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她问。

婢女身上也披着衣服,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见到馥之,忙一礼,神色间仍带着慌张:“夫人!婢子听得他们说,濮阳王反了!”

王瓒半夜到郡守府中议事,天将放明时才回住所。

他觉得疲倦,却毫无睡意,吩咐阿泉去熬些粥来,径自走向堂上。

不料,馥之却端坐在那里,见到他,颔首一礼。

王瓒怔了怔,看着她,忽然觉得心中似生出些莫名的踏实。

“我闻得,濮阳王谋逆?”她问。

“嗯。”王瓒转开目光应了声,说着,走到案前坐下。

“兴兵以何名?”馥之又问。

王瓒瞥他一眼,没有回答,少顷,却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馥之。

馥之接过来,打开细阅。

只见这是一封濮阳王的檄文,上面洋洋洒洒,以濮阳王太子在京中被害为引,痛陈今上亲佞嫉贤、苛待宗亲等罪名十余。

馥之沉吟,那日货舟上的事,她也曾仔细思考过,虽不敢肯定缘由,却明白大致与争权杀戮脱不了干系。

不想,那个王太子竟是死了,而且照檄文上的说法,他竟是死在了京中。

馥之只觉蹊跷不已,将那纸檄文交还王瓒,问他:“濮阳王太子果真被害?”

王瓒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他死不死,那棺木中人用的也是他的名字,濮阳王要的不过是个由头。”

说着,他将檄文伸到一旁的灯上。纸片遇到火,倏而熊熊燃起,未几落在地上,化作黑灰。

馥之知晓此言不虚,濮阳王太子性命如何且在其次,濮阳王兴兵反叛却是实打实的事。

“朝廷可有应对?”思索了一会,馥之向王瓒问道。

王瓒明白她问的是顾昀,沉默片刻,道:“甫辰在何处尚且不知,不过方才接到急报,大司马已至零陵。”

馥之心中大吃一惊,望着王瓒:“大司马?”

零陵郡在蜀郡以北,占据江险,乃巴蜀通往中原的门户。古时巴蜀土人曾几次叛乱,皆被挡在零陵之外。如今濮阳王占据巴郡,朝廷仍有蜀郡;而濮阳王才起兵,便传来顾铣坐镇零陵的消息,可谓时机正当。

王瓒看向馥之,神色淡淡:“大司马既至,你也不必留在成郡,若身体受得,我这两日便遣舟送你到零陵。”

馥之却没有说话,过了会,微微颔首。

鱼羹

夜色沉沉,月亮带着一圈朦胧的华光,挂在峡谷上头逼仄的天幕之间。

水流不算平缓,哗哗的声音不绝于耳,风卷着清冽的寒气掠过颊边,蔡缨只觉一阵激灵,不由地拢紧身上的皮裘。

江水在面前淌过,却黑黝黝的,看不清面目。蔡缨忽然记起上次像这般在舟上看夜色,还是幼时随父亲来巴郡的时候。当年,他们从京城出发,乘车走了将近十日才坐上大舟。蔡缨第一次出远门,万事皆好奇不已,而第一次在舟上过夜时,她一面担心着乳母故事里的鬼怪,却又一面东看西看,搅得父亲不得安宁。

如今再见到这景象,竟只剩自己一人了。

蔡缨深吸口气,努力压下眼眶中涌起的酸涩。她不禁伸手向怀中,触到父亲留下的绢书,手停了停,却没有勇气拿出来。这时,指尖触到一片纸一样的东西,心中微动,蔡缨将它取了出来。

月亮在天上静静地挂着,渐渐斜向峡谷的另一侧。光照淡淡撒下,照在那纸上,只见面上白白净净,无丁点墨迹。蔡缨先前曾将它仔细查看过一番,现在再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蔡畅在血书上吩咐蔡缨将这纸片收好,且要她出了巴郡再交给谢臻。蔡缨琢磨着父亲的话,思忖着这纸片必不是寻常之物,却也多了个心眼,将它与血书贴身藏起,从未在谢臻一行人面前展露。

自从出了蒲岭,他们挑着隐蔽的山野小道赶了两日路程,又上了大舟,谢臻对蔡缨始终以礼相待;那日在蒲岭碰面之后,二人间的交谈也不过寥寥,谢臻从未问起过与这纸片有关的事。

是自己多心了么?蔡缨望着天边光照隐约的几颗寒星,有些出神。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蔡缨一惊,不着痕迹地将纸片收回怀中,片刻,转回头去。月光不甚明朗,一人修长的轮廓勉强可辨,却是谢臻。

蔡缨怔了怔。

谢臻似乎也发现了蔡缨,走过来,片刻,道:“女君仍未歇息?”

