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虽算不得运笔如飞,却也胸有成竹,头一日卷写完了,还有时间再抄一份,来人收卷封卷时,他已打开食盒,在炭火上烤了半个乳饼,考场里不方便吃汤带水的东西,风干的鹿肉脯子加在烘得酥香的乳饼里头,甜同盐夹在一处倒也别有滋味。
他这里吃的欢,旁边几个却受不得这味儿,有拿咸菜挟硬面馒头的,也有连吃食都置办不起的,一日的口粮便只有一块干饼,还是徐礼眼见着对面那人咽一块干饼看似噎着了,请差役过来倒了碗茶水去。
他囫囵吞了几口肉脯,再吃一块乳饼,翻出里面烧的衣裳,给碳盆里加几块炭,盖把头脸捂的严严实实,挨着火盆眯起眼睛打瞌睡。
今岁冷得早,雨一下秋意就漫上来,天色一暗雾气四起,湿浸浸的侵人骨头,寒风带着水汽,鸽子笼大点的地方哪里挡得风寒,差役隔得一会就要出来瞧瞧,怕把人给冻死了。
到得半夜,碳盆里只留星火,徐礼叫一阵冷风激醒,睁眼一看,外头不住飘进雨丝来,坐椅已是靠了后墙,油灯里的油也烧没了,他添些去,擦起火来,火苗刚燃就叫风吹得一歪,徐礼左手挡风,迷濛濛往外望。
他坐在学字号最里一间,靠着高墙,顶头虽没遮严了,到底一边是有高墙挡风的,才要弯腰拱一拱火,只听见间隔“咣当”一声,似是有人踢翻了火盆子,徐礼伸头也望不出去,借着火光却瞧见滚出一方砚台来。
这样的动静,那差官也不曾过来瞧一眼,想必是雨雪交加到屋子里头烤火出去。徐礼唤了一声,那人还只不应,他拿起拱炭火的铁钳子敲墙,半日间隔那人不曾醒转来,再过去一隔子的倒醒了,两个一齐敲了,差官小跑着赶过来,待他们自没有好声气。
待走到最末一间见是徐礼,又换过一付面孔,倒了碗姜汤来,却是厨房里新煎出来的,防着这些人冻昏过去。
撬开嘴灌了一碗,徐礼又让了一件衣裳,他身上穿的乌云豹毛衣裳,舍了件猞皮的,又均了炭火,不多时那人悠悠醒转,三碗姜汤下肚,手脚有了暖意,身上穿着猞猁皮衣裳,还待一谢,那头鸡却鸣叫三回。
三场下来,壮汉进来成豆芽,那原就细弱的,没熬过去叫人抬出门,越到后头越是哭天嚎地,徐礼撑着三日竟能忍得,书院之中,哪一个夫子不曾吃这样的苦头,日日敦促着爬山路走小道,天长日久,身子骨竟受得住风雨打熬了。
他封了卷,那差役还殷情一扶,徐礼摆摆手,行的虽慢,到底是自个儿走出去的,来旺来福两个今儿都等着,一见他出来,赶紧上前接了东西,连吴少爷都等着,问一声:“你可还骑得马?”
徐礼原想勉力一试,到底跨不上去,还是叫车给拉了回去,来不及到堂前回报,先扶进院中,蓉姐儿早早烧了热水等着,他人进了澡盆子,还有劲回头说一声:“烦着你。”
可等蓉姐儿拿了澡巾子给他擦背,他已是睡了过去,头挨着澡盆边,若不是蓉姐儿抱了他的头,就要沉到洗澡水里去。
叫丫头又不是,两个书僮一人架着一边胳膊,还是抬不出澡盆来,蓉姐儿反身跑出去,将到院门口,急声叫住了吴少爷。
还是吴少爷进得门来,把徐礼扛到房里去的,他还皱眉:“这赤裸裸的,往哪儿搁。”
“往床上搁,甘露,寻两张皮子出来。”蓉姐儿又叫人铺下厚毛毯子,又是添炭盆,怕他冷着了,先拿毛巾子胡乱擦一回水,又叫人翻出毛皮子来,就这么裸身盖住了。
又拿软巾给他擦头发,屋子里头这样闹,愣是不曾醒转来,蓉姐儿搭上被子给他盖严了,自家身上一身是水,湿了半幅裙子,她披件斗蓬还急着吩咐:“开点窗缝,别叫炭把人烧晕了。”又叫厨房炖的汤重拿回去热着:“别上冷硬的,拿面软和和的下碗汤面来,容易克化。”
吴少爷见没自家立的地方,上前一步看看表弟:“你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反身回去,往家去报信。
这头料理好了,那边各房人才来问讯,听见说累得睡了,一个个都说漂亮话,徐大太太那里的丫头墨雨还笑一声道:“原是呢,咱们少爷也是这般,进了门还端着茶就睡了。”
甘露开了钱匣子赏钱出去,等一轮打发下来,半匣子铜钱都空了,哪一个不趁这时候来讨赏,蓉姐儿见徐礼睡得死,也不往别地去,挨了他托着腮,看见他下巴上边一片青胡渣,拿手指头去刮,又伸手去捏他的耳朵。
徐礼叫这样折腾还足足睡到撑灯时分,醒来见一室寂静,打眼瞧那帐子却是梦中模样,哑了声间道:“妞妞?”
