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盯着他问:什么?
王轩逸低着头,说出来的话听着有些苦涩:我曾经以为,对我来说,大学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也是我最难忘、最受伤、最委屈的。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不是。人生中最难忘的是绝望的等待。Roger你等过人吗?就是等得难受,不等更难受的那种心情。想着到今天为止再也不等了,可是第二天,又发现除了等,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那就等吧,跟白捡了个便宜一样又继续等到第三天。这么一天天等下去,什么也没变,什么也没变。每天照常想她醒来的时候在干什么,睡着了的时候做了个什么样的梦,等得都成了一个习惯。等到这个人近在咫尺了,伸手可及了,我却胆怯了,装作不认识她,装作一切风平浪静,装作慢慢靠近,最后却在她哭的时候,连抱她一下都没有勇气了。你说还有比这样的事情更让人委屈和难忘的吗?
王轩逸说的话也很好听,和韩剧里那些帅气痴情的男主角说的话一样,我想要是里面再加上比如“让我像傻瓜一样的等待着她”、“看见了她,我的心就出了故障”,那王轩逸就彻底地从腐朽的尔康少爷升级到了时尚的棒子欧巴。我直觉地认为这段话里的那个“她”可能是我,至少我刚好哭了一场,其它的虽然不符合条件,但是因为那些大多属于王轩逸的心理活动,也没法用排除法确定。可我人生中连5块钱的发票都没有中过,而被一个年轻有为、潇洒多金、21世纪最后一个80后美男子喜欢的几率比发票中奖的概率要低得多,我就坦然地掐灭了我心中的那束火苗。
林大人看了看王轩逸说:每个人都会有难忘的过去。不选择说出来,是因为即便说出来也不能解决问题。既然你愿意说出来了,那想必你已经打算接下去怎么做了。
王轩逸合上打开的文案,站起身来跟林大人说:Roger,妖子的文案,我替下面的人说通过了。我觉得她说得很好。有关不愿放手的过去和现在,我也希望能通通剪断,虽然事实上,很多时候剪不断理还乱。
顿了顿后他又说:记得轻功宴上一定要叫我一起参加。我一生错过的事情很多,不想再错过值得妖子高兴的场合了。
林大人凝眉道:谢谢王总抬爱,我替妖子多谢你。
王轩逸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必,我亏欠她的事情更多。我过会儿有约,不能和你们一块儿聊天了,先走一步。
王轩逸回头望了望我的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门刚合上,林大人凉凉的声音就在客厅中响起:出来吧。你哭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别怕难为情了。
我讪讪地出来,尴尬地坐在林大人的对面,习惯了工作中郑重地你来我往、私下里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忽然这么真实地面对还真让人难以适应。本来我对林大人的感觉是时浓时淡的涓涓细流,林大人的一番话,彻底攻占了我的心房,把以前每天累积的一点点喜欢凑成了大大的爱,这么多小小的溪流最终汇聚成了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任是有再大的岩石再高的堤坝,也阻挡不了它的方向。
这条江河的终点近在咫尺。此刻的林大人像雄浑而又沉静的大海,带着潮潮的咸咸的海风掠过我的脸庞,让我忘了城市的喧嚣、人生的曲折。
有多爱他,我就有多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扭头看向窗外。云裳雾衣逐渐褪去,刚才朦胧得不可方物的风景逐渐在阳光下现出原形——只不过是一幢幢灰色的公寓楼,统一的设计统一的布局,离开升腾的晨雾,显得单调无聊。感情是不是也是这么个道理,没有说出来的爱,没有看清楚的爱才是最美的。如果我说了我爱你,林大人绝不会再说一次那样好听的话,所有的暧昧和幻想都在阳光下曝晒和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我感叹海市蜃楼的虚幻。
