出来,林总当时候被分公司的总经理叫去应酬,酒后误事,不小心和老总的女儿上了床。你想哪有老总对外应酬的时候把女儿叫上的道理?这明明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生米煮熟饭的戏码。而且这个戏码在关键时刻老天爷都不忘过一下戏瘾,上了一次床,老总的闺女就中奖了。两人奉子成婚之后,林总在几年内平步青云,屡受重用,接下不少重型项目。刚好那时茹庭的爸爸作为大boss做公司整合,把原来那个分公司的老总弄提前退休,让林总走马上任接他衣钵了。那个退休的老总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也算是茹家的家族企业,他和茹家没有直接的亲属关系,迟早也是要干满退休的,在退休前能把位置传给自己家的女婿也算是好事一桩了。没想到他退休后不到半年,自己家的女儿就跳楼自杀了。女儿生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白发送黑发的退休老总百思不得其解,跑去问女婿。女婿却无动于衷,说当时结婚是因为一夜情的责任,他们两个人的婚姻无关爱情,是一个错误的开始,才导致了错误的结果,最后那位老总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直骂他是个狼心狗肺,利用他女儿骗取权势的烂人。没过两年,他翘辫子,与他闺女黄泉相见去了。所以了解此事的一些内行人士都认为林总是个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的人,而且他一拆就拆妻子这样大的桥,足见他的毒辣。
叙述完故事后,林林问我:今天林总跟你说他干嘛去了吗?
我摇摇头,脑子里却是一片轰鸣。
林林叹了口气说道:果然没跟你说。有关于林总的历史,方予可早在林思聪生日那天晚上就告诉我了。本来犹豫着要不要和你说一声,但今天我去参加方予可家里一个亲戚的葬礼,你猜我在墓地那边碰见了谁?林总和林思聪两人。他肯定是去给他前妻扫墓去的。你想新年第一天做的事情不是和你去居然是扫墓,现在你们关系也确定下来了,为什么不跟你同去呢?即便不和你同去,也可以跟你说一下啊。我当时直觉不对,直接从葬礼那里杀到你这儿了。
我看看林林全黑的造型,再配上那副墨镜,果然除了瞎子和二线明星的可能性以外,也可以参演黑客帝国的拍摄了。
窗外仍是肃杀的风景。微黄的日头艰难地透过厚厚的云层撒了点暖光,却不足以温暖人行道上脚步匆匆的过客。我趴在窗边好一会儿,把刚才林林说的故事整理了一遍,觉得匪夷所思得像是一段民国往事。我活到27岁,阅了这么多的小说,看了这么多的电视剧,仍然觉得自杀之类的事情离我遥远得像是宇宙那边的事情。周围的人幸福安康,甚至有一部分群体正在想法设法地延长自己的生命,怎么还会有人自寻短见?而这短短的一个月间,我陆续听见王轩逸母亲的自杀,林大人前妻的自杀。而死者已矣,我无法了解所有的真相。我和林大人成为男女朋友以来,一直避免着谈及他的妻子。我以为他曾经深深爱过他的妻子,而这段爱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爱他,便能接受那个有着美好爱情回忆的他。我觉得我是豁达的,不像是那些追求百分之百纯感情追求完美的女人。毕竟林大人到这个年纪,没有历史才是怪异的现象。现在看来,我的眼光过于狭隘,这段前史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感情史,更多的像是一个男人如何利用女人的成功上位史。
我以为我是个灰姑娘,求得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如意郎君,犹如一部麻雀变凤凰的偶像剧,让所有女性都艳羡;我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一个历史正剧,说的是一个男人的奋斗史,表达的主题便是抓取一切机会,就可成功上位。上位了之后,金钱权力甚至曾经说的金钱收买不了的爱情也能悉数入套。
我想给林大人争辩几句,却发现我对林大人的了解如此之少。我只能在那些细枝末节里还原或者审核这段往事。这些细枝末节我以为早就该沉没在记忆的宏海里,但在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里翻腾得厉害。我记起了他第一天到我家看那个真情节目时说的“如果聪聪离家出走,得有人负责找到他”。现在想来,没有一个男人会对着一个讲述夫妻关系的节目引发自己儿子离家出走的想法,何况林思聪这么乖巧听话。可是那时候林大人的表情是忧虑的,彷佛这样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人生旅途中注定会发生一样。如果林林说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能比我听到这个故事更加绝望的只能是林思聪。爱自己的爸爸原来是利用自己成就了事业,却逼死了自己的妈妈。除了离家出走,还能做什么?还有林大人母亲的那句“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新的开始,挺好。”我一直觉得莫名其妙,现在再回头想,却又是母亲大人式的铮铮良言。林大人从来不愿在公司提及他结婚的事情,也从来不说其有关于林夫人的一切。即便我在工作行程中问起林夫人,他也是逃避着话题。
林林坐在我对面,不知何时,墨镜已经又被摘了下来,清澈的眼神里有些担忧:妖子,你想那位林总和前妻是一夜情,他和你也是一夜情开始的。你想想,你们是不是要继续下去?
