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前的情爱癫狂相比,突然失恋很久。生活中再无来自他人的情感和肉身纠葛。百转千折的欲望,被一种刚硬洁净的理性覆盖。她穿越过它的变幻形式,触摸到它的骨骼。她的情感,不可能再和年轻女孩热烈困惑中的爱慕贪恋混淆。只是很想休息。于是一个人默默度过落空的一年。

之后。她参加一个国际性慈善机构,提供义务工作。接下第一个任务,跟随小组去东南亚少数民族自然村,进行自然环境保护和改良的指导工作。先到越南又到老挝。她再次回到老挝。小组工作基地在万象。每次人员撤离远地村庄的工作,都在万象集中。她没有抽空去琅勃拉邦。童年时候待过的地方,法式殖民地风格白色大房子,阳光炙热气氛淳朴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画的宁静寺庙。它不是她的故乡,只是记忆中一个标记。

她与贞谅的所有旅程,已化身为她的结构不可分离。她无需去求证或试图寻觅回忆。

在万象,工作间隙有两天休息。她住在老城区靠近寺庙的旅馆里,闲暇时在寺庙学习禅坐和中草药按摩。那日中午,在花园晾晒完衣服,走在小厅,看见一个穿军绿色卡其衬衣的年轻白人男子,正向接待处当地少年打听,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来活动的大象。

他们词不达意纠缠良久,她在旁边观察,走过去对他说,要做此事,离万象较近的是距离82公里的班纳村。大象会在黄昏或晚些去往盐渍地。带上手电筒,月圆之夜会更好,但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如果能够走远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那里老龙族的村民以前会让大象干农活。但现在大象越来越少,大象只用来载游客。

他说,你怎么会知道。他有浓密的睫毛以及深褐色孩童般明净的瞳仁。

她说,我小时候跟母亲在南部村庄住过很长时间。森林小径时常邂逅在搬运木头的大象,现在应该也见不到了。

骄阳如火。正午时分,街巷上游客很少,热带植物在尘土烈日中兀自狂热地开花。他们结伴去西萨格寺。这是她在此地喜欢的一座寺庙。当初暹罗人进攻,扫荡全城,唯独这座庙宇得以保全。低矮精巧的回廊布满小龛壁,摆满各种银制和陶瓷佛像。她脱鞋,赤足走近高旷的殿宇。古老的《本生经》壁画剥落破损但丝毫无损它的美。天花板有花卉图案的优雅装饰。法式水晶枝形吊灯。一座佛像在鲜花烛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她让他在殿外的廊柱边等她。她独自跪在那里,双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势跪拜,沉默良久。

等她出来的时候,他问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吗。她说,只是对它表达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长远还能让我看到,这是殊遇。自然,每次过来,我也顺便告诉它我内心的愿望和话语。

在伦敦取到大学录取书那一年,她得到通知。需要回国一次,回去临远。

有人在燕坡水库看见上浮的汽车,打算捞取上来当废铜烂铁处理,却发现副驾驶座上余有一具骨骸。是贞谅开的日本二手车。经过侦查化验,证实是她遗骨。车子坠落之时,车上并非只有贞谅一人。停滞3年的警方调查再次开始。琴药被取保候审。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诉以及出席庭审。

在法庭上她见到分别3年的琴药。

他得了病,是肝癌。身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贫病交加。即便落魄到底,身边也有年轻女孩子照顾他,并且怀了孕。女孩希望他能病愈,如果能好转,就生下孩子。如果不能好,她只能再自找生路。琴药对女人始终有魔力。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时间捉弄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热烈顽盛的生命力,使围绕空气都散发出热量,那是他嬉戏玩耍游荡人间的支撑。一旦活力停滞,整个人如同被抽光树汁的枝叶,萎靡干涸面目全非。

他也许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来临,最终能够说出这一切。这历时3年长久的隐藏、回避、沉默。在法庭上,面对律师提问,供认不讳。

他说,那个周六,贞谅约他一起外出。贞谅决定离开清远,前路已定,之间反而没有了任何争执,心平气和。她说,琴药,你与我在一起,只为与我相爱。我已明白。我们时间无多,能有几时算几时。我的回忆稀少,知道你对我的贵重。我对你也没有占有之心,我只是一意孤行。

第六十三章 信得。这是爱吗

雪后冬日上午。她盛装见他。他驾驶她的日本车,两个人再次上清远山去燕坡看腊梅。水库上结了厚厚冰层,日光闪耀。突然飞过来两只绿头鸭,色泽鲜艳,在冰面停栖下来慢慢走动。他说,她当时提议,我们开车到湖中。她要给鸭子拍照。

按照他的直觉,以前他会拒绝这提议。事实上,他从未将车开到过结冰的湖面。但那一天,他们回复到刚认识时的爱悦平和,她也神情愉快,他愿意满足她要求。这是她执意的要求吗。是的。是她执意。她平日也经常用手包里的小相机拍下一切关注的细节,可以作为工作的素材。

他小心翼翼驾驶汽车趋向。剧烈阳光晃耀在前窗玻璃上几近盲目。整片山谷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副驾驶座上的贞谅,从包里摸出一只平素常用的康太斯T6定焦相机。他有些紧张,因为完全感觉不到冰的弹性,也听不到压力发出的声息。坐在汽车里,失去判断推测,如同在盲目中摸索前行。他已经后悔自己服从。此时,身边女子转过脸来看他,露出微微笑容,说,琴药,你害怕吗。

