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夫人给婆婆揉心口:“大嫂说的很是呢,进来个不服管的,到时少不得要娘来调教,咱们不过是隔房的伯娘,难道还能叫侄媳妇立规矩不成?娘却是正经祖母,只有您好撑这个腰。”
徐老太太越想越觉得有理,张氏是个扶不住,也就是因着她软和这才聘进门来,若真娶个高门儿媳妇,先一个张氏就弹压不住,礼哥儿再怎么不亲,也是她的孙子,叫个外头来的压住了,到时候还要把她抬出来教规矩。
“再者说了,怎么是商户了,这家子是农户捐的官儿。”说是农户倒是真的,王老爷出来当官儿,家里还有田有地,年年都不出产多少粮食,族里便没收王四郎家的米粮。
上回子王四郎回去给亲娘修坟,一并补了上去,请族长里正两个吃了顿酒,再送两些布匹绸缎,又给活动开了,王家一门如今却是板上钉钉的农户。
徐老太太听见这一句也不咳嗽了,看看两个儿媳妇通力说合,再看张氏立在后头不则声,点点她:“你来,这总归是你儿媳妇,你若说好,便使了媒人去提亲。”
她一只眼儿睨了张氏,便是想叫她不点这个头,一个个过来求她,她再抬抬手放过,谁知道张氏一开口便向着两个儿媳妇:“大嫂二嫂说的都是正理,她们都是有了儿媳妇的人,个中道理比我懂的,自然听她们的。”
徐老太太这回是真个发脾气了,她捶了床板,恨气道:“我不管了,问你们爹去,老头子点了头,也没甚别的好说。”
谁料这回三个没一个哄了她回转,也不似平日那样叨叨个不住,一车车的好话往她耳朵里头灌,徐大夫人给两个妯娌使了眼色,自个儿拿了徐大老爷的信送去给公爹。
先是看了家书,再把王家姐儿的事一提,徐老太爷正自个儿跟自个儿打棋谱,落到黑子,抬眼看看大儿媳妇,嘴里应一声:“那就遣了媒人去罢。”
这一对老两口,便没把这个孙子摆在心上,只要不差,大面儿上瞧得过去便是,同徐仁结亲时那付事无巨细样样过问的样子比起来,这个倒不似亲生的。
徐大夫人心里更是熨帖不过,转身便去寻了官媒,挑吉日往王家去提亲,官媒早早侯着,知道徐家只两个哥儿还未定亲了,一听说是三房的,又知道是去王家,换上黄衣紫褙,定在五日后的吉时进了门。
秀娘听说有官媒上门,倒猜着是哪一家看中了蓉姐儿,才坐定了,那官媒婆就堆了满脸的笑:“请太太安,太太大喜,老身来是给徐家哥儿提亲来了。”
第125章 媒上门秀娘忧心早知意四郎许婚
秀娘接了庚帖,却没立时应下来,也不敢拂了徐家的面子,只把官媒婆留下来用了顿好茶饭,又包了个大红封,说女儿亲事她做不得主的,要等当家的男人回来了再论。
官媒婆捏了钱自然高兴,向来越是红包厚,越是心里乐意,这还有甚瞧不出来的,脸上笑意团团,又是躬身又是行礼,出了王家大门边就去往徐家讨赏了,也不夸口自家的本事,只对徐大夫人说:“那家子当家的不在,我瞧着王家太太不知多少个乐意呢。”
这本也是徐大夫人料着的,徐家已是低娶了,那一家子高嫁,还有甚个不乐意的,这桩亲事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也给官媒婆包了一封银子,那官媒婆手里捏了钱心里乐呵个不住,这才跑了一回就有这许多银钱,往后还有五回要跑,可不赚得翻过来。