帘子一掀起来,蓉姐儿背了光迈了急步过来:“醒啦?饿不饿?”兰针赶紧去舀了桂圆眼荔枝干核桃仁烧的汤出来,取个好意头连中三元。
这汤里头搁了红糖,蓉姐儿最爱,徐礼吃过一口递到她手上,她一碗全吃尽了,煨的老鸭子汤里头加了党参,下了细面,徐礼初时只觉得胃口不开,两口下肚,筷子扒拉几下一碗便尽了。
“可不能再添,歇一会子再用。”蓉姐儿把自家碗里的面也分了一半给他,等徐礼又吃完,不肯再给他添了,也不去问考得如何,只坐到床沿上抱了他的脖子:“我想煞你啦。”油嘴儿不及抹就凑上去。
徐礼掀了被子抱她上来,两个挨着,不行那事也觉得乐意无穷,蓉姐儿挨着他不说话,屋里熄了灯,只月亮光照在水晶帘子上头,一圈圈跟雨打水花似的泛着光晕。
屋子里所有人都出去了,只有大白还伏在它的软垫上,圈着身子打呼噜,这时候跳下来,扬着毛尾巴,轻巧一跳挨到蓉姐儿身边,走到脚边趴下给她暖脚。
徐礼不在,夜里一个人睡着又不敢用汤婆子,那东西黄铜造的,灌了热水进去,塞在被子里头烫脚的很,脚趾头冰冰凉,等好容易暖和了睡着,她睡相又不老实,腿一蹬,汤婆子就掉下床,踢得翻过来,毯子上头一片水渍。
这时候她再离不了大白,暖手筒也没它舒服,身上的毛又密又厚,压在身上还微微起伏,早晨也不必人来叫,同它说了要早起请安,第二日掐着点就拿爪子把她拍醒。
可徐礼回来了,大白再暖和,也比不得人身上暖和,蓉姐儿舒舒服服挨了徐礼,徐礼自背后抱了她,两只手环在腰上,四条腿儿也缠在一起,大白怎么也趴不舒服,在被子当中踩着爪子走过来,一巴掌拍了徐礼,翘了尾巴又回它的软垫子上去了。
两个人腻歪了一阵,十指交缠,问些这些日子吃了甚做了甚的傻话,蓉姐儿就困起来,徐礼睡过了,她却忙了一下午,把他带回来的衣裳捡出来洗,书箱子捡干净,再叫人去打叶何时放榜,一家子该干的事,全叫她一个忙完了。
蓉姐儿睡觉不老实,阖了眼睛就往下滑,徐礼一把搂住她,低头一瞧,她已是睡着了,合了被子抱住她,才刚酣睡,只拿手指头摩挲她的脸,摸了脸,再去摸手,顺着手摸到腿,再到腿间。
蓉姐儿迷蒙蒙睡着,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燥,哼哼了两声,边上这人拍拍她,手指头还动个不停,她两条腿儿绻起来,晓得是徐礼再磨弄她,身子却动不得,只跟着动作哼哼,等那潮意一现,她张了嘴哭两声,翻身把脸藏在徐礼胸膛里。
第202章 放喜榜徐礼中举见葱兰蓉姐问仕
外头一放榜,里头就不住的往外散赏钱,那街头的闲汉小娃消息最是灵通,知道哪一家有士子应举,俱都早早在各府各家门前等着,一到榜放出来,小厮还不曾跑回来报信,他们便先嚷起来,等着府里喜钱撒出来,那“丁当”声儿一落地,就一窝蜂的涌上去争抢。