这是他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金色阳光暴烈有力,铺满她整张线条分明艳丽郑重的面容,那笑容诡异如同一抹飞掠而过的鸟翼。就在这瞬间,他感受到冰面破裂,车子猛然下坠。冰冷刺骨的水,从踏脚板处涌入。他大叫快开车门,同时自己飞快去推车门,却发现车门被死死卡住。狭小空间里迅速注满湖水。他们被水浮起。车子往12米深的湖底沉落。

他用力摇动窗玻璃,拽住贞谅红色大衣,推动她身体,试图奋力把她推向窗外。却在此刻,感觉到黑暗中那双手,出现从未有过的坚定力量,紧紧揪住他,把他拽拉下沉。他的行动,由主动转变成被动,无法动弹,奋力挣扎。持续的窒息和恐惧。他无法有任何思考,只有身体随着本能做出的反应,拼尽全力,挣脱那双如同死亡逼近般坚定的紧攥的手。奋力一推,大衣边缘从他脸上滑过,如同红色火焰在水中飘飞而去。即刻,沉寂像一块厚重绒布泼洒过来,牢牢覆盖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你确定当时是她抓住你不放吗。是。但我知道无人可以证明。我无暇思索她动机何在,我只有按照本能逃生。

他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耳边咕嘟咕嘟的水声,以及脑袋里轰鸣着流水沉闷的振动。窒息。昏沉。意识稍纵即逝。即便如此,依然尝试控制住浮力中虚弱无助的身体,从窗户爬出去,奋力往上游动。这短短时刻,持续多久。也许对当时的他来说,有漫长的一生那么久。但也许,不过是数十秒。当他狂乱的手碰触到一块坚硬破裂的冰块,紧紧攀住它,整个身体得以依靠。找到回复世间的桥梁。奋力把脑袋顶出水面,剧烈阳光顿时冲击而来,黑暗中沉溺的眼睛,瞬间如同刀刺。

等视力逐渐回来。他看到一望无际的冰雪水面,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已没有任何力气。冰冻刺骨。我无法再下水去找她。这样我会死。所以你选择离开这里,去寻找帮助。对。我浑身湿透冰冻,身体僵硬,精疲力尽,只剩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支撑自己走过冰湖,走出山坡,来到山路边上,等待经过的汽车。那天有人载你吗。有。一辆去往外省的卡车,从山路上开过。他们载我到市区家里,之后直接开走。你为何不报案。如果你及时报案,会有人马上去那里找车找人,也许她还会有一丝希望。不。绝无可能,那天温度非常低,更何况她不会游泳。所以,你确认她必定死去,你不报案。不。我觉得报案于事无补,她已死去,而我将没有办法说清楚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一定会有麻烦。所以,你选择隐瞒3年,让她的尸体在湖底腐烂,最后变成一具骨骸。如果你要以这种角度来表达,那么我承认,这是我的选择。

我陈述的事实就是如上所说。我已完毕。

庭审结束,她去看他。

她等在接待室,隔着玻璃窗看见他被人带出来。往昔俊美健壮的男子被疾病掌控,消瘦至不成人形,脸色青白,穿一件灰色毛衣,脸颊和下巴绽出胡子茬。他们再次又离得很近。他的眼睛没有变。看着她,眼神里露出往日微笑。

他说,信得。你在英国可好。似忘记他们刚在法庭对峙两边。

她说,我考上大学。分子生物学。

呵。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每个人为什么有不同的组成。不同的组成,让我们得到各自不同的命运。

所有熟悉感觉在瞬间来临。他是那个爬上桑树为她摘下紫色桑椹的男子。他告诉她用何种方式去观望云朵。他在月光下吹起尺八心无旁骛。他与她们一起共赴春日花海的盛宴。他在暴雨之后的亭子里卸下衣衫美丽完整。他以情感和肉身洞穿一对来自远方的母女充满幻象的生活。他是让她最终看到空虚破碎的男子。

他说,你相信我刚才说过的所有的话吗。

她说,如果我不相信,一切又会有什么不同。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让她独自沉落在湖底3年。

我是个普通男子。信得。我软弱。需求自保,苟且偷生。

你任她死去,独自留在湖底。这是爱吗。

对。这是爱。你母亲最终逼迫我做出承认。她要的真相就是这个。他平静地看着她,没有躲避视线,说,现在,你可以觉得彻底失望了,信得。爱既不高尚,也与浪漫无关。它会在某个特定时刻显露出直接和残酷。没有伎俩,没有幻术,没有前景,没有余地。只有考验和真相。这就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间的爱。

第六十四章 庆长。爱是深沉的幻觉

7月夏日午后。她醒来,从午睡竹床上起身,推开木门,走向庭院。

阳光在院子里涣散成白茫茫平原,午后炎热空气。栀子花累累满树,散发出浓烈香气如同发酵。

她穿一双水红色塑胶凉鞋,是祖母在集市上购买。童花头,白裙。5岁庆长,沿着房屋之间窄小巷道,走向机耕路外大溪涧。巷子尽头敞开,绿色山峦高耸绵延。轰隆隆水声从远处震荡过来。世界如同油彩般静止,没有风吹草动。

水流一路奔腾,冲击岩石和河滩。拎着鞋子涉入水中,溪水深及膝盖。水底遍布绿色水藻,小鱼小虾轻巧游动,鹅卵石棱角磨擦脚掌。在烈日下穿越一条河流,走向对岸。远处,金黄稻浪在风中波动,开阔田野蒸腾泥土气息。紫菀花开得繁盛,无边际簇拥如同云霞。

草丛中有带刺的茅莓,她俯身摘下一枚被阳光烫热的红色果实,轻轻放入舌间。抬起头,看到溪边堤岸石块间栖息的翠鸟飒然飞起,发出婉转清啼。翅膀闪烁宝石般蓝紫色光泽,如同一道静谧光线飞向远处。

