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老令狐不是一般的邋遢,是邋遢到了某种境界。譬如段誉等人,也就是把枕巾翻一次两次再洗,令狐冲却从未有人见他洗过枕巾被单。他从不叠被,一年四季,冬天夏天,大棉被总是如一块大墩布横在床上,令狐冲睡觉也不拘穿衣还是脱衣,钻进去即可。他本来算不上魁梧,缩在那团大棉被里很不好辨认,兄弟们叫他起床便要疑惑的上去拍拍,若是有拍着活物的感觉,则是令狐冲在里面。不过渐渐的兄弟们也不敢拍,拿扫帚柄捅一捅即可,要是一巴掌下去,鬼知道会从里面拍出什么来。

  郭靖拍出过一个烂了半边的苹果。

  杨康拍出过一支黑黄的鞋垫。

  段誉的经历则是动人心魄的,他说曾经亲眼见到老令狐早上起来,双目迷离望着窗外,仿佛梦中多有醒悟。而后从被子里抽出一只隔夜的火烧细嚼慢咽,怎么看都是犬儒主义的大哲,令人心向往之云云。

  这次令狐冲抄了一张塑料布回来,从铺上翻出足够装两三个簸箕的杂碎。大家从里面翻了翻,郭靖找回了他的充电电池,杨康重获他的老版《射雕》合订本,欧阳克对着自己重见天日的华伦天奴领带,犹豫了许久觉得纵是名牌也不能把酸菜挂在脖子下,于是作罢。令狐冲就把塑料布扎了个包扔去了垃圾箱,以示和过去永远告别。

  看着他的新铺,巨大的区别令杨康也不能不感慨,上去拍了拍叹息:“这铺连皇帝的女儿也睡得了!”

  可是万众翘首期盼了三个月之后,却只看见令狐冲躺在新铺上,抱着他的大红棉琢磨,而医学院传来的消息说大一新生有个叫岳灵珊的女孩异常的活跃,进校第一年就想竞选学生会主席,正跟老主席打得火热。

  “你这叫泡她?”一天晚饭的时候杨康终于忍不住了,“我靠,我不是听错了吧?”

  “我说泡就泡,你当我逗你玩啊?”令狐冲一搁勺子大怒。

  “那你倒是活动一下啊!”

  “我是想泡,关键是怎么泡啊?”令狐冲露出了色厉内荏了本质,“这事儿我还得仔细想想……”

  令狐冲不是段誉,不乏胆略和脸皮,当过两年班长,也是坚忍不拔之人。守株待兔不是他的风格,要说他是头老猎狗,只怕还跟贴切一点。可惜他跟岳灵珊这只白兔生活没有什么交集,所以要探出他的爪牙也着实费了一番思量。

  岳灵珊是医学院临床心理学的,又比令狐冲矮了两个年级,跑圈都跑不到一块儿去。吉他协会本是个很好的交流渠道,可惜令狐冲的琴技顶好回广东老家弹弹棉花,每次活动都是何足道和岳灵珊印谱子、教和弦、讲授指法,眼瞅着渐渐就没他什么事儿了。有时候场面热烈一点他在人堆后面探头探脑,还被新会员拿肩膀给扛出去了,说挤什么挤啊,赶着投胎啊?

  以前人数少的时候,何足道还对令狐冲许下加官进爵升为副会长的许诺,如今门堂火热,何足道就把这个事情给丢到脑后去了。他是个风流人物,有妹妹陪着弹琴就开心了,理想是去昆仑山考察植被,据说那样可以住在植物所提供的高山窝棚里醒来有白云拂顶,若干年后他真的就这么做了。

  而令狐冲被埋没在普通会众中,自伤之余产生了严重误解,渐渐觉得政治人物很不可靠。杨康发现他最近好读《鹿鼎记》,每每读到神龙教五龙门老兄弟和少年弟子的冲突,必然咬牙切齿握爪透掌,恶狠狠说这个洪教主真他奶奶的是个无耻之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么欺凌老臣,活该戴上一顶雪碧颜色的帽子。深读下去他对鳌某人也同情起来,想他打下大清江山殊不容易,竟然被新进的小太监抢了风头,着实也有英雄迟暮的哀叹。

  让他聊以慰籍的是岳灵珊还算是记住他了。她整天东忙忙西忙忙,蹦来蹦去,没时间复印谱子的时候她第一个找的总是令狐冲,双手拱着说大师兄帮忙啊大师兄帮忙啊。狐冲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都轻了,人家都叫他大师兄了,还能说啥呢。他只能一个劲儿的点头说成啊,我最近有空,印个谱子是小事,让我把山中老人给你抓来都没有问题。