我逼自己苦笑了会儿,说道: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如果一夜情是设计好的,那最多也是他实现爱情的手段之一。至少为了我是以崇高的爱情,为了她只是获取肮脏的金钱。这么比较,我比他前妻幸福多了。
林林跑过来和我挤在一条沙发上,抱着我的肩说道:妖子,你不要这么置身事外好不好?你这样的反应很不正常啊。你要么跑去问问那位林总是不是真的,要么说我多管闲事,你总得有个情绪吧。我早就想好了,我对你说了这些,也许你小半年内不会理我了。我有心理准备的。
我淡定地看着她说:我为什么要不理你呢?你只是看不下去,我被蒙在鼓里一副幸福小女人的蠢样子而已。如果方予可在外面干了什么缺德事情,我也会第一个告诉你的。我现在只能暂时置身事外,我怕我一激动就不管不顾地在他儿子面前求个结果,到时候失心疯的不是我,而是林思聪。林林,人家都说后妈难为,我也不是个能和孩子和谐相处的人,可我和林思聪两个人太有母子缘分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可人的孩子被大人一堆烂俗的事情撕毁了?如果我不置身事外,我都要猜想林大人是不是因为要弥补林思聪缺乏的母爱,才和我做男女朋友,这样连爱情这样的理由都没有了。你说那我不是要学他的前妻去跳楼自杀?以前小时候,我们都说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但是又有谁去想过王子是不是个坏人?王位是不是合法的?权位下流淌着多少鲜血?呵呵。我们张家政治过硬,爱情这样的调剂品可以没有,但是人心必然要光明磊落。即便现在官场职场上都是勾心斗角,战火纷飞的,但赌上自己家庭,堵上别人家庭乃至性命的人我实在陪不起。林林,你放心吧。我会朝着乐观的方向想,想着林大人也许是冤枉的。我知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危害。我必须置身事外地去思考问题。思考完了,我会给自己一个交待。
第二个真相
从星巴克到林大人的住所有十分钟的打车距离,我徒步走在路上。刚才躲在层层积雨云后的太阳终于现身,阳光普照大地。四环线上车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元旦促销的牌子铺天盖地,偶尔有几个商家还请个主持人在门口支个音响讲一些热场喧腾的话。可惜热了半天,没招来几个顾客,把自己倒是热出一身汗来。我作为他的唯一听众,站在他的对面,听着震耳欲聋的舞曲,再听他扯着嗓子无耻地说道“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就这样走一段停一段,沿路欣赏吴彦祖性感的护肤品广告,也欣赏护肤品广告架上粘贴着的治疗性病的长方纸条。一身薄汗,一身疲惫。
走到林家门口,我累得已经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坐地上了事。
一开门,林思聪就扑过来,大声说道:妖子妈妈,你做的喜羊羊饭团我看见了。虽然丑了点,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啦。
哦,对,两个小时前,我还在扮演一个秘书型的女朋友,专门给无常消失的老板型男朋友创造惊喜,搞好后勤,和谐家庭的。
林大人已经换了一套浅色的家居服,眯着眼睛看着林思聪抱着我的大腿:去哪里了?一张脸都脏兮兮的了。
说完他想摸了摸我的脸。
我不经意地避开,问:你们大清早干嘛去了?
林大人的手晾在空中,讪讪地放下手来说:出去走走罢了。
说谎,是信任破裂的开始。
我看着林思聪欢喜地拿出饭团,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咬着走进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我对林大人说:今天外面天气阴晴不定的,多注意身体。出去的时候多穿点衣服。聪聪这么小,妈妈就不在了,我们要多上点心。
林大人笑了笑,露出浅浅的法令纹:有你这个妖子妈妈,我以后就不用费心了。你们两个感情这么深,快要超过我这个当爸爸和当老公的了,我嫉妒着呢。
要按平时,这样的话我当情话来听,说不定心里得美个半天。可是今天这番话我听着却是另外一个味道。
我问:聪聪的妈妈怎么忍心抛下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儿子呢。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啊?