一切展开井然有序。庆长的童年记忆,来自崇山峻岭之中的偏僻村庄。这些场景从未在脑海中消失,在梦中,在入睡前的恍惚,在每一个意识与现实界限不清的时候,突兀如同一面镜子从胸口升起。

回忆真实确凿,现实却令人觉得变幻无常。如同以往27岁的她,在凌晨疾驶于空旷平原的列车上醒来,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稀疏灯火掠过,夜雾浓重。车厢里熄了灯,只有走廊里地灯照射出窄小通道。列车速度加快,车轮与钢轨的摩擦声带有一种锐利。旅途正在展开,她去往瞻里。无法辨认,梦中的旅程是目的所在,还是列车中的旅程才是一场梦魇。

在梦中出现的5岁女童,与万事万物持有的单纯而开放的关系,是她生命模式里坚固的一组结构,被深深敲入泥土无可动摇的基底。它决定独自穿越山岭隧道走向日光花影的14岁少女的无所畏惧,决定在瞻里荒芜田野探访一座古老廊桥的27岁女子的感伤情怀,决定她在窗台上轻轻跃下跟随清池走向人世情爱的决心,也决定她从不放弃的挣扎和摸索。她寻求真实美好闪耀出光芒的事物,信任它们,付出代价,从不退缩。

但肯定还有另外一部分自我被陷落。决定她在人群中游离颠簸无法停靠,决定她对感情近乎偏执和贪婪的需求追究,决定她与清池在这段纠葛关系中的互相损伤,决定她貌似独立强大的表象之下,隐藏内在长久的缺损匮乏。如同一个有勇气的人,独自遁入一座夜色中的深邃森林,远离人世,手中却没有火把。她并没有在世间找到位置。

此刻。30岁的她在云端匀速航行的飞机上醒来,听见耳边巨大轰鸣声。窗外呈现环形梯田和起伏山峦,青翠连绵。乘务员播报飞机将在半小时之后抵达贵阳机场。

与清池断绝音讯之后,定山重新介入她生活。等待她平心静气,再次提出结婚。

她自然觉得勉强。说,定山,你已清楚我的生活和个性,为何还要如此提议。

他说,是。正是因为我清楚,所以我希望照顾你。

你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爱。我们并不相爱。

结婚是一个结盟的方式。我希望和生命的真实结盟,你是那个部分,庆长。也许我比你更消极,但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能够付出的是什么。你在我身边就是我的所得。你像一束光线,庆长,你拥有真实。

他又说,我对你没有狭隘的占有之心,也并不觉得可以占有你。我尊重你的性情和工作,你有可贵之处。但在情感上,你始终有未生长完整的弱处。我不想在你被陷落之时,身边一个依靠的人都没有。你可以把婚姻当作疲累之后的休憩地,现在正是时候,我心里清楚。我很高兴还能够站在你的身边,这是我的决定。

他们去民政局登记。秋日清晨,阴天,清凉雨丝。庆长穿白裙,戴上定山赠予她一枚小小钻石戒指。定山穿蓝色新衬衣。她30岁,他33岁。相识5年,反复聚合,最终决定结婚。排队很长时间,注册完临近中午。两个人找餐厅吃顿饭,开了一瓶酒。是一个如庆长预期中的婚礼,简单,安静,没有无关的人加入。仅属于两个人的朴素仪式。

在餐厅,他说,庆长,我知道你对感情认真执着,我想给你安定而不是束缚。如果某天你得到方向可以继续前行。我希望我们能够因彼此存在而趋向更多光明,即使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愿望。我深爱你,你要相信。他又说,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再找一个采访线索,出去旅行和工作。总之,不要顾虑其他。我的薪水足够维持我们简单生活。你只管做喜欢的事情,我会支持。

说出这段话来,他一定思量已久。她辞去杂志社工作平日零散接活,生活责任都在他肩头,但他愿意背负。她隔着桌子伸出手去,他牵住,轻轻抚摸她手指,两个人一时默默无言。呵,她与他之间终究还是生疏遥远。这个愿意承担和背负她的男子,是和她的灵魂无法产生交会摩擦的人。她生活在他的身边,仍是那个伪装不需要爱也可以存活下去的人。但如果这是生活愿意给她的安排,她起码已学会顺受。

人与人之间持有信任才能互相凭靠。有时相爱不能使人信任,尊重却可做到。30岁的庆长,对照3年前去瞻里探访一座桥的女子,渐渐拥有空旷和沉落下来的心得,不再如以往那般剧盛的偏激执拗。一种欲顶撞现实常规不管不顾的放任。她对某种如水流般缓缓渗透的孤独有了消化和吸收的体会。

曾经她的孤立边缘如同剃刀般锐利容不下半分迟疑不决,曾经她对行动和意志的推进持有坚定激进的目的性,曾经她是个对自己对外界容不下任何模糊边界的人,曾经她是个非黑即白一清二楚绝不妥协的人。百转千折的煎熬和挣扎之后,经由与不同的人之间的感情,她试图清洁和照亮自己。

第六十五章 庆长。一个人的旅途

她去往高山上的村庄春梅。一个来自英国的志愿者,在春梅唯一的民办小学里工作10年之久。获知沈信得的信息,完全无心之举。读完信得的教课笔记,她对这个女子产生极大兴趣。事实上,沈信得在两年前已闭门谢客,拒绝一切外界采访和探望要求。庆长做事坚韧,写电子邮件给她,附上以前做过的数篇采访,告诉对方如果做这个采访,重点和关注绝非她所介意的喧哗取众。她说明目前没有在固定媒体供职,会自主决定发表方式。