  那个山中老人是西域阿拉伯世界激进教义的恐怖组织伊斯美良派的精神领袖,据说在西域搞了不少恐怖事件,最近被通缉得很紧,一直钻在山区活动,一度也是令狐冲的精神偶像,因为令狐冲觉得这人敢跟西域列强叫板,虽说手段有点伤天害理,不过也是条汉子。不过为了岳灵珊,出卖条把条汉子,令狐冲还不会犹豫。

  岳灵珊赶紧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谢谢,大师兄您饶霍山一命吧,我还觉得他蛮好玩的。

  然后岳灵珊就抱着她的一叠英文资料转身飞跑去了,远远的转过身冲他挥挥手说明儿晚上活动,大师兄记得印好了帮我发给大家。令狐冲拿着谱子站在一教报栏的灯下,看着她面颊两侧的两根辫子一起一落,身影湮没在外面的黑暗里。好半天他幽幽的叹口气,知道自己现如今还是只是个复印操作员。

  此外各种小道消息不断的传进令狐冲的耳朵里,譬如杨康也听说了的那个医学院的学生会老主席余沧海。余沧海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在医学院很有点人缘,最牛的是上到年级主任,下到同学,谁都觉得余沧海能搞定事情。从大二到大四,他居然连任了三届的医学院学生会主席。余沧海四川人,据说老爹在地方上当县长的,他也颇有点乡长的感觉,你跟他说什么事他胖大的脑袋一动不动,双目炯炯有神,然后必是一下沉重有力的点头,说要得要得。

  (此上为江南在网上发布最全此间II……)

此间的少年广告版

  “各位观众晚上好,我是李逵。”

  “我是顾大嫂,欢迎收看今天的汴梁新闻。”

  “今天,大宋朝工部副部长沈括先生接待了来自西域波斯国的工程专家,就两国在兴修水利和道路建设方面持之以恒的技术合作表示赞赏。沈部长说,在历史上,宋波两国一直处在睦邻友好团结发展的同一战线上,两国的利益是一致的,地理环境是接近的,彻底打开技术流通领域,开展多方位的合作、援建和工程投标将是两国基础建设部分在未来的合作方向。”

  “继本台报导了民间企业家钱四娘女士大力投资福建莆田市的将军岩水利工程后,我们收到了来自各方的热情观众打来的电话,纷纷对这种企业家回报社会的活动表示赞赏。不幸的是,今天上午在今年罕见的夏季洪峰中,将军岩水利首期工程发生了塌方,亲临现场的钱四娘女士落水失踪,下游的搜寻工作已经展开。这是由本台驻莆田市记者扈三娘发回的现场图象。”

  “御使台唐介御使就此接受了本台的电话采访。唐御使对钱女士的关注社会福利的爱心和奉献精神表示了高度赞赏,对她的死表示了哀悼。御使台已经向吾皇陛下提出申报,将在各地企业家中大力宣传‘钱女士精神’,唐御使表示,在经济开放的当今,‘钱女士精神’将是我们大宋社会的宝贵财富。”

  “下面是国际新闻,土耳其的塞拉尔政府军占领了亚美尼亚首府。大宋政府再次表示了对这种霸权主义行径的谴责。平章事官邸发言人严肃指出,亚美尼亚是一个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是国际社会的一部分,土耳其塞拉尔军人政府罔顾国际舆论,悍然发动侵略战争,大宋政府表示深切遗憾。”

  …………

  “今天的汴梁新闻就到这里,感谢大家的收看,广告后请收看公孙胜为大家播报的天气预报。”

  黄蓉把最后一勺哈根达斯送进嘴里,抓了抓脑袋,觉得比较无聊。

  “喂,郭靖?猜猜我是谁?”黄蓉摸出自己那只摩托罗拉的手机拨了号。

  “蓉……蓉儿,你等等啊……四个百威两个果盘马上来!蓉儿,今天客人多,我有空了给你打过去吧。”

  “嗯……好吧,”黄蓉扁了扁嘴,把手机合上了。

  其实她高中的时候最喜欢暑假,因为暑假到了她就可以彻底放鸽子,整天在外面逛着吃逛着买。不过今年的暑假因为郭靖出去打工而显得无聊起来,黄蓉忽然发现如今没有郭靖跟在后面拎包,她连逛店的兴趣都没有了。更添郁闷的是,她在寝食里唯一的朋友穆念慈现在和那个彭连虎天天出双入对,影子都摸不着。而向来随叫随到的王语嫣这些天不知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黄蓉打电话给她,她就那么轻轻的说:“你一个人去吧,我今天有点累。”