林大人见我难得的安静,也随我的视线看向了窗外。此刻阳光在薄薄的云层里零零碎碎地漏下来,虽然没有霞光万丈,却金光闪闪地将对面的玻璃照了个通透,还有几扇发出熠熠的光,刺痛人的眼睛。
他修长的手指点在玻璃窗上说:妖子你看,今天是不是阳光特别灿烂,视线特别开阔,空气特别清新?因为昨天晚上的一场雨,削薄了云彩,洗去了各种污秽杂质,才得以让太阳这么光芒万丈。人也是这样,没有之前的痛苦和委屈,怎么会让以后的生活更加令人珍惜。靠剪刀是剪不断你不愿放手的事情的。不愿放手是因为你还有留恋,还有芥蒂。只有解决它,直视它,你才能继续前行。
我假装看着窗外的阳光,视线却落在林大人漂亮的手指上。30多岁男人的手原来是长这样子的。上次拉着我狂奔在中关村滑溜的雪地上的手是长这样子的。有着圆润的指甲盖,有着突突的指关节,有着淡淡的青筋,有着白皙的皮肤,还有着暖暖的掌心。
我浅笑了一下,朝着林大人说:Roger我很高兴你那么关心我。身为一个老板,能体恤到一个普通职员到这个程度,我已经感激涕零。这大半年来,我一个人宅在家里无聊时就想着,我为什么要孤独地坚持在大城市里?我既没有成就一番事业,也没有找到半个有情郎,年纪也是一大把,也是差不多卷卷铺盖奔回老家了。可是我还是想待在这里。因为……因为在雨后能有人和我一起看阳光,有人能告诉我“直视它,我才能继续前行”,所以,我想继续待在这里,等到有人携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直视所有的问题,然后我们继续一起前行。
事后我回想起来,这天的这个瞬间如同一张光线良好、视角绝佳的单反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绚丽斑斓的雨后阳光,纯粹又热烈;照片的正面是两个歪着脖子看窗外的红男绿女,像是一对修道的俗人,等待着神谕的指引,寻找通往天国的路径,超渡凡间一切的原罪和苦难。
奔跑
可惜这对修道的俗人立刻被俗事缠身,林大人的手机响起来。短暂的音乐声后,林大人蹙着眉头接起了电话,越说眉头就皱得更紧。
从林大人零星说的几句话里,我大概知道,林思聪发了低烧,对方正在和他商量,去医院还是继续留在家里。
现在处于甲流高峰期,一说到发烧,大家都是谈虎色变的表情,更何况是儿童发烧,简直就是甲流的代名词。政府出台的宣传手册和民间流传对付甲流的应急办法大相径庭;政府部门呼吁大家发烧先就医,民间流传先吃药再去医院,省得在医院不是甲流也被传染成甲流。我相信政府言论,更相信人民群众的智慧,于是,林大人刚挂电话,我就抓着他的手说:你先别着急送聪聪去医院。先吃药,吃那个连花清瘟胶囊,吃了不管用再去医院。现在医院里,每天进进出出多少人,这些人不是甲流患者,就是和甲流患者有紧密接触的人,本来孩子抵抗力就弱,万一不是甲流,再被染成甲流,你不是要含恨而死了?
林大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你用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难怪最近聪聪说成语说得颠三倒四的,原来罪魁祸首是你啊。
我心想林大人说一句话能用三个成语,远远高于我的造诣,可惜屈才做了个爸爸,埋没了做家庭教师的天分。我挠了挠头说:这个理论和实践总是要脱节的。其实我对他的成长功不可没,至少他现在对学习成语有兴趣了不是?你不要揠苗助长了,小孩子嘛,循序渐进比较好……
说完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一句话也能说三个成语,可惜屈才做了个家庭教师,埋没了做妈妈的天分。
林大人笑道:说你一句,你还有十句话等着反驳我呢。难怪这小子最近几天老嚷着要来见你。要不是我跟他说,最近妖子阿姨忙得很,恐怕他直接过来找你来了。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法参透出他思考的点子来,所以只好假装若有所思地看回去。
林大人说道:你倒挺有孩子缘的。我的儿子一般人还搞不定,我都怕他太早熟,迟早有一天会干出点让我刮目相看的事情来。
林大人要是有幸知道方磊见着我眼里就包一大包眼泪的事情后,就不会轻易下此结论了。而且通过刚才林大人的一句话,我想到林思聪说成语说得颠三倒四也不是他个人学习能力的问题,这明明就是遗传基因的作用。林大人,你好歹也是从清华毕业出来的,这句话再怎么说也该说成“我都怕他太早熟,迟早有一天会干出点让我后悔莫及的事情来”啊!
