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儿已是一把抱住了潘氏的胳膊:“阿婆,我想煞你了。”

 

第145章 圈地盘大白打架说别情盘玉娘立家

蓉姐儿这句话一出口,潘氏眼睛都红了,抬了一只手去抹眼睛,抓着外孙女不肯放,牵到门口又去看茂哥儿,茂哥儿看着姐姐笑盈盈的搀了潘氏过来,又把脸埋到秀娘肩膀里。

秀娘颠一颠他:“叫阿婆呀,”见茂哥儿不应笑道:“他还怕起羞来了。”潘氏一手牵了蓉姐儿,一手抚着秀娘的背,把这一家子领到屋里去,还问:“四郎怎的没跟了一起来?”

“他在江州茶叶铺子里盘货,今年雨水灌得早些,茶叶不比往年多,怕货不够呢。”秀娘抬头一看,沈家如今却是大门大户,也怪不得邻居全出来看,一条街上只有沈家拿砖砌出墙来,三丈来长一丈多宽,立在门边抬了头都瞧不见顶。

潘氏笑的合不拢嘴儿:“气派罢,里头也大呢,单给你们收拾了一间院子,叫妞妞跟我住。”蓉姐儿恨不得腻在潘氏身边,走到门口又回头:“阿公呢?”

“他磨蹭蹭的,还在那桥上数圆墩呢。”潘氏往巷子口张一张,还没见着沈老爹的影子,蓉姐儿放了手,站在台阶上拎了裙子往下走:“我去接阿公。”

不独河道窄了,原来看着宽的能踢毛键子玩花绳的路也窄起来,她身后跟了甘露,一路过去都有人看,泺水是出绸的地方,可蓉姐儿这一身的云锦却少有人见过,她也不怕人看,老远看见沈老爹就笑着招手:“阿公。”

地上方砖只有拳头那么大,年深日久早就不齐了,高一块低一块的,蓉姐儿脚上穿了软底鞋儿,一样走的快,这段路隔得时候久了,可哪一块平哪一块凸,全在心里,等她揽上了沈老爹叫着阿公撒娇,甘露兰针还没一个跟上来。

沈老爹嘴巴一直咧着,他成了富家翁还没改掉河边下棋赌钢板的嗜好,路过桥边,桥下棋搭子围成一圈,见到就叫他:“今儿下不下棋?”

沈老爹手上松快了,脾气却不变,回回来赌棋,下赢了就使劲来,输了三个子儿就要甩手走人,他昨儿赢了,约好要来的,这时候却直摆手:“我们家囡囡回来哉,不下不下。”

蓉姐儿记得清楚,她才比河墩子高,沈老爹就带她来河边下棋,赢了就有一个铜板的饴糖吃,要是输了,就叫她不许回去说给潘氏听,她那么一点点就知道说过一回,下次赢了钱也没糖吃了,嘴严的很,再没一回说漏过。

挽了沈老爹的摇他:“阿公,你去下棋,赢了钢板再给我买糖球吃。”两个一路说一路往回走,四五只小船上装满了箱子,一抬抬的担进去,那蹲在河旁边洗菜的仰了头甩着菜叶子上的水珠:“沈家老爹,女儿女婿可是带财来呢。”

沈老爹眯着眼睛笑,拉了蓉姐儿进去,院子里早就大变模样,只那棵梧桐树还留在原地,蓉姐儿抬头看着嘻一声笑了:“阿公,只这颗树没变矮。”小时候抬了头怎么也看不到树尖尖,如今抬头看,还是见不着顶。

孙兰娘妍姐儿沈大郎俱都出来迎,茂哥儿才进门时才还拘束,这会儿已经蹲在堂前,手里拿着个木马玩,却是沈大郎雕的,他自个儿没儿子,早早雕好了一直收着,知道茂哥儿来寻出来擦干净一直摆着,他怎么也不肯下地,一拿出这个,眼睛便转不开了,也不用人再哄,自个儿就摆弄起来。

抬头看见姐姐进来了,站起来把小木马举起来给她看:“姐姐,宝宝的马!”家里哪一样东西不是可着他挑的,拿了来到他面前自然就是给他的,秀娘搁了茶盏笑:“你谢过舅舅没有。”

茂哥儿原来还认生,沈大郎给了他一箩筐玩具,自然就同他好起来,把马抱在胸前,两只手团起来拜拜,沈大郎蹲下来同他说话:“后边养了条小黄狗,茂哥儿要不要看。”

王家有大雁有锦鲤,还养了野兔子,廊下还吊了两只红嘴雀儿,房里还有个霸道的大白,把这些个全当是它的,每日里逗鸟唬兔子,神气得很,却从来不曾养过狗,茂哥儿一听立马站起来,把手交给沈大郎。

沈大郎牵了外甥,一路走一路同他说:“大黄才养了小狗,你要慢慢把手给它闻过了,才能摸小狗。”茂哥儿怯生生的:“不闻,就咬我啦?”

