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厨房,总不能叫姐儿断了酪。”那成锭的银子却是怎么也不肯动了。
蓉姐儿还没到正屋就见一屋子都快坐满了,只老太太还不曾来,连爱姐儿坐着,她先给徐大夫人行礼,一屋子问候过来,半句也不提她回来晚了,只恭敬敬等着徐老太太。
徐大夫人吃过一记亏,这时候捏住错处哪里还会饶她,笑眯眯的道:“新媳妇想娘家呢,怕是礼哥儿不在,你便不惯了。”车马房的早就报上来,除开去吴家,还回了趟三少奶奶的娘家。
蓉姐儿也笑:“上回应了大伯娘,今儿既得着空,便回去问问茶叶的事,我恁的粗心疏意,我娘一问府里要多少茶叶,便张嘴结舌答不出来了,还想着问明了得再回去一趟呢。”
她睁了眼睛说瞎话,瞪圆了眼睛,二房的罗氏差点笑出来,徐二太太绷得住,却也扫了眼大嫂,这人是她起的头,可讨进门却不是她的事,张氏跟大嫂子才是真头痛,眼见得她靠过来,二太太也不得意,随了小女儿同她玩闹,却少有把她叫到正房去的。
正巧老太太进了屋门,一屋子人立起来给她请安,老太太坐定了,指了二夫人给她布菜,蓉姐儿立在张氏身后,这事儿她做了多回,早就摸着了门道,一顿饭吃的平和,徐大夫人一句都不开口,等儿媳妇扶了她回去,见婆母实是不高兴,道一句:“娘,别同她置气,往后能拿捏的地方多的便是。”
徐大夫人看了儿媳妇一眼:“拿捏她?你没瞧见她是个油泼不进的,说个甚她都能嚷出来,待这样人,也别分什么官盐私盐了,她直着来,我也直着来,等明儿你告诉她,咱们家一年茶叶总要两百斤。”
宋氏跟着管家,家里样样事都在心里有本帐,一听两百斤就咬了唇儿,又不好驳了婆母的话,低了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宋氏才进门也同蓉姐儿一个性子,家里再刻板规矩,到底还在花季,初为人妇,徐仁同她也是柔情蜜意,如今瞧着蓉姐儿脸上明媚笑意,再看看如今自家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感慨,这个弟妹,还真是一身刺儿,谁沾着都落不着好。
心里又实是羡慕,她娘家也不差了,便是给二品诰命当儿媳妇也是半点不曾辱没,徐仁身上有功名,却还不曾任官职,可她却过成这样,还不比一个商户人家出来的女娘。
蓉姐儿回了屋子就倒在床上由着小丫头给她捶腿,她长出一口气,抱了大白摸它的毛:“我原觉着日子过得慢,怎的嫁人了日子倒过得快起来?日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儿,真烦。”
她原是未嫁的小娘子,在家里除开绣花还能有甚个大事,便是跟着娘管家理事,也只打理一房人家的事,王家人口简单,那些个上门亲戚打秋风,也是爹娘在前头调理,哪里还要她出面,如今可不全摊在眼前。
甘露把香炉子摆出去,到陈婶子那儿吩咐了小菜,不一时就摆上来四个小碟,侍候着婆母吃饭自家哪里能饱,蓉姐儿也不爱吃那淡口的大菜,茶叶儿就该泡了来吃茶汤,炒了虾仁出来,虾子鲜味儿没了,茶叶的清气也叫油给盖过去,也不知是吃个甚,她叫小菜,自来是干干净净,
是甜便甜,是咸便咸,陈婶子还叹,说瞧见少奶奶要菜,就晓得是个爽利人。
