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了两声,拍拍徐礼的肩:“这事儿交给别人定办不成,交给哥哥我,就成了。”扯一个同僚一齐告了假,三个人往水边去,天早已经凉起来,林子里的雁全往南边飞去,只在塘边水边伏一夜碰碰运气,瞧瞧可有往南去的歇脚雁。

既是天色还早,吴策讷便往林子里捉了两只野兔子来,又射中一只野鸡,两个嘻嘻哈哈倒似野炊,整治出来撕了熟肉就往嘴里嚼,徐礼见他肩越来越阔,膀子也圆鼓鼓,拉起弓箭十分有力,手指一松,那箭便“嗖”的一声出去,猎物应声而倒。

徐礼想着蓉姐儿喜欢武二郎,拍拍表哥的身子道:“表哥,你不如也教教我练箭罢。”

吴少爷如今早不是少爷模样了,风吹日晒,并不就是个白净汉子,现下更是一身黑皮粗糙,大手一挥:“去去,你这握笔杆子的手,练什么箭,等你练成了想打雁,没个三五年可不成,叫那家子姑娘等的跟你嫂嫂似的再嫁呀。”

他倒不是不喜柳氏,可对着这么个冰雪人,实是热不起心肠来,见天只愿呆在军中也不乐意回家,徐礼皱皱眉头,觑了没人拉一拉表哥的袖子:“哥,你跟我说说,你们俩在房里都做些甚事?”

一巴掌叫吴少爷拍在头上:“你个读书人还下作起来了。”吴少爷脸上笑,心里却实想不出跟柳氏做过甚,除了少有的拉帐子吹灯,他也不曾在房里呆过多少回。

徐礼吃这一打捂住头,想要分辩,表哥又背了弓往前去了,倒哪里是想问那个,就想知道两个人在处都干点什么好,想想蓉姐儿的眼睛,又觉着不管干什么都成,她想玩想闹,他看着就行。

也非止琴棋书画,赌不成四书五经,还能赌《水浒》,弹不成琴,还能唱小调,她小时候就会唱船歌,这些年也不知道再唱出来是个滋味儿,她要是不爱喝茶,还能喝酒,在院子里烤肉,他院里有个小亭子,到时做一块篇,刻“梁山泊”。

落木潇潇,便只他一个站在满目秋色里傻乐。

 

第128章 徐小郎寒天猎雁柳氏女为夫思妾

吴少爷见不得徐礼这个傻样子,往前又射了一只兔,转回来看他出神嘴角还含着笑意,忍无可忍一巴掌又拍了过去,把徐礼的肩膀拍的往下一陷,这才回过神来。

两个人拎了野鸡野兔树林子边上升起火来,趁着他们俩去打猎,吴少爷的同僚已经把帐蓬搭起来了,他徐礼还是头一回见着用油布盖的帐篷,几根树枝看着粗糙,却牢靠得很,人还能往里头躺。

也不拔毛放血,只把里头的内脏取干净串在削了皮的树枝子上头,整个鸡拿湿泥巴一裹,往火坑里头填,架起枯柴落叶烧了起来。

那两只兔子却只射中了耳朵,不曾伤得性命,吴少爷把兔子拎起来:“这个回去着人把整张毛剥下来才好。”

“这兔子给我罢。”徐礼却想着把兔子送给蓉姐儿,上回喂兔子她便稀罕的很,茂哥儿差点把菜饼子往自家嘴里塞,送一只兔子过去,给他们俩玩儿。

“德性!”吴少爷拿绳子缠了兔腿,也不顾满地落叶往后一仰倒在落叶堆里:“这可比行军惬意多了,水网已经布好,等夜里雁来了,包管没有走脱的,不说一对,给你猎个六对来。”

吴少爷的同僚姓孙,倒比吴少爷斯文的多,盘着两腿坐正着身子,看吴少爷那懒怠的模样冲徐

礼笑一笑:“你哥哥一进了兵营便不要命,出来了倒成了这付烂泥样。”说着转了烤叉,身上还带了一小瓶子盐,一面烤一边往上撒盐。

徐礼自然知道表哥是个什么性子,他从没做过这事,却也学着拿了粗树杆子去翻土里的泥胎,烘一会儿就给野鸡翻个身,只等着泥胎炸开口子,那便是里头的肉熟了。

“说不准还能打到只狐狸。”几人分食了鸡肝鸡心,又把泥胎拨出来,拿石头砸开来,三个男人分吃了一只野鸡,那姓孙的还拍了吴少爷肩:“你这弟弟看着文弱,倒能吃。”