混着喜钱还有些糖块生果,抢不着钱的,便去拾糖块蜜条,拿衣裳兜住了便往家跑,抢的最凶的还是街头没钱买零嘴儿吃的娃儿,这会子大的拖着小的,大的抢钱,小的抢吃,塞了满袋,有的还不曾争抢,先在地下抓一把塞到口里,才要撕打着争抢,那头就又扔了一把出来。
外头赏钱是本家出的,到徐礼院落里来贺喜的自然由着他出赏钱,甘露开了黑地描金的减妆箱儿,自里头拿出早早就备好的红封,来院里头的,一人得着一个。
那有头有脸的丫头婆子,陈婶子还舀出甜汤来,早早就炖了一大锅子,拿小瓷碗装了,每碗里头搁一份连中三元。
张氏自然不能没有表示,这东西她备了许久,原是徐三老爷趁着儿子下场前送来的,叫她这时候才拿盒儿盛了,叫养娘端了送进来。
院门口水泄不通,各房的丫头小厮不提,洒扫的剪花的清路的,俱都挤在门前,道一声喜再跪下磕个头,一人拿一个红封回去。
养娘再想知道那红封里头包了多少,也不能自降身份去磕头,甘露一眼瞧见她,把手里的小匣子塞到玉带手里,一把挽了养娘的胳膊:“嬷嬷来了,赶紧往里头去喝一碗甜汤。”
养娘把那东西呈上去,开了盖儿一瞧是文房四宝,笔是七紫三白的毫笔,砚是玻璃石两面砚,刻着桂枝月亮,底下还趴了只蟾蜍,掀开来底下还有一本法帖。
蓉姐儿一瞧便知是未见过面的公爹手笔,张氏再拿不出这些东西来的,细一想过也明白里头的门道,这是把送考礼压下来做了喜礼,可这蟾宫折桂也能说得通,春闱也须得走一走过场的。
当下也不说破,只笑一笑请了养娘落座:“我这里忙乱,不及往母亲那头请安,还请嬷嬷替我靠个罪。”
养娘连连摆手:“少奶奶说的哪里话,这是咱们一房的喜事,只太太身子不好,倒不能来沾这喜气。”张氏怎么肯来,她最怕掏钱,徐礼算是她的继子,喜钱也该出一份。
“太太病了?我倒不知,真是该去探她,只这里实脱不开手。”王家吴家俱都送了贺礼来,还有些同窗上门拜访,徐礼不欲在家里待客,都请到外头去,索性摆了一桌,作了东道。
“是昨儿着了风,今儿起来便有些头痛,这样的喜事也不好嚷嚷出来,只包了帕子静养呢。”养娘这话说的漂亮,蓉姐儿自不能装着不懂:“兰针,去捡几样用得着的药材,烦嬷嬷带了去,给太太煎了吃。”
“少奶奶费心。”养娘拿了东西略坐一会子就要走,甘露一路送了出去,玉带匣子里头的红封发的差不多,甘露一把抓了几只塞到养娘手里:“烦嬷嬷跑一趟,这点子喜钱算作吃茶。”
养娘一拢手收到袖袋里,口里还要推:“这怎么好,不过这几步路。”手里一捏总有六七个,嘴角带了笑往前去,一路回去一路隔了袖子摸,一点才知道,甘露那一把抓了八只,行到无人处拆一只来看,一个两百文,八只就有快二两钱,真个是阔气,出手恁般大方。
如今这钱又值起钱来,七百七十多文便能换一两,养娘心里算计,把那红封抹了两只,到张氏面前只报一抓得了六只。
张氏抬眼瞧瞧,心里不舒服,也只点头应一声:“既是给你的,你便收着罢。”已是松了口,到底忍不住问一声:“她那一个红封包了多少?”
