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长大的,他继承了老爹的聪明脑子,却没有继承老爹的乐观主义。慕容复的不幸就在于他实在太聪明了……有一次慕容复和包不同喝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慕容复说其实我要是生来就是一大傻就好了。那时候慕容复专业课平均九十,包不同平均七十。包不同听了这话立刻跑墙根去蹲着说谁也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哭个痛快,你自己脑袋好用还这么打击我们笨的,你有没有人性啊?

  不过慕容复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是很认真的。

  小时候,慕容复看着老爹和别人吹那段鲜卑皇帝的牛皮,从来不说话,安静得象一块石头。老慕容的同事有时候对这个沉默的小孩好奇,说你家孩子是不是不喜欢说话啊,也有人觉得慕容复那双眼睛特别黑特别深,目光总是游离在远处,于是问你家孩子是不是眼睛有点近视啊。老慕容就摸摸慕容复的头说没有啊,在家挺好的。

  事实上慕容复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因为他看得出别人的讥诮。慕容复远比慕容博本人更清楚办公室的闲人们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听他说这个大燕皇帝谱系的神话,他之所以不看那些人,只是因为他不能当众发火。

  慕容博所以快乐是因为他觉得比起他小时候光屁股的朋友,他已经过上了城里人的好日子。而慕容复所以不快乐,是因为他属于城市,而他看得出城市并没有真正接受他的老爹。他偶尔会对王语嫣清楚的叙述某年某月某日,图书馆本来应该分给他老爹的房子被被人占了,于是无奈的老慕容只好自己去参合庄买房;某年某月某日,图书馆要新进一个大学生,结果馆长指示没有文凭的老慕容挪到地下室去,把位子让给新来的人;还有某年某月某日,因为参合庄远在乡下,他的学区出了问题,虽然分数没有问题,不过无论老慕容怎么跑,他还是被苏州一中拒之门外。

  慕容复绝非一个青春阳光的大男孩,不过按照包不同的话说——“就是发起狠来特酷”。如今凡事酷字当头,大家都看《教父》,阴霾的天空下,忧郁的西西里音乐中,一阵乱枪把仇家撂倒,那叫真正的男人。所以拜倒在慕容复短裤下的绝非王语嫣一个,包不同就感慨说我要是有老大一半酷,夏天喝啤酒都不用冰镇了。

  慕容复在高考独木桥上过关斩将,终于杀入名牌高校。这消息要是让大宋邢部的捕快知道了,他们该摆宴庆祝。因为慕容复这种人,如果不踏上出人头地的辉煌道路,一准儿会上山当一个土匪,反正他是一定会找到一种办法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离开苏州前,老慕容在一家馆子里面叫了菜,打开老酒和儿子庆祝。老慕容平生第一次放松了对喝酒的禁令,慕容复也是平生第一喝醉。喝醉的慕容复眼眶很红,大力拍着他老爹的肩膀说老头我以后赚够了钱我们就搬到国外去,再不让你去图书馆受那帮孙子的气了。老慕容很茫然,说咋受气啦咋受气啦?慕容复于是很无奈。

  所以虽然乔峰很不喜欢慕容复,但慕容复也并非一个坏蛋。他不博爱,但是至少爱他的吹牛老爹。

  汴梁米贵,居之不易。

  老慕容千叮咛万嘱咐,说到了汴梁先去看你王姑妈,王姑妈有钱,肯定帮你。你不要得罪人家,你以后在汴梁,求人帮忙的时候多着呢。

  于是慕容复提着一网兜土产,寻觅了半天才在“琴蕴雅筑”别墅区找到了王语嫣家的门牌。他进门的时候颇费周折,制服笔挺胜于警察的门卫上下打量,说哟,新换了个通水管的?你带工具了么?提一兜香菇干啥?