“大黄当了姆妈,小狗就是它的宝宝。”兰娘看着丈夫一路走一路哄孩子,扯扯嘴角笑起来,心里有点酸又有点苦,丈夫实是想要个男娃娃的。

蓉姐儿早早过去拉了姐姐的手,她没回来的时候,妍姐儿吃醋,等她一回来,妍姐儿哪里还记得,不住的打量她,看见她一身云锦,身上穿着六幅裙子,腰封也不是泺水花样,一叠声的问她:“跟我到屋里去,我给你刺了幅白猫图呢。”

蓉姐儿听见猫儿就跌脚:“呀,大白呢。”大白猫在舱里睡觉,下船的时候专有丫头抱它,甘露站上来:“姐儿还忧心它,还没靠岸边就跳上来了,这会子不知跑哪儿玩去了。”

此地是大白旧家,倒不怕它跑脱了,蓉姐儿心中一定,两个牵了手才走到后院,就听见猫儿打架的声音,凑过去一看,两只大白猫儿你一爪子我一爪子的飞到扑去。

蓉姐儿绕着廊下走,下人们都聚起来瞧热闹,小白自小就霸道爱欺负大白的,蓉姐儿怕大白吃亏,可两只猫儿在檐上,谁也帮不得手,她顺手指了一个:“有长竹竿子没有!”

小白在沈家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它知道往厨房里去找吃的,泺水的鱼又卖得贱,小鱼儿捞上来,它连头尾都不肯吃,专吃中间这段肉,又爱吃鲜鱼籽儿,吃完了就去沈老爹那儿撒娇,翻了肚皮又要摸又要揉,哪里是大白的对手。

大白斗过雁唬过鸭,上前一爪子就半跳着往后退,卷了尾巴冲小白龇牙,不一会儿小白就叫它给挠了,下人拿了长竹竿过来,分开两只猫儿,蓉姐儿立在院里不住的叫,大白跳下来,翘着尾巴踩在青砖上,小白却喵呜喵呜。

蓉姐儿抱了大白就轻拍它的头,不肯放它下地,一路抱着它进了妍姐儿的屋子,那幅白猫滚绣球的座屏正摆在几案上,蓉姐儿还没拿过来细瞧,大白就又炸着毛,一爪子把座屏推倒,它还当这里头的猫儿是才刚打架的小白呢。

前边潘氏已经把秀娘带到收拾好的屋子里去,拉了她坐在床沿,问她:“茂哥儿都这样大了,你就没想着再养活一个?多子多福才是福气,你看看你嫂嫂,一句都说不得,也就是吃着咱们大郎老实,换了别个早把她休回家去了。”

孙兰娘把着丝坊,潘氏倒是想管事,一来插不进手去,二来她也不懂生意事,交给儿媳妇心里总不大乐意,又不好跟别个说,小女儿一家来就寻着了主心骨:“你叫她打理也是好事儿,可你那些个姑子,往常碰见了,哪个嘴里说过好听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活似我们一家吃了用了她们的,你可没瞧见,上回才叫我一顿抢白,有这挑捡别个的心思,还不如关上门生儿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溜鸟扯着蛋!”

秀娘原来嫌潘氏烦,这会儿越听越笑,她在外头哪里能听见这话,拍潘氏的手:“娘,别理她们,我如今有了茂哥儿,哪个还敢在我面前硬气。”

潘氏一听这话就点头:“可不,我为甚在你爹跟前硬,头一个就是儿子嘛。”她得意洋洋摇摇脑袋,又一把拉住女儿:“你同我说说,妞妞订亲的那是个什么人家呀,听说已经是个秀才了。”

秀娘这回脸上笑意更盛:“娘也曾见过的,原是妞妞出痘那一年,送了药过来的徐小官人。”那时候潘氏眼里,哪个都是大小官人,听见秀娘这一说,仔细算一算:“他还没定亲?”