蹲了个福堆了一张笑脸:“太太,府上这个哥儿定了,且还有一个哥儿,我这里可有好些官家小娘子的册子呢。”
徐大夫人听这一句又笑起来,还有一个信哥儿,却是她亲生的,官媒人自然只提官家女,可信哥儿年纪还小,倒不急在这一时,只冲她点点头:“你挂心了,若这回的事儿办得好,自然还找你。”
能当官媒最要紧就是会看眼色,知道这马屁拍对了,又得一顿果子点心,叉了两只手晃晃悠悠回去了,一路走还一路盘算着王家这桩喜事下来,能有多少赚头。
秀娘只是面上好看,心里却实不愿意,她见过那家子的哥儿,人品样貌没个好挑剔的地方,可那家子水这样深,自己这个女儿养到十二岁了还是个傻妞,进了这家子,可不把她的骨头渣子都啃没了。
嫁进高门是有好处,可也不能不顾女儿死活,蓉姐儿哪里是个受得了拘束的性子,看看徐家三个夫人那谱摆的,若早知道有这一节,她当时就该好好同张氏交际。
秀娘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最懒怠应酬这些个官家娘子,嫌她们说话拐弯,蓉姐儿这个直肠子,这一家那一家,数数几个伯母几家堂兄弟,再有那么些个妯娌,她又哪里听得懂这些个四五门子话。
接了庚帖,总不好瞒过去,这事到了丈夫那里就没有转寰的余地了,他原就瞧中了徐小郎,一向觉得徐家门户太高了,不肯舍了女儿的脸去攀扯,这回徐家亲自上门提亲来了,哪里还有不乐意的。
秀娘接了这帖子饭都用不下去,她身边也没旁人,只好跟玉娘两个商量:“这是怎么说的,难不得瞧了一回,就相中了?”
不是她贬着自家女儿,那天席上这样多的小娘子,比蓉姐儿生得好的,比蓉姐儿懂进退的俱不在少数了,她年纪在里头还显小,怎么就单单挑了她。
“太太真是,咱们自个儿看姐儿好还不及呢,旁人觉得她好了,怎么还忧心起来了。”玉娘给秀娘调了杯蜜水,递到她手里:“太太也忧心太过了些,我看咱们家的姐儿确是好。”
秀娘把盅儿一搁:“那是咱们瘌痢头儿子自家好,她便是再蠢顿在我眼里也是好的,可那家子凭什么便相中了她,这事儿,吴家太太也一点口风不露,显是不知情的,却得仔细着些。”若说哪里不对,徐家小郎君她是见过的,有礼有度,样样都出挑,又不似那等骗婚人家。
想到骗婚,秀娘又揪起心来,别是面上瞧着花团也似,里头一泡稀烂吧,越是想她这心口越是跳,按了帖子到后院去看女儿。
蓉姐儿正逗茂哥儿玩,听他张着长了几颗牙的嘴巴一字一顿的叫姐姐,手里高高拿着布老虎,叫完一声才给他玩一下。
茂哥儿平日里根本就不稀罕这个,布老虎他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都能排起队来了,这时候却偏偏对被蓉姐儿拿走这一只志在必得起来,跳起来还勾不着,整个人团在蓉姐儿身上,扒着她的手要布老虎玩儿。
“叫姐姐!”蓉姐儿的头抵着茂哥儿的圆脑袋,他面上显了急色,嘟了嘴儿,却只能喊出一个字来:“姐!”隔好一会子才能又喊一声:“姐。”第二字轻了许多,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一张脸急得通红。
