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势自有寡势的战法。”顾铣道:“幸而匠人赶得及。”说罢,与吕汜一道往营帐中走去。

提起此事,吕汜面上挂起一抹忧色。

“不知我军如今底细,那边知道多少。”走了一会,他低低道。

等了一会,却不见顾铣回答。

吕汜抬头看去,顾铣往前走着,步子却迟缓下来。吕汜讶然,正要再问,忽然见他身形晃了晃,倒了下去。

“大司马!”吕汜脸色一变,急忙上前。

众人小步快趋得走过宫道,走了许久,朱雀门上的明灯终于落入视野。

馥之跟随在仪仗后,前面,华盖上的织锦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中愈加流光溢彩。心随着步子跳跃着,她的目光望向夜空那头,似乎能越过重重宫阙城墙,直至城外那厮杀之处。担忧与兴奋在胸中时时翻涌,她只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看才好。

城楼下,期门卫士把守森严,两名将官过来,将仪仗众人查看后,告知常侍,说皇帝有令,让仪仗在城楼下等候。

“请随小臣上城楼。”这时,宫侍向馥之道,说罢,引她往前走。将官及卫士见他们行动,也不拦阻,让开一条道来。

馥之登山阶梯,微微回头,看看仍在原地的众人,一阵寒风吹来,火把光照晃了晃。馥之搂搂身上的皮裘,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有一股隐隐躁动的不安,如影随形。

头顶的灯火愈加近了,登上城楼时,疾风刮来,城垛上的一排火把上剧烈舞动着火焰。

似乎有些嘶喊声在远处传来,馥之忍不住,转头城楼前方张望。黑茫茫的夜空下,却只能看到宫外民宅中的灯火。

城上的期门卫士比城下更多,列队立在殿外,铁甲长戈闪着锃亮的光泽,整齐而肃杀。一人身披金甲立在雉堞前,听着一名将官禀报,正是皇帝。

宫侍停住步子,与馥之侯在一旁。馥之朝那边望去,皇帝侧着身,辨不清神容。

“传令下去,来犯胡人,除了酋首一个不留。”没多久,只听皇帝冷冷道,虽沙哑,却声声有力。

将官领命,行礼退下。

“陛下,”这时,徐成上前,对皇帝道:“陛下传唤之人已至。”

皇帝转头向这边,看到馥之,片刻,颔首道:“入殿。”

徐成领命,朝宫侍一招手,宫侍欠身一礼,领馥之跟着走入殿中。

朱雀门的殿阁虽矗立在城楼之上,却造得十分宽大。馥之入内,只见里面灯火明亮,显得十分空旷。

正中一张木榻上,皇帝坐下。徐成上前,欲替他解金甲,皇帝却一挥手,只将头盔脱下,交给他。

“朕要施针。”他吩咐道。

徐成应下,朝馥之投来一眼。

馥之走上前去,向皇帝行礼。

“不知陛下何处不适?”她问。

“头有些疼。”皇帝道。

馥之颔首,将他面容细辨。儿臂粗的蜜烛静静燃着,只见皇帝面色苍白,眼睑下泛着青黑的阴影,却不见一丝疲惫之色。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似心思不辨。

“请陛下赐脉。”馥之垂眸道。

皇帝伸出手来。

馥之将手按在他的腕上。

“陛下。”这时,徐成走过来,微笑着奉上一只药碗:“这是陛下命侯夫人备下的药。”

皇帝看了看他,将那药碗接过。低头看去,棕色的药汤蒸蒸地冒着热气,荡漾地映着烛光。一抹弧度忽而浮上他的唇角,皇帝没有饮下,却忽而抬起眼睛,徐成不及收回视线,与他正正对上。

徐成忙垂下眼睛。

“朕记得你是淮西人,少时受韦氏余党株连,阖族之中独你一人得免。朕还记得,你是定康五年随的朕?”皇帝话语不疾不徐。

徐成微怔,答道:“正是。”

皇帝颔首,继续道:“那时朕还是太子,有八年了吧?”

徐成莞尔:“正是,有八年又三个月。”

皇帝目光渐深:“你们等得八年又三个月,却等不得多一刻么?”

徐成一惊,未等他抬头,已经被身后两名侍卫按下,反剪住双手。

“臣不明!”他惊恐地望向皇帝。

皇帝神色平静,看也不看他,却转向旁边同样满面惊诧的馥之,笑了笑:“夫人可是也不明?不若将那碗中之物查验一二。”

馥之疑惑地望着他,看看徐成,伸手将那药碗取过来。

药汤仍温热,馥之闻了闻,又将指头蘸一点入口。

心头忽而一阵。这方子是馥之多年所用,那味道早已烂熟。如今这汤药,除了她配入的药材,还多了一味,不甚明显,却藏着诡异,足以教馥之浑身血液凝起。

皇帝深吸口气,笑容冷下:“如今情势,朕本不欲动手,却是你们迫人太甚!”说罢,转向侍卫,淡淡道:“将徐成拘下,与偏殿药僮一并交与廷尉署。”

侍卫应下,就要将徐成拉走,才动手,却猛然闻得一阵磔磔的笑声,由低渐高。徐成抬起头来,由着侍卫拉扯,却看着皇帝,仰面摇头而笑:“可惜我终未报得大司马大将军之恩!何辜!何辜!”