他们俩是早早就惯了,兵营里去的晚了哪里还有饭有菜,连点渣子都叫人啃光了,盛上一碗就尽力扒,把菜埋在饭碗下面,吃了头一碗,再把第二碗添满添实,狼吞虎咽,便是在家也改不了性子。

两人各带了一个皮囊,装了满满两袋的烧刀子,出来便穿得厚实,可架不住野外风大,冻得人脸都发木,徐礼不住搓手,吴少爷踢踢帐蓬门:“进去挡着些,别雁没捉着,人倒先病了。”

说着又递皮囊给他:“喝一口,暖暖身。”他们初时在陆上摆阵操练,后来便到水下去了,就为着治水匪,大冬天呆在水里从皮一直冻到骨头缝里,非得靠着喝酒才能行血。

徐礼哪儿喝过这个,一口下去人都烧了起来,还想解开袍子,叫吴少爷一把扯住了:“这时候可不能着风,明儿头痛。”

喝了酒便往水塘边趴着,野雁最是机灵,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盘旋着不敢下来,三个人便伏在软泥地上,身上又湿又冷,不时灌一口酒喝。

一直等到下半夜,林子里的狼都不再叫了,四周静悄悄半点声音也无,只听耳边一阵风,擦着头顶过去了,吴少爷本眯着眼儿半梦半醒,听得这一声眼睛一睁清醒过来,拿脚勾一勾徐礼。

徐礼哪里睡得着,这酒一下肚只觉得肠子连胃通烧了起来,知道雁来了,正想起来,吴少爷冲他眨眨眼儿,水塘泛着蓝悠悠的光,这一群野雁扑腾着落到水上,一对一对的交项,拿嘴儿去梳身上的毛,啾鸣声也是低低的,还有老雁在塘边游了个圈,同人巡视一般。

一直等到那细细索索的声响停了,雁都阖上眼睡了,吴少爷才比了个“动”的手势,这两人跳起来往前,两边网子一扯,听见风声要飞的老雁挣扎出去,呼啦啦飞走一大批,却还是网住了十来只。

吴少爷看看网里的雁便笑:“看看我说这法子行,水匪都捉着了,还差几只雁。”

几个人来时就看准了农家,点起火把野雁两只捆在一处,数出六对来,还有两只多的,一人分得一只,一人拖上两对,收拾了油布举着火到农人家中。

这才吃上了热茶热汤,那农人家里的女儿哪里见过生成这样的男人,端汤送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徐礼,吃她娘在灶间一声喝骂。

吴少爷推推弟弟:“要不要告诉人家你是个有主的。”

被这样打趣徐礼也不恼,只喝了一肚子的热汤,也不在农人家中睡,等天色泛白,就带了野雁往城里去,自进菜进肉的送货西门进去,蔬食肉类自然要抽缠裹钱,守城的看见他们三拉了雁,正想拦住,见是总旗赶紧堆笑:“吴总旗,可要小的给送到您府上去。”

问那卖白菜的租了一辆车,拉了一车雁往吴府去,门房上一直等着,听见动静开了门,把雁交给下人,自个儿回去睡。

折腾了一晚上,吴少爷回了房也不往柳氏床上去,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她嫌他身上有味儿,扯了床被子往罗汉床上一躺,打个哈欠翻身正要睡,柳氏听见动静披衣起来了。

她立在床边看丈夫又是一身的泥,靴子上沾着一块块的干泥巴,小声问道:“可要喝茶?”吴少爷强撑着眼:“不必,你去睡。”