林大人顿了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她有心病,华佗在世也治不了了。
本来我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那些杂乱的历史,陌生的情节,复杂得如同重重的漩涡将我裹紧,把我整个身子拉近了黑洞。然而林子松的这句谎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林林说的那样,跳楼自杀已经不是个秘密,只要我花点心思随便打听一下,我就能得知这个事实。他却把我的信任当成白痴,连在谎言之间参合点真相都不屑于做。我浑身发冷,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匆匆跑到了我自己的家。
好几天不回来,家里所有摆设依然,连尘土都没有积下。幸好没有退租,有个落脚点,就像革命有个根据地一样。
林子松期间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说有些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这几天都不回去了。他坚持让我解释是什么事情,我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你先等等。然后我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
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这天我断了所有联系。如果事情能够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这样,绝对不会。
在那40多平米的小房子里,我怀念起林子松温暖的怀抱,怀念起他身上淡淡的体香,怀念林思聪糯糯的童音,我的泪水恣意地流了下来。
混混噩噩地睡了一个白天,我打开电脑,写下两封email.
Roger,
你好!
本人因为一些私人原因,现申请辞职。望批准。
离职手续择日来办。
张耀华
另一封邮件写了又改,改了又删,打出来的每个字都耗费我一生精力。
子松:
你过往的那段婚姻,是一把巨型枷锁,让我寸步难行。对于你来说,她算什么?聪聪算什么?我算什么?是你人生中的意外还是一出精心安排?
妖儿
发完邮件我换上运动装,去楼下的健身中心练瑜伽。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自己,在那些无聊枯燥的单身岁月里参加过这么一项有助于身心的体育项目,让我在失恋失业的时间里有事情可做。在悠扬的音乐中,我全身地投入,挑战了无数曾经不敢挑战的项目。汗水黏住了我的衣裳,全身的毛细孔都迫不及待地呼吸着氧气。我恣意得想哭。
直到健身房关门时间临近,我才依依不舍地洗澡,换衣服收拾回家。
没想到外面已经下了雪。黑色的夜里,白色的雪花临风飞舞。路旁的树丛上积了一层剔透的雪被子。夜晚行人少,整个世界安详静谧,像是一位穿了白衣的圣洁修女,不容破坏。我一脚一脚地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上次下雪的时候,林大人牵着我的手,在路上狂奔去了电影院,为了我,30多岁的他如同毛头小子一样地和人打架。时间不过须臾,心意却遭风雪。
抖落一身的白雪,背着运动包踱回家里,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门口。这个身影在这半年来经常在我脑海中不由我控制地呈现,无需广告费,无需赞助商,像是午夜各路电视台不停重播的直销广告。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他有着墨黑的眼睛,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配的清澈的眼神,这种眼神应该让无数个女人怦然心动。然而昨天我才知道,这样的清澈背后隐藏着众多复杂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承受不起。
我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开。我不愿面对那些真相。所谓的真相在信任破坏之时,注定将变成一场狡辩,即便那个真相会有多合理。我讨厌摇摆,讨厌以后不断的猜疑,趁我还有些理智,我要继续冷静下去。
我转身走的刹那,却意外地听见了林林的声音。林林从林大人的身影中跑出来,奔到我面前,用一种奔丧的口吻跟我说:妖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你爸爸脑溢血,现在正在住院。你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打了一天的电话也没联系上你。她托人去我家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你手机关机干嘛去了啊?