蓉姐儿这才把布老虎塞到他手里,在他的胖脸蛋上香上一口,茂哥儿一翻身,躺下了,两只手举了老虎,玩了一会儿不见蓉姐儿来抢,蹬了腿碰碰她,眼睛斜过去,见她没这个意思,自个儿把老虎扔到她裙子上。
蓉姐儿一看就明白过来:“贱骨头!”说着自己也乐起来,又忽的想到小时候的玩意儿,高声道:“兰针,你把我那陀螺寻出来。”
不抽不动,一抽才动,泺水乡下都管陀螺叫贱骨头,蓉姐儿最会玩这个,皮绳子一打过去就绕着打转,再系上彩条,倒似个彩球在地上不停的转,不说茂哥儿,连大白都看住了,它伏在栏杆上,眼睛盯着陀螺一动不动,弓着身子想要扑上去。
茂哥儿哈哈乐着,拍了巴掌,陀螺一停就嗯嗯啊啊的要再来一回,秀娘还没踏进院门就听见这动静,进了门一看,自家那个有人来提亲的闺女,还跟七八岁娃儿似的在玩陀螺。
她长叹一声,招呼女儿:“赶紧歇歇,像什么样子。”走过去见她额上一层薄汗,拿出绢子给她擦拭:“别着了风,这日头再好,风却不是假的,赶紧回屋去。”
茂哥儿只不肯,他还不要人抱自己走上去拿了竹鞭要去抽那陀螺,大白跟他一起玩,陀螺在他
手里只慢腾腾转两下就不动了,刚才转得飞快,大白不敢去扑,这因却不怕,一下按住了,去咬陀螺上的彩条子。
“怎的啦娘,帐算完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王四郎又折腾着开了个质铺,开质铺却不比开旁的铺子,须得有个会掌眼的行家,别个拿些假古玩,当作真古董给了钱,这铺子便开不下去。
她原还忧心,后头说是从吴家的置铺里头借来个二掌柜,又开在朱雀街上,隔了夫子庙几条巷子,一条街俱是文玩古物,因着王家财力厚,作当的图个现银,做了久当或是死当的东西,也常拿了家来用,秀娘屋子里新添的大理石云纹屏风便是人家作的死当,叫王四郎差人抬了回来,蓉姐儿爱的不行,直说下回还有,给她也添一个。
这么着家里东西越来越多,铺子里抬进来的都要写签子,两边才好对帐,怕有人钻了空当,拿些小零小碎的金玉玩意儿,蓉姐儿又是个粗性子,说不准就混忘了,叫别个得了好处。
“帐哪有算完的时候,我疏散一回,过来瞧瞧你。”秀娘看看女儿身条又长了,又在绣筐里头翻一翻,活计也很像样了,拿出来点点,十多日还只绣了方帕子:“你看看你,还这样懒怠着作针线,往后出了门要给婆婆一家子做针线的,可怎办?”
“那离出门子不是还早嘛。”蓉姐儿说完这句,又想起徐礼说的十日来,如今都过了五日了,心里一时生气,板了脸拿手去扯裙带上挂的玉球香盒,撒了一裙子的茉莉粉。
秀娘还只当她是为着自个儿说了她才生气,点点她的额头:“你大了,娘也不瞒你,今儿确是媒人上门了。”蓉姐儿一听瞪大眼睛抬头看她,一下子结巴起来:“媒人…真个有媒人上门?”
“骗你作甚。”秀娘原就是想看看她急不急,谁知道蓉姐儿认定了徐家来的,一句也不问,秀娘被她这番气的不知说甚好:“你就不问问是哪一家子?”
“哦,是哪一家?”咬了嘴唇,可怜巴巴的模样儿。
“等定了你就知道是哪家。”秀娘却生起气来,立起来往外头走,女儿这付不成器的样子,怎么好嫁到徐家去,说着差人去质铺把王四郎唤回来,只说家里有喜事。
王四郎却不着急,等快到用饭的时候才回来,桌上已经布了菜,他脱了皮帽净过手,拿起筷子才问:“是甚个喜事?”
