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在镜子面前双肩一抖,令狐冲说声我靠,老五这架子拽,全然看不出是我们这猪窝里出去的。

  可惜到公共汽车站还有两里路,段誉只得浑身笔挺的踩上郭靖的老破驴,咯吱咯吱的狂蹬着离开了28楼下的停车场,上面303宿舍里面兄弟们一齐探出脑袋,仿佛目送英雄上战场。

  “挺住!挺住!”这是令狐冲说的。

  “兄弟在你身上下了重金啊!”这是杨康。

  “别怕别怕,”这是郭靖。

  “失败是成功之母,”欧阳克小声说。

  “我靠!”令狐冲举起杨康的枕头砸在欧阳克脑袋上,“真是乌鸦嘴。”

  “要是乌鸦嘴,那乌鸦一定是一种很理性的动物,”欧阳克耸耸肩,“你不能老指望麻雀变凤凰嘛。”

  在黄蓉面前,他脾气总是分外的好。

  “哎哟,”黄蓉终于说话了,“王语嫣会不会去都难说哦。”

  杨康和令狐冲这两个立刻紧张起来,杨康马上捧上茶杯,令狐冲上去小心的捶背:“有什么内部消息?”

  “没事没事,”黄蓉懒洋洋的靠在那里。

  “蓉儿,说吧说吧,”郭靖也说。

  黄蓉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有点经不起郭靖求她,愣了半晌扁扁嘴说:“王语嫣是没男朋友,不过她有喜欢的人,喜欢好长时间了……”

  “谁?”

  “谁!不准偷水!”杨康忽然喝了一声。门正好动了一下,似乎又是隔壁过来抢开水了。

  郭靖跑去拉开门,门外空荡荡的。

  楼下忽然响起了老破驴的声音,咯吱咯吱的远去了,外面已经是夜幕降临,再也看不清楚。

  “我靠,难道是老五……”杨康说。

  “哈哈哈哈,”令狐冲愣了一会儿张嘴大笑,“我觉得我们不至于那么傻x吧?”

  段誉安安静静的坐在汴梁音乐厅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看自己脚上的新鞋。杨康给的票子倒真是好票子,不知什么人孝敬完颜鸿烈的,按照书上说的,是声音效果最好的地方之一,而且离舞台不远正对着扬琴,可以看见敲扬琴的女孩穿着紧身旗袍漂亮的侧面曲线。

  那是段誉第一次去音乐厅,没想到音乐厅那么热闹。前排有磕瓜子儿的,后排有打手机的,段誉旁边一对夫妇带着不满一岁的孩子,孩子哼哼唧唧的哭,妈妈于是准备给孩子喂点奶,多亏打盹的老爹很及时的醒过来愣给按住了,否则《马勒第四》就要变成《圣母为耶稣哺乳》的艺术展了。

  段誉身边的座位空着,上面放了一本段誉拿给王语嫣的简介小册子,离开场不到五分钟了,王语嫣并没有来。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段誉的心倒是不怎么跳了,好像吓得有点发木了。他开始想王语嫣大概是不会来的,而且也不应该来。明摆着他段誉算不上极品帅哥又说不上风流倜傥,成绩在历史系算个中上流,切侍魂都拼不过杨康和老令狐……而追王语嫣的那么多,听黄蓉讲计算机系一个少数民族研究生鸩摩智订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大花牌在36楼下面摆出示威的模样,说是王语嫣今天不下来我是不会回去的,让我在这里饿死吧。阿碧冷笑着说看看我们美女今儿怎么收场,王语嫣说看着挺惨的,我都不忍心看了……所以王语嫣就收拾包跑回家里住了两天,鸩摩智硬撑了两天给兄弟们架回去了,后来一时看不开,就去大宋佛学院出家当了和尚。

  总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倾心王语嫣,并不是说他段誉有多特别。王语嫣也不是观音娘娘,没法普度众生,那么王语嫣到底为什么要来陪他听一场音乐会呢?如果真的可怜那些仰慕的兄弟,王语嫣一年要听多少场音乐会啊。

  所以段誉想要是我是王语嫣,我也是不会来的……可是每每这时,那个悠悠的念头就浮起在心头,把以上所有理智的推测都盖了过去。

  那就是——我是真的喜欢她,就算只是听一场音乐会,也是好的。

  段誉想起令狐冲夜谈会的时候跟杨康论战。

  令狐冲说我们大宋现在虽然还是封建社会,但是有朝一日科学巨牛了,我们迟早都是共产主义。

  杨康冷笑着说什么叫共产主义?