“一路急走着过来,倒没查数目多少。”这话一说,便是张氏也不能叫她当堂开了,总归已是收了药材,又有徐三老爷送回家下元节礼,索性不问。
她头疼却是真的,又到了要备年节礼的时候,各处交际不能少,她再想省,这里头的门道也知道,若不是家里无钱打点,父亲怎会一辈子落在散佚官员位上,徐三老爷外放了,他那几个旧友还有在金陵的,这些个关系都不能断,别家怎么送了来的,她便怎么送回去,事儿要办的漂亮,须得厚着两分,这怎么回礼却是要紧事,在她眼里,比徐礼中了举更要紧。
养娘倒给她拿主意:“太太,我瞧花房里头那一茬玉簪花还开着,倒不如摘些来,摆在盒里,却不是又贵重又便宜。”还不须自家出钱。
张氏一听心里立时舒坦了,指点了小丫头子去摘花,又把各家的礼单子扫过一回,捡那往后用得着的,自家收拾起来。
她这小女儿叫了这么长时候的囡囡,打定主意到过年,请了老太爷给取个名儿,既有这个想头又跟着吩咐一声:“把那个小玻璃花瓶拿出来,装些玉簪,给老太太送去。”
若说蓉姐儿进门有甚个好事,倒叫张氏学着一招,万事扒着老太太,她原进门看着徐大夫人家里家外的打点,身上又有二品诰命,便同这个妯娌走的近,一是想着沾光,二是想着媳妇天生同婆母亲不得,妯娌之间真真假假总有几分情。
哪想到家里搅水的还是徐老太太,蓉姐儿巴着老太太,占了人合这一样,竟隐隐把大房都压过去,她也动起心思来,老太太原来喜欢爱姐儿,那一个可还是庶子生的闺女呢,她的女儿是嫡子养活的,怎么能不比爱姐儿更得宠。
老太太也不分个亲疏,看得顺眼便喜欢上,不顺眼便一味的磨搓,由着性子行事,一家子还只把她祖宗似的供着。
张氏原来是差着一招,如今有了女儿,抱了她去老太太那里,再怎么也不能甩脸子给她看,这一记倒对了老太太胃口,她这个年纪也不分什么男娃女娃了,三房又不是没有男丁,这时候生个小闺女,倒得了她喜欢。
张氏日日抱了女儿去老太太房里请安,初是金银锞子,又是金手镯金铃铛,再往后衣裳缎子也有了,吃食牛乳子厨房也不敢苛扣了,张氏自家知道,下边人看着便似老太太旧年养活的白毛狗儿,拿几两银子一两的红茜草染成红毛,滚在地上扑球,如今小囡囡也是一样,玩意儿一个。
可她想的却不是如今,而是往后,现下女儿是不会说话,等往后会说会走呢,养只狗儿给它造屋子,拿生肉拌了鸡蛋蒸给它吃,情份都是处出来的,她原来不曾想着,这会儿叫儿媳妇点明白了,还不上赶着。
张氏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人,可二房除开罗氏养的儿子,再没别个小娃,老太太还就不喜欢温哥儿,也是摆明了,庶子先有了孙子,她不高兴,虽不上脸,到底薄些,抱到她房里直嫌吵吵。到大房更不必说,公鸡都不在笼里,母鸡要怎么下蛋。
一家子围着这么个老太太打转,连徐老太爷都没这个作劲,可谁叫她死不起呢,谁都不敢拿她不当回事,她就更可着劲的抖起来,这还算是轻的,若是搅各起了管家的事,徐家还不乱成一锅。
张氏去的时候,徐老太太正打发葱兰给蓉姐儿送礼去,她这段日子倒也混了个面子情,又跟徐老太太合起伙来掐过徐大夫人,两个彼此间有些同仇敌忾,送去的礼也厚。
老太太这里不缺好东西,她给了,往下几房都得给,张氏只怨自己慢了一步,若是早早想透了,哪里还让别个捷足先登,团了女儿的两只手:“囡囡来给了老太太请安。”
小娃儿长得胖乎乎,已是会叫人了,会叫娘,会叫爹,第三个便是老太太,含含混混说完,又趴过去要抱。
葱兰来了小院比张氏身边的养娘更有脸面,她身后还跟四个小丫头,蓉姐儿一扫,倒有一半儿是给她的,“扑哧”一声笑出来:“老太太怎么赏起我来?”
“老太太说了,三少奶奶如今是举人娘子,且得做几身新衣裳。”葱兰还特特点了点当中那匹缎子:“这可是榴生百子的,我特特拿出来,好到三少奶奶这儿来讨赏钱。”
蓉姐儿立时知机,甘露摸了个大红封出来,兰针往里头开了吹萧引凤的减妆匣儿,拿出一对金打的滚珠镯儿来,蓉姐儿笑盈盈:“这一对我早备得了,你来才给,换了别个,可都没有。”
老太太房里四个丫头,葱兰是头一个心尖尖上的,可不是别个都没有,只能归了她,她也不推辞,这对手镯份量在其次,要紧的是作工精细,镂的兰草兰叶,里头还滚了颗黄豆大的珠儿,她一拿到手里就先喜欢上了。
“我看你也不喜欢什么大红大紫,我呢,偏是爱红的,可着身边的丫头也是一样,别个送来的青缎水缎我也用不着,倒不如给你,穿在你身上才相宜。”蓉姐儿一拍巴掌,甘露从里头托了出来。
天水青的缎子,绣了一圈儿小联珠,葱兰身上再没有大花大朵的,这星星点点缀着的花样她一看就知道是特特给她预备的:“刚已是得了一样,怎么好再拿,三少奶奶可不是在臊我呢。”
“哪里是叫你白得,我还有事托你呢。”蓉姐儿半点也不虚,直问她道:“上头老太太是个什么意思,我们爷是个什么缺?”