一个月后,收到对方回信。信得邀请她去春梅。她说,你要摄影、采访、聊天、观摩都可以。以我的本意,希望你像个朋友般来春梅坐一坐。听你聊一聊观音阁桥,或其他。

一个为自己而工作深入穷山僻壤的任务。再一次,一个人的旅途。

在贵阳汽车站旁边的小旅馆,庆长住宿一晚。次日早晨,搭上前往孤沿的汽车。

去往榕江县。漫长迂回的山路。她在客车座位上头靠玻璃窗昏昏欲睡,醒来,长时间凝望窗外的青翠高山,幽美村落。河流和田野四处纵横,妇女劳作,孩子活跃嬉戏。这与世隔绝般封闭山区,天高地远,躲避掉外界强势汹涌的经济、商业、物化种种浪潮,和现代社会风气略有不同,依旧保留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少数民族女子的发式和衣物,延续传统的审美,手工刺绣繁复艳丽。个体与古老历史的联结没有断裂,一切还能有条不紊。

偶尔眺望到一处木屋重重叠叠的村庄,在僻静田野边际呈现,如同被遗失的找不到归去路径的故乡。大片水塘里盛开野地荷花,红花绿叶映衬蓝天白云,唱出一曲悠长歌谣。庆长看着村庄在视线中逐渐消失,想起去往瞻里的山路转折处,邂逅一面遗世独立的湖泊。世间有情万物总让她的心产生振颤。她是如此内心敏感丰盛的女子,知道还不能够成为一个对感情失去要求的女子。

与定山共存一个屋檐之下,如同搭伴过活的同居男女,礼貌客气,略带生疏。庆长有时失眠,需要长时间开灯阅读,与他分床睡,定山也不以为意。一个男子安静辛勤,工作,烹煮,打扫,无可挑剔,适宜共存。有时他在电脑前长时间工作,疲累至在沙发上直接入睡。她给他披上御寒的毯子,脱去他的鞋子。他们从不为琐事争执吵闹,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渗透和联结。没有思念。没有粘缠。生命路线终究是并存而无法交叉重叠。

怜悯与感恩,能否支撑起一段婚姻的形式。她追问自己,又为何一直没有勇气离开他。

她说她要去春梅,用6个月或更长时间做一个摄影采访。定山听到她决定反而释然,说,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只愿意你快乐。他说,有时我深夜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卫生间的门紧闭,灯长时间亮着,听不到一丝丝声音。我会担心。

定山母亲得癌,在少年怀中闭上眼睛去世。这使得男子对死亡持有一种薄弱感受。成年之后,也许是一种压抑,也许是一种训练,他对待感情的形式显得钝感,过于平静克制,有时接近无情。这关系始终是清淡而恒定的微温状态。使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婚姻里,如同被保护起来的女儿。庆长的性格并不女性化,也没有小女人的依赖和造作。他喜欢她远走天涯独立自主的生活方式。或者说,削弱抑制情感的浓稠和热烈,正是他所期求的状态。他们甚至很少拥抱。

在内心他对女性的情感有一种下意识的隔离。也许他根本没有要求,也许他是个信任中道的人,知道远离爱欲和贪恋的一边,就能避开恐惧和怨恨的一边。庆长不清楚其他人的婚姻是怎么样的形式。但她与定山的这一种,注定特殊而无解。

定山喜欢孩子,他的父亲也有此期望。庆长从来都热爱孩子,按照常理,应该让定山实现愿望。但她总觉得时间未到。也许是内心还没有被拼凑完整,尚需寻找陷落之处。也许,她不想使用一个孩子来填补与定山感情之间的缝隙。事实上,这缝隙是一个风声呼啸的深渊。她没有定山坚韧。他可以日复一日佯装不知或故意忽略。毕竟是个男子,有繁忙的工作俗世的目标,但她却无法停止觉察和感受这关系的疏离和淡泊。

她和定山的婚姻,如同用一张薄薄白纸糊住的无底深渊。谁若忍心伸出一个手指,轻轻一捅,即告破裂。但他们两个竭力维持,在一张白纸边各自做戏,也许这就是婚姻的本质。不管如何,无法被解决的问题只能先搁置一边。离开城市中的生活,离开定山,再次出发踏上旅途,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实践的行动。在开放的空间和时间里,独自一人,获得空白,查找内心失陷的角角落落。

汽车在崇山峻岭之中缓慢爬行。颠簸将近10个小时,抵达孤沿。

庆长见到接应的男教师。姓潘,35岁左右男子,温和消瘦,皮肤黝黑,在乡政府车站等待。他是本地人,在春梅小学教书15年,一个人教三个班。学校里有一台捐赠的电脑坏了,他背到县城来修复,要把它再背回去。信得委托他来给庆长带路。他已等她一天。两人都没有吃饭。庆长带着平时旅行用的60升旧登山包,里面是书籍、衣物和日用品。穿白衬衣粗布裤球鞋,一头长发编成粗黑麻花辫子盘成发髻。行动洒落,一看便知是习惯风餐露宿之人。潘老师脸上露出笑容。他说,庆长,欢迎你来。

汽车走过一段平坦公路,开始爬山。层层山脉如同没有穷尽的画卷铺展。山路曲折,边缘是高深悬崖。车子始终以S形前进,一个打转,又一个打转。黄昏暮色降落。夕阳如血。深邃山谷中变幻不定的光线,照耀绿色山林。不知为何,在远离城市文明和繁华的地方,在偏远深僻的地方,庆长觉得内心自如,不再流离失所。仿佛天生属于这里。