  那个时候的慕容复还是蛮土的,头发凌乱,似乎很久不曾洗和梳理,穿了一件看起来很廉价的涤纶衫,脚下蹬着一双破运动鞋,他已经穿着这双鞋打了两年的篮球。

  慕容复按动了王语嫣家的门铃,随着门啪嗒一声自动打开,他踏了进去。黄昏的时候,姑妈家的陈设有种深暗的古典味道,慕容复的鞋在光可鉴人的原木地板上留下了泥印,他左右张望,看见穿着白棉睡袍的女孩正在很空阔的客厅里看书。

  王语嫣开始颇是惊慌了一下,她本以为是王夫人下班回来了,所以遥控开门。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因为慕容复看起来比她还要惊慌。

  “你找我妈啊?”双方互报家门,以后王语嫣请慕容复坐下。

  “我脱鞋吧,”慕容复说。

  王语嫣说不用了,我打扫一下就干净了。她觉得让慕容复脱鞋不是很礼貌,家里没什么男客也没有男式的拖鞋。然后王语嫣给慕容复端了一杯水,跟这个从未谋面的表哥说说话。

  王夫人踏进家门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猛扑在电话上打了110对着那头吼叫说来人啊来人啊,我们家里进强盗了!

  颇是费了些周折王语嫣才跟老娘解释清楚说这是苏州参合庄的表哥慕容复,他来我们家看您的。王夫人目光包含警惕,揪着电话在沙发上小心的坐下,好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说你爸爸是住在乡下的慕容博么?

  这句话要是问在老令狐头上,令狐冲一定拍着胸脯胡说,说我们家倍儿土,哪只乡下啊?纯粹一个穷山沟!前两年才吃上饱饭还托了政府救济粮的福。

  不过在慕容复心里,却是嘎噔一下。就是那么一瞬,王语嫣看见这个表哥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慕容复的克制让王夫人洒脱了起来。王夫人对这种远方亲戚没什么兴趣,统称为“老家来的”。不过既然人家求上门了,王夫人觉得自己还是该尽点长辈的指责,谁叫自己在汴梁也算成功人士呢?

  于是王夫人端上架子,也不叫慕容复坐,说你从参合庄一直考到汴大读书不容易,不要进了大城市就贪玩,年轻人还是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不要老是跑亲戚,在汴梁这个地方人人都要靠自己。然后王夫人随手封了一千块钱准备塞给这个老乡,然后打发他滚蛋。

  王夫人训导起来根本没有注意慕容复的目光是越来越锐利,下颌边上那条咀嚼肌慢慢的硬了起来,王语嫣在一边看着觉得心里一动,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种凶猛的男生。

  “哇,地板怎么脏成这个样子了?”王夫人忽然大惊小怪起来。她有点洁癖,最讨厌油污和灰尘。

  “你在家都干什么呢?”不便对慕容复发火,王夫人只得迁怒于女儿,“不知道叫他换鞋么?地板踏脏了很难清洗的,他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每月洗地板就五百多块钱!都是泰国进口板,我换都没地方换去!”

  王语嫣素来害怕母亲发火,肩膀一缩就要往后退去。

  “她让我换了,”慕容复忽然上去一伸胳膊拦了王夫人一把,“是我自己没换,我来打扫干净!”

  那时候是夏天,慕容复的短袖遮不住青筋毕露的手臂。他的手臂并不粗壮,不过纹丝不动的横在那里,已经足以震慑王夫人。王夫人在公司里威风八面,将一群西装革履的下属指挥得团团乱转,可是在家里看见一只蟑螂,她却可以跳到房顶上去。而慕容复分明不是王夫人的下属中常见的那种温驯动物,这个乡下来的老表是纯粹的野生种类,就像一只高高扬起触须、狂妄无忌的蟑螂。

  两人对峙了几秒钟。

  王语嫣站在慕容复背后。这个表哥并不魁梧,不过他的肩背还是象一面厚重的墙。王语嫣的心跳得有点快。在王语嫣的记忆中,慕容复是第一个敢和母亲对抗的男孩,这个陌生的表哥高大而沉默,站立的姿势中有一种拧着无法舒展的力量。

  “不用了不用了,”既然不能勃然大怒,王夫人也只能退让,“你知道怎么清洗?我找专业的人来做。”

  慕容复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对王语嫣比了一个手势让她座下。那个瞬间慕容复额前垂下的长发留出一个空隙,惊鸿一瞥的瞬间,王语嫣看见他的眼睛。她的心里忽的冷了一下,又燥热起来,那种凌厉的眼神,带着一丁点儿难以察觉的邪意。

  “你坐吧,”慕容复察觉到王语嫣盯着她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拉扯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

  真正击溃王语嫣的是这个笑容。慕容复十八岁的时候其实还是个大小孩,他并没有实力去跟王夫人抗衡什么,他只是抽紧了全身的肌肉要为自己的尊严而装成一只愤怒的刺猬。不过对于这个表妹,慕容复并无什么恶感,他也不想吓到他。所以他笑了一下,笑的时候,那只愤怒的刺猬友好的亮了一下自己保护得很好的、柔软的小肚皮。