  令狐冲说极大丰富呗,要啥有啥,就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了不是?

  杨康说天真!哪有那么一天?我就问你一句,就一个黄蓉,老大要,别人也要,怎么分?人都是贪心的,永远别想有一天每个人都能称心如意!

  令狐冲说技术发达了,不行就克隆一黄蓉呗。

  杨康说我靠,还是露出了本质。要个黄蓉上床你是可以克隆一个,那个死心塌地要娶黄蓉的,克隆的他还不要呢。

  令狐冲顿时懵了。郭靖和欧阳克两个各怀心思,只有段誉那是还笑得开心。

  现在段誉忽然发现杨康的那张嘴绝对的毒。有些话像是种下去的种子,不到时候绝不发芽,直到你陷入某种麻烦里去了,你才发觉你都被长出的藤子缠住了。还没法抱怨杨康没早提醒你。

  为了避免自己在某种哲学思辨中彻底发飙然后跑上街找匹老马抱着痛哭,段誉决定读手里那份曲目介绍的小册子。小册子印得金光灿烂,装饰着大中华风格的万字,介绍说这次首演是大宋国家民乐团的一次伟大尝试,用古筝、古琴、编钟、唢呐等中国民族乐器演奏西域吟游诗人马勒的第四交响曲,气势宏大之余更具中国传统气息,完美地结合了西域独神宗教体系和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云云。

  小册子的编写也很有韵味,段誉低声念叨着马勒的生平说:“马公讳勒,西域番邦捷克人氏,幼贫,身不衣锦家无余财,事母至孝,邻里共称。六岁通丝竹,八岁坐西席,年十五,负箧远游,受教于维也纳音乐太学,远超同辈……”

  段誉寒了一个,忽然听见旁边一个浅浅的笑声。有人说:“真逗。”

  段誉抬起头,看见王语嫣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一如既往的微笑。王语嫣穿得相当正式,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白衬衫、黑丝袜、黑色的高跟鞋,衬衫和外衣间垫了一层深紫色的丝围巾,再没有别的装饰。

  “你来了……”段誉慢慢的站起来。

  两人象隔着很远那样相对笑笑,然后王语嫣就坐下了。

  此时灯忽然黑了,台上乱七八糟的试弦声终止,随着首席高胡一扯弓,乐团哼哼咚咚一阵调音,《第四交响曲》就这么开门见山的来了。

  后来段誉说到交响乐,必然要说马勒的第四,说那个好啊那个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他当了教授去西域访问,人家说段教授喜欢马勒呢,安排去维也纳音乐厅听马勒的第四。

  听完了出来段誉说味道好像有点不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后来段誉琢磨了很久,恍然大悟说我靠原来没有磕瓜子的声音也没有手机铃响那动静。而且相比之下民乐团那扬琴代替钢琴就显得清越激昂,高胡那声音比小提琴有味多了,欧罗巴蛮夷玩的三角铁哪有编钟隆重啊?反正那场音乐会是段誉平生最认真的一场,他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不敢动,不过做了整整两个小时一点都不觉得烦,心里觉得很安宁。

  王语嫣很高兴曲子恰到好处的开始了,这样省得她琢磨什么词儿和段誉对话,她本来就不善于应对这种场面。不过那场音乐会对她实在是种摧残,尤其最后一段《Heavenly。Life》被创造性的翻译成《天宫的生活真红火》,搞了一百二十人的大合唱:“天宫的生活真是好啊,圣彼得啊,在宰猪啊,圣约翰啊,烤面包啊……”

  王语嫣无法想象有人能做这种创意,把英文的唱词逐字逐句翻译成中国乡土风情。不过她非常高兴段誉没有给她什么难堪的场面,段誉裹在那件分明很不合身的阿玛尼套装里面,像个雕塑一样坐在那里。唯一动过一次是因为隔壁那个娃娃终于被编钟的轰鸣惊醒了,嗷嗷大哭回想在整个音乐厅里,段誉和那对爹娘一样手忙脚乱,最后他把一粒咳嗽糖塞给那个孩子,终于换得孩子不哭了……舔着咳嗽糖咯咯的使劲笑。

  王语嫣看段誉不知所措的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段誉回头看见她的笑容,一时间有点茫然,似乎一切并非真实。

  “我就要沉默了,”王语嫣走出音乐厅的时候这么评价了效果。

  “然而,假如这琴弦能在我忧伤时报我以低回的歌声,”段誉不由自主的回答。

  王语嫣有些吃惊,这个看起来很迟钝的男生居然整出这一句来回答。

  不过对于段誉,这纯粹是《普希金诗选》读多了的后遗症,假如王语嫣说:“你甚至拿不出一点有趣的……”段誉一准儿会大喝一声说:“愚蠢!”