“所以才说是得了缘法呢,若不然怎么正是他家救的妞妞。”秀娘原不满意也满意了:“自打定下亲事,礼数样样周全的,大寒天定的亲事,还送了活雁来,不是一对,六对呢,倒没为着自个儿是官家出来的,就轻缦了妞妞。”

潘氏听见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好哉好哉,我想怎么给妞妞办东西添妆,她屋子里一箱子衣裳,看看她爱哪个。”

“她还能爱哪个,爱红。”这个毛病就是潘氏给惯出来的,小时候穿成大红包,一年给她做一件新衣都要红的,到能撒开了跳,就每种红都做起来,衣裳箱子打开来晃花人的眼。

听见这个潘氏更喜:“红好,红正气,她就是穿红好看。”

两个亲亲热热说着话,外边莲米进来报:“老太太,表姑娘来了。”这句表姑娘说的却是玉娘,她就在大柳枝巷子东头住着,一知道秀娘蓉姐儿来了,赶紧上得门来。

潘氏挥了手叫丫头请进来,凑到秀娘耳边:“如今她可不得了,自个儿开了绸坊,雇了十多个孤寡人,在姑子街可有名头呢!”

玉娘承了王家的情,秀娘怎么也不肯要她的身价银子,她便把攒得这些年的钱在姑子街上开了绣坊,只雇姑子街上那些个夫家不容娘家又回不去的妇人做活,典了一间空屋,摆开二十多个绣花棚子,丝坊她做不过别个,绣坊却是头一个办出来的。

那些个寡妇往常不好到人堆里去,聚在一处既不忌讳,又能有个说话的地方,俱是命苦的,全往她那儿去,竟也罗得十来人,做起了绣花生意来。

秀娘听见倒为她欢喜,潘氏却啧一声,一转头又说到蓉姐儿身上:“要说那些个活计是顶顶好,她们只这一个进项,又精又快,绣出来的就跟活的一样,只不吉利,不好置办嫁妆,可惜了了。”

第146章 软弱妇行软弱事混帐夫妇养混帐人

潘氏话音才落,玉娘就进了门,她身后跟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穿了身蓝绉绸暗纹衣裳,挽了松松的髻,插一根银嵌圆珠子发簪,脸上带着盈盈笑意,进门就要先行礼,唤了秀娘一声:“太太。”

秀娘打眼瞧过去,站起来就拦,把她扶住了拉到罗汉床边坐定,自上往下打量一回,叹道:“你瞧着精神好多了。”

人看着松快了,自然就显得精神起来,她原在沈家王家都似绷紧弦,两家都待她不严苛,她却自个儿拘着自个儿,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只跟蓉姐儿还亲近些,平日里在秀娘面前,都难说几句贴心话。

如今再看大不相同,好似人都高挑了,背立得直直的,举步抬眉都带着笑意,说起话来的声儿也不似过去那样呐呐,细声细气只怕吵着了人似的。

“你来的正好,蓉姐儿哪一日不念你几回,杏叶,赶紧把姐儿叫来,就说玉娘来了。”秀娘拉了她的手便不放,这些年的情份处着,倒似一家子,冷不丁她走了,别个不觉着什么,秀娘心里倒有些空。

“你且不知道,你这一走,妞妞倒管了大半个家,长大了,能干起来了。”说着便笑,又从上到下打量她一回,这才问出口来:“你如今过得可好,怎么也不往家送信?”

“倒是我疏忽了,安顿了房子便寻生计,如今在姑子街开个绣坊,整日胡乱的忙着,才刚安定下来。”玉娘满面是笑,回握住秀娘的手:“我给太太绣了一幅观音图,柏儿,赶紧拿出来。”

秀娘这才瞧见身后小丫头捧了个盒子,柏儿把盒子打开来,里头一幅三尺来长的绢,拎起来是一幅净瓶观音像,踏着莲花座,一手持净瓶,一手持杨柳,正往人间撒甘露,丝线里头挑了金丝银丝,却是云锦织法,在此地还不曾有人绣过。

潘氏看见就立起来念了一声佛:“我的乖乖,这得供起来赶紧上炷香。”走上进前摩挲着绢布去勾那莲花座的边,还不敢碰观音人像:“这一幅,别个要请家去,总要百来两银罢。”这么细的活计,又用掉这许多金丝银丝,便是不算工费也要百来两了,泺水人家少有请得起。

玉娘因着这门手艺出了名,有了名头来的人便多了,还有专从江州赶来的官眷来请菩萨像,似她们绣坊里的,就同潘氏说的一样,是不能沾手嫁妆嫁衣的,手上再有功夫,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碰,倒是日日听经念佛,绣得的观音地藏肯花大价钱来请家去,挂到墙上晨昏三炷香的拜着。

“我那还有一幅才起了头,是预备下给叔祖母的。”玉娘哪里会忘了潘氏,若不是潘氏跟沈老爷两个,她在泺水还没个正经名头,不占着寡妇的名行事,绣坊哪这样容易立起来,赎出来的暗门子,跟守贞的寡妇,一样由着人欺负,可名声却是天上地下。