我斟酌了一下,谨慎地说:那个Roger,我知道你出国喝过洋墨水,刮目相看这个成语不是这么用的,比如用个“大跌眼镜”啊,“后悔莫及”啊什么的都会好一些。
林大人立刻打断我说:我儿子怎么会让我做后悔莫及的事情呢?要做也是做让我刮目相看的事。
我:……
林大人说:这小子看到你就精神了。走吧,一块儿去看看吧。
我隐隐觉得这句话的上下语境有哪里不对,但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又想着好久没见林思聪,我也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想念他,去见见正好。
这一次,林大人的车里放的是神秘花园的轻音乐。音乐很舒缓,节奏很慢,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绿野仙踪里枝桠交错的千年老树,还有千年老树下深浅斑驳的光影,以及不停踏碎光影快蹄奔跑的梅花鹿。想着想着,眼皮在眼窝上趴得舒舒服服,我竟睡得安然。
睡得安然的意思是,我睡死过去,丝毫不知车驶向了何方。直到林大人轻轻摇晃我,我才不情愿地醒来。
大概我睡着的时候,林大人将我的座椅调到了舒适的位置,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条毛毯,盖在我的身上。难怪睡得这么舒服这么居家,口水都流了出来……
下了车,展现在眼前是一片比较老的小区。建筑群不是很高,都是六层老房,被低低的一圈铁栅栏围起来,栅栏上留有小广告粘贴过的胶水痕迹。一些背阴的地方还有一周之前的积雪尚未融化,却已是黑漆马糊的颜色。
深受言情小说的荼毒,以为有钱人或者事业有成的人,房子标配就是别墅,再有钱一些,应该还加一个室内游泳池,跑马场、高尔夫球场,随便一参观就能毫无意外地发现他们的厕所比咱家的房子还大。小说不愧为是作者意淫的产物,王轩逸贵为一个以房地产发家的富二代、亿万财产的主要继承人也凑活住我家对面,那林大人排辈分下来,也就凑活能住上80年代建的老房子了。
原来感受到高房价压力的不仅仅是我等贫民小辈,还有年入几百万的公司总裁,我瞬间平衡了。
林大人走在我前面,给我带路,边走边说:聪聪住在爷爷奶奶这里。老人家不愿意搬家,说是和这里的街坊邻居熟了,适应不了新小区,劝不动就随他们了。老人家开心就好。
我点了点头,但我在林大人后面,想到他看不见我的表情,点完头后我又补充了一句:哦。
言情小说诚不欺我,林大人果然不住这里。
我这一声“哦”之后,终于想到出发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今天来看林思聪,将会看到林思聪的家人,这里面包括林大人的父母还有林夫人。
我瞬间有了遁走的冲动。这种感觉好像是某个云淡风轻的周一早晨,数学老师忽然宣布说“接下去我们突袭考试”一样,心里不停揣测数学老师是不是来生理期或者更年期,让人恼怒生气无措之外,更多的是紧张和绝望。
走了几步,紧张和绝望的情绪终于击败恼怒生气无措,我越走越慢,最后在某个单元户下站下来。
林大人走了老远,觉得不对劲,回过头来看我,又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将我定位后,迅速地迈步过来。
今天我脑子肯定进水了。眼看着林大人一步一步地匀速迈进,我忽然转身开始狂跑起来。我已经好多年没这么干过了。以前小学时代生了两年莫名其妙的病后,我的身体素质也莫名其妙地变得强悍。就像武侠小说里,体弱多病的男主角见着贵人或是无意吃了灵丹妙药一样,内力瞬间增加,生命值瞬间冲到满血一样。之后老爹和我闹脾气,或者我和老爹闹脾气,或者我俩互相闹脾气时,老爹拿着标尺一步一步迈过来,我也是这么满小区跑的,跑着跑着不小心就跑成了全市800米长跑冠军。我想我老爹脾气要是再火爆一些,中气更足一些,肺活量更大一些,再追在我后面跑个一两年,我也许已经摘下全国长跑比赛的桂冠了。