徐礼想了王家姑娘多少时候吴家就没人不知道的,柳氏想一想他,再比一比自家,便只余下叹息来了,她越想越是觉着,这两个定是前生有缘,若不然,怎么那么小便已经见过了。

徐礼十来岁抱着蓉姐儿玩,吴家宅子里的老人俱还知道,晓得哥儿要娶进门的便是这个姑娘,哪个不叹一句,柳氏偶尔听见,越想越觉得是,事是好事,却是别人家的好事。

她知道丈夫带了表弟出去是去猎雁去了,心里又酸涩,她结亲那时候哪里来的雁,事儿赶的急,行六礼时只送了六对金雁儿,咬了嘴唇扯住被角,她身边的嬷嬷也劝她,叫她好好拢住丈夫的心,生下个哥儿来不比什么强。

可她哪里敢对人说,她怕自己的丈夫!穿着衣裳不觉着,脱了衣服身上的肉一块块的,一动那肉就一块一块的跳,行那事时,她只得闭着眼睛,觉得他一只手便能把自己的骨头给捏碎了。

柳氏看看丈夫,披着衣裳又回去,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翻身向里,数着时辰等天大亮,起来换衣又叫人打水进来,安排下粥饭才去给吴夫人请安。

吴夫人听说儿子外甥两个猎到这么些雁,赶紧叫人单开一块地养这个雁,她只当猎个一对回来便是了,竟有这许多,全叫系了腿儿放到池子里养,又怕把鱼给祸害了,叫人先把鱼捞出来,总归天就要凉了,锦鲤也得换地方了。

看见儿媳妇进来笑一笑道:“又弄了一身泥吧。”也不等着柳氏说话,吩咐下人把一对雁儿理干净了,拿红绸扎起来送到王家去:“纳采那回没备下,晚几天补上罢。”

柳氏请了安回去看丈夫,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可那皮色便跟在泥塘里滚过一圈似的,怎么也擦不白,闻着他身上没有澡豆味儿,知道他不过拿清水过一过,强撑了笑:“厨房里备下的八宝粥,喝一碗罢。”

“我不喝那个,不管饱,来干的。”吴少爷摆摆手,又跟妻子说话:“昨儿猎的雁,余了一只,我给你留的,你去瞧过没有。”

柳氏扯了嘴角笑:“才刚跟娘请过安便回来,还不及去看呢。”别个俱是一对儿,这单个儿的一只有什么意思,这话埋在心里不说,拿梳子给他通头发,又叫人到灶下去看看有没有实的吃食。

上来两个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些炒肉炒肝,吴少爷难得跟柳氏吃一顿饭,风卷残云,头发还没通好,桌上的盘子就干净了。

“我难得放一日假,你要做什么?”吴少爷懒洋洋搭起腿儿:“去茶楼?集市?都成,你挑罢。”柳氏听了满脸通红,那些地方哪里是她能去的,赶紧摇了头。

吴少爷难得起一回兴,还是徐礼问他,他才想到的,既妻子摇了头,立起来换件衣裳:“那罢了,我寻同僚去了。”一阵风似的跑没了,柳氏看着他走远,坐到床边垂泪。

跟在她身边嫁过的嬷嬷听的分明:“我的姑娘啊,姑爷说甚,你就依着一回,有了头一回,便有第二回了。”她急得不成,这两个同房多少回,身边侍候的人哪能不知道,那嬷嬷一急把旧时称呼都喊了出来:“姑爷可算得难得了,再这么着,保不齐就要纳妾了。”

柳氏耳朵里听见纳妾这两个字,一下子便不哭了,执住嬷嬷的手:“真个要纳妾?”嘴里这样问,心里却想,若纳了妾,他便不必时时过来,两个不须脱了衣裳做那事儿,等生下个哥儿来,她就把孩子当成自家的来养,有了后,婆母那儿也有了交待了。

王家一早便收到了一对野雁一对兔子,知道是吴家送来的,那送雁的得过吩咐:“这可是咱们表少爷亲去猎的,补上纳采缺的礼儿。”

秀娘一听眉头都舒开了,把那用红绸系了颈的野雁送到后头去,蓉姐儿才刚起来,眯了眼儿等着甘露给她梳头,一看野雁精神便好了,也顾不得撒着头发,绕着野雁转了两圈:“我摸它,它不咬人罢。”

几个丫头俱不知道,蓉姐儿大了胆子伸手去摸,碰碰那雁的身子,毛密又软,热乎乎的,她赶紧催了兰针去把茂哥儿抱过来:“他都没见过这个,肯定要乐的。”