潘氏不过随嘴一说,听见玉娘说还有她的,喜得合不拢嘴儿,手上摇着脸上却乐,秀娘当面不提,过后少不得把银子补给她,玉娘身边想来统共也就那点银子,都送了礼,往后日子怎么过。

蓉姐儿听见玉娘来了,抱了大白就往前头跑,甘露兰针两个在后头撵都撵不上她,她一进门就叫:“玉娘!”正要扑过去抱她胳膊,站在三步开外就立住了,定定看着她,半晌弯了眼睛笑:“玉娘。”软声唤她,走过去挽住她的手,眼睛却还盯住她看。

“姐儿瞧什么,我脸上开了花?”玉娘这句一说完,蓉姐儿眼睛瞪得更圆了,连大白都跳上罗汉床,蹲在床头看着玉娘一动不动,两个一般模样,玉娘哧一声笑了出来。

换作过去她再不会这么说话,蓉姐儿觉着自家与她亲近,便是除开对她,玉娘再不肯在人前说这些,此时非但说了,还笑盈盈的,眉头舒展脸上生光,瞧着还更年轻几岁,她又低声叫:“玉娘。”这回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到底她带的你,跟她亲呢。”潘氏假模假样的吃起味来,蓉姐儿跳起来走过去环住她:“阿婆好,妞妞跟阿婆最亲。”说着吧哒一记香在她脸上,哄得潘氏笑起来,拍拍她的手儿:“赶紧到你房里去,阿婆给你做了一箱子衣裳。”

说着又去摸她的头发,叹一声:“长得这样高了,那些衣裳也就今年合身,明岁倒不能上身了。”原是按着妍姐儿的大小做得了,想着若是大些比小些好改尺寸,哪里知道蓉姐儿跟妍姐儿站在一处,竟分不出高下来了。

妍姐儿像孙兰娘,蓉姐儿似王四郎,自然比她高着些,听见这话道:“加一道边嘛,金陵那边的裙子都似这样,加四五道边的呢。”一路说一路挽了潘氏的手到她屋子里去,开了箱子一件件试起衣裳来,潘氏坐定了看着她试,试一件就乐一分,也不要丫头动手帮她,自个儿上去一件件的给她穿脱。

“由她哄着她阿婆,咱两个好好说说话。”秀娘拉住玉娘,连蓉姐儿都瞧得出她变了,秀娘自然也瞧得出来,原以为她是觉得难受这才回泺水,哪知道她竟真个在泺水立起来了。

玉娘身后跟的丫头一个叫柏儿一个叫寒枝,柏儿把那观音像收起来,寒枝倒了茶拿了果碟儿送上来,玉娘挥了手叫两个丫头守到门边去,凑到秀娘耳边:“太太,三姑姐家的姐儿,求着我学那织金活计呢。”

三姑姐家的姐儿便是萝娘了,秀娘正要说这是好事儿,看看玉娘皱了眉头,道:“怎的,你怕教会了徒弟把师傅饿死了?”

“哪里怕这个,我应是应了,姐儿也聪明的很,说句实话,她的手倒是见着的几个姐儿里头最巧的,比叔祖家的姐儿还更巧。”妍姐儿技巧最好,可萝姐儿最定得下性子,若说哪个做绣活更好,小东西看不出,大件一比就知道了:“都已经教了她一旬日,我怎么瞧着这个姐儿,倒像是,倒像是不想出嫁的模样。”

玉娘自家不想嫁,原由也都说的分明,似她这个年纪的妇人俱都有儿有女,要嫁头婚她自个儿心虚,要嫁那歪瓜裂枣,还不如自家一人过活。

姑子街上那些个没有儿女既无父家又无娘家的孤寡人,为着怕将来没得人给她们捧盆摔瓦,有干脆花钱买人的,也有往乡下去寻那揭不开锅的人家挑人的,或是收小徒弟或是收干女儿,半是雇佣半是买断,如此日里夜里也有人作了伴,等往生了,也还有人发丧。

玉娘的绣坊里头就有几个收了干女儿,作娘的下针,女儿就跟在一旁捏线,孤寡人不曾有人问上门,倒有到了年纪的女孩儿有媒人问上门,细一问才晓得,这样的女孩儿出门就带着手艺,更别说还有一份不薄的妆奁,还有那活计精的,一幅绣像百来两银子,小门小户的人家便是看这一面也是肯求娶的。

萝姐儿求上了门,玉娘念着原来的情分,便收她在绣坊里作活,也不只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在,算不得坏了名声,只得闲过来一回,拿绣件回家,定好了时日往上交,既是萝姐儿,玉娘便不从中抽雇,卖出去甚价就给她甚价。