蔡缨摇摇头,道:“来透透气。”说罢,看看他:“使君亦未歇下。”

谢臻没有说话,夜色下,表情不辨。

“往事已矣,女君多想无益。明日还须赶路,湍流多险,须养足精神。”过了会,他缓缓地低声道。

蔡缨知他一贯冷静,这话虽在理,却是说得轻巧,心中仍不由得生出些抵触的恼意。

“知晓了。”她转过头去,淡淡道。

谢臻看看她,不再言语,未几,转身离开。

“濮阳王竟真的反了。”新安侯府中,窦宽将手中的信丢在案上,长叹一声。

大长公主闻言,抬起头来。她看看那文书,放下手中的汤匙,缓缓地拭拭嘴唇。旁边的侍婢见状,忙过来将她面前的汤碗撤下。

“他迟早必反,何怪乎。”大长公主淡淡道。

窦宽看向她,片刻,忽而道:“诸王怎不见动静?”

“动静?”大长公主浅笑:“如何动静?濮阳王刚反,巴郡面前就来了大司马,何人敢应?”

窦宽想了想,颔首:“今上动作甚速。只怕濮阳王太子烧死之时便已预下了今日。”说着,他一皱眉,向大长公主低声道:“我今日可听得宫中内侍说,那王太子一行人的尸骨还在廷尉署。”

“哦?”大长公主看向窦宽,满面讶异,片刻,唇边却渐渐浮起微笑。

她眼睛微微眯起,意味深长:“不想我那皇兄倒是个急性的呢。”

夜色渐深,室中明灯荧荧。

大长公主坐在妆台前,双目阖着,由着侍婢将头上饰物一一卸下。过了会,她听到侍婢轻声告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在身后退去。

“阿万。”大长公主忽而道。

何万闻得,停下脚步:“在。”说着,走了回来。

大长公主睁开眼睛:“巴郡开战,至今可有了三日?”

何万想了想,道:“巴郡至京中,路途遥远,即便烽火传号,也是今日方得信,当有了三日。”

“果真在蜀郡与大司马当面交锋?”

“正是。”何万答道。

大长公主颔首。

“阿万。”过了会,她在镜中看着何万,面上带着疑惑:“你说,巴郡虽殷实,与中原相比,却不过弹丸之地;且朝廷备战多年,濮阳王也并非不知,此战何来胜算?”

何万一怔,思索片刻,道:“小人以为,濮阳王每年养私兵之用,皆出自盐利,如今盐利被夺,若不即刻开战,濮阳王将无力供养。是以濮阳王此举,非胜算也,乃不得已也。”

大长公主未说话,眉间沉凝。

未几,她自嘲一笑:“罢了,不去管他。”说着,看向何万:“宫中可有消息?”

何万道:“今日小人打探,皇后气色安好。”

大长公主颔首,又问:“我那儿妇呢?”

何万略一犹豫,道:“还未见消息,小人只知大司马府与京兆府仍在找寻。”

大长公主沉吟,看看他:“你以为如何?“

何万道:“照当初迹象,夫人当是被劫持了去。小人曾想,若是劫持,必以为质,过些时日当有人来交涉,可……”他看看大长公主,苦笑低头:“小人愚钝。”

大长公主面上无波,淡淡问:“我记得你曾说,大司马府一直未告知甫辰?”

何万道:“似一直未曾透露,不过大司马如今到了零陵,说不定已遇见公子。”

大长公主颔首,心中却不禁想起那日新妇见舅姑时,顾昀看着馥之的神色。

心中轻叹口气,大长公主挥了挥手。

何万会意,一礼退下。

夜里的一场大雨过后,早晨,天空一扫阴霾,秋高气爽,丽日青天。

侍婢端着熬好的羹汤步入西庭中,抬眼便望见馥之正坐在庭中的一截老树墩上,低头做着针线。她轻轻走过去,看到馥之手中已完成一半的纹样,笑起来:“夫人绣工甚好哩!”

馥之抬头,笑了笑。她看看侍婢手中的羹汤,问:“这是甚?”

“鱼羹。”侍婢说着,将羹汤小心地放在一旁,道:“是本地特产的小鲫鱼,对孕妇最是有益。”

馥之颔首,看看那鱼羹,只见白如牛乳,浓香入鼻,闻之不禁食欲大振。

侍婢见她吃得有味,笑起来:“夫人若喜欢,下餐仍叫庖人做来,这些鱼是督漕晨早命人到江里打的,还有许多。”

馥之讶然,正要再问,这时,忽然听得外面响起一阵说话声。望去,王瓒一身便捷的衣袍,大步走了进来。

侍婢见到他,向馥之一笑,收起食器便告礼下去了。

王瓒眼睑下的青黑似又重了少许,却无一丝倦怠的神色。“可收拾好了?”他看向馥之,略略见过礼,对她说:“午时有舟往零陵。”

“午时?”馥之闻得,一阵惊喜在心中油然而发。

王瓒将目光从她喜不自禁的脸上收回,看看天色,道:“还有一个时辰,你收拾收拾。”说完,朝外面走去。

“君侯留步。”馥之在后面唤了一声。

王瓒回过头。

只见馥之走上前来,望着他:“昨夜君侯整夜未归,不知战事可吃紧?”