馥之猛然惊住,听着那犹在大殿中回荡的声音,面色渐渐发白。

开朝以来,有大司马十数人,而得冠以大将军之号的大司马只有一人,就是顾昀的父亲顾迁。

她看向皇帝,他盯着殿外,神色依旧平静,嘴唇却紧紧抿起。

脑中轰轰地响。

许多自己曾经想不明白的事,如今一下连了起来。大长公主为何费尽气力将她送入宫中救皇帝,徐成为何处处相助……人人皆是棋子,下棋之人,精心地布下一条线,而线的两头,系着皇帝和顾昀。

皇帝转过头来,看着馥之,片刻,道:“甫辰握虎符,领了五十万大军前来,就在城外。”

馥之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甫辰为人纯正,必无叛逆之事。”

皇帝苍白的唇角勾了勾,忽然从榻上坐起,望望外面,神色莫测。

“夫人可欲随朕前往一观?”他低低道,说罢,忽然扯住她的手臂,朝殿外大步走去。

馥之踉跄几步,顾不得臂上的疼痛,向皇帝急急道:“陛下与他少年结谊,许多年来,可曾见他有异?陛下当信他!”

未出殿门,忽然,一声惊叫传来。

“陛下!”一名侍卫奔过来,匆匆走进来:“徐常侍坠城!”

馥之睁大眼睛,只觉身上的血气似瞬间被抽干。恐惧袭上心头,她再顾不得许多,向皇帝大声道:“此事考的是他,又何尝不是陛下?!”

话音未落,却被一阵鼓角声没去。

各处城门上齐奏的得胜乐,由远及近。京城之中,正闪起起无数星斗般的亮光,汇集起来。各家百姓纷纷从宅中出来,涌向城门,手中的灯笼将笔直的大街照得明亮,口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却只有三个字,隐约可闻。

“大将军!大将军!……”

馥之僵住,抬头,火光中,皇帝昂首望着前方,眉间的轮廓隐没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得胜

乐的声音阵阵传来,城墙下,军士的人影仍奔走纷杂,火把光汇得如燎原一般。

“我部在往承光苑附近遭遇一路,斩获三千余。”中军的一处火堆旁,曹让向顾昀禀道。

顾昀立在地图前,盯着上面的标示,覆着重甲的身形在地面上中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影。

“雉芒关可有传报?”他问。

曹让道:“如将军所料,贼众大部溃往雉芒关,我师先一步占得,正与追袭骑兵合围。”

顾昀颔首,片刻,抬起头来。

“传令,”他拿起头盔,沉声令道:“务必全歼。”

曹让朗声应下,向顾昀一礼,转身退去。

空气中混着泥土和火烟的味道,远处,得胜乐的声音正阵阵传来,愈加清晰。顾昀抬头望向城门,烽火已经灭去,只余一道淡淡的轻烟,离了火把光照,即无影无踪。

“将军!“这时,身后传来余庆的声音。顾昀回头,只见他匆匆走到跟前,道:“有人求见将军。”

“何人?”顾昀问。

余庆面上却有些犹豫,低声禀道。“绿芜。”

顾昀讶然,望望远处,沉吟片刻,颔首:“领来。”

余庆应声退下,不久,从远处引着一人走过来。只见那人一身布衣,身姿纤纤,待至跟前,她撩起面前的羃离,正是绿芜。

“婢子拜见公子。”见到顾昀,绿芜双目中不掩欣喜,忙伏地跪拜。

“免礼。”顾昀看着她,问:“你怎来此?”

绿芜起身,望着他,眸中掠过一抹柔色。“婢子来禀夫人之事。”片刻,她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

顾昀一怔,盯着她,目光凝起。

呼喊声在城下传来,渐渐齐整,如波浪般阵阵传来。明灯汇集一片,从城楼上望去,夜色几乎被驱散。

“陛下!”一名将官匆匆走来,向皇帝一礼,声音洪亮道:“贼众已溃往北方!”

馥之感到臂上的力量似倏而一滞,抬眼,却见皇帝瞥着自己。

“可知人数?”片刻,皇帝不着痕迹地松开馥之,转向那将官。

将官禀道:“约五万余人。”

皇帝颔首:“知晓了。”

将官没有退下,少顷,又道:“陛下,百姓涌向应天门,京兆府来问,可要清散?”