秀娘听了皱了眉头,公门中一年多少油水,怎么还要靠了女儿出来赚银子,才刚要问,玉娘声儿压得更低:“她每回来我这儿都是悄摸儿的,想是纪捕头并不晓得这桩事,连银子也一并寄在我这儿,少有支钱的时候。”

这便更奇了,既不是家中要用钱,作什么又出来做这活计,当绣娘可不轻省,最是累人的活计,看着绢上绸上绣得鲜亮,一针针扎进去的俱是绣娘的精神,做上十年老绣娘,眼睛也糊脖子也抬不起来,一身是的毛病。

“上回还问我呢,攒得多少银子,能典下房来。”玉娘叹一声:“再往后,便好多日不曾来过,我搁不下心来,去衙后街走了一回,瞧着纪家门口挂了大锁,拉人问了,才知道吵了一场,纪捕头把老婆女儿锁在屋里头不让出门呢。”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原在萝姐儿小时就常锁,只要纪二郎不高兴发作起来,就喝了酒打老婆,打完了还要锁住门不许她们出去,那时候还有秀娘差了梅姐儿送柴买吃食递进去,他们俱都不在,还有哪个给她撑腰?

“杀千刀的!”秀娘再没有这么骂过人,听见这些眼睛都红起来:“他这是骚狐狸露了尾巴出来,保不准不是这一回了,想是公爹卸了任,又跟着去金陵养病,泺水没个人镇住他,便又作践起三姐来了。”

纪二郎还真不是头一回,他忍了这些年,积了满肚皮的怨气,看着桂娘笑便心里气闷,只等王老爷一走,他的捕头位置坐的稳稳的,那旧时模样又渐渐露了出来,原来护老婆疼女儿不过是装个样子,王老爷走后不出半个月,他又吃了一顿酒,撒起酒疯来把桂娘给打了。

萝姐儿自小就看着亲爹打亲娘,胆子小的很,钻桌子床底,趴着看见桂娘被打在地上,一半儿倒是为着护了她,桂娘事事服侍着纪二郎欢心,他寻不着由头就去发作女儿,桂娘一拦,没由头也有了由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冬日里尚好些,夏日里一碰就是一块青。

这些事都刻在她脑里,好容易淡了些,纪二郎忽的变了脸,也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又露了那付凶相,当着人团团的笑,背了人稍不如意就打砸东西,盛汤面的大海碗,整个儿扔过来,直往她脸上砸,若不是娘帮她挨那一下,脸上都破了相。

满泺水无人不知,纪二郎在外头又养了个小的,连儿子都生出来了。王老爷在时他绷紧弦就怕行差踏错,王老爷一走,那肚皮里的花花肠子便又翻了出来,原只不过跟个寡妇勾勾搭搭说两句风话,后来钻了裙子得了便宜,一门心思拴在这寡妇的裙角上头。

不给自家女儿老婆添东西,倒可着劲儿的给她买东西,不独绸缎衣裳金银首饰,为着那寡妇生了一个男娃,竟哄了纪二郎信她能给他生个儿子。

还真生养了一个,纪二郎如今也不回家,下了差事就往寡妇那头跑,泺水都知道,要寻纪二郎往纪宅是寻不着的,得往李寡妇的馄饨店去寻。

“她怎不写信来!”泺水到金陵再远一月也到了,王四郎不亲来,铺子里也有伙计,觉得着家丑不好外扬,写了信来总成,娘家兄弟岂有不帮的道理。

哪知道她为着自家不曾给纪家添香火,一味的纵容了丈夫,也念他原来待她好,把如今的错处都只归到那儿子身上,旁的也不说,只往三仙姑处烧香拜佛去,信那三仙姑说李寡妇是狐狸送子,等儿子大了,纪二郎会带了儿子家来。

一个糊涂一个混帐,却苦了萝姐儿,为了这事抬不起头,寻常一处玩的小姐妹一个也无,只闷头做了针线,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

第147章 娇囡囡下厨作菜高家妇囡争产分家

“阿婆,我做八宝鸭子给你跟阿公吃呀。”蓉姐儿试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哪一身潘氏都觉得好看,让她穿着水红绣桃花的对襟小绸袄,又拉她坐到妆镜前,说她这头发梳的不好,解开来亲生给她梳过,打开新匣子给她看金妆花:“阿婆给你新打的,你看不好。”

又是换衣裳又是挽头发,给她戴了金箔打得薄花叶,还拿胭脂给她在额头上点一点红,蓉姐儿生得白,这么打扮着也好看,只甘露兰针两个互看了想笑,叫蓉姐儿扫一眼忍住了,蓉姐儿站起来抱了潘氏,想起给她做鸭子吃。