第六十六章 庆长。她说远离妄想

远离。远离钢筋水泥的石头森林。远离熙攘而隔绝的人群。远离形式感和物质堆积的生活。远离妄想。

信得说,离天空越近的地方,宇宙的讯号和信息会不会与人的生命产生更为紧密的关联。每一个出生的孩子,都拥有他独特的天宫图。万物星辰为任何一个生命提供能量。而人在成年之后,渐渐失去和这股原始力量的联系,被给予种种事先设定和束缚的概念,进入自我虚设的牢笼。一个幼小的孩子会指着红色说它是绿色,可以把前面说成后面,会询问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他们不分辨是非对错。一切定义都是人为,和事物本质没有关系。成人世界规则体系,吞噬与宇宙相联的灵性和本能,人渐渐失去与自我的真实性互相联结的能力。

她说,我们最终面对的,是一个庸俗的难以被轻易改造的世界。

3个小时后,汽车抵达叫做月塘的小村。潘老师说,他们将在此地农户家里借宿一晚,明天一早起来爬山。抵达春梅需要3小时左右山路,只能徒步。一趟来回,山路迢迢耗时耗力,平时春梅村民除了赶集和交易货物,很少外出。

高山顶上的村庄。持续上坡的路途,有时走在黄土裸露的坡道上,有时进入葱茏茂密的树林。六月夏日,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极为凝滞。黏湿汗水贴在肌肤上,一会儿身上衣服全部渗出汗迹。潘老师稳步走在前面,庆长闷声跟随,两个人都背着不轻的负担,往山顶深处行进。随着海拔增高,视野越显空旷。大片独特的梯田结构呈现眼前,稻苗在风中起伏。

春梅村寨出现在前方。密密麻麻木结构房子连接蔓延,屋顶覆盖的木皮被经年风雨霜雪浸染呈现黑灰色,生长出绒密绿色苍苔。小学在村子入口不远处。广场上有一面红旗,沿着山腰边缘建出的一排木头房子。树影下传出孩子响亮诵读的声音。

以前春梅小学只是几间土屋,屋顶由竹桩垒成,地面是碎石泥地,没有门,几个教室用帆布隔开。在寒风呼啸的冬天或者缠绵雨季,学生和老师苦不堪言。信得过来之后,因为逐渐扩展的影响力,为春梅小学找到捐助,最终重建房子。一度时间,电视台报纸杂志各种媒体蜂拥而至采访,不同的人探访,不同的奖项要授予她,各种活动邀请出席。当地领导觉得自豪,极欲把信得捧成一个有贡献的特殊人物,以此为当地做广告谋福利。信得却备受困扰。

种种演变已完全违背本意。她不需出名,也不想被当做宣传工具,只想继续静静在深山教书。最终采取绝决,拒绝一切活动和探访。村庄在一番泡沫般喧嚣而虚浮的名声震荡之后,重新恢复日常。

信得上课。潘老师带庆长去宿舍。木楼里的窄小房间,破旧粗陋,没有洗漱卫生设备。公共厕所是由木片遮搭起来的大坑,粪水横流,苍蝇到处飞。他们有食堂,自己蒸米饭吃。春梅隐藏在层层深山之中,经常断电,洗澡需要去特定的接山泉的地方。夏天酷热,冬季寒冷。土地贫瘠,只能种玉米和土豆。孩子读完小学,要下山去读书。除了信得,目前都是本地男教师。

他说,这里的环境艰苦,生活条件简陋,课务繁重,学校里基本留不下人。那些因为受信得的影响自动涌来的志愿者们,三三两两,待了半年或一年,也都走尽了。

他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表情平静。

庆长把背囊卸下来靠在墙角,伸手推开木窗。窗外是逶迤山峦和古老枫树的枝叶。高山围绕之中的异族村寨,远踞荒芜山顶,显得与世间格外疏离。

信得的面容特别。细长凤眼,额头高而开阔,眉毛粗直,狭长脸形线条浑然。脸上散落黑色小痣,数颗极为明显。她穿当地妇女的土布衣服,布鞋,头发盘成发髻。皮肤黝黑粗糙。人很消瘦。刚到中国,她也曾在初中教英文课,但后来一直选择待在春梅。这个村级小学有207个孩子,8个老师。加上信得,一个不领取任何工资和补助的义务工作者。她教自然,美术,音乐,综合实践课。每星期上15节课。

这里是高山之巅。她说,我喜欢待在高山的顶上。

庆长每周一到两次,和信得一起去爬山。已是秋天,山谷里漫漫无际淡黄色芒草,在风中如潮水般起伏。山漆树、乌桕、毛果槭、榉树的叶子都已被冷霜侵红。深浅不一的红色,使山林在阳光之下呈现出饱满杂染的颜色。两个习惯远行的女子体力都好。带了水壶和干粮,一前一后闷声爬上最高峰。脱掉鞋子,一起坐在山顶巨岩上,默默无言,或交谈几句,看蓝天白云,看底下山峦起伏,天地苍茫一色。

她也跟信得一起去家访。走10多里崎岖山路,抵达僻远村落的学生家里,有时在学生家里留宿。真是赤贫如洗的家庭,房子用木板拼成,不能遮风蔽雨,四壁空空,灶台被烟灰染得赤黑。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家里的大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孩子要做很多农活,或者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上课。来回路途遥远,中午没有饭吃。也没有鞋子穿。