高邮鸭蛋,白炸猪肉,爆炒的腰子,还有片的窄块的鲥鱼段,配了红油汤饭,吃了个囫囵饱,她这里吃完了,那头下人也要吃,甘露兰针两个就着剩下的菜,又问厨房要了一碟子蒜汁子沾了吃。
蓉姐儿自来不爱这味,兰针却尤其喜欢,吃了再拿毛牙刷子刷舌苔,甘露看见了还嗔她一句:“得闲了再吃不成。”
“有白炸猪肉嘛,不沾这个总觉着白瞎了。”兰针漱过口再进去,蓉姐儿已经点起地契房契来,最下头还摆了一叠银票,还有两锭十两成锭的银锭子。
数一数自吴氏过身后,那些田庄出息一年比着一年好,可见是吴夫人下力气整顿过的,点一点统有两万的数目,粗粗看过心里一算就知道这算是赢余多的,庄子里的人,每年秋收打下来的东西,一样样都记在册上。
这些个蓉姐儿粗看过一回就又盖上匣子,让甘露开了柜儿收起来,等徐礼回来再说,吴家若不是出了事,再不会这样把东西拿过来,就要年节了,发赏钱给东西,一样样都是事儿。
银叶给蓉姐儿揉额头:“姐儿,这是怎的,不说过了年再接过来么?”到了年前虽是得银子的时候,可没上过手难免不出纰漏,该等着春耕始就差了人管,跟上一年地里出息多少,庄头上哪个忠厚哪个精刁,也俱都明白了,此时接手,人都摸不清楚,更别说报上来的数字了。
“舅家有这桩事,怕是没心绪理会这些个,等明儿叫来福去家里找个二掌柜,跟着往田庄上走一遭。”一文不取递给徐礼是一回事,里头接手的出息却不能等,等徐礼回来再定夺,下边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儿,她叹一声,大白给她暖着脚儿,人累的眯起眼来,心里还要盘桓着陈家的事儿,打定主意送点东西回去,再问问玉穗儿,那个姓郑的是个什么说法。
这头蓉姐儿吃力,那边宁姐儿也一样犯难,余氏到了冬日便犯头风,大夫挨着个儿的看过来,初时还只当是风寒,后来被个年老的大夫道破,说她这是顽疾,再一想,这头风可不就是自那年遭了水匪后才得的。
冬日里发的病,她自家年轻底子好挨了过来,余氏经了这一遭还一直糊涂着,每到了天寒地冻,病就更重些,渐渐连人都不识,还只当女儿是小时模样,拿了缎子,经给宁姐儿安哥儿,一人做一件小衣裳。
好容易哄睡了余氏,宁姐儿搭了小丫头如意的手往西边屋子里去,那头吉祥儿过来:“姐儿,哥儿请你过去说话。”
宁姐儿略一奇:“可说了是甚事?”
吉祥儿直摇头:“不曾说,倒是瞧着,脸上很不好看。”
宁姐儿披了披风过去,走到哥哥屋里就看见他板了一张脸,挥手把丫头都退出去,宁姐儿才要问是不是生意上头有事,他已经是骂了一句,捶了记桌板,桌上的茶盅都震得跳了跳:“郑寅,郑寅找来了!”
第199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宁姐儿一阵恍惚,张了嘴说不出话来,肚里有千万句要问,到得嘴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同郑寅算是义绝,两边虽没当面说一个字,却也彼此知道再不可能,如今巴巴的上了门来又是为甚。
安哥儿见妹妹不说不动,瞧了她一眼,鼻子里哼哼出声:“那个杀才,竟还有脸寻上门来,想是去王家铺子里头问过,才知道咱家铺子在何处。”
宁姐儿半晌不曾说话,听见哥哥骂了这几句,咬着唇儿抬头,伸手把解斗蓬时候散到耳边的头发别到脑后去:“他来,做甚?”