  要命的就是那一闪即逝的温情。

  “你坐吧,吃个晚饭,”王夫人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慕容复默默的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动嘴唇说:“我不坐了,我来就是把香菇送来,看完姑妈,我就去报到。”

  “这里离汴大那么远,你怎么过去?”王夫人忍住了火气,慕容复冰冷不驯的语气呛了她一下。

  “出门看看坐公共汽车去,我有地图。”

  “公共汽车站离这里有二十分钟路,现在夜里也不一定有了,”王夫人想这小东西和他爹一样死倔,“我叫公司的司机送你过去算了。”

  “不用了,”慕容复说,“我晕车。”

  慕容复就这么扛上行李自己走了。门在自己背后关上的时候慕容复想他不会再走进这扇门。事实证明,慕容复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一年之后王语嫣和慕容复在汴大三教的走廊上聊天,王语嫣问慕容复,那天后来他到底找到公共汽车没有。慕容复趴在三教的窗口喷了一口烟说没有,我知道那时候已经没有车了,我是一路走到汴大的。

  那时候慕容复甚至没有回头看王语嫣一眼,那个背影趴在窗台上的那种拧起来不能舒展的姿势却再次让王语嫣感觉到这个骄傲的篮球手的力量。一阵夜风让她忽然迷乱,觉得自己为了这个人而报考汴大似乎不再是一种幻想,而是一种幸福。

第七章 李秋水

  接到王语嫣电话的时候,慕容复和她实际的距离并不远——只隔了一层楼板,慕容复在三教走廊的窗前看风景。

  三教下面是一大片老房子,青瓦红廊中还有汴大的露天游泳池,慕容复和包不同两个闲着没事就喜欢霸主这个窗后眺望。

  慕容复挂了电话,包不同啃着绿豆饼说:“怎么女生打来的都不是找我的?”

  这手机是他和慕容复两个人合买的,这两个人都没有豪阔到带着手机乱跑的地步,不过最近都在找工作,生怕错过机会,所以他就和慕容复一起买了部手机。已经是早春3月,该找着工作的都找着了,该实习的也去实习了。不过慕容复和包不同还悬着,包不同作弊一次,把答案抄在大腿上,穿着短裤去考试。不幸的是那天下大雨,包不同又用了水质的笔,结果大腿上染的一片乌青,偏还倒霉没有逃过教务处主任左冷禅的鹰眼,被左冷禅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两巴掌带到教务处,就此没了学位。而慕容复的麻烦一是和乔峰打假吃了一个记过处分,二是慕容复心高,以他的眼光,非通讯业四大公司不进的。

  “我表妹。”慕容复说。

  “表妹……”包不听说,“人生就是不公平阿,为啥我那帮表妹都长得和山猪一样?”

  “因为你自己长得像山猪。”

  “靠,知道了也不要说嘛。”

  “你那边有消息了么?”

  “波斯明教集团那个本来给我一月三千二,”包不同摇头,“已经黄了,不过真的给我我也不敢去。那个虽说是外企,搞得有点神神鬼鬼的,每天上班前员工都得在办公楼前唱公司的歌,什么圣火熊熊阿,说不准哪天就让政府当邪教给禁了。现在还剩两家,我看也没什么戏。”

  “你上次不是说灵鹫峰实业那边比较有戏么?两轮笔试你都过了。”

  “我靠!面试的时候我才发现搞错了,她们根本不招男的,整整一层办公楼一个男人都没有,连个男厕所都找不到,真在那上班还不憋死我?”

  “你要这个只招男人的地方,干嘛不去少林集团投个简历?”

  包不同猛摇脑袋:“我靠,少林集团,三五百人的大公司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难道要我打一辈子光棍阿?你有什么消息?”

  “恒山集团,听说是小公司,待遇不错,不过不想去。”慕容复说。

  “恒山集团不算小了吧?远了通讯业五大呢!现在虽说不如嵩山华山衡山泰山四个大牛,也是大公司呢,老大你这都看不上?”

  “公司走下坡路,去了也没意思,听说最近走了很多人,所以新招的也多。”慕容复答得漫不经心。

  “下周的招聘会你还去么?”