杏叶赶紧说:“姐儿,这可不能给哥儿玩,这一对还要放生的。”既是送的吉礼自然不能是死物,女家收了雁还要放出去,不过图着雁是守贞守礼的禽鸟,六礼里头才有它在。

“还要放走?”蓉姐儿叹一口气儿,手指头碰碰大雁的脑袋,两只雁正挨在一处,头碰了头,杏叶看看蓉姐儿又说:“这雁,是徐家的哥儿自个猎着的呢。”

满以为蓉姐儿要羞,她却只眨眨眼儿:“真个!他在哪儿猎的,拿箭还是拿网子?”半点羞意没有不说,还兴兜兜的说:“要是我也能去猎雁玩就好了。”知道秀娘定然不许,微红粉面,等她嫁过去,就叫他带她去猎雁儿。

第129章 教女儿秀娘犯难错付情雁姐事发

徐礼睡到日上三竿,他喝的烧刀子前头觉得通身是劲睡不着,亢奋了半夜,等天明回了家,沾上床榻后劲就上来了,原是他一路强撑着,倒下去便睡,他不醒也没人去唤他,就这么由着他发梦,等醒过来知道雁已经送出去了,当着吴夫人的面道谢,背了人却长吁短叹起来。

他实是想写个信的,再不济作一首诗也好,寒塘捕雁总该让她知道,谁知吴夫人样样打点好了,就是没来问问他想不想捎个话去。

这门婚事已算是板上定钉了,虽六礼只走了一礼,最要紧的却是这头一样,后头那些不过走个规程,真不肯允婚的,哪里会给换帖子,真到说八字不合相看不中,那这两家倒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徐礼是人逢喜事,天天把笑挂在嘴边,心里这点喜意恨不能嚷出来给别个听,管他相干的不相干的,都知道他定亲了才好。

那边秀娘也拘了蓉姐儿,天天教她学规矩,家里的帐也管起来,她虽管过,却是江州旧宅,不似如今家大业大,蓉姐儿还是那三日性子,前三日有模有样,后三日便开始偷起懒来了。

“姐儿原不是管得好,怎么这回子却不肯?”玉娘看见扁了嘴打算盘的蓉姐儿,宽慰她一声:“太太也不是拘了姐儿,往后你出了门子,总要自个儿理起来。”

蓉姐儿便叹息:“我往后也雇个帐房。”她是知道有亲娘在,这才不上心,真全盘扔给她,又犯起犟脾气来,非得管好了不可。

在家里不得自主,除了跟王老爷请安,连园门都迈不进去,她手慢,徐家又是那样的大户,家里点点人口,光主子便将要二十口了,她新媳妇进门总要送些东西,别个金玉玩物好寻摸,绣品总要经了她的手才成。

这也是有精粗之分的,比如徐老太太,东西便要一等一的好,秀娘让蓉姐儿自个想,她想做个抹额,嵌的富贵些,若是夏天进门就钉上一圈儿黄豆大的珠子,若是冬天进门呢,就给这抹额边上嵌一圈的紫貂毛。

秀娘听见说要做这个,应了一声,笑眯眯的点点头,蓉姐儿一得意嘴巴便扎不住了,又咕咕咕的往下说,什么老太太最易处的,骗着哄着就成。

秀娘气的一噎,上去就要拧她的嘴,叫她不许这么口没遮拦,等过了门难不成还在丈夫的面前说婆家人好哄不成,便是她自家在王四郎面前,只要提起婆家人,也不能嫌好道坏。

气过了心里又庆幸,得亏女儿还不笨,知道进了门要靠着哪个。有那功夫去讨好大伯母,不如走老太太的路子,只不知道她什么性子,爱恭敬的便恭敬着些,爱规矩的就收敛起来,总好过去看一个继婆婆的脸色。

真个到女儿定了亲事,秀娘才发起愁来,蓉姐儿这性子,说得好听些叫天真烂漫,直白些个,便是没心没肺,肚肠便跟个空心葫芦似的,什么话都往外蹦,说她两句,她还有理:“不是跟娘,我再不说的。”