安哥儿觑着妹妹脸色,到底没忍住冷笑一声:“还能来做甚,说些风话,叫我赶了出去,若他摸到门上来,你叫门房赶了他出去。”
宁姐儿听了这话顿住半晌才哑了声儿开口:“不赶他,难道还请进来吃茶不成?”不论往日有多少情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再不能回头,心里一时盈满了苦涩,他作甚还要寻了来。
情窦初开年纪便识得郑寅,两家这样好,她心里也曾估过他的衣袍长短,也曾算过郑太太脚模子多大,蜜蜜的想了,悄悄的打样子,凤穿牡丹,双鱼戏莲,榴生百子,一样样都在心里描过,只等着定下婚事来好着手去做,似藏了罐蜜,想起来便甜了满心。
郑寅待她又是另一番柔情,走百病时候给她的荷包,看鹊桥时提的花灯,一街是水色光影,那个人立在桥墩边上等她,看见她走过来,伸手扶她一把踏上桥阶,笑的满河花灯失色。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悄悄给她一把红豆,问她入骨相思知不知的人,她遭了难,零落到泥地里,他半个字也不曾送来,好似往日那些情浅情深不过大梦一场。
这情缘已是生生掐断了的,这时候上门,他有妇她有夫,还有说些甚?陈家因着有孝不点红灯,除开俞氏院里用着彩灯,一院儿都贴了白字,此时叫夜风吹得晃晃荡荡,如意眼见着姐儿出来便不曾戴帽,才要给她系上,就见她一路默了声儿往回走。
同吉祥儿两个对视一眼,心里道一声怪哉,急步赶上去,提了灯笼给她照路:“姐儿慢着些,风大呢。”
宁姐儿应一声,停下步子,由着丫头给她披上斗蓬,眼睛望进茫茫夜色,只看见园子里朦朦的白光,如今都满了两年孝了,日子过得这样快,快的都想不起,爹爹才走的那些日子,她们是怎么熬下来的,这一日日平静,倒似过去那些苦都没吃过似的。
头上草篾子当顶,拿两块竹板围的济民署屋子,天一寒下来直往里头钻风,娘儿俩冻的缩在一张薄被里,通身上下除了薄裙衫再没有能替换的衣裳,若不是王家肯伸手,她们根本就活不到官府发还货物的那一日。
父亲客死异乡,连尸首都寻不着,母亲身子看着好了,脑子却落下病来,大夫只说她顽疾固症,可她知道,这是心病,再好不了了。
原已经想着不嫁,她这样也实难嫁出去,鳏寡两种,便是求上门来,她也断然不肯,不意竟有人肯风雨日来吃一碗热馄饨。
她心里明白待他不同,却说不出怎么个不同来,只知道那跟待郑寅绝不相同,豆蔻年华只把全付心神都扑在他身上,恨不能甜心蜜意的日日想他百八十回。
可待吴策讷再没有如斯情怀,便似他来的日子,恁般风雨,一灯如豆,昏压压的天,湿浸浸的地,一回回的走进压低着的食肆铺面,也一回回走进她心里。
既定下的事,她再不回头,也绝不反复,可心里又怎么甘心,咬了唇儿一路回去,俞氏却又折腾着起来了,大晚上开了柜子捡缎子,宁姐儿立到她身边了,她也半点不觉,侍候的丫头压低了声儿:“太太说,要给姐儿挑挑嫁妆呢。”
这说的还是俞氏脑里那个五岁大的宁姐儿,她在儿女小时候不曾带在身边照顾过,这会儿却心心念念起来,一时说要给安哥儿作纳鞋底,一会儿说要给宁姐儿做兜兜,近前的不记着,越是远的越是清楚,连宁姐儿淘气磕掉了半个门牙都说的仔细,说要搅了芽糖骗她那牙还能粘上去,再不然哭不够的。
宁姐儿刹时把那点不甘全都咽进肚里去,往上去握了母亲的手,低声细语的把她劝回床上,盖了被子,拍哄她睡觉,俞氏虽不识得女儿了,却很听她话,如意吉祥劝她不住,宁姐儿一来,她立时就听话了,也不捡缎子了,由她扶着往床上躺着。