  “去吧。”

  王语嫣拎着背包,很拘谨的站在人流往来的空隙里。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招聘会,不敢想象世界上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找工作的盛况。空气里弥漫着些许的汗味,兄弟们拿着打印出来的简历像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又注视着周围展台上公司的名字和围聚的人。

  王语嫣身上精致的小翻领衬衣,一条米色的西装裤,孑然独立,和这个环境有些脱节。她本来以为是那种安安静静意味深长的场合,找工所的等在会议室外面,招聘的肯定是一个精致的小姐,有行政人员安排流程,还有温和和耐心的人力资源经理在会议室里等待。

  而她耳边充斥着:“猪头,过这边看看”的吆喝声,人影流窜。她前面是一张高挂蓝色横幅的展台,展台上公司派来看场的几个人打着瞌睡,甜蜜的让人不忍吵醒他们。一个对他们似乎有点兴趣的兄弟在展台前徘徊了一刻,其中一个兄弟抬起满是倦意的眼角来:“招满了!”

  许多年以后老令狐威风抖擞起来,跟着老总前后跑,老总有一天说令狐啊,你去你母校负责一下今年招聘的事情。令狐说歇了吧,我们汴大那帮废柴,都想飞上青天的,您不过找个客服团队,犯不着去那下本钱吧?老总呲牙一笑,说飞?飞什么?到了校园招聘会上,等着飞的成千上万呐,挤出一条出路是真的,还飞?

  令狐冲说哦我明白了,这就是杀威棒啊,你可以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梦想自己是黄帝,可是把几千个都想当皇帝的堆在一起,他们之中又会自然而然地区分出皇帝和太监来。

  王语嫣还不敢乱跑,她非要跟慕容复包不同来看看,慕容复应答的脸色不善。进场之后慕容复说你呆着不要到处跑,我们一会儿回来找你,你不要跟着挤了。这话让王语嫣感到了些许关怀的意思,于是她使劲点点头,就放了慕容复不知道奔哪个角落了。

  在这个期间已经有三个男生过来问她是不是找人,一个问她哪里能复印,还有一个赞叹地说哇塞美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那个是田伯光,这是她漫长等待中唯一有趣的小插曲。她认识田伯光,在校庆百年合唱的时候,田伯光是场务。田伯光颠颠地跑去买了两罐可乐回来,跟王语嫣在那里聊了一会儿大天。最后田伯光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么来了?王语嫣犹豫了好一阵子,说我陪我表哥来的。

  田伯光走了。王语嫣所不知道的是田伯光回去以后立刻向段誉敲诈了那两罐可乐钱出来,然后惋惜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最后一句她说的啥我就不告诉你了,免得你伤心。段誉闷头吃饭说我不伤心,孙子才伤心呐。

  此时慕容复正面对一个满脸肥肉紧绷的面试官,和两道菜市场买猪肉时候才应该具备的审视目光。

  “说一下你的姓名籍贯专业和研究方向。”

  “慕容复,江苏苏州,计算机系,软件方向。”

  “软件方向为什么应聘我们西夏地产?”

  慕容复心里想说没办法,通讯四大都没有消息呗。可是他也知道这种直白没有好处,他想了一下说:“因为我想尝试一个经营性的、全新的领域。”

  “嗯。”胖子点了点头,“你有兼职的经历么?”

  慕容复摇头。老慕容说我儿子绝对不要兼职,我儿子都上汴大了出来去大公司谋个职位,兼什么职家什么教啊。

  “那你为什么有自信自己能胜任?”胖子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

  “因为我……”慕容复觉得开始发涩了。

  因为什么呢?慕容复其实也不知道,他想想觉得自己在过去四年之间的生活不过是篮球上课打牌聊天……还有王语嫣的一角。汴大没有教他别的东西。

  慕容复是个生来就注定要从土坑儿里飞上青天的人,要么他就宁愿在土坑里憋死。他不愿在地上走路。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信天翁起飞还要助跑呢,世界上并不真的存在没有脚的永不着地的鸟儿。

  慕容复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说:“我在学校里有学生工作的经验,我当过我们计算机系篮球队队长,连续三年,组织了……”

  与此同时王语嫣面前忽然闪过了一张清秀的白脸儿。

  “同学你是来投简历的么?”胸口挂着“西夏地产”标志的年轻人看着王语嫣的神情有如苍蝇看着蛋糕的喜欢。

  王语嫣瞥了一眼那个标志,低头说:“我陪朋友来看看的。”

  “汴大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