“这道大菜我学了许久才掌得火候呢,就是想做给阿婆吃的。”潘氏本不欲叫她去厨房烟熏燎,可听见这一句,还有什么不肯的,赶紧叫甘露去寻妍姐儿,“给你拿一身家常衣裳,别把这绸子的燎着了,新衣裳呢。”

妍姐儿听见蓉姐儿要做饭,也跟着换了一身旧衣,往厨房里凑热闹去,她针线上头出挑,可整治饭菜却不是能手,又怕烟又怕油,怎么也没学出来,只会炖汤,还常给潘氏念叨,说秀娘就是会做得好饭食,灶神爷看她这么会吃,才让王家交好运的。

蓉姐儿穿上旧衣就往厨房去,茂哥儿正在院子前头跟小黄狗玩,看见蓉姐儿来了低声叫她,挥着小胖胳膊就怕她听不着似的:“姐姐,快来看看狗狗。”

黄狗养在厨房院子前,时时有的吃,肥壮得很,一窝下了五只崽儿,活了四只,俱都躺在它肚皮边上,饿了就张开嘴找奶吃。

沈大郎原就爱养这些个,他身边总带着碎饼子小鱼干,整条巷子的猫狗都识得他,见着他就摇尾巴要吃的,这条黄狗就是他从桥下面抱回来了的。

从伤了的小狗一直养到大狗,最解人意,厨房里搁着的鸡鸭从来不去吓唬它们,还会捉老鼠,沈家的厨房自来干干净净,俱是托了它在看守。

沈大郎用竹子编了个篱笆,拿木头给大黄打了个结实的屋,还给木头房子上开了窗户门洞,屋檐打长长的,不叫雨漏进来,里边铺上软垫子,潘氏瞧见了就要啧:“你这狗儿,比那天桥下头敲碗唱莲花落都要福气好。”

大黄狗养得温驯了,可当了娘又不一样,除了沈大郎,别个靠过去就要唬唬出声儿,茂哥儿由着沈大郎牵过去,沈大郎先按着大黄的头,拿了他的手给大黄闻闻,还告诉大黄:“这是小哥哥,给小哥哥看看你的娃。”

大黄乖乖的伏着不动,任由沈大郎挑了只深黄色鼻子上边有一点黑的小狗抱出去,托起来给茂哥儿看,茂哥儿欢喜不住,退后两步伸头看它,一只手探出来好半天才敢摸上去,摸了一回就不肯放手,拢在怀里,那小狗还拿头拱他。

蓉姐儿凑过去看,茂哥儿赶紧教她:“先闻闻,给它闻闻才行的。”说着献宝的高抬着下巴,把手上抱的狗小心翼翼的捧起来给她看。

蓉姐儿摸摸小狗软绒绒的毛,茂哥儿得意洋洋:“我也有小狗儿了。”他现在觉得哪个都没小狗好玩,大白是蓉姐儿的,小黄是他的。

蓉姐儿皱皱眉头,半真半假的逗他玩:“那狗姆妈怎办,它不舍得,要哭呢。”茂哥儿黑亮亮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眉头皱起来,看看怀里的小狗,又看看睡在窝里的大黄,噘着跟儿:“还给它罢,叫它别哭。”

蓉姐儿乐起来,沈大郎赶紧抱起茂哥:“你让它闻过了,它知道小狗在你这儿,往后想它就去找你。”一句话又把他给哄好了。

蓉姐儿吐着舌头进了厨房,看见竹篓罩着只大肥鹅,潘氏已经安排好了鸭子,四斤多重的肥鸭,已经叫人褪了毛,清干净内脏,蓉姐儿撸起袖子,一手拿过刀,潘氏紧紧盯着她:“妞妞啊,算了罢。”

话音才落,蓉姐儿手上的刀已经顺着鹅背劈开一道口子,切掉鸭掌,把鸭肚子里的油都剥下来搁在小碗里,一整只鸭子放到水里烧滚,叫甘露看着油花,自个儿把鲜笋香火腿栗子冬菇莲子虾米十来种东西切成丁跟糯米拌在一处,加了绍酒秋油用雪花糖虾子油一道拌了一大碗。

等鸭子滚热了,拿出来放在大碗里用凉水浸凉,再把这些料从鸭背口子上填进去,再拿绵线把背缝起来,搁到蒸锅上去蒸。

沈家哪来这样大的蒸笼,急往大柳枝巷子前头卖包子的曹婆婆家借了一只大蒸笼,鸭子搁在蒸笼里,一根根的添柴伙,接下来不必蓉姐儿看着,她估摸了柴叫小丫头烧,等烧完了,鸭子就是蒸好了。