  黄蓉总是会立马联想到黛玉妹妹咳出半口血跟丫鬟病恹恹的站在窗口看秋风,于是一阵鸡皮疙瘩起过,也没心情拉她出去玩了。

  至于她冷酷一派的爹,最近好像和那个高收入的“洛阳俱乐部”里混得很有市场,包括黛依丝在内,时不时又女人打电话到家里来。黄蓉颇是担心老爹挺过十九年以后终于失去贞操,给她娶回一个年轻妖艳的后妈。这个念头时不时从她脑海中窜出来,弄得她看什么女人都不顺眼,连黄药师多年的女秘书梅超风都觉得小丫头杀气腾腾。

  “唉,最近有点烦有点烦有点烦……”黄蓉拿个沙发垫按在自己的脑袋上唱歌。

  “杨康和令狐冲他们在干什么?”黄蓉忽然想起了那两个活宝,好像即便是铁木真发射原子弹、外星人光顾学三食堂、李师师和大宋皇帝传出绯闻,这两个没有心肝的人都能啃完最后一包方便面,拍拍肚子去睡觉——如果他们的铺还没倒的话。

  “都跟他们一样就好了,”十九岁的黄蓉是这么想的。

  “靠,***给我留几只,”杨康狠狠的骂,“我们要交数据的。”

  “别喊别喊,大夜里的,”令狐冲又加了一点水,“炖出来慰劳大家,群众也不会吃饱饭就忘记你。”

  “只有你能让我如此流泪,”田伯光温柔的盯着汤锅里的兔子,“再加点胡椒……”

  杨康的实验室养了二十来只兔子,杨康负责给它们做注射,然后测试小分子活性。杨康的师兄技术够老到,做的样品一般没问题,杨康自己取血清的手法也很够水准,所以一般三四只兔子就够一个循环了。剩下的兔子都落到他们几个肚子里去了。

  最初还是有抽空解一下馋,不过令狐冲的炖汤技术深得乃母真传,随着炖的兔子多了渐渐精深起来。吃上瘾的田伯光把自己家锅都带来了,闲着没事就扛上锅,带上各色调料去杨康实验室自习,搞得杨康连实验兔子都紧缺起来。

  “小——乖乖,小——乖乖,”田伯光拿汤勺进去搅了搅,品了一勺汤,咂吧咂吧嘴,“靠!就是它了!兄弟们开牙!”

  “你知不知道你煮汤的样子看起来很淫荡……”杨康率先抄了饭盆扑上去。

  “唉唉,等一下,你听外面什么声音,”令狐冲拉住他。

  “别逗了,就是我爹和黄药师一起来了,我也得咬第一口!”

  “靠,真的真的,”令狐冲双眼贼溜溜的转,“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了过来,好像还不只一个人。

  “我靠,不是我们老板吧?要不就是值班的……”杨康脸色唰的白了,兔子不贵,不过在实验室开炖就不对了。这好比西域美丽坚首相的绯闻问题,女人不是太缺,不过在首相官邸从事这个勾当就比较够呛了。

  田伯光果然不亏是高了一年级,关键时刻表现了一个领导者的潜在素质,拎起一大锅热汤就窜到实验台后面去藏了起来。令狐冲和杨康也手忙脚乱的把电炉和调料都扔在塑料袋里,最后随着杨康一个箭步上去把灯给关了,整个实验室安静起来,三双贼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对视。

  “现在拜佛还来得及么?”杨康小声说,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别吓我,不会真进来查吧?”

  “吃实验室的兔子该算什么处分?”田伯光小声插进来问。

  “一命赔一命?最多就……”令狐冲点了点头,半截话头卡在了喉咙里,脚步声居然停在了门口。美食家们这才明白真的是大难临头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扇形的灯光投了进来,一个很魁梧的影子出现在门口。

  “谁在这里?”有个好粗的声音吼了一声,手电筒的光柱一扫而过。

  杨康有点后悔,这下实在太象作贼了,早知道坦坦荡荡的承认煮兔子,顶多也就是沦落在老板和实验室师兄鄙夷的目光下,反正以他的脸皮,这个好应付。杨康一年四季不论晒多少太阳都是张小白脸,令黑脸的郭靖等人很羡慕。令狐冲研究很久后得出的结论是紫外线是照不穿杨康的表皮的……

