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阿蔻在犹豫,她盯着两个耳环已有半个时辰了,戴还是不戴,这是个问题。
三姨娘“咚咚咚”瞧她的门:“阿蔻,快跟我来!出事了!”
窦阿蔻心一抖,也不去想什么戴不戴的问题,紧张地拿起刀冲了出去。
三姨娘喃喃:“用不着刀吧。”
窦阿蔻一回头:“姨娘!哪呢?!”
三姨娘如梦初醒,提了裙摆踩着小碎步在前头扭:“跟我来。”
两人刚走到窦进财的屋子,窦进财一声咆哮毫不含糊地震掉了窦阿蔻和姨娘发上的发簪,两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打起了旱天雷。
旱天雷下的傅九辛自岿然不动,任窦进财气得指着他大骂。他跪在地上沉声道:“我把阿蔻拖下了床,说她不自重——”
“你这样对她!”他未出口的话被窦进财打断了,“你这样对她!小时候你刚来我们家,不肯吃饭,是谁陪着你绝食的?大冬天不肯穿新袄,又是谁陪着你不穿棉衣的?”
窦进财心疼啊。从小到大不舍得碰一根手指头的女儿原来被人家这样欺负过,难怪他初到龙凤镇,见到窦阿蔻的第一眼,她憔悴消瘦满身伤痕。
傅九辛静静跪在那里,任凭窦进财的指责雨点一般落在身上,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痛楚尤甚于当时的窦阿蔻,却偏生还要自虐一般地继续往下说:“我由着陈伯拽着阿蔻的头发把她拖出去,看她被陈伯打。”
门外的窦阿蔻一阵瑟缩,这是她不愿想起的往事。
门内的傅九辛一字一句,字字刻骨句句铭心,与其说是向窦进财坦诚,倒不如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这种于冷静的叙事中蕴藏的对自己的残忍,尤甚于肉体上的苦痛。
“我的错,我来担。”他跪在地上,腰身笔直,脊背勾出了一道凛然却又脆弱的弧度。
“你怎么担!”窦进财最后的怒火爆发了,他随手拿起桌边一块砚石,冲傅九辛砸了过去。
“爹不要!”窦阿蔻大惊失色,想要拔刀挡去这方砚,却已是来不及了。
厚重的砚石不偏不倚地砸在傅九辛胸口上,他不躲不闪,生生捱过了这一下。
“哎呦!”痛呼的是三姨娘,像是砚砸在了自己身上一般,她捂着眼睛喊了一声。
窦阿蔻都替傅九辛觉得痛,她扑到傅九辛身边去,却又无从下手,只能无措地喊“先生”。
傅九辛目光扫过她空荡荡的耳垂,往下掠过了徐离忍给她的那把尚方刀,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阿蔻,我们走!”
窦进财正在气头上,一把扯过窦阿蔻就走。
几个姨娘不敢劝,也只得默默随在他后头。
窦进财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一瞪眼:“这是我屋子,你走!”
傅九辛无声地站了起来跨出门去,窦进财哼了一声,却见他在门外驻足,单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窦进财脸色很难看。几个姨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窦阿蔻心里很痛,比她当日被拖下床时还要痛。
窦进财担心自己女儿心软,硬是把她留下来,和几个姨娘一起睡,实则是让姨娘们看住她。
窦阿蔻脑子里都是傅九辛单薄的身影,哪里睡得着,又不敢随意翻身惊动别人,睁着两只眼睛硬熬过了半夜。
夜深时她终于捱不住内心的煎熬,裹着一张被子翻下床,挪到了门边。
她怕开门声太响,瞧见窗户正大开,于是艰难地自窗口爬了出去。
傅九辛只觉耳边风声一阵,落地的一声闷响后,一个全身团在被子里的奇怪物件将将摔在了自己脚边。
被子团蠕动了几下,里面伸出一个脑袋来,睁着眼睛冲他喊:“先生。”
傅九辛无言以对,默然地看着窦阿蔻费力地钻出来,盯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窦阿蔻等了片刻,等不到傅九辛说话,熬不住自己开口了:“先生,别跪了,回去睡吧。”
“阿蔻。”傅九辛侧头看她,“你为什么出来?”