  最后站在音乐厅门口,还是王语嫣理了理头发,轻声说:“要不我们走走?”

  两个人走在静悄悄地马路上。

  王语嫣走在左边,而段誉隔了一米走在右边,和她并排。王语嫣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不知道多少路灯被甩在身后,车灯在路上拉出五色的流影,无数条流影消失之后,段誉只感到自己和王语嫣一直走着,是这些虚幻光影中惟一的真实。

  一路走去。似乎没有尽头。段誉只想这么走就好了。时间的概念在这里短暂的停顿,除了王语嫣之外,段誉不再感觉到四周的任何运动。好像两个人只是走在一个过去时代的城市爱情电影中,而放映机则停滞在某个夜的镜头上。

  段誉忽然咧嘴笑了笑,他觉得令狐冲说得对,自己是很白痴的。

  王语嫣也笑,说:“我们去喝茶。”

  无数洒了金粉的红色卡片和一串串金色的丝线从头顶垂下,王语嫣喝着一杯珍珠奶茶,面对着喝绿茶的段誉,终于抬起了头。

  “我有喜欢的人了,”王语嫣的开场白简单扼要。

  一时间,段誉竟然觉得轻松起来。悬念玩到这里终于是结局,其实段誉是忘了钱包所以跑回宿舍去拿的,那时候他已经从黄蓉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虽然他路上不知多少次的琢磨,想着是不是兄弟们知道他回去,所以特意伙同黄蓉骗他逗他开心,又想是不是黄蓉也有消息不准的时候。不过困兽犹斗实在是很苦恼的一件事,而现在他忽然轻松了,轻松得非常孤单。

  “他也在汴大,”王语嫣说,“我喜欢他挺久了,我也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他不是我男朋友,不过他对我挺好的,他现在特别忙,所以我不太能见到他,不过他有空了还是给我打电话。他篮球打得很好……”

  王语嫣说得很轻很淡,声音在安静的茶店里飘来飘去,就像是一阵抓不找的轻烟。段誉知道了比黄蓉还多的内部消息,也第一次知道王语嫣发呆的时候是在想着什么。虽然这些对段誉来说统统都是坏消息,但是段誉还是很想知道。

  “我呢……其实就简单了。我暑假时候看到你的……”段誉说,“那天下雨,本来准备出去吃包子的……老二老四他们,喔,是我们宿舍的兄弟,还在睡觉……”

  王语嫣揪下头顶那些红色的卡片去看里面的字。似乎以前坐过这个位置的人都给未来的人留下了一些话,祝福他们快乐,祝福他们幸运,或者希望他们珍惜时间。写这些卡片的人都很开心,于是把祝福这种虚玩意儿送人也就毫不吝啬了,不过读这些卡片的人就未必了。

  王语嫣感到一瞬间的虚弱,她从来不曾听见有人慢慢地给她说一段倾慕,仿佛一本爱情小说的女主角是自己,自己却无力改变那个令人厌恶的结局。她又觉得自己是对着镜子,段誉讲给她的故事和她讲给段誉的故事其实并无什么区别。

  “不过……也好了,我要考试了,这学期课巨难,”段誉最后站了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段誉在洗手间里面洗脸,抹了洗手液不停的洗,冰凉的水冲在脸上,皮肤不由自主的收紧。人一冷起来就没那么多烦乱的想法,一直冲到段誉觉得自己可以再跑出去面对王语嫣了。说到最后,段誉真的无法继续下去,他觉得没有什么哭的理由,不过他还是很想哭的。

  “我靠!”段誉狠狠的拧了自己屁股一下,“还是一条好汉!”

  “我靠!”拧着拧着段誉忽然呆住了,他发现更糟糕的一件事,他那钱包还丢在宿舍里,那么谁来付茶钱呢?

  “完蛋了完蛋了,这下怎么搞?”段誉手足无措在洗手间里走来走去,引得蹲坑的人一齐报以惊讶的眼神。

  “喂,没带纸啊?”最后一个兄弟实在看不下去了,“里面有纸。”

  段誉正在心烦,吼了一句说:“我是没带钱!”

  兄弟很是蔑视:“我靠,你丫再拽还用钱擦屁股?硬不硬啊?”