秀娘就怕她出了门也这样,给她定个规矩,不许她同一件事说上三句话,叫全家人一齐看住她,蓉姐儿眼泪汪汪,气得夜里睡觉前叽叽喳喳对着床帐子不住口的说,第二日起来,又回到那说三句话的日子。

往日里她就爱叨叨,弄得茂哥儿小小年纪也是个话唠,早早就知道挑食,还会学话,原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蹦出来,叫人都显得吃力,忽的就会说三个字四个字,接着就开了闸的水坝似的,就没有停的时候。

茂哥儿小小的人儿精乖的不得了,去缠别个都不肯理他,只缠了蓉姐儿说话,原是一家子两个话唠,如今她只许说三句,茂哥儿却不依不饶,盯住了吴家送来的野兔子:“什么…兔子呀,白,菜!”

一家子人只蓉姐儿耐了性子听他说话,知道他问这是什么,是兔子为什么不白,又为甚吃菜不吃肉,别瞧着他人小,说了这些个话,若不答他,便不住不住的问,磨得人耳朵起茧子,非得认真同他分说了才算完。

蓉姐儿在家里被拘得难受,到了学里,原同她好的雁姐儿,却不理她了。雁姐儿一入秋就病了,她本就心思细,除开蓉姐儿常来瞧她,另几个虽也偶尔来坐一回,却不似蓉姐儿这样来的多。

石家老三却常想来看她,只被大女大防阻着,再有石大夫人看着,连院门边都踏不进,好似一入了秋便有一百桩急事儿要他去办,隔着冬至还有一整个月呢,石大夫人便叫他先把祭表拟起来。

石家老三于读书并不上心,往年俱是几个哥哥做的,他又不是长孙,哪里轮得着他,今年这苦差事偏偏落到他的头上,除开要写,还要背,在冬至家祭那一日要当着全家人背出来。

祭祖宗的东西怎么好马虎得,他知道自个儿肚皮里头墨水不够,要写是能写,却不似大哥二哥两个文采好,使私房到外头寻了个秀才写得了,石大夫人用这事儿磨了儿子几日,等事情过了,他便又迈了腿想往后院里跑。

偏偏石大夫人把雁姐儿看紧了,派过去的两个丫头样样事都拦了她做,便只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也要劝她留在屋子里,别到外头再着了风寒,也不等她吩咐便去上房回报,说她病着身子不好,一起了床便咳嗽起来,石大夫人手一挥,免了她往石家老太太处请安。

石家老太太晓得这个远房表亲身子弱,知道弱成这样,也叹两回气,出些补品,过后便又丢开手去,日日处着还有个情份在,不往跟前凑,总不是自家子孙。那别房不知情的还要说这个寄住的表小姐真真是个娇贵人儿,家里的姐儿还没这三病五灾的,她便似那见不得风的纸糊人,一迈步就要咳。

石老三真个当雁姐儿生了重病,急的抓耳挠腮,却苦无办法往后院去,那一头俱是来读女学的姑娘,里头还有徐礼的未过门的妻子,若真撞着了,亲戚也做不成了。

他再急,这点子道理总明白,只寻了身边的小厮给悄悄递东西进去,这上头倒聪明起来,不去寻亲娘派去的丫头,寻了环儿送东西进去,环儿哪里敢收,却架不住回回送过来。

她们这院里,寻常东西是不短少的,可这对症的贵物便少了,徐礼用来赔礼的茯苓粉早就用完了,还是蓉姐儿听说她吃这个好,又给她送了半斤来,装了大大一个纸包,搁在瓷罐子里,吃的就要见底了。

石老三也是着意打听过的,别的不要,可这茯苓粉却由不得她不收,雁姐儿等环儿拿了进来,还当是徐礼送来的,面上飞红一片,心里一片蜜意,环儿为着她肯吃,同养娘坠儿两个一齐瞒了下来,只看她一说起那包粉就嘴角含笑的样子背过去抹泪。