“明儿,明儿我同你一处捡,咱们挑个样子,给宁姐儿做件百子石榴刻丝蟒袍。”宁姐儿是随口一句,俞氏却高兴起来:“很是很是,往后我女儿要当官太太夫人的。”
宁姐儿又吩咐丫头半夜起来喂她一回水,回到屋里头拉开妆镜下那层抽屉,里头静静躺了只金飞燕,一对儿,赤金打的燕子振翅欲飞。
这是吴家定下亲后送来的,别个俱是寻常事物,花开富贵百年和合,只这一对燕儿入了她的眼,她不戴金子,却放在妆匣中,时不时拿出来摩挲一回,不是梁间燕,而是振翅燕,翻过来还刻了字,只四个,半通不通“翻风带雨”。
烫热的掌心摸了冷冰冰的燕儿,把她先前那些想头俱都压了下去,对着镜子比在发间,如意吉祥两个进来给她添碳盆儿,小心翼翼不则声儿,也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
两个丫头跟着宁姐儿日子还浅,只知道这个姐儿很端得住,家里家外大小事务一把抓,这会子
瞧见她板了脸神魂不属,俱都猜测是俞氏的病更重了,刚想宽慰她两声,就见她神色一松,自家拆了头发把银头面摆起来,吩咐一声:“节里往栖霞寺添的香油可备下了,不多日得往庙里去的。”
王家也在备香油,一年往栖霞寺香油都要添上五十来斤,蓉姐儿有了借口,得了两百斤这个数,第二日早早坐了车回去。
不曾进门便先问玉穗儿,点一点里屋,再点一点外院书院,玉穗儿压低了声儿:“昨儿老爷来了,瞧着像是好了。”
夫妻两个吵了这一回,话赶话把旧帐俱都翻了出来,气性一过,又念起好来。沈家确是靠着王四郎起的家,盖了大屋开了绸坊,一年最少也有百来两银子的进项,沈大郎夫妻还不是打下手,是真个有干股的,若不是秀娘,凭他五张绸机能做甚?
再有丽娘,高大郎那些个店铺吃租子都渐渐活不下去,耳根子软受不得人说甜话,说甚个赚钱便往哪个投上一把,早年攒下的家底,折腾的七七八八,若不是王四郎时不时伸伸手,把南来北往的货物半卖半送予他,他哪里还能支撑得起来。
而王家那些个姑子,确是不曾待秀娘好过,姑子里头能瞧的统共只一个桂娘,乡下住的房子,萝姐儿的嫁妆,一样样都不曾少了她,余下那些个,明面儿上也不曾亏待了,四时节礼秀娘送去的是甚,她们回来的又是甚,若不是秀娘客气,这亲戚早就走不成了。
两边一样理亏,吵一回气一回,五十步笑不得百步,王四郎来看秀娘一回,再问一问病症,算是放低了身段,秀娘自家想过也觉无趣,十几年夫妻,真要计较,自她进门头一日数起来,那些个不是填山填海都够了。
真要摆在心上,一百个沈秀娘都跟他过不下去,既那头有个认错的意思,便也接过了话头,两边虽还尴尬,到底算是和好了。
茂哥儿似模似样的叹一口气,还告诉蓉姐儿说:“姐姐,你要跟姐夫吵架了,就来告诉我,爹娘我不知道帮哪个,可定是帮你的。”
蓉姐儿刮刮他的鼻头,拎了裙角进门,把吴夫人那匣子地契银票的事儿给说了,秀娘见着女儿原还讪讪的,到女儿嫁了竟还拌起嘴来,一听女儿说这些,赶紧点头:“这却得赶紧,头一回压不住,往后哪个都当你是好混弄的,点了一个庄头一个帐房,两个人跟着去吴氏的庄子上收租。
“这些个你切不能自家拿了,女婿给你,你也别翘尾巴,不给你,也别跟同他生份,男人这性子哪里有个定准。”到底还带了气,说出来的话也带了三分烟火味,说完了一叹,摸了女儿的手:“万幸他是没个姐妹兄弟的,跟你才是最贴心。”
蓉姐儿眉头一蹙,听了这话思想过来:“娘,你睁了眼儿闭了眼儿就是,小姑姑难道在咱家住一辈子不成,她总要嫁人的。”
秀娘半点不曾听到风声,听见女儿这样讲倒吃一惊:“吓,哪个说的?”