铺子里收的那许多东西,银子打的倒在多数,成色分量不一,他亲看着伙计一样样的分了,再拿去融了倒在模子里头做成小银锞子。
“你倒真不急,家里还能有甚个喜事,媒人上门了。”说着端了碗,自家挟了一筷子菜,今儿却不跟蓉姐儿一处吃,单叫厨房做了送到她屋里,蓉姐儿正在屋里给玉娘挟菜:“好玉娘,你就告诉我嘛。”
“是徐家的?”王四郎这话一出口,秀娘倒奇了:“你怎的知道,可是吴家老爷同你说过?”王四郎笑眯眯挟了一筷水晶鸭片脯子,扒上两口饭,嚼了才说:“他原透了意思出来,若不然,借一个当铺的二掌柜可没这么便宜。”
“那这事儿?”秀娘这回碗也端不住了,搁下来就看着丈夫:“你是预备应了?”
王四郎舀了碗汤稀里呼噜半碗下肚:“怎么能不应,徐家的亲事若不应下,哪一家子还敢再来提亲?”别个却只会瞧徐家的好处,这样的门户还不应,哪家子还敢来提亲,当官的从商的,不怕得罪了徐家?
“咱们女儿那个性子,怎么好往那样的从家嫁去,我却瞧了,那三个徐太太却不是省油的灯!”秀娘搁了碗再端不起来,见丈夫又挟了风鸡,一把扯了他:“你还吃的下!”
王四郎是早早就知道了,还知道往后徐礼是要离了本家外放的,女儿嫁进了门,便是徐家想要磨搓她,也得看得见人,他的女儿看着不精明,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哪里就这么容易吃亏。
吴老爷起了个头,他只是打哈哈,没想着徐家真有人上门来提亲,那一回的宴席,便是他有意去炫一炫富贵,徐礼是他样样都瞧中的,没亲娘,又没个管事的爹,女儿进了门就是当家作主的那一个,跟到外任上去,最差也是县令娘子,日子且有的逍遥。
吴家又为甚有这个意思,怕是徐礼自个儿相中的,王四郎看看秀娘,自己相中的媳妇可不比白得来的要心疼的多。
他也不说破,挥挥手:“再等两日请了官媒人来,把女儿的庚帖换了去。”王四郎再满意有些事儿还是要办的,吴老爷是打了包票说外甥房里无人,可那些个子弟的习气就怕沾上扳不回来,房里一个妾也无,也只他们这些人家觉着是好事,别个还只当子弟不通人事。
王四郎吃饭便出门去了,秀娘急步跟在后头:“你这是做什么去?”她这头还有一箩筐的事要办呢,既是要应下了,嫁妆单子该怎么开,陪多少才不算薄了,田地铺子又要怎么算,眼见丈夫越来越远,眉头锁的紧紧的。
王四郎背了手,冲后头挥一挥:“我找那小子,泡个澡去。”
第126章 准丈人混堂相婿少年郎夜半念娇
徐礼在学堂正跟几个同窗烧红叶煎茶,着小厮往后山去背了草筐捡了成筐成筐吹落的红叶回来,点在红泥小炉下边,待水开了沏了茶汤喝。
中有一人会作一手水丹青,加茶汤运茶匙,顺着汤纹水脉顷刻作一付重山锁烟,深口的茶盆中盛了浓绿茶汤,待浮沫图案一尽,拿竹勺分杯对饮,一个个作了诗文,那个爱访勾栏瓦肆,诨号叫“吕先儿”的急上台阶两步:“徐礼,外头有人寻你,说是你家世叔。”
座中几个互个眼色,你推我搡的:“是你那世叔来了,赶紧去迎,别跑了新娘子。”
徐礼微微一怔,站起来抻抻袍子,扶一扶冠踩了深苔下来,还没问呢,这个快嘴的吕先儿就啧了两声:“好威武一双虎目,生了个酒糟脸儿,我看是个行武的人家吧,看打扮倒又不似,你家哪一门子亲戚…”
才刚说到一双虎目,徐小郎就知道是谁了,除了王四郎还有哪个,摆了手急步往下赶,把吕先儿扔在台阶上,他甩一甩袍袖,忽的想起来,跟在后头喊一声:“是不是,你那个世叔?”