知道雁姐儿心意的,便只有养娘跟环儿坠儿三个。徐家去求王家姐儿的亲,外头还哪个不知道,已是互通了姓名庚帖的,只等着问吉完了便要下婚书。

只瞒了雁姐儿不叫她知道,背地里不知弹落多少眼泪,觉得自家姑娘命苦,若是老爷太太在世时,便是十个王家姐儿加起来,哪里又如她的日子过的富贵了。

消息是石家两姐妹漏出来的,她们婚期都近了,眼看着就要出门子,雁姐儿总是沾着亲的表妹,再没情份也得去探一探病,略坐一坐,说些闲话家常,说起王家姐儿告假在家不去学里,捂了嘴就笑:“徐家那样的门户,她总得在家好好理理嫁妆单子。”

雁姐儿一听这话面孔煞白,原就靠窗坐着,身子一软差点倒下去,干笑了问:“说的,可是蓉姐儿?”石婵便笑:“可不是,定的便是姑妈的外甥,往后也算是一门亲戚了。”

是姑妈的外甥还能有哪个,强撑着送走了石家两上姐姐,雁姐儿一软倒在榻上半晌都不曾起来,等她能立住了,又把丫头叫到身边,问她们那茯苓粉是怎回子事。

她到此时还只当徐礼是身不由己,是他家里为他聘下的蓉姐儿,却不是他自个儿有意,若不然,他又怎么那样看她,又怎么巴巴的送了药进来。

环儿看再瞒不下去,哭着跪倒在她脚边:“姐儿,再不能这么着了,这茯苓粉是石家三哥儿送的。”这一声譬如索命,雁姐儿一口气吊不过来,晕倒在床上。

迷迷蒙蒙的思想起来,那回子看灯,蓉姐儿可不就在她边上,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的原来不是自个儿,气急攻心,一口腥甜涌出,喷了环儿满脸。

主仆几个又是哭又是闹,哪里能瞒过耳目,往石大夫人跟前一报,她急着差人去寻大夫,可不敢叫这姚家姐儿死在石家,又往后院去探病,还不许别个把话透到儿子面前。

不意这姚家姐儿中意的竟是徐礼,也不知道作了哪门子孽,似这等痴心妄想,真如捏了鼻子作梦,别说她是个孤女,便似原来,不是官身的哪里能跟徐家结亲。

看看她才十三四的年纪,面如白纸躺在床上,大夫开了参汤养着,又说她虚不受补,不能用人参,得用高丽红参,石大夫人也不吝啬照价买了来给她炖汤,只求她别死在石家,别传到儿子的耳朵里去。

等蓉姐儿销假回来,再想去看望雁姐儿时,两个丫环守着门不让她进去,蓉姐儿皱了眉头:“便是再重的毛病,我去瞧瞧又怎的了,又不是不知我同她好,进去报一声,她定让我进去的。”

环儿垂了头,差点给蓉姐儿跪下:“求姐儿低了声,咱们家姐儿,见哪个都不要紧,偏偏只不能见着姐儿!”

“这是作甚!”蓉姐儿立起眉头,眼睛瞪了环儿:“你若弄鬼,我便去寻石太太,只管告诉她去。”越不叫她瞧,她越觉得雁姐儿有事,莫不是生了大病,没人管她罢。

环儿“咚”的一声磕在石砖上:“姐儿便是咱们姑娘的催命符,又何苦去戳她的心窝子,她那心心念念的人,可不是同姐儿订了婚书!”边说边哭,又给蓉姐儿磕头:“便是死了,也不能叫姐儿再去姑娘跟前,这是拿刀子挖她的心肝呢!”

第130章 鲁钝人行鲁钝事相思女误相思郎

雁姐儿院子本就偏僻,正午时分更没谁会过来,蓉姐儿摆了不让进就硬闯的架势,环儿这才敢大着胆子在院外拦了蓉姐儿给她磕头,又把瞒在心里的话全吐了出来。

环儿坠儿两个只觉得自家姑娘命苦,好好一个富贵人家的姐儿,食金咽玉捧在手掌心里头养活大的,也不知遭了什么难从天上掉到泥里,还要做针线当补贴,原来别说沾手,便是眼角都不曾扫过,如今不但跟了她们一道做活计,还要在石家门里护着她们周全,咽气吞声十二分的奉迎那些原来比不过她的人。

日子便跟苦水浸透了也似,她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死了爹娘又被叔伯赶出来,偌大的宅院里头一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无,便真似一只孤雁儿,好容易有个想头,还生生叫人掐灭了。

环儿是真为了自家主子鸣不平,头磕在青砖地上蹭破了一块油皮,沾了青苔,还有血珠子沁出来,又是哭又是求,那不知道的,还真当徐小郎同姚雁姐有私。便不是个负心汉,也是蓉姐儿断送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蓉姐儿身边只带了一个甘露,她还不曾发话,甘露已经怒起来,侧着身子上前一步:“再混说我撒烂你的嘴!你们主子不要脸,我们姐儿还要脸呢!”