“阿婆说的。”她一晃脑袋,头上的玻璃烧花蕊子不住轻颤,秀娘眼睛一扫便知道是徐礼给的,这个嫁妆里头却不曾有,想是吴氏那一份嫁妆全给了女儿管着,心里欢喜过了,听见女儿这样说拍了她一把:“可不许编排你姑姑。”
算一算梅娘也只二十五六的年纪,这时节守什么,是合离回来的,又有甚个要紧,便是再嫁也并不难,原她是气王四郎不说一声就把妹妹接来,似倒她不通情理,如今既认下了,也不再气,还问一声:“你怎把你姑姑屋子排在外头,她该住到内院里头才是。”
“娘听我的,住远些省事儿。”秀娘还记着梅娘未出阁时的模样,蓉姐儿却记不真了,两个一比,自然还是爹娘要紧,再为着这事儿拌嘴却不值当。
说完了家里事,蓉姐儿才说起徐大夫人要的两百斤茶叶,鼻子里哼哼一声:“她倒想的美,两百斤,当咱家是冲头呢。”
秀娘一听皱起眉头来:“你胆儿也太大了,上回回来怎的不说?”两百斤,便是徐家两个官儿,要的也太多了。
蓉姐儿伸出一只巴掌:“这不是过了明路,她私下里问了我要,我给了,这钱落了谁的口袋还不知道呢,银子扔水里,我也得听个响不是,五千两呢!”
秀娘一时笑起来:“那也没这样多,两百斤又不都是好茶叶,那价贵的,一两金才只得二两,那价贱的,几十个钱便能得一罐子,当中的差价,你不算了。”
蓉姐儿一听,“扑哧”一声笑起来:“她漫天要价,我着地还钱,这一回回去,又有话好堵她的口了。”得意洋洋的晃晃脑袋,外头的照来的光把她头上的花影儿打在地下,金丝饼上前一扑,在那红光里翻地打了个滚儿。
“可不许这么回,便是女婿做官不求到她门上,你还得跟着上任呢,仿佛听见说徐家的孙媳妇没一个跟着去的,她若拿这个拿捏你,你怎办?”秀娘这回真把自家事放下,还当女儿了门子不必忧心,竟比原来多这许多烦心事。
蓉姐儿不听则罢,听见笑的眯了眼儿:“二房有了嫡孙,她不急,大嫂子还不急?”只要宋氏跟了去上任,她就有法子一道,再不济,还有张氏,她才二十,膝下只有一女,便不想再生个儿子?
秀娘到底不放心她,细细把茶金算过,若不计赚头,再把茶叶分个三六九等,个中差价对冲,两百金茶叶最少也要千金,这事儿却得问过王四郎,娘儿俩个再算也拿不定主意,秀娘出一口气:“罢了,等我夜里问问你爹再说。”
蓉姐儿定了这桩事,又拿了两个茶饼预备去拍老太太的马屁,走到门边,玉穗儿挨过来:“那姓郑的再没上过门,怕是寻不着回去了。”
蓉姐儿心定,问不着音信再好不过,可谁知道他一路摸到王家铺子,跟那些旧伙计套了话出来,大剌剌上了陈家门。
差点儿叫乱棍打出来,若不是见他是个秀才,门房也不会好言好语,他实是纠缠不休,这才冷了脸推出去关上门,扰得左领右舍都出来看,郑寅总算还要脸,只叫身边的小厮打听了,知道陈家往栖霞寺捐了香油,探听得那儿立着陈老爷的牌位,估摸着下元节要到,进了寺中舍一间净室,守株待兔起来。
果然叫他等着了,小厮日日去寺门口等着,看见陈家轿子上来,立时就报给郑寅知道,郑寅打理了衣冠,等安哥儿打醮去,挨上去叫一声:“宁姐儿。”
口里唤得还是她的闺名,宁姐儿一回头,就看见他立在满地秋叶中,那付模样同她走时半点不曾变化,还是那个人,却又不是那个人了。
她看上一这眼,又转头要往前行,郑寅快步上前去,满面急色:“丫头,你听我说,我来娶你了。”他说的往前一步,如意吉祥两个先是吃惊,而后又赶紧四顾,见少有人,扯一扯宁姐儿的袖子。
她听了这话,提起一口气,拿眼儿把郑寅打量一回,冷笑一声:“娶我?绮姐儿呢?”