徐礼回到山院便天天合不拢嘴的笑,还是这个快嘴的吕先儿,打趣他道:“人生三大喜,这它乡遇故知,你是不成,你就是金陵人士嘛;这金榜提名时,也快了,这么急三赶四的喜起来也不像样。说不得便是要洞房花烛夜啦?”说着贼忒兮兮一张脸凑过来:“说说,哪家小娘子,生得如何?”
徐礼还只笑不说话,吕先儿一拍巴掌,快嘴一溜,一个山院的都知道徐礼要结亲了,问了他多少回,他只死咬了不说,有那好事的便想到船上送来那件衣裳:“真个要娶你家世叔的女儿?”
王四郎立在山院门口等他,穿了件家常直缀袍子,打扮寻常,身上也不挂金玉,看见徐礼从山阶上奔下来,只作不见,背了手立着,拿余光看见他隔着几步立定了,伸手理冠整衣,上前来作个大揖:“王世叔。”
王四郎只作才转身,退了一步不敢受全礼似的,却是结结实实一点没落,正经受了他的礼,还笑眯眯不说破:“走到此间,便来扰你一番。”
“哪里,哪里。”徐礼一瞬时话都说不全合了,料想着定是媒人上了门,他仔细瞧过,十日里头只有两天是宜纳吉的好日子,若不是今日,便要再过四日,既是王四郎假作不知,他便也不点破,恭恭敬敬垂手立着。
王四郎看看他,又比比进出学院的学子,笑一笑:“跟我了下山去喝一碗热茶汤罢。”
徐礼自然只有应的,也不带小厮,跟在王四郎身后下了山,王四郎是走动习惯了的,徐礼却也不弱,他再是四体不勤的,这些年的山路来回也强健了身子,一路下山也不喘气。
看着倒不似那等提不起拿不动的,王四郎也厌恶读书人,他那个二姐夫便是酸儒,肚子里半点墨水都恨不得全抖开来叫人知道,幸而徐礼并不如此,若他也学着那样说话作事,便是徐家大房的嫡亲儿子,来提亲也是不肯的。
王四郎一路把徐礼带到了混堂巷儿,一路倒要先串过花柳街,隔了秦淮河几条道,那些个窄门小面的妓家便在此处谋生,也不似大院里有龟儿妈妈揽客招待,只自家兜了生意来做。
一个个这样天气了还穿着薄纱衫子,门前挂了红灯笼,或是单个儿站着,或是结伴招客,屋子倒只一间,只当中排开几块木板,放上床便能行事。
往巷子前一挤,馄饨摊子的热气儿扑在人脸上,卷着一股热香扑面而来,屋子里头木床吱呀,有男人的叫有女人的叫,人身上的热气也跟着一层层叠上去,有收了市的肉贩鱼贩,还有打樵的磨豆腐的,什么味儿的都有,搅在一处夹着河那边的脂粉香,动声动色。
徐礼哪里见过这番景象,生在金陵那么些年,也从不知城里还有这样一条巷子,他自然跟人一同坐过游船赏春,一条画舫,系着彩绦挂了灯笼,船上弹唱的也都失扮得正正经经,燃了香摆了精致酒水,哪里似这地方。
一样是皮肉生意,竟也分了高低贵贱,赤了胳膊的男人从窄房子里出来,后面跟着扯他衣裳的女妓,脸上的胭脂都糊开了,咧着一张大嘴:“还差五文呢。”
那男人也不回头,往馄饨摊子上扔几个钱,女人怕是一夜都在接客,还不曾用过饭,把衣裳一拢,接了个破口瓷碗装的汤馄饨,多饶了一把葱,还冲那担子上的男人飞了个眼儿,转眼看见王四郎跟徐礼,从上到下打量一眼,别个她都招揽一回,对着这两个却不吱声。
徐小郎一付读书人模样,这条巷子里头倒不是没有读书人,戴了方巾遮遮掩掩的盖了脸,一路走到相熟的人家,抠抠索索的摸出钱来,钱给的不多,事儿却磨蹭。
可徐礼一瞧倒是富贵人家子弟,穿着缁衣袍子,头上冠子上却插了根玉簪,腰带上还挂着三事,光一对双鱼玉佩就晓得不是出入这样地方的人。