第203章 谋外放山高水远赠小鞋敲山震虎
葱兰见着的那些个太太夫人,哪一个不是绕着弯子说话,平白一件芝麻事且要打个机锋,揣了明白装糊涂,打东说西的功夫算是进了宅门的必修。
便是跟在身旁那些个丫头也各各有一套说话的套路,她虽知道这个新奶奶最是爽利不过的人,却也不防她就这么大剌剌的问出来,一时不知该答些什么。
到底在老太太面前呆得久了,葱兰低头抿嘴儿一笑就道:“这哪里能问我们,外头当官的事儿,便是老太太也认不真。”
春闱这一遭怕是难进,连徐仁当初都不得过,老老实实等了三年再考,可经过春闱便能作官了,徐仁直接跟着老子上任,做的是布政司理问,官儿不大,却是正经理了事的,跟在亲爹身边,手把手的教他,起步高了,往后只有往来上升的。
在一片举子里头,他这个官儿也还不算最大,再往上还有补了知府的,一个举人补了知府的缺,听起来咋舌,可那是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上下再有疑问,也不好去问皇帝,为甚给小舅子这样好缺。
到了下边,朝里有人作官的,自能行个方便,可这个方便也要看是大是小,徐礼是再不能有徐仁那样好的机遇,他自家知道往好了说顶多是个县令,若不济说得不是个教谕也未可知。
徐礼是师承名门的,贺山长算不得桃李满天下,南边一系却多有他熟识的人,这上头很施得上力,不必靠着徐大老爷,便是他修书一封也能举荐徐礼作官。
皇帝三年才取多少人,若真个只按这些人头来分派官作,也不必叫名士乡族举孝廉了,这里头水更深,有那沽名之辈,便做个“孝”“廉”的模样来,甚个推官让亲,甚个分产乡邻,诸般作做,为的便是一个孝廉的名头,得了这个名头,便能出去当官,再有多少东西都拢了回来,可肚里有多少墨水却只自家知道。
徐礼是有意离了徐家到外头去的,贺山长却想他做个学正学录,连徐老太爷都想叫大儿为着这个外甥出出力,国子监做个训导,还是成的。
蓉姐儿明着探问,得了葱兰这一句,皱了眉毛拿手指点点她:“倒来跟我弄这个鬼了,你常在祖母身边,便是听见甚说出来,出了这个门子不认,我还能同你对质,恁的小心了。”
葱兰叫她这样说倒红了耳朵,有那一句出了门不认的话,她也安心,便道:“仿佛听见那边说了一句,到南边县里当儒学正堂的。”
说到那边,还往南边指了指,顺着葱兰的手指头一看,自然是徐大太太的院子方位,蓉姐儿眼皮一垂明白过来,徐礼想作的是县令,作儒学正堂,却是虚职,这活计虽清闲,同他如今做的也无不同,不过就是跟读书人打交道,可却非他心中所想。
给他定的地方定然不差,若不然老太太这关且过不去,好地方配个差不多的官职,面上只不难看,他们想要挑剔也挑不出不是来。
老太太已是首肯了,再想回转也只有徐礼在外头想法子,小夫妻夜里除了那事,也搂了一处说说往后,徐礼猜到家里必不能帮着多少,还是想从外头想法子。
蓉姐儿这上头没异议,却气愤不过大太太耍这样的花枪,后头定还有招等着她,她既做了初一,便怨不得她来作这十五。
蓉姐儿脸上笑盈盈,葱兰见着却直打鼓,这一位奶奶却不好惹,一进门先晓得拍老太太马屁,
后头又知道同二房交好,便是她不来老太太这儿,还有个爱姐儿成天念叨她,嘴里说出来都是三嫂又给她什么新奇玩意儿,看她那里实在冷落,还送了一对绿毛鹦鹉,这却不同死物,张嘴会叫会学舌,摆在眼前时时看见,爱姐儿为着这双鹦鹉,倒帮她说一车好话。
晓得老太太喜狗,还帮着到外头去淘换起小狗崽子来,如今吃了这个亏,哪里有往下咽的,她说了能说的,立起身来就要告辞,蓉姐儿还差了丫头:“银叶,你过去一趟,带些甜汤,叫祖母也喝一碗喜汤。”
等知道张氏也在老太太屋里,蓉姐儿眨眨眼睛一惊:“这怎么说的,太太着了风寒呢。”葱兰不说,她身边还跟着四个小丫头呢,张氏要争宠,戏却演不圆,葱兰笑一笑不接口,蓉姐儿还叫丫头一路送去,等葱兰出了院门,她鼻子里头哼哼,气乎乎的指了甘露:“把我压箱子底的小鞋儿拿出来。”
甘露得了这令摸不着头脑:“巴巴的寻这个做作甚,家里也没人生养啊。”小鞋子做了十多对儿,虎头凤头都有,俱是备着来送礼的,家里又没个小娃儿,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俱都收在箱笼里。
蓉姐儿许久不曾这样意气,滋了牙露出一对尖尖虎牙来,杀气腾腾:“谁叫我不痛快,我就给她小鞋穿!”