林大人可能没想到我突然这么二百五的举动,但是因为我跑得相当得不遗余力,他也一路追过来。我边跑边回头看林大人穿着一件及膝的大衣不惜形象地在我后面,立刻跑得更加努力。
午后的阳光正晒我身上,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总觉得太阳刺眼得很。回头再看,林大人还在我后面跑。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长跑。一路跑过,旁边的行人也投以好奇的眼神,因为不见追的人说一声“抓小偷”,也只好继续好奇地远目观赏,当免费看一场马拉松,当然我相信即便林大人喊一声“抓小偷”,也不见得有人会加入到马拉松队伍来。
我的体力真是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能气息均匀、面不改色地长跑,我猜林大人就不一定了,怎么说他已经30多岁的人了,耐力和持久力可能已经倒退了。于是我万分同情地转身再看他,忽然发现身后没了林大人的踪影了。
这样,我一下子失去了跑的动力了。
本来,这场跑步也没有什么动力的,只是因为他追,我才跑。至于刚才我为什么要转身跑,可能就像当初我在考试中途,忽然从教室狂奔出去跑到了操场一样。我人生中让我紧张的时刻不多,第一是我老爹的标尺,打下来绝不手软;第二是老娘的泪水,虽然老娘也动用鸡毛掸子,但女人心软,打得鸡毛满天飞,也不痛不痒,权当给外套拍尘土了,但是老娘要是一个失控,洒几滴眼泪下来,我也是紧张得恨不得跑出去,眼不见为净为好;第三是两老的威胁。比如像是考试如果不及格,一个打给我看,一个哭给我看。当年那场数学考试记忆犹新,因为只要再有一次考试不及格,老爹将算总账,把这一学期累计的不及格次数做一次年终汇报演出。当时我一紧张便逃遁了。没想到年近30,我还是这副德行。有人紧张时打嗝,有人紧张时放屁,但绝没有人紧张时会跑步。我果然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本来这一路来的时候是睡过来的,刚才一路狂奔,也没留心一下线路,现在突然停下来,举目望去,都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脸孔,连个标志性的建筑都没有。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这真是一个时刻都不能忘记的哲学问题。
林夫人
这一顿长跑,我饥肠辘辘,开始想念起家里那碗来不及细细品尝的皮蛋瘦肉粥来。不管怎么样,先找个餐馆解决温饱问题吧。
我慢悠悠地走在小区的街道里。小区的房子老,树龄更老。虽是寒冬,街上却是一排排枝繁叶茂的常青树,有些树□些,整个数干都临街而出,搭上了对面的树梢,形成了一座天然拱桥。拐了几个弯,正面看见身姿修长的林大人正急急地走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铁青铁青,鼻子前呼出团团的白雾。
不知为什么,我又想掉头跑了。这下子林大人有了经验,眼疾手快地用力抓着我的手,抓的时候还是一副“小妖,看你还往哪里跑”孙悟空收拾白骨精的架势。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觉得我们两个人年纪加起来也有半百了,怎么变得这么幼稚?