  段誉在洗手间里面兜了无数的圈子,最后神情尴尬的走出来的时候,桌边已经空了,桌上有一张已经结帐的单子,王语嫣喝了一半的珍珠奶茶还在桌上。段誉坐下来,他头上那些大红的纸片上依然写满了过去人的祝福,那未来的人真的会因为过去人的祝福而快乐么?

  段誉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福将,果不其然。终于不必担心没钱的问题了,他忽然安静下来,坐下来捧起自己那杯绿茶吸了一口,浑身慢慢的凉下去。

  “等待着你等待你慢慢地靠近我陪着我长长的夜到尽头别让我独自守候等待着你等待你默默凝望着我告诉我你的未来属于我除了我别无所求你知道这一生,我只为你执着,不管它喜还是悲,苦还是甜,对还是错,你知道这一生,我只为你守侯我对你情那么深,意那么浓,爱那么多。”

  歌声停下,段誉咕噜咕噜吸干最后一滴绿茶,想着不知在那里的月光下,王语嫣扬手召了一辆TAXI远去,去向和他相反的方向。段誉玩着那个空杯子,慢慢把头放在桌子上,喃喃的说你怎么就走了啊,我连回家坐车的钱也没有……

第六章 慕容复

  “喂,我是王语嫣。”

  “我昨天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晚上你关机了。”

  “我……”王语嫣吞吞吐吐的,“我去听音乐会了,跟一个同学一起。”

  “哦,有什么事么?”

  “我想问你你有没有什么大的东西要洗,我周末回家带回去。”

  “不用了,楼下洗衣币也就三块钱一个。还有什么事么?”

  “哦……没有了,有事你打电话给我,我一直开机。”

  “知道了。”

  电话断了,王语嫣有些疲惫的放下手机,靠在三教天台的栏杆上。她是费了不少心思找理由打电话的,不过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连和谁出去听的音乐会都没有问。

  王语嫣喜欢的人是慕容复,慕容复生来就是个要飞上青天的人。

  但是很不幸,他生在一个土坑儿里……慕容复按血统算是王语嫣的远方表哥。老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老爹慕容博从此再也娶不上老婆。

  慕容博是苏州图书馆的管理员,年终发奖金的时候工资单的帐面上才能勉强突破三位数。他家住在郊区的参合庄。参合庄美其名曰燕子坞,据慕容博自己吹嘘说毗邻太湖水香缥缈,有陶朱公泛舟五湖的遗韵,春天菡萏满湖,檐下飞燕回翔,令人乐而忘忧云云。

  王夫人被慕容博煽动得心潮澎湃,想带女儿去领略五湖遗韵,连机票都买好了,这才打电话问慕容博说你们那里坐车过去多长时间。慕容博说我们这里挺好走的,你们坐郊区314路公共汽车坐到终点,然后买一块钱长途车票坐到九里庙,下面没车了不过你们搭个蹦蹦蹦就是带翻斗那个小三轮到湖边,坐铁皮船二十分钟就到了,对了你们记得带胶鞋,要是下雨路上有点泥不好走……王夫人强忍着惊讶说那你们那里不就是农村么?慕容博老爷子很是委屈,他想这哪算农村?最多就是一苏州郊区,他本人的户口也农转非很久了。

  最后的结果是王夫人退了飞机票,带王语嫣去西藏拜喇嘛,所以王语嫣也失去了看见慕容复玩泥巴的机会。

  老慕容对自己的一生还是蛮自豪的。慕容家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老慕容本来也该是个泥腿子。不过老慕容从小就是喜欢读书,而且脑子好使,过目不忘,什么编篮子啊、做胙肉啊、杀猪擀面腌咸菜啊,慕容博看一次就都会了。乡里人一直觉得他是个人才。后来老慕容去部队当了文艺宣传员,复员的时候连长帮他弄了个农转非的机会,送到图书馆去当了个管理员。于是慕容家家谱上长子谱系的七八代中,终于有个人进城吃上了皇粮。

  慕容博对生活很满足,整天不是借善本回家练大字,就是在办公室跟人打谱。兴致高昂的时候会眉飞色舞的追忆慕容家的历史,也不知道从哪家善本上考证的,居然跟当年鲜卑皇帝扯上了血缘。

  老慕容大喜,见谁说给谁听,咱家也是皇帝种啊。他甚至打了个报告,希望组织上落实政策,能把大燕国以前的故宫还给他,那是在大宋闹革命的时候被政府没收的,现在已经是一个区委会的办公所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