这一双盘了金,拿虎头贴了花的小鞋儿,叫甘露送到了二房里,二房的丫头早就惯了,瞧见三房的丫头来,就知道是给爱姐儿送东西的,也不往正房引,甘露也不说明,走到了爱姐儿屋子前才一拍脑袋:“今儿倒是给哥儿送东西来的,也罢,先把姐儿的奉上去再说。”
爱姐儿正逗鹦鹉,两只绿毛在一笼子里头吵吵不住,分开两个笼子养活,拿吊竿叉下来,给它们添蛋黄蜜水,听见甘露的声音抬头:“外头,可是甘露?”
她身边的丫头赶紧掀了帘子,甘露接过玉带手里的托盘:“既走到这儿了,先给姐儿罢。”打匣子取出一只猫儿眼的发簪,一只猫儿眼的戒指。
“三嫂又给我好东西,上回的还没好好谢她呢。”爱姐儿小女孩心性,十岁上下知道爱红爱花起来,拿在手里细看,且喜都是蜜黄色的,摆下来就笑:“老这么着,我都不好意思。”
“却不是新的,咱们房里有喜事,我们奶奶开了箱子捡赏人的荷包,打开来才瞧见这个,原是她用过旧物,还怕姐儿嫌弃呢。”甘露嘴里说着话,还把匣子往前推了推,爱姐儿一眼便见里头还有一双盘金的老虎鞋。
小鞋儿做的恁般精巧,不过巴掌大,金银丝线绣了虎眼虎须,还缀了一圈珠儿金铃,鞋口拿闪缎包了一圈边,还有丝带作绑绳,怕小娃穿在脚上踢了,爱姐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小鞋子,她捏起一只来摆到手里:“这东西真有趣儿,是给温哥儿的?”
温哥儿是她侄子,她待他却平常,自家还小,倒有个比自个儿还要小的出来,占了徐二太太大半精神,爱姐儿哪里能高兴,她也觉得出老太太不喜欢温哥儿,心里越发跟老太太亲近,觉着阖家便只有祖母还疼她,看见蓉姐儿也给温哥儿送东西,皱皱眉毛。
“你们一处的,咱们奶奶也怕人说嘴不是。”甘露轻巧巧一句,爱姐儿又高兴起来,甘露还给她梳了个时兴的头:“咱们奶奶原没出阁子戴这簪儿便是梳这个头。”
爱姐儿开了妆镜,榴珠榴宝两个一前一后端了镜子给她照着,那猫儿眼簪在头上,举动间光彩流转,爱姐儿正是爱新的年纪,满匣子东西也只觉得新得的最好,她那匣子一拉开来,宝光盈盈,南珠宝石的压发,闹妆镯钏顶簪,一样都不少,甘露这才说那不嫌弃的话。
给爱姐儿梳好了头发,这才给罗氏送了东西去,一双小鞋儿两匹缎子,样样都顾到了,罗氏捡了缎子还奇:“她这是趁兴呢,才中个举就高兴成这样了。”
哪一个都没想着这双小鞋子在徐老太太那里闹得差点儿翻天,爱姐儿日日在内宅,同老太太能说的也不过是早上起来做了什么,窗户外头开了甚样花,一日三顿吃了甚,她兴兴头头戴了猫儿眼的簪子去给老太太瞧,又把蓉姐儿送了二房温哥儿一双小鞋子的事说了。
“才巴掌大,那老虎须是拿金丝盘的,一翘一翘可有意思。”一面说一面还要晃她头上的簪子,手指头摸了猫儿眼的戒指,老太太先还品评一番,说这确是好东西,两颗一样色泽光彩的也是难得,听见给温哥儿送了鞋子,心里立时又不满意起来。