林大人见我笑得没心没肺,手上的劲小了些,但怕我又神经搭错线一样地跑了,没有松开,就这样将我拽着走了几步。
因为刚才的运动量,我们两人的手心都有些微微出汗,黏在一起,按道理来说很不舒服,可是掌心里传来的温度,如同从枝桠里渗出的阳光,总让我宁静心安,我不再那么紧张了,由着他牵着我的手向前走。
前面是曲曲折折的路,斑驳的树影打在我们脸上,彼此无言,偶尔有嬉笑的孩童在不远处喧闹。感觉像一方剪纸画。
沉默了一会儿,林大人扭头问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跑?撞鬼了?
我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我说我有见家人恐惧症?我仰头望天说:到了陌生地方就想到处参观参观,时间比较紧张,我衡量了一下,还是跑步参观比较好。
林大人停下来问我:哦,那参观到了什么?
我回忆了一下,没想出个答案来,只好干着眼没说话。
林大人轻轻叹了口气,停下来将我刚才因为跑步松散了的粗线围脖重洗系了系,打了一个厚实的结。我的下巴刚好枕在软软的围脖上,蹭了蹭,还挺舒服。
接着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走吧。刚才在车上让我爸妈多做一个人的饭,现在老人都催了好几遍,再不去饭就凉了。聪聪要是真发烧了,老人也帮不了忙。
我说好,连忙快步跟着林大人走去。边走边听见他念叨: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折腾,真不懂事。
我轻笑,念叨回去:有些人年纪一大把,跑起来确实费点劲啊。哪像一些小姑娘,脚下生风,凌波微步,移形换位什么的,跑个几千米都不带喘气的。
说得林大人又停下来,眉毛紧得快要拧出个结来。
不知道我最近是胆子肥了,还是最近的相处让我觉得林大人没那么可怕,总之最近敢于太岁爷上松松土了。
我摆了摆手说:哎呀开玩笑的,您哪里一把年纪了,就是一般老而已,一般老,好吧?
林大人沉默着不说话,继续黑着脸往前走。乌云笼罩,山雨欲来。
莫非真生气了?我赶紧跟上说:我真没说你老的意思,一看你就是风韵犹存的样子啊……
这下林大人的脸更黑了。其实要是放心大胆地观察,黑了脸的他更好看,就像黑压压乌云下的青山,云雾缭绕中更显得苍翠欲滴的浓郁。
快回到刚才的起跑线时,林大人转身跟我说:你当真觉得我老了?
漆黑的眼睛望向我,有那么点不确定,好像还有些紧张。
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年龄都是不能轻易开的玩笑。也许林大人也是每天端着镜子照自己有没有鱼尾纹,有没有黑眼圈的呢……想到这里,不禁自己恶寒了一下。
林大人大概觉得我的沉默是默认的意思,有些灰心丧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跟我说道:以前觉得老了也就老了,不过这半年多来突然不想服老,总想着这个年纪会不会遭人嫌弃,要能再年轻几岁,跟毛头小子一样横冲直撞,会不会就不那么计较后果了。后来又想,我一向稳重,年轻的时候冒失了一回,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多少年过去,老放不下年轻时犯的错,反而越来越患得患失,什么事情都过于稳重了。工作中可以逼自己冒险,私下里要迈出一步还是不容易,我正在慢慢调整,妖子,你要给我时间。
除了工作,林大人鲜少能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他总是习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处理一些文档,到下班点他就准点回家。要是有应酬,他也尽量地让手下人说废话,他自己提纲挈领地说几句。和他相处时间越长,越明白他的表情语言是什么,到最后他不需要说话,我都知道他想传达什么信息。只是这一次,我发现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像在抱怨自己的年纪,又好像在追忆一些往事,有一些忧伤,又一些向往。尤其是最后一句莫名其妙的“给他时间”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没得好说,我只好敷衍道:Roger你想多了,刚才你追我的时候雄姿英发,青春无敌,比得上初中运动会上的青葱粉嫩的少儿郎。
所有人都爱听好话,不管这话的真实性有多少。林大人听我说完后,笑着说:是啊,追你的时候才变年轻了。
两老住小区一楼,害我还没有准备好,一脚就已经踏进了人家家里。
两位老人家大概听见了开门声音,纷纷从厨房里钻出来。还有一个小家伙捷足先登,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看见我后,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对着林大人说:谢谢爸爸。
林思聪以前多拽啊,多会装工藤新一啊。现在在我前面能展现这么童真的样子,真是不把我当外人了。
两位老人看来都是慈眉善目的模样。林大人的母亲年轻时定是个气质美女,穿了一身紫色的唐装,半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高高的个子却不见老人的佝偻,看见我进来,既不像其他家庭那样过分嘘寒问暖的热情,也不是不搭不理的冷冰冰,慢条斯理地笑着说:都饿了吧?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呃,和我想象的那种场景不太一样。当然我也没想象出一个完整的样子出来,我只是感觉这个气氛太居家,简直就像我是一个旧时,顺便过来吃了一顿饭一样的随意。
我乖乖地去洗手。洗脸盆在洗手间外的小开间里,水流缓缓地淌在手上,我歪着头,眼角看向客厅。
林大人摸了摸林思聪的头,问他母亲:量体温了吗?