沈信得来到此地,工作10年,无疑做出了选择。

她说,新时代是辆轰隆隆势头迅猛的列车,所有人拥挤其中,身不由己,即使前面方向不清,人心惶惶,但有谁可以试图跳车或逃脱。人可以最终相信什么。肯定不能相信互联网,也不能相信电视电台报纸,不能相信主义制度概念形式,不能相信许诺和教条,也不能相信任何评判和结论。任何实际的世间事物,都在变化之中,都不可获得最终的信任。如果找不到真实自我,那么连自己也不可信任。这个自己,只是一个被装入列车失去自由的身份。

因此,她想让孩子们学习的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自我。她教他们编歌表达内心所思所想。教他们观察一年四季山林树木变化,用心观察自然细节,把它们画下来。教他们感受水流、泥土、植物、动物,置身其中,与一切亲身接触和体会,通过观察和记录,把种种情感,情绪,意识,心灵的变化和经验,在内心储存起来,转化成一种自我意识。进行感受和创造。

第六十七章 庆长。无人分享共鸣

她教出来的孩子,会更有活力,更有思考力。有些一旦升级去了初中,很容易被老师不喜欢,会被开除。未来其实并没有多少想象空间。能有几个孩子可以走出高山盆地,最终走出地域和身份的界限。一旦成年,出路没有两样。也许终生无法离开这重重高山围绕之中的土地。谋取基本生存,进入成人的世界,喝酒,打架,结婚,生子,劳作,无视环境和心灵与自我的联系,再没有做出自我表达的机会。一起沉入世俗底层,自生自灭。

人被环境困顿,只能在生命最基本欲望之上挣扎存活。生存环境的恶劣,使人失去想象力和对理想的期待。穷困,使人无法远行无法得到机会超越生活限制。

信得不愿意成为一个短期志愿者,因为觉得这些孩子需要真正以生命和他们互相联结的老师,如果能够拿出情感和时间,至少他们的童年或少年时光里,接受到关于审美、自我存在、灵性的发展和培养。这是每一个生命都需要面对的命题,找到真实自我,或尝试这种可能性,而不管他长大以后的生活会如何无望。这也是她坚持10年的原因。

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或者捐助,应该是切身环境的品质提高和教育的安定存在积极建设。或者更长远来说,需要社会的完善和改进。但这是太大的问题。她和她的孩子们管不了这些。他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对她来说,她只管做好自己的教育。用去10年。或者用去一生。这是她的方式和行动。即使在这10年里,她不断遭受自我怀疑,挫败和被外界干扰伤害的种种影响。即使这也许会是一个注定失败的行动。

她的意志和愿望,是扑入河流之中的种子,但也许会在遥远的他处开花结果。

庆长与信得一起上课,一起活动,吃睡住行都在一起。她拍照,做笔记,观察,对谈,记录,坚持工作。恶劣的生活环境使她身体衰弱。山上食物单调匮乏,平时多是一锅白菜或其他蔬菜,煮在大铁锅中,蘸着辣椒水吃米饭。缺乏营养和良好的卫生设施,免疫力下降,身体时有炎症起伏。她吃药。也和信得一起抽大量廉价烟草,喝农户自酿的烈性酒。这是住在高山之上的人渐渐会习惯的方式。生活资源极其缺乏,贫困并无出路。

稀少的去县城的机会,她会和定山通一次电话。两个人交谈寥寥,说上三两句已词穷,剩下的不过是问候和叮嘱。这段时期,她内心情感和思省比在任何时候更为强烈丰盛。却无处表达,也无人分享共鸣。

数天前,信得帮助一个学生家里加固屋顶,不慎感染风寒发起烧来。山上已有药物吃了没有用处。庆长下山,去月塘卫生所配退烧药。一场连绵不绝的冬雨,持续整整一星期。雨水在低温中结了冰冻。山谷中白雾茫茫,冰块压垮树枝,路边有冻死的牲畜。庆长一趟来回,持续4个多小时。一路上,走在山林小径间,不断听到树枝被折断的喀喀声音。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黑。突然在依旧翠绿的青栲树林里,看见一只褐色梅花公鹿一闪而过。雄健躯体如同闪电掠过,一对华丽惊艳的犄角,在树叶之间若隐若显。大概是饿极出来寻找食物。庆长站在草径之中顿时立住,为这无心偶遇,感受深深震慑。

呵,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动物。但它的出现,是对世间的点缀,却提醒人世的无力动弹。雨水淋湿衣服鞋子,饥寒交迫,困顿贫乏。她知道回到山顶的归宿是什么:发烧病弱的信得,执着狂热的教育爱好者,一堆柴火由单薄衣衫眼神清亮的孩子烧起,他们一无所有,生活被高山限制,食物是土豆和白菜。这贫乏单调的生活,何时才能得到改变。人的天性和自由,何时才能得到释放。多么艰难。如同石头一样铺在前进道路上做出努力的卑微个体,没有任何口号,却付出自己的健康、时间和一生。

信得说,喜欢孩子们湛亮的眼睛,充沛活跃的生命力,心地像山峦梯田一般自然朴素。老远见到,大声叫唤,老师,老师,声音如同天籁赤诚。我知道它只是存在的一个层面,它无法孤立维持。与此不可剥离的另一个层面,是我如同一滴水珠填塞到这无数人生命所组成的黑暗鸿沟之中,即刻自行蒸发消失。个体毫无作用。我只能做完自己需要做完的事情。

刚刚来到春梅时,以为可以改变这里一些什么。但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融入它的生活,理解它越深,我渐渐明白,对它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相反,这片土地,以它的力量束缚每一个存在其上的人。我再也离不开这里。它是否真正需要改变,我不得知。我不再轻易持有想改变任何事物的野心和妄想。唯一在发生改变的,只是我自己。