郑寅听这一句涨得满脸通红,吱唔了半日:“我好容易磨得我爹娘肯了,你跟了回去,我只拿你当妻子待!”
“我已定了亲,三媒六聘。”宁姐儿侧了身,往前两步,避过他的目光,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见姐儿这模样,心里暗猜是原来识得的,赶紧挡了郑寅,簇拥着她要往前去。
“我知道,可他那样的名声,你嫁过去只有苦头吃,不如跟了我回去,我…我不计较。”郑寅穿得竹青色袍子,高瘦清俊,斯文文的秀才模样,腰上还别了一把竹结柄的扇子,声儿越说越低,不计较这三个字,咽进喉咙里。
宁姐儿原来背了身,此时骤然转身,两眼直定定的盯住他:“你不计较,你不计较什么?”
第200章 纵使洗尽千水不似当日未染时
郑寅吃她这一问,柔了眉眼上前一步:“我同绮娘也说好了,往后你进了门,你们不分大小。”他见宁姐儿周身发颤只不说话,还想上前扶她肩膀:“我知道委屈你作妾,可我待你,绝不变心。”
宁姐儿扭过脸去,一眼也不想看他,哑了声音说不出话来,身子叫如意扶住了才又立定,吉祥儿大着胆子骂一声:“哪里来的疯秀才,若再混说,叫人打你!”
两个搀扶着宁姐儿走到人多处,见她咬紧了牙关直打颤,脸上煞白一片,鼻子里头呼呼出气,嘴巴却紧紧抿了半声儿不出,俱都要吓的给她揉心拍背。
将她扶到树下石墩子上坐下,一个拎了裙子奔到前头佛堂讨热姜茶,一个陪着她,却实在尴尬,又不知道怎么宽慰她好,嘴里只一通胡骂:“这地儿也太不清净了,莫不是哪家的疯子不成。”
嘴里虽说这话,心里却明白,连闺名都叫了,哪里还有错,她同如意两个都只半路出家侍候的姐儿同她再不是贴心贴意的,有些话也劝不出口,只能往肚儿里咽了,见如意一路急奔了去寻人,看看四下里人多,只嚷出来便不怕他行事,转头又拍起宁姐儿:“姐儿,作甚同这不相干的人置气,犯不着呢。”
宁姐儿只如落到冰窟里,自脚心到头顶,冻得她发寒,如今这番嘴脸,倒不如两个无缘,彼此心里也还念着当初那一点好。
眼见郑寅还待在远处不走,,一天一地俱是黄金杏叶,他只当风而立,若在原来只一眼就把她引过去,可如今却恨不得再没同他相识过。
如意讨了半碗姜汤来,端到宁姐儿面前也还温热,她两只手把了碗沿,眼睛一阖,转了半日的泪珠儿这时才落下来,滴进碗心,同姜汤混在一处,抬起来一口饮尽了,辣意从喉咙口呛出来,她把碗递给如意:“你们呆着。”
撑起身来一路行去,昂了头越走越近,一路还看见他笑,连那笑意都是半分不曾变过的,这个人却仿佛不曾出现在她梦里。
立在两步开外站定了,不等郑寅开口她就截住话头:“我不会嫁你,莫说是作妾,便是你休了李绮姐,再吹打着上门迎我,我也不答应。”
郑寅譬如吃了当头一棍,茫然抬头环顾她:“这是为何?我为你跪了十多日祠堂,好容易父母亲答应了,绮娘通情达理,你同她也是熟识的,这番恩情,怎么还说休她的话。”
宁姐儿冷笑一声:“不论你娶谁,不论你休了谁,我也不会嫁你。”
郑寅先是不信,后又恍然:“你是不是,想当百户夫人!”晃着指头点住她:“所以才不肯跟了我,怪道绮娘说你必不肯,原是真个想当官太太了。”
宁姐儿两只眼儿恨不得在他脸上瞪出一个洞来,郑寅生着这么一张脸,微雨润风,眉目如画。原来他别娶,私底下思想起来,也总念着他有苦衷,虽是薄情也是无缘,哪里知道这张漂亮面孔裹了一肚龌龊肚肠。
“她不独要当百户夫人,还要当千户夫人。”宁姐儿叫这管声音一震,抬头便见吴少爷立在后头,他一身官衣,面庞黝黑,自眼角到鼻梁,长长一道刀疤,背着手往前两步,越过郑寅,行到宁姐儿面前,转身直面他,沉声道:“你还有何话说?”