  “我就是这个组的,”杨康只好站了起来。

  “把兔子交出来!”一个娇小的影子从那个魁梧家伙的身后忽的蹦了出来。

  日光灯啪啪啪的闪亮,郭靖拎着一口袋啤酒,带着他的招牌傻笑站在门口,黄蓉已经追着味道窜到田伯光那边去了。

  “我靠!”杨康摸了摸脑袋,“吓死我了,我说这么晚了也不会有值班的。看在啤酒的份上,饶你们两个不死,带碗没有?我们就三个碗。”

  “啊,忘了,”黄蓉从天龙寺酒吧直接把打工的郭靖拉出来的,黄大小姐当然不会随身带碗筷。

  “没事没事,”田伯光再次表现了大哥的气派,把自己的饭盆递给黄蓉,“你们一起用,我洗过的,放心放心,最后一滴洗涤灵就是用在洗饭盆上了……令狐冲你给我洗个大烧杯去,别用他们装硫酸那个……喂喂喂,拜托,我知道你丫的近视,不过那个上面画个死人头你也看不清啊???”

  这个夏天的夜里很安静,夏蝉藏在汴大百年古树上,长一声短一声,懒洋洋的叫。暑假的校园空荡荡的,路灯昏黄的光辉洒在空无一人的路上,一阵悠悠的暖风吹过,叫人想在图书馆的草地上睡一觉。

  只有老生物楼的一间实验室里,五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大汗淋漓的吃着白胡椒炖兔子汤。虚惊一场的令狐冲和杨康胃口大开,乱筷飞舞着和黄蓉抢汤里的蘑菇,黄蓉咯咯的笑。

  黄药师家是橡木的餐桌,意大利的瓷器和威尼斯玻璃器皿,黄药师本人还是烹调高手,如果他知道女儿对他的厨艺不屑一顾,却喜欢炖他系里的兔子,恐怕会严重打击他作为一个多才多艺成功男人的自信。不过黄蓉晃着脑袋,抱着啤酒,坐在郭靖身边喝兔子汤,就是觉得很开心。

  世界上有一种开心是永远卖不来的,它要求你比较年轻,而且比较傻。可惜人老了以后固然不能再年轻,看过很多事情以后,再想变得傻一点也比较困难。

  所以那种开心,只有一度。

  “喂,里面怎么那么炒,半夜了还有人做实验?”穿着保安制服的沙通天在老生物楼一间实验室外面走过,里面居然象是有人在划拳,而且非常嚣张。他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

  “别管了。暑假,学生在炖兔子,”生物楼资深老保安侯通海面不改色,拿警棍敲着自己的腿,“你闻味道还闻不出来么?生物系每届都一样……”

  两人的脚步声就这么远去了,黄蓉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漆黑的走廊里。

此间的少年(II)广告版

  杨康

  很少有人会注意杨康在窗子前面眺望。

  凭栏望远是一种特风雅的事情,就象大宋新闻联播的一个女主持李师师就给自己的自传体小说命名为《凭栏望远》,虽然她在标题里好像只是说了一句废话,可是明摆着给读她自传的人以一种朦胧的感觉——就是李师师特雅致特温情还有点忧郁的凌驾风尘之上眺望山河。不用管李师师是谁,反正这第一感觉是飒得没边了。

  这个例子只是说明窗前眺望是一种很值得夸耀的习惯。欧阳克以前喜欢在自家的落地窗和白纱窗帘下做这个动作,让他身边的小女孩很仰慕的看着他。郭靖偶尔也这么做,不过那通常是他饭后消食的一个策略。至于令狐冲,从前他在窗前必然要伴以很有力的手势说:“靠!学校那帮领导在干什么?又铺管道,以前挖的坑还没有填。大宋搞教育的人素质没得要了!”后来,令狐冲再也不在窗前看什么,他看见别人在看,还要歪歪嘴不屑的哼一声。

  杨康很少有闲心在窗前看什么,有时间他宁愿睡觉。通常别人都以为杨康没什么心思,或者说没什么心肝。心底里头,杨康也是比较以自己粗糙的表现而自豪的。他看不起小资的人,特别讨厌别人遮遮掩掩的玩小情调。包括他说一些话哄穆念慈,杨康都说得挺慷慨,只不过他的技巧比较高,所以穆念慈还是挺感动的。

  不过每当秋天外面的银杏树落叶的时候,杨康还是会不由自主的跑到窗前去看看。这个时候他依然是很潇洒的样子抱着双手靠在走道的墙边,好像只是打球累了在楼道里休息一下。这个时候有人要是喊杨康去喝酒杨康拍拍屁股就去了,似乎窗外的落叶根本不吸引杨康的心思。

  那么杨康真正心思,恐怕也只有天地鬼神和他自己知道了。

  大三下学期的时候,杨康选了地质系的“矿产资源经济概论”这门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