窦阿蔻又缩到被子里去,支支吾吾,她总不能说自己是想他想得睡不着了吧。
“我……我……”她干脆耍起了小时候的赖皮,“先生跪,我也跟你一起跪。先生不睡,我也不睡。”
以往她只要祭出这一招,再强硬的先生都会妥协。
今日却不一样了。
傅九辛勾起唇角,漾开一抹凉薄的笑,清凌凌的月光落在他脸上,趁得这笑容越发清薄冷然。
“你可想好了。”傅九辛的声音很淡,“若是你坚持留在这陪我,无论你心里那道坎有没有过去,我都再不会放手,哪怕你恨我怕我;若是还没想好,现在就走,立刻。”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等了她十年,已是极限。
窦阿蔻抖了一下,先生的态度很强硬,这是在给她下最后通牒,逼着她理清自己的想法,逼着她迈过那道坎。她若是不想清楚,恐怕一辈子都要在那道坎边徘徊,蹉跎掉一生。
他以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迈不迈,就看她了。
窦阿蔻像一只乌龟精似的把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她脑中掠过十年间的种种往事,昔日那个敏感沉默的男孩如何长成了温润的男子,又是如何将他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了阿蔻。
十年间种种倏忽掠过,光阴如此飞快,世间人事变幻莫测,只有先生始终陪在她身边,不曾离开过。
窦阿蔻于一片混沌中忽显清明,有一个清晰的坚定的决心牢牢攫住了她的心,她咽了口口水,心跳声如擂鼓,指尖紧紧揪住了被角,从棉被里露出一双眼睛,讷讷道:“先、先生,我陪你……”
傅九辛望过来,他整张脸都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什么?我没听清。”
“我、我陪你!”窦阿蔻鼓足勇气,微微提高声量,重复了一遍,她顿了下,忽然大声喊道:“我陪你!我陪先生!”
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她的眼睛也在熠熠闪光,这一刻,拨开云雾,她终于迈出了这一步,管它前面是悬崖还是深渊。
傅九辛久久地看着窦阿蔻,也只有他的阿蔻,在被他那样伤害过后,还能笑着对他伸出双手。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我傅九辛以命立誓,日后定不再叫窦阿蔻受半分委屈,若有违背,死后不入轮回,永堕畜生道。”
字字铿锵的声音被风吹散,这寂静的春日夜里,皇天后土皆默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对儿女。
陡然放松下来,跪了半夜的腿开始发麻,连之前麻木的胸口上的痛也重又复发,傅九辛低低咳了几声,定定看着窦阿蔻:“阿蔻,过来。”
窦阿蔻欢喜地连人带被子滚到傅九辛怀里去,却听他一声极其轻微的抽气。
窦阿蔻这才想起傅九辛刚被窦进财砸过,连忙挪出他的怀,要去看他的伤。
“别看。”傅九辛按住她的手淡道。
窦阿蔻哪里肯,扭麻花似的在傅九辛身上扭了一会儿,缠得傅九辛不得不放了手,终于得了手,慢慢地揭开他的衣襟。
淡淡的月光下,他胸膛上一块碗口大的淤青,青紫中带着隐隐血丝,一块白色中躺着一块青,青得扎眼,窦阿蔻看着都觉得痛。
窦阿蔻心疼地想摸,又怕弄痛他,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傅九辛:“先生,你痛不痛?”
“尚可。”
窦阿蔻孩子气地往他胸口上吹了吹气,忽然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往里跑去。
“阿蔻!”
傅九辛叫都叫不住她,眼睁睁看着她砰的一声踢开屋门,往里面冲去。
窦进财正睡得迷迷糊糊,被窦阿蔻的踢门声生生从梦里吓醒,以为是进贼了,一骨碌爬起来,警惕地往里头看。
结果却看到的是窦阿蔻万马奔腾地冲进来,啪啪啪地踹着床脚,踹了好几脚才又冲出去。
窦进财震惊了。他笈着鞋子跟出去一瞧,看见窦阿蔻又滚到傅九辛怀里去了,小心翼翼地给他伤口吹气。
窦老爷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女儿是气他下手太重伤了情郎,冲他发火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窦阿蔻要跟傅九辛走。窦老爷蓦地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地呜呜咽咽:“我这不是为她好么。有了男人就不要爹了!”