茂哥儿知道有好吃的,却等不及鸭子出锅,摸了小肚皮叫饿,那去借蒸笼的顺道又买了几个鹅肉包子来,茂哥儿自个儿吃一半,另一半去喂了狗妈妈,他原想喂给小黄的,它闻见了只会张嘴,连牙都长出来,自然不给它吃。

大黄这下不识得茂哥儿也识得他了,只要茂哥儿往它窝边去,它就轻声汪叫,潘氏看见茂哥儿拿鹅肉包子喂狗直跌腿儿:“这狗儿还有甚样好的没吃过,才生了小崽子,还给它炖鱼汤下汤哩。”听的蓉姐儿直笑,过后又悄悄去问妍姐儿,是不是真个给它炖鱼汤。

妍姐儿抿抿嘴:“哪儿呀,自家吃着剩下的给了它,阿婆念到现在呢。”这倒真似潘氏做的事儿,蓉姐儿捂了嘴笑,眼睛都弯起来扶了潘氏往前回:“蒸得一个时辰,鸭肉酥了,油都化在米里头就算好了。”

夜里一桌子围在一处吃饭,秀娘才问一声:“怎没把姐姐叫来?”孙兰娘赶紧给她使了眼色,潘氏脸上看着不好,等那鸭子一上桌,盖子一打开喷香扑鼻,沈老爹眉开眼笑:“我们妞妞做的,这回可不是泥巴捏的了。”

两个老的牙口都不好了,这鸭子蒸得酥烂烂的,上面还浇了一层虾仁,蓉姐儿俱拨到一边,拿筷子挟了胸上肉最厚的地方给分潘氏沈老爹:“糯米都蒸得软烂了,尝尝味儿进去了不曾。”

沈老爹一边吃一边咂巴嘴儿,配了坛子绍兴花雕,一人拿个盅儿滋溜滋溜吃得起劲,茂哥儿围着桌子转,在家里可没人许他这样,这回撒开了跑,看见沈老爹拿了小盅儿还当是喝甜卤子,踮着脚伸手要,沈老爹拿筷子沾点儿给他,他伸了小舌头一刮,整张脸儿都皱了起来:“酸!苦!辣!”

孙兰娘也跟着夸奖,还点点自家女儿:“这个不就成了,又不用烟又不用火,多轻省,还是一道大菜。”

一顿饭吃毕个个肚儿滚圆,秀娘满心疑窦,趁了夜里拉住兰娘,孙兰娘晓得她要问,一进门就说:“丽娘家里正闹着呢,连这回子过节都不曾回来呢。”

礼到了,人却没到,把沈老爹气的拐杖都砸了一付,潘氏捶骂一通,也不许孙兰娘沈大郎两个上她的门。

“这是怎么说的,姐姐哪儿惹了爹娘生气?怎的我通一字不知?”秀娘每每接到家信俱是一家阖乐,哪里知道还有这一桩事,急问一声。

孙兰娘欲言又止,扯扯秀娘的袖子拉她到一边:“高家,分了家啦。”秀娘一惊,问道:“可是高家哪一位没了?”如今这世道父母俱全少有分家的,高家高老太爷高老太太若是身子强健,哪里会许儿子分家。

孙兰娘摇头:“哪儿呢,那高老太爷还常找了爹来下棋呢。”高家两老偏疼大儿子大孙子那是整个南北货行当都知道的事,高大郎一向扶不起,高二郎却有点肚肠,两个儿子明里暗里的争不算,就是妯娌之间也都说少有和睦的时候。

闹得要分家了,也不往别的地方去赁房子,只把中间那个院儿砌起一道墙来,又为着当中开不开门儿吵了起来,这边砖地多了花坛少了,那边是西晒,冬天冷夏天热,争到分家又吵了个十七八回。

最后谁也没让谁,把正院分开一半,按着尺寸砌了墙,正当中那个花坛被分隔成两半,恨不得连里头种的花儿都一朵朵分清楚,把个好好个海棠式大花坛分成两瓣。

沈老爹跟潘氏为着女儿还去劝,这时候分,自然不如到往后再分得的东西多,丽娘却是个不让人的脾气,跟个挑事的妯娌呆了那么些年,她自个儿也不是个软性的,早早就吵翻了脸,里子都烂了,面子也顾不得,一把撕破。

怨上沈老爹同潘氏,却是为着这两个不为她出头,那边的娘家亲戚一个个的蹿得老高,恨不得把家里的亲亲眷眷都叫过来,人多声音响,丽娘便回来报怨沈大郎闷头不响,不似个娘家兄弟该有的样子。

孙兰娘有气,潘氏同沈老爹也不乐,好容易分完了家,高大郎手里的生意被分走了一半儿,虽还有高老太爷帮着他,到底不如原来生意好了,连着南北货铺子同乡下的水田都分掉了,田庄铺子都少一多半儿的收益。