庆长计划半年之后就会回去,后来却决定延长到一年。

信得的存在比她想象中要更为生动丰富,也超出她出发之前的预期。但她知道,最终某天她一定会离开。离开这里的酷暑夏日,蚊虫叮咬,身上全是红肿发痒的团块。寒冬刺骨,没有保暖设备,手足长满冻疮,在黑板上写粉笔字的手指僵硬无力。离开垃圾遍地,粪水横流,物质匮乏,最低底线的生存本能。离开人在地域限制之中的无能为力和无法超越,高山之中劳作挣扎注定的一生。离开她某种理想主义的意愿,个体行动在人世规则之前最终将以牺牲的形象铺垫。

她不是一个被围困在城市里的人,为采访工作也算走过天涯海角。她的生活不归属于世俗范畴。即使有一个名义上的婚姻,也和常人有别。她是对人世感觉颓唐的人,但她不是沈信得。不是一个内心持有单一意志的信徒。在信得强大坚韧的形象之后,必然有一处失陷之处。这是她确信无疑的。她不可能简单找到,信得亦不会愿意袒露。

信得从未对庆长说起个人经历,也许她认为人性的薄弱和缺陷,大多由日常生活而起。唯独工作令她强大,遗忘忽视自身,使她进入某种信仰般深沉而执着的境地。她以此来忽略过去,未来,只余留下每一天每一日竭尽全力的当下。也有可能,信得的行动和意志,是在治疗她觉察到的自身存在和创痛。没有人,生而强大而完美,这样的人不会存在。信得同时让她看到,真正的寻找和弃绝,需要付出的代价。

第六十八章 庆长。欢愉还是超越

冬天来临,高山上有一场大雪先兆。空气凝滞而寒冷刺骨。小木屋如同冰冻洞穴无一丝暖意,幸好学生家长送来厚棉花被子。有时她会突然再次看见他的面容。在深夜,在高山木楼的房间里,在呼啸的山风和雪花的声音中,在雨水彻夜敲打木楼顶板的凌晨,在睡眠的边缘。感觉到他的迫近,低俯下来的面容如此真实,五官轮廓所有细节丝丝入扣全都逼真。她连他眼角的一条笑纹都没有忘记。

他的身体,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和热量从无消亡。如同在梦中,被他用西服猛然裹住,散发着体温的西服上衣衬里有熟悉的古龙水气息。再次触觉到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和胸口。这拥抱如此紧实热烈,一如瞻里大雪的夜晚。

在孤岛般的高山村庄,与世隔绝的处境之中,情感的混浊杂乱渐渐沉淀、清省、落定。她一度以为对他的爱恨交加,无法绕行无法穿透,只能停滞在前与它对峙。但随着时间消释,渐渐看清这矛盾的幻象包裹的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愿望和激进的理想主义的爱的期求。清池理所应当要对她的要求和需索付出代价吗。当然他可以选择不做回应,并且畏缩后退。

他们各自完整独立,不存在责任。他只能以甘愿的方式爱她,不能以她需要的方式爱她。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她在这段感情中最终领会和收获到的意义,和痛苦一起互相纠缠,不可分割,但那依旧值得感恩。仅仅因为他的出现本身已带给她生命全新的内容。

热恋时,上海冬日凌晨,他与她从酒店出来。他去机场,把她先送回家里。漫长车程,黑沉沉天幕之下的城市景象,石头森林的都会,暗淡灯火闪烁,汽车在高架桥上飞驶。她的内心如同一面明镜般的湖水,存在于身体深处。在车窗玻璃里看自己的脸,像花朵一样璀璨绽放的面容,摇摇欲坠,不胜其哀却又充满力量。在这段关系里,她希望得到的最终是什么。是欢愉,还是超越。是反省,还是领悟。这个男子的出现是命运安排给她的一次意味深长的路途,一边是断崖绝壁,一边是海市蜃楼。

她需要清池。他是她的伴侣,一个借由他的情感触摸死亡边缘的爱人。清池打开她生命中被隐蔽封闭的诸多门扇,让她看到从未曾有过的通道,连接源泉潺潺流动,看到新的自我被推动和唤醒,肉身和意志凛冽盛放。

她经由他的爱,确定她与世间的关系,对时间和空间拥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进入一个无法以感官和思维获得的深邃而无形的层次。如果说之前,她对生命的感知,是断裂的,干燥的,支离破碎。那么,经由情感的通道,她获得了它的整体感,连绵而流动,源源不断,一种深不可测量的活力和担当。即使它充满矛盾、冲突、挣扎和创痛。她知道,这是她获得的机会。

她确定这件事情,使心里那一头走动游荡的野兽获得休憩,停止漂泊,在一棵花树下饮水睡眠。她知道自己在爱,并且被爱。在这样一段关系里,她从来都比他更为勇敢、鲜明、坚定、纯粹。她无法以从自身出发的爱去支配他,控制他,操纵他,影响他,改变他,征服他,占有他,毁灭他。他也不能够。它的发生,仅对她的生命起到作用。静默无言,地动山摇。

为了触及这个世界的尽头,奔波过无数路途。去过接近天涯海角的地方,看过不同生活不同质地的人,包括一座正在消失中的桥。她是个心灰意冷的人,自然也不拥有像Fiona那样强盛的对现实的欲求:希望更换生存环境,或者拥有更高阶层的生活。Fiona是聪明自立的女性,骨子里却摆脱不了本能的依仗。换了一种语言说话,呼吸到更为清洁的空气,喝到更为新鲜的水,看到更为圆满的月亮,人就会得到幸福吗。如此生活会更应有希望吗。这跟高山之巅的孩子渴望突破地理界限去看看县城的人有何区别。