三姨娘堵住耳朵也不堪其扰,只能起床去劝慰玻璃心的窦老爷:“老爷,九辛也是没办法,他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怎么会这么忌惮陈伯,你也知道陈伯那个人,要是他知道九辛为了救我们把司幽国的石脂给徐离忍,肯定会杀了阿蔻的。九辛不容易,他对阿蔻的心你还看不到么。伤阿蔻的那几下,他恐怕得悔一辈子,你作甚去做那棒打鸳鸯的缺德事。”
窦进财咕哝:“我这不是气不过么。”
他本就待傅九辛如同亲生,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傅九辛,手心手背都是肉,砸他也是因为在气头上。现在气也消了大半,也就算是原谅傅九辛了。
两人从窗外看过去,傅九辛依然跪着,窦阿蔻裹着被子欢乐地在他怀里滚来滚去,脸上是久违的欢欣的笑容。
窦进财嘿嘿一笑,心里默念,小子,你且再跪半夜吧,等到天亮,阿蔻就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明日入V,入V当日三更,尽量煮肉,爱姑娘们~
32、醋泡茶 ...
晨曦初现。
“吱呀”一声,窦进财推开门,看着屋外仍跪着的傅九辛。
他已改跪为坐,倒不是挨不住跪一夜的痛楚,而是因为膝上枕着窦阿蔻。
昨夜窦阿蔻倔脾气上来,说是要陪着他一同跪,不过跪了半个时辰,就摇摇欲坠昏昏欲睡,便被傅九辛连被子一同抱了,枕在他膝上睡了一宿。
傅九辛正低头看着窦阿蔻,嘴角微微翘着,那是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眼神里一汪深潭都化作了春水,甚至还能听到柔软的水声浮动。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来,那个笑容也消逝了,他又恢复了一张清淡的容颜。
他朝窦进财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以口型作语:“阿蔻还在睡。”
窦进财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窦阿蔻,叹了一声,低声道:“这回就罢了。要是有下回,可没有这回这么便宜你了,你要是敢再对阿蔻一点不好,我立刻就将她嫁人,嫁得远远的,哪怕她不肯,我也断然不会再叫她受你一点委屈。”
傅九辛一震,这个意思是……
窦进财哼了一声,有些不甘愿道:“起来吧。跪了一夜,要是落下了什么病根,以后怎么照顾阿蔻。”
傅九辛从窦进财的眼神里读懂了些什么,动容道:“我定然再不负她。”
窦进财有些绷不住脸,偏又要做出一副岳丈的模样,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行了,以后可记着你这话。”
他回屋梳洗了。傅九辛看了看远处地平线上的万丈金光,又低头看怀里的人,徐徐道:“阿蔻,装得累么。”
窦阿蔻的睫毛颤得厉害,听到傅九辛的话,霍地睁开眼:“哦呀!先生你真厉害!”
她早在窦进财说话的时候就醒了,听到窦进财允了他们俩,兴奋得心直跳,却又贪恋傅九辛的怀抱,干脆赖在他身上装睡。
她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先生,我不是故意装睡的。”
傅九辛正站起身,动作忽然一顿,他忍过麻痹的腿忽然动起来时的痛楚,神色却极其自然,不让窦阿蔻看出来,淡道:“无妨。”
这对于傅九辛和窦阿蔻来说都是崭新的一天,傅九辛沉稳,尚能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窦阿蔻第一个忍不住,缠着傅九辛叫了无数声先生,连走路都要牵着他的衣角,被几个姨娘笑话也不顾,缠绵得像融化了的枫糖,腻人的甜蜜流淌了一地。
他们去逛龙凤镇,和先生逛龙凤镇的感觉和与黄秀才逛的感觉截然不同,窦阿蔻瞧着这镇上处处都美好,处处都新鲜,就是拱桥上的一块石砖都透着古朴的韵味。
渴了,两人在街角简陋的茶摊上坐下,老板泡了大碗茶来,扑鼻就是浓郁的清苦香气。
窦阿蔻端起来,咕咚咕咚牛饮了好几口,却见傅九辛分毫未动。他正看着某处,面上稍稍有一些怀旧的柔软。
一路走来,傅九辛时不时会在某处驻足,告诉阿蔻,这里曾是他念书过的学堂,他坐的书桌缺了一个桌角;这里曾经是一个豆腐摊,磨新鲜的豆浆,做入口即化的豆腐脑,也卖些豆干与豆皮;那里的大榕树曾经很茂盛,盛夏傍晚纳凉时节,树下便是孩子们的天地……
同先生一同怀恋过去的生活,本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然而窦阿蔻却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怀恋的生活里,曾经有一个青黛的存在。
窦阿蔻气呼呼的想,书桌旁坐着的是青黛吧?豆腐脑是和青黛一起吃的吧?大榕树下,孩子们玩过家家的游戏,他扮新郎,青黛扮新娘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想越觉得伤心,爱一个人,眼里容不得一粒砂,更容不得他生命里出现过比她更早的一个姑娘。
窦阿蔻的醋味,飘得整个龙凤镇都酸了。
她气恼地放下茶碗,直愣愣瞪着傅九辛:“不逛了,我要回家。”
傅九辛一怔,起先不明白她为何不高兴,而后有些反应过来,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不仅不走,反而啜了一口茶,叹道:“这茶苦而不涩,清香扑鼻,比起名茶来也是毫不逊色。”
窦阿蔻瞪着眼睛,他还笑!她最讨厌先生这样从容淡然的样子,就像一个看孩子闹脾气的大人。
傅九辛像是根本没看到窦阿蔻的表情,优雅地放下碗,道:“可惜了,是一碗醋泡茶。”
醋泡茶?