我一个踉跄,沿着墙壁滑下去。
林子松是怎么把我接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我旁边说:妖儿,坚强一点,先给家里打电话,再想办法。我已经预定好机票了。听天气预报说,明天的雪会更大,开车回去会封路,航班也会受影响。我们争取今天晚上出发,能赶到你家。
我颤抖着拿出手机,开机后立刻给我妈打电话。我妈的声音单薄得像是秋夜里最后一片枯叶。她说:耀华啊,赶紧回家。你爸爸撑不过今晚了。
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水泽。死亡这个话题这几天不停地在我耳边提及,但好歹提及的时候都是过去时,死神倒也不是那么触目惊心,现在不一样,他直逼现场,扼住我的喉咙,让我难以思考。过道里的感应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恍惚中,我彷佛看见手术室里指示灯,闪烁着生命起伏线的仪器,插满各种管道的老人——那是刚正不阿说一不二的我的父亲,是一棍棒下来让我躺床上两天的父亲,是逼我从小看《毛泽东选集》的父亲。六年前,为了躲开他,我一口气报了离家万里的学校,两年前我一鼓作气继续北上,到了离家几千公里的北京。这两年,我只回家一次。当时父亲背脊有些佝偻,额上的抬头纹像是被利器一刀一刀刻上去,但他说话的时候依然是一板一眼。我们平静不过一天,第二天就斗上了嘴,第三天他就开始挥他手里的拐杖。我一气之下,打包回了北京。
我抹了一下脸,深呼吸了一声说:妈,你让我爸坚持住。我今晚到家。你跟他说,这次我回去什么都听他的,我再也不来北京了,我以后一定陪在他身边,只要他活下去。
挂了电话,我对林子松说:你带我去机场。回去后我把机票钱打给你。
林子松搂着我的手加重了力道,却没有回任何话,说道:我们走吧。
雪花在车灯前乱舞。刚才这些可爱的精灵现在看来却像是邪恶的幽灵。林子松开得飞快,闯了好几个红灯,终于赶在离飞机登机结束时间的最后十分钟到了机场。
跑到飞机登机口,我狠了狠心,对拿着两张登机牌的林子松说:你不要去了。我妈会误会。
林子松眼里有受伤。刚才的一路狂奔,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色有些红润,在白色衬衫的映衬下,像一个少年般的血气方刚。
他说:妖儿,我跟你回去。你这样走,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说:Roger,谢谢你今天晚上做的一切。你见过林林了,应该知道我了解到了一些你从来不曾跟我说过的往事。目前来说,我需要时间去沉淀和消化。有可能沉淀不下去,消化不了,所以你千万不要等我了。
我拨开林子松的手,大步走到机舱里。飞机飞往的方向,有我顽固的老父在等我。
老家的天气即便在晚上,也是温暖湿润。三个小时后,我在暖风中打车到人民医院。
死神比我先行一步,我那被我忤逆了近30年的老父终于狠下了心肠。他在我冲入医院的前一秒停止了呼吸。我进去的时候,白布还没来得及盖上他的脸,看去像是一个安然入睡的老年人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我满脸泪水的母亲抱着我,我几乎不能把死人这么残忍的称号放在他身上。他的身体还热乎着,他的手还有温度,彷佛他随时都能抓起身边的硬物砸到我身上。然而他就这样走了,走之前都没有看我一眼。
没想到再见面时,却是天人相隔,永不得见。
丧礼结束后,林林打来电话。那时南方的天气像是初夏班的湿暖。墓地边的树林张牙舞爪地伸展着枝桠。阳光透过枝桠点点地洒落下来,在我黑色的棉衣上画出大小不一的光斑。我躺在一把木质躺椅上,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看空气中的水珠子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五彩的光。
林林说北京暴雪,所有航班取消,赶不过来参加。我说没关系,老人家知道你的心意就好。我托她帮我把北京房子里的东西廉价转卖退租了。
电话那头林林的声音低低的:妖子你再想想吧。其他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有松鼠在树林里跳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坐起来,捡了地上一个松子说道:我陪我妈散散心。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那边租着也费钱,你帮我退了吧。
林林在那边沉默了几秒,说:他来找过我,问了我你家的具体住址。他说你以前在公司留的地址不详细。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所以跟他说,你过几天就回来,让他再等一下就好了。你们还是坐下来聊一聊吧。也许事情会有转机呢。
我说:林林,如果我知道他对我说过谎,他解释的内容再真实,我也会怀疑。疑神疑鬼地过日子,只能让两人过得举步维艰。我害怕他跟我解释完了之后,我说服自己相信,事后我不停地去翻这个疮疤,这样我会很累,他也会累。我是个婚姻完美主义者,容不得半点沙子。
头七过去,我妈这个无神论者说要去拜拜佛,我陪我妈去了一趟普陀山。我想现在冬天不是旅游旺季,普陀山香客和观光客不会很多,去了刚好散散心,我立刻答应前往。
我妈在我的陪伴下,变得平和很多。山上云雾缭绕,树木参天。我们踩在松软快要化泥的枯叶上,冷风嗖嗖地吹来,刺骨得让人发疼,我们还是默契地放弃了代步车,就这样走了一下午。