这样闹法怎么瞒得过里边守着的两个丫头,两个互看一眼,这下子可完了,事儿闹大了,也不管徐家那个少爷跟姚姑娘有过些甚,总归要往上报,彼此使个眼色,都躲到房里去了。

便是她们这样的小丫头也知道这些话很该埋在心里,怎么也不能出口的,姚家姑娘是个什么,譬如那上门打秋风的,不说八竿子就是十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这却不是在打姑奶奶的脸。

石家哪个不知这门亲事是吴家一力促成的,徐家也不是不知,饮宴上单请了那几家来,不过是衬着王家姐儿最好,也不再费力去寻人,两边都能得过,事儿就定了,若不然城里适龄的小娘子一家家的寻访便是,那能定的这样快。

现下嚷出来,也不知道是这两个婢子自作了主张,还是这家子姑娘有了这个想头,欲拆人婚配,不论哪一样都是一巴掌拍在吴太太脸上,石家一门还靠着吴家呢。

徐家那位少爷,一年能上门几回,满打满算也数不到一只手掌,这是哪一回瞧中的,又是哪一回私定了终身?小丫头子不敢耽搁,若是事儿闹大了嚷出去,可不是一家子没脸。

这事无便罢了,若真有,王家闹了出来,徐家少爷顶多退亲,总还没下婚书呢,那石家却要怎办,好好寄住着的姑娘家跟个外男扯不清,石家没出门子的两个姑娘,还没过门就顶了一身脏水,又该怎么做人。

也不等着天黑再去回报了,开了偏门,一溜烟儿往石大夫人的上房里去,进去就磕起头来,石大夫人正叫自家儿子缠得无法,赶了他出去。

嬷嬷给她揉了额角,好容易在罗汉床上躺一回,才清净了一刻,看见两个丫头一齐来了,还不耐烦:“怎的,她又出什么幺蛾子。”

听见两个丫头一字不落的把环儿的话学出来,额角一跳一跳,差点儿坐不起来,捶了床榻破口而出:“下贱胚子,这真是,这真是…。”是个甚也不说出来,自家往小院子赶去,也不再带丫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跟了嬷嬷,急步往院子里去。

蓉姐儿听了环儿这话脸色一白,跟着又红通通的烧了起来,一又杏仁似的眼睛里头燃起火来,看看环儿满面是泪,也不再问她,扯住甘露:“不必同她说,咱们回去。”

甘露兀自气愤,又怕把蓉姐儿的火撩起来,一路走一路骂:“痰迷了窍脂迷了心,姐儿不气,定是她瞧着姐儿定这门好亲心里难受,才编排出这样的话来。”

蓉姐儿一路沉了脸,听见甘露叨叨个不住,就是板了脸儿不声不响,她越是如此,甘露越是着急,才刚就该大耳刮子扇上去,自家姐儿怎么能受这个委屈!

正要开口再劝,迎面碰上了石大夫人。石大夫人瞧见蓉姐儿脸色就晓得要坏事,正预备上去安扶两句,哄着她回去不告诉爹娘,就看见蓉姐儿脸上笑起来:“石太太好,才刚瞧过雁姐儿,正要往学里去呢。”

若不是一打照面她脸上还有怒容,差点儿就叫她骗了过去,可她已是说了这话,若一见面就诉苦倒还罢了,如今再不好往那上头拐,也跟着笑起来:“我也正要去瞧她呢,她这病一日重似一日,好容易醒过来说的话也颠三倒四的,正忧心着要再给她换个大夫呢。”

蓉姐儿说得这一句,再拿不出别的话搪塞,行礼告辞出去,整个下午都神思不属,也不上课了,跟林先生告了假就要回去,马车上头一拉住了甘露:“你不许说出去!”