郑寅一见他,立时便知这就是传言中恋慕烟花休妻的吴百户,心里鄙薄其为人,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两只眼里闪了寒光,打眼一望,身上气息一肃,他立着觉着胆寒。
宁姐儿垂了眼眸,往吴少爷身后退了两步,见他腰上别着刀,背在身后的手上还拎了一个草扎的蚱蜢同一个竹质的风车,心头一瞬,明白过来,他那个孩儿,怕是也在栖霞寺点的长明灯。
郑寅秀目一拧,眼睛还看着宁姐儿,却大笑一声:“想不到我郑寅恋慕的女子,竟也是个攀图富贵的腌脏人。”
这腌脏两个字,落在宁姐儿身上,她却不动不摇,才刚一句他不计较就叫她抖如风中落叶,这会儿却混不在意了。
郑寅拂袖后退:“只当我白认了你一遭,往后山长水远,再不相见。”他这一句不待说完,就听见吴少爷道:“我吴某人的妻子,同你,能有什么山长水远?”
郑寅转身远去,到得走时,眼中还盈满心痛,吴少爷侧头往后看,见她垂头立着,一时不知说甚,看了手里的草编蚱蜢,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递了一只过去:“这个给你。”
宁姐儿眼前只见那只秋草编的青绿蚱蜢,尾巴尖尖还带着黄,两只眼睛拿红果串的,活灵活现,接过来扎着柄儿。手捏转着,看这只草蚱蜢打圈儿。
两个立着也无话说,宁姐儿低了头,睫毛上还沾了一点点泪渍,吴少爷紧了手不知该如何才好,别扭扭立了一会儿,还是宁姐儿先开口:“我拿了这个,你用什么祭拜。”说着,又把手上捏着的蚱蜢递还到他手里。
“已是祭过了,这一个,是带给兴姐儿的。”他脸上带着伤疤,寻常大人见了还要后退,小娃儿更经不得吓,平日也只睡着了抱出来看一看,见着了他,就扯着嗓子哭个不住。
宁姐儿忽的笑起来,他们俩个可不都是破败人,凑到一处,倒有意思,吴少爷见她笑,皱了眉头,宁姐儿也不瞒了,大大方方:“我只觉世事可笑,咱们这样人,竟也能叫月老凑齐了。”
这口气吐出来,只觉得心中松快,她脸上神色一松,吴少爷也跟着松了眉头:“我说过,你应了那一句,我便八抬大轿抬你进门。”前生注定事,虽不是有情人,却也成了眷属。
吴少爷一路送了他们回家,跟着他的车马,一路顺当当进了金陵城,安哥儿再不满意这个妹婿,却也知道若不是他,妹妹更委屈,两边拜别,他不能问妹妹,只好问丫头。
如意学了两句,便推说听不真,安哥儿心里再气也是无用,这身脏水上了身,哪里还有洗干净的一日。
只一年孝就满了,媒人来请期,定在第二年的春日,桃花开的时候,宁姐儿这头理嫁妆,她待这个人确是无多少男女情谊,这回见了郑寅,心里更明白两种不同,若真有情,再不如如今坦荡。
吴少爷也是一样,只见她奇,细论起来,倒更似知己,他把那草扎的蚱蜢叫人送去给女儿,吴夫人晓得他去寺里,也无别话可说,把东西给了孙女儿,逗她道:“看看,爹爹给的。”小娃儿一抱住了要送到嘴里啃,叫吴夫人快手扯了过来。
兴姐儿咧嘴就要哭,叫吴夫人塞了个布老虎过去,叫养娘把蚱蜢收起来:“还是不像个当爹的,这东西刮了皮可怎办。”
雨一落,地上的原来讨喜的金叶子便只沾在地上,一脚踩破了还沾在鞋上,院里洒撒的挥了大竹扫帚还扫不起来,主道上头俱要穿了蓑衣去捡。