丽娘心里只计较着娘家不曾出力,没把那好位面的铺子争到自家名下,叫高二郎得了便宜,高

老太太是个糊涂的,那头声音响那头就是有理的。潘氏骂她一回,丽娘更是气上加气,由着性子没来过,春盘都薄了三分。

“咱们是讲道理的,那家子一家门赤着膊打横了坐在正院里头不给砌墙,也只丽娘同他们去吵,爹没伸手,娘却是管的,吵得回来脑仁都疼,这还叫没帮?”兰娘心里也不满意,沈大郎差点儿吃了亏:“她一样也没少拿,还不知高家老太太有多少私房贴给了俊哥儿,哪一个肯干休的。”

她说完这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秀娘,我想,讨一件茂哥儿的小衣裳。”压在枕头底下算是求子,家么一份家业,没个儿子,总不是回事儿,虽然丈夫嘴上不说,心里怎么会不想,看见茂哥儿眼睛都转不开了。

秀娘开了箱子寻出一件给她,兰娘拿了衣裳出门,还回道:“你慢着些天再去寻她,她这些日子倒跟叫了戗药似的。”

第148章 下贱事人作下贱事娇纵女吃娇纵亏

蓉姐儿刚回家头一日还老实,屋前院后都溜过一圈,便直想着往外跑了,泺水小镇子没有大规矩,富户人家的姑娘也同小家娘子似的,并不拘着出门,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蚕花会,从年头到年尾,还有轧神仙荷花节走月亮,家家女儿都出门轧闹猛的,比在金陵不知松快了多少。

蓉姐儿一早就想叫沈老爹带她出门去,沈老爹昨儿多了酒,早晨还晕乎乎的,小白被大白打过一回,再不敢出大门边,中窝在沈老爹床前踏脚上头睡觉,耳朵上面拉出个口子来,沈老爹心疼的不行,昨儿还偷偷带了块鸭子给它吃。

蓉姐儿进门看见他正睡着,掩了口失望,好容易回了泺水,她在船上就盼着要好好走一回街的,跺着脚去寻妍姐儿,妍姐儿正坐在窗前勾花样子,看见蓉姐儿进来:“这么早就起了,前头还没摆饭呢。”

“姐,咱们去街上吃罢,吃酒酿小圆子加油煎鱼肉小饺儿,好不好?”她才刚坐下,正气鼓鼓的,听见妍姐儿问又有了主意,堆起笑来:“去罢,我可馋呢,金陵都没的吃呢。”

妍姐儿扑哧笑出声,拿着眉笔的手点点她:“你馋了,作甚往街去吃,叫人带了沙瓯儿买回来就是了。”就在巷子外头,买进来那煎饺儿还热得冒油,分明就是想出去玩了。

蓉姐儿噘噘嘴:“我在金陵这些年,统共只上过一回街,不是拜菩萨就是去学里,没意思透了。”她踢着两条腿儿,桃花红的裙子一荡一荡的,露出下边穿的鹦鹉扣桃的鞋子来,高底儿的,样子精巧的很。

妍姐儿看见了放下笔坐到她身边,眼睛盯着她的鞋,嘴里说:“那些个富户人家门都不出,不是要闷死啦。”说着她自个儿也皱了眉头,她是要嫁到江州去的,从六品官儿家的次子,想来规矩也大的很,嫁进去了不给出门却怎办。

“所以才整日里宴来宴去的,梅花儿开了宴了一回,三月三了再宴一回,四时花节恨不得能全过一次,啊!”蓉姐儿拍了记巴掌:“吃螃蟹吃鲥鱼还要宴一回呢。”

妍姐儿乍舌:“通没旁的事儿好做了?”商户人家一年忙到头,便是如今沈家有了家底,孙兰娘也要亲去看蚕一二日的,就怕蚕种不好,出来的丝不均不光不洁,养好的蚕种还要吐丝,吐完了丝还收回来缫丝,再织绸缎,一年到有大半年在忙这些个。

平日里节庆能出去就出去,便是女工们也要放假,现如今就是丝坊里头忙的时候,蚕已经吐丝结茧,收来的蚕茧摆在小锅里头煮,一天都不停,光是煮蚕的就有十来人,柴伙可不是一担一担的买,是十担十担的叫人挑送了过去。

“我瞧她们都无趣儿的很,拿本子诗集画集的,就好过一日了。”蓉姐儿是泺水出去的女娃娃,看着秀娘操劳习惯了,叫她一日呆在窗前看看花看看叶子,怎么耐得下性子来,这才学出一手好厨艺,又理家又算帐,消磨得大半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