窦阿蔻渐渐反应过来,腾地红了一张脸,掉头就走。
没走了几步,便被傅九辛从后赶上了:“生气了,嗯?”
他的面容依旧淡然,但窦阿蔻却听出了他话里的宠溺,脸一热,放慢了脚步与傅九辛并肩走在龙凤镇的青石路上。
傅九辛到底舍不得他的阿蔻胡思乱想,慢慢解释道:“我不是在想和青黛一起的日子,我是在想我娘。”
窦阿蔻蓦地一震。她虽也从小没有娘,但她八岁前有傅九辛,八岁后有几个姨娘,得到的关爱并不比有娘的孩子少,对于素未谋面的生母,倒是淡淡的放下了。
可傅九辛十岁前都是跟着娘相依为命。窦进财捡到他的那一年,正是他娘病重离世没多久,他独自流浪在街头,正与一只野狗争食。
窦阿蔻心一酸,握紧了傅九辛的手:“先生不伤心,以后有阿蔻,阿蔻给你一个家。”
傅九辛没有做声,慢慢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阿蔻,我想回家看一看。”
十年未曾归家,刚到龙凤镇时又因为阿蔻和窦家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现在终于闲下来,傅九辛想去祭拜母亲的坟。
窦阿蔻“哎”了一声,半晌道:“我跟先生一同去。”
傅九辛摇头:“你回家去。”
他家在龙凤镇野郊,这十年过去,说不定早破败成了一堆废墟,没必要让阿蔻跟着他吃苦。
窦阿蔻想了一会儿,知道先生不是那么容易说服,也知道自己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耍赖皮,隔了好久,抬起头来看着傅九辛的眼睛,认真道:“先生,我也想去祭拜一下你娘。你现在是阿蔻的人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娘亲就是我的娘亲,我去祭拜自己娘亲,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傅九辛怔愣了,他在心里琢磨窦阿蔻这话,听着句句都对,可怎么总觉得她说反了呢。
傅九辛头一次被窦阿蔻的迷魂汤灌得失了神智,两人回窦家说明了情况,简单地理了包袱,当日便租了一匹马,慢腾腾地往龙凤镇野郊走。
傅家十年未住人,果然已是破败不堪了,里头的荒草有半人多高,屋顶一角也塌陷了下去。傅九辛默默地在自家荒凉的院子外站了一会儿,带着阿蔻往傅母的坟头走。
时值暮春,坟前长满了野草,连墓碑都被埋没得看不见了,窦阿蔻吭哧吭哧地跟着傅九辛拔野草、盖新土,忙了半日,总算整出了个像样的样子。
傅九辛摆出镇上买的香烛与冷食,点燃三炷香,默然地在坟前跪了半刻。
窦阿蔻心想,先生心里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他娘亲说,便默默地蹲在一旁,看着坟边一树野桃花发呆。
“阿蔻,走吧。”傅九辛那边跪完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脸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哀切悲恸的表情。
“等下!”窦阿蔻叫道,她自傅九辛手里拿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点燃插在香炉里,忽然用尽力气,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声音,简直如同闷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