蓉姐儿前后两个丫头撑了伞,一路往徐老太太屋里去,这条道总是最干净的,她身上带了水汽,一进门就叫小丫头拿了大毛巾过来吸水,身上烘得暖热的,才能进到室内去。
徐老太太叫雨声打的昏昏欲睡,听见蓉姐儿来了,坐起了身子:“礼哥儿媳妇来了,赶紧坐,叫上茶。”还同她道:“我这儿有烤乳扇,你那院儿定是没得,叫人拿出来烤给你吃。”
自蓉姐儿说了一回点心也分高低,那头徐大夫人再不敢在这上头苛克,几个房里头有的,三房俱有,只数量少着些,蓉姐儿听见果然哎一声:“好,我才里统共一碟子,早早吃没了,就知道祖母这里还有,便是来蹭点心吃的。”
老太太知道她同二房走的近了,搭眉搭眼说一句:“怎么没往你二伯娘那里蹭吃,偏往我这儿来。”蓉姐儿吐吐舌头:“我去二伯娘那儿,也只为着瞧爱姐儿,她受了水气不得出门,我也不去扰她,只管问祖母要着吃。”
她自家也带了点心来,是酥油泡螺,一只只只有小儿拳头大,却是嫁进皇家的庄姐儿分送来的,秦姐儿邢姐儿同蓉姐儿三个,个个都得了两匣子。
“还是内造的,从哪里得来?”老太太最爱吃这软绵甜腻的东西,她这里乳扇得的最多便是为着她好这一口,眼睛一扫就看见上头贴了金字,确是内造的。
“还是祖母眼睛毒呢,这是我手帕交,她嫁了荣王侄儿,特意送给我尝尝味儿的。”打开匣子里头有粉红浑白两样,加起来也不过十二只,一只不多一只不少的,全送给老太太了,为着有这一匣子点心,连茶饼都省了。
老太太果然高兴:“我这里不缺这些个,你好容易得一回,还巴巴送了来。”葱兰捡一个出来托在碟子里头分食了,下面瞧见吃奶点心,也不上绿茶,上了红茶来。
蓉姐儿吃这一口茶咽了点心渣子,抹完手一拍巴掌:“祖母吃了我的东西,可得帮我的忙。”
第201章 进贡院徐礼应举出考场吴少送弟
隔得十多日,徐礼便同一院士子一同下场,前年加过一场恩科,是为着皇后生下了嫡子,皇帝大赦天下不算,又免了一年赋税,加了一场恩科。
一任皇帝坐一辈子的龙椅,开的恩科算起来一巴掌便能点出来,还有些在位时短,一回都加不出,自开国以来点着指头不过五回,原还得再等两年的士子全涌进去,这几十年也不定能碰上的运道,还不都去沾沾喜气。
徐礼身上有孝没赶上两年前那一次,这回却是笃定,蓉姐儿早早送了东西来,又是炭火又是吃食,怕他吃旁的耐不住饿,带了两盒子乳饼进去,牛乳子放得足,放在火上烤一烤就又香又软,吃进肚里很能耐饥寒。
别个士子,身上穿的厚袍子都要叫剪开来查点一回,他是徐家男儿,递了名刺上去,写的金陵人士,再一看名头上那一长串的官位,衙役便心中有数,俱上前装样子摸上一回,便放了他进去。
徐家人经过三回个个都不当回事,总归放榜少不自家儿郎,只派了人到得三日后再去门口接人,蓉姐儿又怎么放心,叫来旺守在门口,同来福两个轮换着守。
士子考试,五城兵马司也派了人巡街,三年才考一回,且不知道出几个疯秀才,吴少爷也打马过了两回,不能明目张胆的进去,却也使了银子,叫里头巡考的衙役上些心,也不须递旁的,只添茶倒水送炭殷切些便是。
这些哪里还须差了人打点,那些个主考的坐在堂屋里头烤火,早吩咐了下边人,哪几个鸽子笼里的鸽子是要好好看顾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