皇帝没有理会,看着远处的光亮,过了会,却忽而将视线移到一旁。

馥之一手扶着臂,满脸戒备地盯着他。

“不必。”皇帝道转头,理理身上的金甲和佩剑,淡淡对近侍道:“将夫人带回。备仪仗,朕亲自往应天门。”说罢,不再看她,大步朝城下走去。

“……三日前,婢子返大司马府中取些遗留之物,听家人说,夫人往宫中见姚美人,已有数日。”绿芜向顾昀娓娓道。

顾昀望着城墙那边,没有言语。

“你的意思,如今她还在宫中?”片刻,他低声道。

绿芜颔首,双目含忧:“婢子前日返乡中探望母家,离开时,夫人仍未归来。”

顾昀看向她:“可有她消息?”

“尚无。”绿芜小声道,却看看他,神色间似有犹豫。

“甚?”顾昀看着她。

绿芜轻轻咬唇,望着顾昀,轻声道:“坊间近来流传一事,说陛下身边有两位姚美人。”

军士马匹的声音仍喧嚣,疾风掠过,地上的绢图在石镇下掀着一角,似乎在极力挣脱。

绿芜微微抬眸,顾昀仍侧着脸,篝火的光亮影在他的眉间,不辨表情,却似沉沉地透着犀利。

城门上的乐声倏而又奏了起来,伴以钟鸣,似乎变得更加洪亮了。

“将军!”余庆跑过来,向顾昀大声禀道:“陛下亲临承天门!”

顾昀转头看看他,少顷,又望向承天门的方向,点头,沉声道:“知晓了。”说罢,将头盔戴起,朝前方走去。

绿芜睁大眼睛,急忙跟在后面向他道:“公子切不可只身入城!”

顾昀停住脚步。

“我记得,你是在我母亲再嫁前几月入的府?”少顷,他转过头来,忽然道。

绿芜一愣。

顾昀深吸口气,看着她,语声和缓:“这些年来,你虽得我母亲诸多交代,可你做事尽心,我心里亦是明白。如今你既已放出,便不必再听由谁人,回去吧。”

说罢,他再不看绿芜,回身继续往前。

“那女子是何人?”马前,顾昀正要踏上马镫,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顾昀回头,谢臻正站在身后。他身上仅着便袍,手里握着剑,衣服上染着战场的泥灰和血污。顾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戴着羃离的身影仍立在那里,似怔怔的一动不动。

想起刚才的一番话,心中不禁生起些喟叹。顾昀转回头来,道:“从前的家人。”

谢臻看看他,没有说话。他望向城门上刚升起的彩幡,火把的余光黯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俊雅的轮廓间仍不见一丝疲态。

“陛下到了?”片刻,谢臻问。

顾昀颔首:“正是。”

谢臻看向他:“将军欲如何?”

顾昀望望天色,伸手整理马背上的鞍,道:“城中传谕,陛下将亲临承天门,我须往见。”

谢臻笑了笑,火光中,呼出的白气淡淡散去。

“我想起前朝一事。”他缓缓道:“卫明帝时,有大将楚食其。明帝幸骊山别宫,匈人来袭,食其及早得信,未经传召而领兵往骊山。明帝得救,却从此深疑,未出一年,食其获罪入狱。”说着,谢臻看着顾昀:“今将军无朝廷传召而私持虎符回师,此事公之于众前,楚食器之险,于将军不过百之二三也。将军虽有百战之勇,一旦入城,即为鱼肉。”

顾昀回视他,神色不改。

“陛下不是卫明帝,”他冷笑地转过头去,将鞍上皮带拉紧,不疾不徐道:“我亦不是楚食其。”

谢臻闻言,眉头皱起,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肩膀。

“她在城中!”谢臻盯着他,声音低低,似压抑着怒气:“你若不测,她将如何?”

顾昀看着他,唇边微微弯起。

“正是她在城中,我更该去。”顾昀淡淡道,说罢,用力挣开谢臻的手,上马高声一叱而去。

开道的吆喝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响起,华盖龙幡拥着皇帝的御驾在大街上出现,

涌上大街的百姓望见,连忙伏拜。仪仗来到,只见身姿魁梧的执金吾缇骑和持戟卫士皆服色鲜亮,中间,皇帝骑在马上,清雅的面容与一身金甲相称,更添英姿勃发。

皇帝身覆战甲亲临,百姓愈加鼓舞,口称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目不斜视,走过在街道两旁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径直往应天门而去。

城门前,卫士早已清道戒严。御人引着皇帝的马走到乘石前,两名内侍连忙上前,欲将皇帝搀下,皇帝却挥开他们,自己就着乘石下了马。

“陛下。”光禄勋卿审琨来到,向他一礼。

皇帝看看他:“齐备否?”

审琨道:“已齐备。”

皇帝颔首,望望城楼,迈步登阶上去。

才走几步,一名内侍忽而匆匆来报,说御史大夫郭淮求见。皇帝微讶,停住步子。

“传来。”片刻,他说。

内侍领命下去,不久,郭淮一身朝服,由内侍引至皇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