老人轻轻说道:37度1,有些低烧,不过听说你带那女孩来,立刻来精神了,觉也不睡,非要等你们回来。
林思聪欢腾地拿开林大人伏在他额头上的手,打开DVD看柯南。
客厅里就剩柯南片头曲,没有了声音。
我也洗好了手,挑了一块上面绣着一只小浣熊的小毛巾擦了擦手。
忽然听见老人轻轻地在和林大人说: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新的开始,挺好。
直觉告诉我,这话里面肯定有什么隐含含义,但理智上来说,这只不过是人家在说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家庭碎事,因为我平时看多了狗血的故事,才会猜想这样的话都是有着惊天大秘密的伏笔,于是没往心里去。
我走到老人家那里问要什么可以帮忙的,老人笑了笑说: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子松你陪她聊会儿天。我再热几道菜去。
林大人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来。这倒称了我的意,因为对于厨房的活儿,我实在不会帮忙,只会添乱。我妈说这辈子我最好嫁一个厨师,这样我十指不沾阳春水,挂了电话后立刻给我寄了几张厨师的相亲照。因为我对国内大陆厨师的印象停留在《卖拐》里范伟的体型,即便现在台剧韩剧日剧里美颜厨师层出不穷,我也没有拆信封看,怕得了内伤。
听着厨房里和谐的锅碗瓢盆声音,我总觉着这样的见面缺点什么,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说:你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你爸妈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林大人说道:过会儿你自我介绍不就好了。考验你广告推销能力的时候到了。
林思聪听到这句话后,立刻凑过来说:阿姨,我给你介绍吧。我就说你是行侠仗义、嫉恶如仇、武功盖世、以直报怨的一代女侠……
多日不见,林思聪学了不少成语。
我摸了摸林思聪的头,笑着说:谢谢,可惜这位女侠多亏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爸爸,不然她遭人暗算都已经身首异处了。
林思聪屌屌地说:放心好了,我爸是奥特曼,专门可以帮你打小怪兽。
我假装谢过,林思聪得意地又跑回去换碟片了。
我回头看着林大人,他正靠着墙坐着,眯着眼看着我们。
我想了想,该问的总归要问,该来的总归要来,问道:那个,聪聪的妈妈不过来吗?
我究竟是心里有鬼的。刚才那一顿长跑,想着有可能会在这个房子里看见她,想着心里那点小心思连王轩逸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是她,所以才会不由地撤退,不由地奔跑。对于林夫人的恐惧、亏欠是我心底的一个怪兽,可惜再强的奥特曼也打败不了它。
既然已经进来了这个房子,我就决定,如果被揭穿了,那我也就被逼到了墙角。国人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在悬崖峭壁的绝境时,人会突然有惊人的力量,遇不上奇迹也会创造奇迹。外国人也说,上帝在关上大门的时候还会给你留一扇小窗。我想着今天我就是让老天把我逼到绝境,顺便再让上帝来关门了。退无可退之时,也许我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凤凰涅槃,最后得着永生了。
林大人依然眯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很想见到她?