也许一些人最终一辈子都抵达不了县城,看一看游乐场或餐厅是什么样子,尝到冰激凌和巧克力的味道。这是相同的属性。到了彼岸,还有更远的远方。地球是圆的,绕回来,又到了原地。始终不变是人与重力的关系。人脱离不了生命本质的绝境。

她跟Fiona的区别,她始终执着的是对生命真实性的追索,其间最重要的表达方式,便是情感。相爱是卑微肉身对照,沉浮于世间荒芜。他牵着她的手,睡眠时,吃饭时,走路时,任何时刻,带来彼此生命紧密联结的幻觉。她孤单太久,信仰和追随这双手,直到失去力气。早知道绝境所在,只是缺乏勇气看到这簇虚幻火苗最终被熄灭。如果沦落于无尽孤独中,如何存活。也许,最终这不是这段关系的问题,而只能归结到她整个人生的问题。

俗世现世,如同孩童积木般的物质世界,岌岌可危,分崩离析。我们将如何继续存活。那借以凭靠的一线隔置,它来自何处,能够支撑多久。世界上所有的人,即使分布在不同的纬度和经度,痛苦的根源没有区别。最终需要面对的,是来自生命本身真实而无解的苦痛。

如同蒙上眼睛在一个空荡荡的宫殿里穿梭。她看到自己用尽全力对爱做出的询问。纠缠揪斗,不依不饶。这是她曾经最重要也是唯一用以支撑的柱干,觉得只有他在这里,世界才是确凿和作数的。其他都是幻觉。但在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与他彻底隔绝的时间过去之后,她发现一切不过是颠倒梦想。在现实里,无尽的虚空是真实的。只有这个男子,才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为深沉的幻觉。

那些温柔的缓慢的惆怅的时刻。那些热烈的野性的奔放的时刻。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争的时刻。

第六十九章 庆长。接受这代价

清池。如果我们相爱过。

她已接近两年没有见到他。漫长的700多天。

在离开春梅前最后一个月,她在县城和定山通了一次电话。

定山没有提及她下山之后回到上海的打算。也许他比她更清楚,庆长在一个城市主流范围里已无立身之地。她置身于世间的个人形态,如同一个符号式存在。没有人寻找她,需要她。她脱尽一切可被交易转换利用衍生的世俗价值,成为一个边缘存在者。无法加入改造和建设社会热火朝天的洪流之中,无法说服自己跟随人群前行,真实生命只追随她的自身行动。她已接受这代价。

只有这个男子可以提供给她一席之地,即使那只是平淡如水的婚姻。他说,庆长,这一年你过得辛苦,该有段时间彻底休息一下。

她和信得一起,最后一次爬上青岩岭。季节轮回,高山初夏是花卉的海洋。在一处幽深山谷,满坡盛开野山百合,洁白硕大花朵,枝干坚硬,芳香扑鼻,绵延成空阔一片,几近脱离人世。信得30岁时来到春梅。她的面容经由长年日照和操劳,依旧无法分辨年龄。和孩子在高山之上相处,眼神始终湛亮清澈。人的眼睛若不苍老,面容就不会老。她穿农户织出来的土布衣服,说尤其舒服,选的是最长最柔软的一束棉花织出来。她也学会纺织,耕种,经常和学生家里一起劳动。

庆长说,她会整理一本摄影集,有少量文字注解。她打消了写采访的念头。信得明显蔑视采访,说以前的记者们都是在编故事,编造她的个人故事和情感经历,唯独对她的教育观点丝毫不感兴趣。他们总是想把她包装成一个感动全中国的人。她说,感动有什么用。感动能给这些孩子们带来什么。她无法理解这些人做事的目的何在。很明显,他们热衷形式,对虚浮表相的兴趣和夸大,远超过实质核心。她允许庆长对她的靠近,但庆长仍做出放弃决定。她之前的采访也从未加入过自己的断论或喜好,但她愿意尊重信得这种处世方式。信得是接近真相的人。

信得说,她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她说,人有这些,或者没有这些,都是命定。对她来说,无牵无挂,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福报。她说,庆长,但你以后会有你想要的家庭以及孩子。你散发出来的对情感的诚意实在太为剧烈犀利。你能吸引这一切的到来,这是你的意愿。

庆长对谁都未曾提起过清池的事情。在与世隔绝的高山顶上,在一个即将分别并且也许永不再见的女子面前,她坦承自己的故事。她压抑太久,倾诉使她获得解脱。

信得安静专注,听了很久。说,庆长,我不觉得你对爱的追索是一种错误。唯一的错误,也许在于,你把这种追索等同于信仰,放置在一个男人身上。但对方是一个血肉组成的普通男子,有缺陷有弱处,会无常和变质。他如何承担起这种精神上的信念。这非他所能具有的力量。

他不过是一个商业社会里有诸多限制和局限的角色。即使有内心能量和光芒,你身上所有也强过他百倍。他如此摆弄生命里这几个女子,方式既不尊重也不理性,相反,却是一种自私,任性,为所欲为。如同一个贪婪男童,操纵他手里数个玩具,却从不试图去理解和感受对方的苦痛。

你觉得他对你的这种感情,是爱吗。他无法接纳你的性格,无法消化关系所衍生的伤害,这并非一种有悲悯和责任的关系,没有担当,也缺乏宽宏。而你对他的这种感情,是爱吗。还是你自己对爱的信仰,恰好在一个有因缘的肉身之上折射,使你产生错觉。

庆长说,我的生命因为他的出现,焕发过前所未有的激情和能量。我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