老太太的心病是她自家生的嫡子到如今还没个嫡孙,三房不必说,才刚进门还没两月,徐礼又一向在书院里,大房那一个落了胎也不好说,可落了胎,怎不把人送到任上去,有个人料理儿子孙子的衣食不说,能抱一个小的回来才是正理,仁哥儿也不年轻了,总不能叫庶子赶在前头。
蓉姐儿做这些半点不曾瞒人,连徐二太太都知道,只睁只眼儿闭只眼儿,她隐在徐大太太身后这许多年,丈夫又是庶出,没道理去抢管家权,可心里怎么会好过,一服软就是二十多年,泥人都磨出了性子。
徐大太太还等不得老太太发作,知道那头定不能给她个好儿,心里愤愤然,只想着叫儿媳妇留下帮手,这一帮就是三年,看看她一脸恭顺模样,指不准在背后怎么骂她,可到底是想要孙子的,不等着老太太来寻她,便大肆理起东西来,说年后大少奶奶就要跟着大少爷上任去的。
宋氏了听见这话眼泪都要淌下来,她也知道蓉姐儿这一招敲山震虎,虽是为着自家,却影射在她身上,原该恼她,心里却实是诚她,碍着婆母的面儿,不好还回她,只请安路上遇见了,给她一个笑。
大房院里开得好梅花,宋氏亲自剪下来,各房都送去些,到得蓉姐儿这里,花枝最密,宋氏身边的丫头双燕还特特说了一句:“这是咱们奶奶亲自剪的,特特叫我捧了来给三少奶奶。”
蓉姐儿叫甘露抓了一把钱赏她,笑嘻嘻道:“你叫双燕?我仿佛记着,那一个叫鸳鸯,倒都是好名字,成双成对。”
后宅事不过看谁占理,都占了理字,再看谁占的那边是上头高兴的,老太太想要孙子,总归有儿媳妇留下来尽孝,反正儿媳妇也不能生了,赶紧生第四代才是她看的最重的。
蓉姐儿不过晓得她心里的想头,脓头长久了,不拿针挑破,血水怎么出得来,那双小鞋子送给二房,却叫大太太穿了,穿了还只能咽下,半点叫不得苦,看着儿媳妇脸上一日比一日有光采,心里虽想着赶紧得有孙子,到底忍不过,她在徐老太太眼皮子底下熬了这许多年,好容易成了婆,竟还得接着熬。
徐礼中了举,名正言顺的带了蓉姐儿回王家走亲戚,蓉姐儿心里还惦记着爹娘吵嘴,知道梅娘已经到了,别的信却没接着,回了家先看秀娘脸色,见她脸上红润,这才放心。
王四郎脸上有光,徐礼中举,他在自家酒楼请了几回东道,连着徐礼请的那些士子,也都在他楼子里吃喝,一连几日,恨不得拉了徐礼各门各家走访,显摆他有个举人女婿,还同茂哥儿说,叫他往后也同姐夫一样,惹得茂哥儿功课更重,徐礼才上门,他就偷偷瞪了他好几眼。
蓉姐儿一头钻进秀娘房里,坐定了就问:“娘,小姑姑怎的不见?”
秀娘竟笑一声:“她?她说自家不是个吉利的,不好出来待客。”
蓉姐儿见她样子不对,可看脸色却不似同爹爹争吵过,转转眼珠又问:“小姑姑来了,可太平?”这话一问,秀娘脸上笑意更深了:“太平,怎么不太平,你小姑姑想嫁个家有恒产,白身未娶,年貌相当的男儿呢,让你爹可着劲的给她寻摸吧。”
第204章 投兄长梅娘上门觅再嫁蓉姐咋舌
蓉姐儿听了直咋舌,还兀自不信,哪有才经了这事儿便立时想着再嫁的,觑着帘子外头无人,挨上去扯了秀娘的袖子:“娘说真个?小姑姑真个说要再嫁?”