下山的时候,我妈说:耀华,妈妈在这里陪爸爸,看看家里养的两只狗就好了。你喜欢北京的话,就留在那里吧。不高兴的时候再回来。
我说:我现在不高兴了,所以回来了。
在回来的火车上,我帮我妈去餐厅买饭,竟然碰见了大学同学赵飞。他是简尔继王轩逸之后的第二任男朋友,也是王轩逸他们球队的前锋。不过现在这小子发福得像个圆滚滚的足球,估计踢不了前锋,只能做吉祥物了。
他倒是一眼认出了我,一阳指点了我半天:妖子啊妖子,多年不见多年不见。
我冲他点了点头。我和大学同学相处时总会有些尴尬。
赵飞指了指在旁边挑菜的女人说:那是我老婆。嘿嘿,过年办事,记得来喝喜酒啊。
我说:好啊,那先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
赵飞憨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了,预产期6月份,再早生也生不了了。听轩逸说他找着你了,说你们还一起工作了。唉,这小子也算修了正果了。没找到你前,天天打电话跟我倒苦水,跟个话痨似的,现在一跟你在一起之后,电话都没打一个。当然我有了老婆,也不能天天陪他打电话了,整得跟同性恋似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我对同性恋没有意见啊。我就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罢了。
赵飞的皮肤比较白,知道自己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脸迅速地变红。
我笑了笑,说道:没事。我也不是同性恋。你不用在意。
赵飞立刻接过话说道: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同性恋了。咱学校那拨人比较能整出点事情来。大二大三传得也挺邪行,我们都相信了,惹得轩逸那小子踢球踢得贼黑贼很,跟不要命似的。你路过球场时,这小子才识相一点。幸亏你当时给他写了封情书,不然这小子混成什么样我们都不知道呢。你们也是好事多磨,眼见着你们要在一起,就来个车祸。截肢前死活不让我们跟你说,自己漂洋过海地治好了,才回来找你。找着你了还不敢有表示,二十五六的人了,跟个初中生似的,只会跟踪。怕自己是个残疾,拖累你,在你前面绕来绕去也没整出个一二三四来。我给他做了无数次的思想工作,这家伙好不容易答应跟你说搭说搭,白话了半天,到眼前就要表白了还给我来个电话咨询咨询。你看你跟他在一起了吧,他就把我这兄弟踢在一边,也不来个电话了。这个见色忘友的人,下回见面我可不管他这脚能不能让他喝酒,先灌他一壶再说。
我这半年来听的故事多得快要装不下,一个比一个惊悚,一个比一个让人窒息。再这么下去,我真想给自己找一根麻绳两杯毒酒三把菜刀死了了事。
我说:赵飞,你开什么玩笑?轩逸活蹦乱跳的好着呢,谁跟你说截肢了?
赵飞一听自己的话遭怀疑,立刻辩解道:他截的是小腿,装的德国奥托博克假肢。每天都要练习好几个小时走路。如果恢复得好的还能打篮球呢。这小子脾气倔,每天不管怎么样都要走一走,风雨无阻的,现在走路看不太出来而已。
我傻傻地看着他,脑子里是嗡嗡的轰鸣声。
赵飞缓过神来问:你不知道的吗?他不是说表白的时候告诉你的吗?
我听见我苍白的声音慢慢响起,被火车隆隆的呼啸声吞没。
赵飞狐疑地看着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等呼啸声过去,周围的空气凝结成霜。我颤着声音说:他告诉我了。发生车祸的时间就在毕业舞会的晚上,是吧?
赵飞嘀咕着说:他还跟我说,以后大家都得瞒着你这出事时间呢。他说你这人什么事情都爱往自己身上揽,怕那天晚上的事情让你有愧疚感,死活警告我们不能对你说。出事后不让我们说,他回国后还是不让我们说。这小子心眼真多,我见着你的机会多有限啊,谁没事跟你说那天你等错门,他去找你那点破事啊。不过妖子说实话,那时我对你挺有意见的。他跑去找你,在你眼皮底下发生的车祸,你看不见总能听见吧?现在你们两个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才在一起了,我们这帮兄弟也不说什么了。
火车里有些晃荡,我站不住脚,扶在一张桌子上问:关于车祸,你跟我说的详细些。
赵飞嚷着嗓子说:妖子,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啊。医生说他这小腿截得很冤枉,只要那个肇事者不逃逸,直接送到医院还不至于到截肢这个程度。肇事者我们指望不上,但妖子你好歹也是为简尔打过一架的热心肠人物,怎么就没有帮帮忙呢?那天他找了很久没找着你,还跟我们打了电话,让我们帮着找找,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记得他跟我打着打着就说:找着了,看见你了。没想到挂了电话之后却是车祸啊。他到医院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让我们告诉你。你想当初他一个踢球的前锋,腿没有了,谁受的了啊。这小子没掉一滴泪就出国治疗。我们看不下去,拿来他留在国内的手机给你打电话,你呢,一句“滚”就挂了机。我们当时气得不行,要不是轩逸跟托孤一样把你托给我们,要不是你是个女的,我们真想找你出来单挑。
听完最后一句话,我的眼泪终于流成了不要钱的自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