甘露急了:“这是打姐儿的脸呢,怎么能不叫老爷太太知道,也好给姐儿作主。”

“作什么主?她那丫头能说得出这话来,也不是个明白人,吵到娘跟前,又要叫她头痛,先按着不说,让他自个上门来负荆请罪。”若由着她的性子来,恨不能立时就吵翻了,可在别个家里,再怎么气也不能闹出来,倒叫人看了笑话,总归这事儿石家已经知晓了,过不得多时吴太太自然也知道了。

“姐儿怎么能白受这个气!”甘露气的眼圈儿都红了,那付模样,倒似乱棒打了活鸳鸯,这是哭给谁看,别说还没出婚事,便是真个出了婚事,有这么一桩事,也算徐家骗婚,嚷出去再没有说王家悔婚不规矩的。

蓉姐儿还不曾到家,那边石大夫人已是把两个丫头跟养娘都看管起来,不论是自个儿作主还是有人授意,再不能让她们出去胡咧咧。

雁姐儿还睡在床上,石大夫人套了车往小姑子家里去,一进门也不客套,竹桶倒豆子一气儿全说了:“我原是张不开这个嘴,哪知道事儿能闹到王家姐儿跟前去。”

她一个大嫂,来跟小姑子赔礼,拉了脸面赔笑告罪,心里怎么会不迁怒,全叫雁姐儿一个受了去,连吴太太都一噎,慢慢才回转过来,细细一想就知道外甥断没有这事儿,便是立时拉了他来问,也分不出艳姐素姐的。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那外甥自小就是老八股,跟着我去娘家算算也只四五回,可不能凭白倒脏水上来,便是我肯干休,我们老爷也不肯!”再是石家出来的女儿,如今她也已经是吴家太太了,哪边都是亲,更重哪一个心里自有一杆称,说了这话又道:“往里瞧着是个规矩的,不成想着心竟这样大。”

落在这些当娘的眼里,雁姐儿的心可不是大么,一会儿是石老三,一会儿又是徐礼,倒是越挑越往上了,石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么个白眼狼,给她吃的穿的哪样不好,比着自家姐儿来,竟还生了这歹毒心肠,我断容不得她。”

这回不独石太太一个头疼,连着吴太太也一齐疼起来,要上门去分辩,王家又没来兴师问罪,若瞒下去可不显得自家欺心,一时间进退两难,石大夫人往小姑子耳边一凑:“说不得还叫你那外甥回来一趟才是,总要问明白才好,我心里有了底,才好往娘那里说。”

这事儿隐隐绰绰,都信他没有,可真个没有,那姑娘还得了癔症不成,一个躺在床上,另一个总要出来当明证,咬钉断铁的说出来,才好回家发落,这是石家老太太的亲戚,就是要送回去也得她点头才成。

吴夫人叹口气,差了小厮往山院去,徐礼很快就回来了。甫一进门就看见吴夫人唬了脸,点着他指指跟前:“你过来!你同那姚家姐儿是怎生回事?”若真有事,这一唬可不就唬出来了。

徐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是吴夫人问他私下跟蓉姐儿作了甚,他定要脸红心虚,过后想想那假山洞子里头,也不知多长了几个胆才敢扯她的手,隔了帕子香她一口,可这姚家姐儿又是哪个?

徐礼看看坐在一旁的石大夫人,恍然大悟:“原在石家走的急了,冲撞着了她,给她赔过礼。”那一纸包子茯苓粉是他托了石家老大送的,石家老大又给了自家媳妇,拐了好几个弯儿送过去的,这事儿实是小的不能再小,谁也没想着往石大夫人面前说一回。

石家大夫人吁出一口气来,咬死了是姚雁姐自个不走正道,外头的无赖耍子是见个裙角就想里头的三寸金莲,她这是见了纸包儿就想起翩翩少年郎来了,一般的下作。

徐礼见吴夫人还面色不好,问道:“可是那包粉不好,吃出病来了?”脑子里细想着是哪一家药铺买回来的,又花用了几两银子,他这边还没想出头绪来,就听见舅姆冷哼一声。

可不是吃出病来了,还是相思病,吴夫人又跟着叹一口气:“你也真是,怎不回来说明白了,这下子可好,闹到王家姐儿跟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