王瓒一怔,目光微微扫过四周,片刻,答道:“濮阳王突袭蜀郡,正与大司马相持。”

馥之神色凝住,未几,颔首道:“如此。”

王瓒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馥之来时本是孑然一身,并无多少物件可收拾。到了午时,车马来到,她很快坐到了车上。

“夫人。”准备出发时,侍婢匆匆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车上。

馥之讶然,将布包打开,只见是一包荷叶包起的糗粮,还有一只陶壶。她将陶壶打开,鱼羹的浓香扑来,还冒着热气。

“督漕教婢子带上。”侍婢笑道。

馥之愣了愣,问她:“督漕何在?”

婢子想了想,道:“方才出去了,似是去了府君那处。”

馥之颔首,不禁将目光投向大街上,只见白花花的日头下,行人寥寥。

这时,驭者见从人齐备了,扬鞭长叱一声,马车辚辚地走动起来。

巴蜀突发战事,虽为波及成郡,江上的舟舸却明显少了许多,岸边,只有几艘漕船停泊。

馥之从车上下来,望望四周,早有接应之人过来行礼,引着她与侍婢朝其中一艘漕船走去。

“夫人可先入舱歇息,稍后启程。”舟上的掌事对她客气道。

馥之微笑一礼。待掌事走开,她看看舟上,却没有下舱里去,只与侍婢走到舟上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

她望向江面,只见江水平阔,映着天光,远处的山峦皆成一片淡青的颜色。她忽然忆起了太行山,自己离开已有月余,不知姚虔如何了。看看自己现下模样,馥之只觉这半月来的一切恍如做了一场大梦。所幸的是,她遇到了王瓒,不久之后又将见到家人,终是摆脱了。

想到这些,馥之深吸口气,虽觉得仍不踏实,却已安心了许多。

“唷!好快的舟!”

忽然,身旁的侍婢发出一声惊呼。

馥之回神,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大舟从大江那边驶来,行动甚速,将同向先行的几艘舟舸甩在了后面。舟首,一人身形高大笔挺,临风稳立。

“真俊!”侍婢用成郡土话赞叹道。

“定是兵舟改的。”一名年长的舟子看看那边,笑道。

侍婢了然。战事突临,大江上常遇见兵舟,倒不算什么稀罕之事。

眼见那兵舟要在面前经过,她正欲再仔细看,这时,漕船微微晃动,舟子撑出长竿,漕船慢慢地离岸。

侍婢正要提醒馥之坐好,却发现馥之忽然站起身来。

她双目定定地望着那大舟,未几,一下奔到船舷边上。

“甫辰!”她拢起双手朝那大舟竭力地喊,声音中满是难掩的激动。

“夫人……”侍婢一惊,忙过去,要将她拉回。

馥之却甩开她的手,双目只望着大舟,跟着它朝漕船的另一头奔去。

大舟从他们面前经过,在江上划开长长的水波,少顷,忽然停下。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只见它调转方向,朝这边驶了过来。

白纸

大江边的一处船坞中,成百上千的舟骨木料横在沙地上。铁锤的敲打声和木锯的摩擦声繁忙地交汇作,日头下,工匠挥汗如雨。阿泉跟在王瓒身后,看着他与成郡的郡司空讨论着舟船之事,似不知疲倦。

“鸼舟灵便,乃是身轻之故。”一艘成型的舟骨前,郡司空对王瓒说:“也正是因此,鸼舟在宽阔江面上可穿行自如,可到了成郡山川激流之中,便有倾覆之险。”

王瓒看着面前的舟骨,没有说话。

昨夜,一小队成郡水军乘着鸼舟,入峡谷中试行,不料,到了一段激流之处,鸼舟竟险些翻覆。

为此事,王瓒一夜未睡,连夜请郡司空与一众造舟工匠前往商讨应对。

“司空之意,须改成这般?”他向郡司空问道。

郡司空颔首:“正是。”说着,他拍拍那木料,自信满满:“我等已试过,如这般将舟骨加厚,鸼舟可平稳过湍流水漩。”

王瓒沉吟许久,向郡司空道:“三百鸼舟,须多久改造得?”

司空吃了一惊。

王瓒看着他,毫无玩笑之意。

“小臣即便召集郡中所有工匠民夫,亦是艰难,须派援手。”郡司空思索了一会,对王瓒道。

“可也。”王瓒即答道:“每舟十五军士,皆听司空调遣。”

郡司空见他答得爽利,将心一横,道:“五日。”

“善。”王瓒唇角微弯。

二人议定,又谈了一会,王瓒终于转身走开。阿泉见状,忙将水囊递上。

王瓒接过水囊,只觉嗓子干得要冒火,仰头便“咕咕”灌下。

阿泉在一旁看着他,面色微哂。

“有话便讲。”王瓒饮饱了水,扫他一眼。

阿泉笑笑,见他脸色平和,低声道:“现下人也走了,公子不若回府……”

话未说完,手中忽然塞来一个水囊。

“胡说甚。”王瓒横阿泉一眼,扬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