她自小便听着秀娘拿梅娘作比,万不可似她,嫁这样的婆家,王家那些个大小姑子除开雪娘便没一个嫁得好,要么吵吵嚷嚷屋里打破头,要么就比那黄连心子还要苦。
蓉姐儿在玉娘跟前长到十多岁,她自来不知玉娘身世,只当是真个守寡的,这两个比起来,那却是一个天一个地。
玉娘不嫁都过得好,小姑姑嫁了心心念念的人,却成了一拖五,婆母一个,兄嫂孩子三个,还有丈夫,俱都靠在她身上要她来养活,受这份累半个好字都没得着,天天赔钱货讨债鬼的骂着,稍不如意,还要吃老拳,再不如独个儿日子好过。
嫁了人便成了人,原来不曾同她说的话,如今再没什么好顾忌的,秀娘满肚子怨气,当着小姑子说不得,在王四郎面前更说不得,只好同女儿吐吐苦水:“你这个姑姑,竟是这些年了还半点长进都没有。”
“既是合离,也没甚不能再嫁的,挑个老实忠厚能待萱姐儿好的便是。”蓉姐儿倒不以为意,挨到大迎枕上,一只手托了腮,一只手去捡桌上的蜜枣儿吃,舌头一碰着就知道是泺水出的蜜枣儿,奇道:“这个哪里来?”
“你小姑姑带了来的,”秀娘叹一口气:“晓得你喜欢,还留了一瓯儿,给你带回去吃。”这个小姑子还真不是个恶人,同槿娘杏娘比起来,良心倒好,可实是糊涂不堪教。
合离了再嫁虽不难,却也要看自家甚样对家甚样,便是公主娘娘也不能可着劲的挑,更不必说似梅娘这样。
秀娘原不欲说,可这话同女儿说还能同谁说:“你哪里知道,你小姑姑根本就不是合离回来的!”也不知道是她瞒了王四郎,还是王四郎没说实话,梅娘却是叫万家休回来的。
怪道她这样急巴巴的赶来金陵,又说甚个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在泺水过不下去的话来哭求,原是手里拿着的不是放妻书,而是休书,便是再嫁也得说媒作聘,总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休弃怎么比得合离。
蓉姐儿含了颗蜜枣差点呛着,咳一声,顿住了说不出话来,秀娘扶了额头叹气:“甚都没要回来不说,还叫人休了,说她不敬婆母,往后正经经的说亲,谁肯娶她。”
还想着家有恒产清白未娶,光是这两样提出来,那清白白未嫁的闺女外头多的是,哪个不能娶偏要来聘她,便有脸去请了媒人上门,怕也要叫人在心里啐上一口。
蜜枣儿想是陈年的旧货,泺水的蜜枣儿表皮子干,里头的心却是又甜又软的,蓉姐儿最爱先把那层皮子啃了,一口嚼吃那里头的软心儿,这一碟子却干硬的咬到底还不见软,蓉姐儿咬了一口就吐出来,秀娘还不曾尝过,捡了一个拿在手里看看便叹:“连买个蜜枣子都吃人骗,这样的小姑子往哪里搁才好。”
秀娘这里有烦心事,蓉姐儿便不把徐家那些腌脏的告诉她听,徐礼既定了主意,她也只管跟着,外头的大事她管不着,只帮着秀娘出出后宅的主意:“小姑姑说的那个些,爹知道没有?”
“他怎么不知,便是他叫我去问的。”人是接来了,她心里是什么想头却不曾跟王四郎提过,他一个男人家怎么好去问妹妹要不要再嫁,托了秀娘问,问了一肚皮的荒唐笑话,真个沾在手上,连笑都笑不出。
“你小姑姑也是个可怜的,你见了便知,她连话都说不清楚,我问一句,她隔着半盏茶才能答上一句来,我又不好问,调过去侍候的丫头说她身上也没伤,不知那姓万的是不是跟把她耳朵打聋了。”若说可怜,梅娘如今这境遇是可怜,初一瞧她,她还可怜的很,再听她说话,便只有怒其不争了。
“娘可别管,这事儿落不了好,她求什么,就往处寻什么,只消吃一回亏,自己就知道了。”自吵过那一回,秀娘才把这些年跟王家那些姑子的怨气都吐了出来,全倒给了女儿听,原来少有见面的,蓉姐儿哪里知道中间这许多缘故,既知道了,自然帮着亲娘。
又怕这两个再争起来,蓉姐儿原没这许多心眼子,家里单门独户过了这许多年,自来不曾往这上头去想,等到了徐家,张眼一看全是异心的,亲娘一向软性,如今一个已是来了,别个见这路子行的通,哪里还有不来的,开了一个洞,便能养出一窝老鼠来。
“我由着她,媒婆也寻来了,各样东西也都不差她的,当着你爹的面不出错就成,原来都劝不住她,如今还怎么听我的。”大街上走的杨柏柳,柜里头倒锁出个养汉精,自家嫁妆倒贴了养男人一家,如今叫休了回来,还是来吃用兄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