我点点头。我他妈的太想见她了。我现在全身冰凉,亟待一些东西刺激我一下。
好像从一堆堆繁缛的历史里面翻出一个公案来一样,林大人闭了闭眼,表情淡漠,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沧桑。
然后他说:她死了,好多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我愣在那里,厨房里的饭菜香飘到了客厅上空,电视里传来叽里呱啦的日语。
电视里面有人在说:so de si nei……(大意应该是:原来如此)
我心里也就剩下这么一句话:so de si nei,so de si nei……
我曾经龌龊地猜测过这样的结局。
我承认我不是善良的人,但也绝不是邪恶。以前看新闻上那些动不动就为情自杀或为情杀人的,都是不可理喻之辈。不说一花一世界,众生有灵了,起码骨子里,我是尊重生命、珍惜生命的。可事实上,在某些月黑风高、阴风阵阵的晚上,我想过林夫人已经死了或者最近毫无预警地死了,这样我便不被道德伦理约束,而且这样的方法简单迅速,可立刻将我从罪恶的枷锁里释放出来,这段感情就不会拥挤,我可以高唱恋爱自由。
只是一念诅咒,却足以将我的人性暴露无疑。没想到,念力太强,人家果然已经西去了。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如释重负,就像好不容易抄完了某一次考试的答案,忽然被告知此次考试无效一样,说不清楚的一种惘然。
第 27 章
林大人的表情不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件很遥远的事情而已。
他没有委婉地说“她走了”,而是直白地说“她死了”。
他从来没有在外人那里提起过他单身的事实,相反,他一直在强调他是有儿子的父亲,他是有家庭的人。
我的思维有些混乱,如同一大团的麻绳绕在一块,某些地方已经打上了死结,无由地让我心烦意乱,恨不得一把剪刀将它们通通剪断了。突然想到了上午林大人说的“靠剪刀是剪不断你不愿放手的事情的。不愿放手是因为你还有留恋,还有芥蒂。只有直视它,解决它,你才能继续前行。”却始终不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需要解决的又是什么。
不管怎样,我摆出了逝者已矣,节哀顺变的表情,跟林大人说: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不是说过阳光总在风雨后的理论吗?
林大人笑了笑,眼神柔和,温润如玉。
我的心抽了抽,连忙移开视线,转而望向他身后的白墙。我急需转移话题,想无可想下,只好问道:中天的广告项目什么时候结束啊?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如此爱岗敬业的好员工,竟然在周末还念念不忘我的工作。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听答案,我只是想创造一个话题,可以让我源源不断地继续说下去。
林大人脸色有微微地一暗,可能也没暗,只是我看白墙太久,乍一看别的东西,都会觉得灰暗些。
林大人说:很快了,下周四你们这部分就完全结束了,庆功宴记得叫上王总。既然他住你家,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定下来了之后我给他正式打电话。庆功的形式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直着腰板说道:谁说他住我家啊!
林大人嗤笑道:大早晨的在你家厨房做饭的,不住你家难道是你家钟点工?
其实我这人还挺能蒙冤的,大学那么大的冤屈,我也没掉一滴泪。现在林大人给我按一个同居的帽子,我戴着却异常难受,立刻说道:他住我家对面,我问他借早饭,他帮我做饭。仅此而已。
林大人这下倒是眉毛展了展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的,随便让男人进来多不好。小心被别人说闲话。
我毫不在意地说:这个物业楼进进出出这么多人,大家平时上班那么忙,好不容易下班,谁有心思关注别人家的事情。我搬到那里两个星期,物业保安的脸都没记住,谁能记住谁家串门了?而且,我对流言什么的有抵抗力,一般流言中伤不了我。
林大人整理了一下桌子,说:要是流言成真了呢?有你这样把回头草放在马厩里到处还张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