两人一路绕过花柳街,行到混堂巷子,这地方一溜儿排开全是混堂,一条街上都罩着雾气,王四郎这才回头看看徐礼:“你怕是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罢。”
徐礼看着就年轻面嫩,走过花柳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恨不得低了头数着砖块过去,听见王四郎这样问,心里原来有的十分把握一点点消下去,却不是王家没相中他罢。
王四郎一路从街东头走到西头,倒数第三间,门联上刻了“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二句,再往里倒不似走过来瞧见那几家,人挨着人进去。
徐礼这才知道这未来丈人竟是带了他来洗澡,他略一踌躇便明白是大约是看看他有没有暗疾,心里却不觉得受了轻缦,要把女儿嫁给他,总得看看好坏才是。
随着王四郎踩了木梯子上门,上边又不一样,给了一两银,要了个单间,两张床榻进门便是,再往里看,还有个石砌的大水池子,王四郎看一看问:“可干净罢。”
跑堂一躬身子腆了脸笑:“干净的,”又问:“老爷要什么香。”
“沉香。”王四郎说着又打点了一两银子:“预备些吃食来。”说着自个儿解了衣,还笑一笑道:“天凉了,这里头泡一泡通身筋骨舒畅。”也不等徐礼,自家解了衣裳就搁在榻上,先冲洗,搓上澡豆冲个干净,往到石砌的池子里。
两边墙上还有砖雕的仙鹤,王四郎泡得通身上下三百六十个汗毛孔儿都舒开了,只闭了眼儿头上搭条毛巾,等听见徐礼进来了,眯了眼儿去看。
徐礼富贵人家长成,还没泡叫热气儿就给熏红了,王四郎看他身长体阔,身上也没异味,也不似通了人事的模样,心里点了点头,自家又闭起眼来,跑堂进来看着泡上了,拿铁夹子夹了块烧红的石头扔到水里。
“滋”的一声,水又热了两度,两个俱都一言不发,须臾便有人端了托盘上来,泡着热澡,喝了冰镇菊花酒,王四郎一杯子下去,舒服的叹了一声:“我女儿脾气急性子燥,我看你是个沉稳的,很好,很好。”
说的徐礼脸上更红,也不知道是泡红的还是燥红的,王四郎泡了一刻叫跑堂进来,寻了上扦脚师傅进来,又是挠背,又是梳头,还修了脚,一共摸了二十个大钱出来,看着徐礼穿上了衣衫等他,脸上还红晕一片,耷耷眼儿穿上衣裳,一路走回家去,到了巷子口说道:“过两日就换帖子,你自家看中的,若待她不好,嘿嘿,我这一把子力气收拾你还来得。”
徐礼这回便似煮透了虾子,连称不敢,送了王四郎好远,才晕陶陶往回走,眼看天色晚了,也不得往山院去,只好去了舅舅家过一夜。
吴夫人看见外甥涨红了一张脸回来,还当他生了病,见没个小厮跟着,赶紧打发他回房,又要请大夫来给他瞧病,徐礼只觉得热气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心,拉了吴夫人,脸上还笑呵呵的:“不劳舅姆担忧,我是去了混堂跑了个澡。”
“怎的,你哥哥拉你去的?”吴少爷三日前调了回来,还是总旗,那个爱跑的性子不改,日日跟着同僚喝酒跑混堂,好容易家来却把媳妇搁到一边,三日才只回来住了一日,这样子什么时候能怀上个娃儿。
“不是,表哥回来了?”他心里只记挂着亲事,倒把吴策讷回来的事给忘了,吴夫人拍拍他:“你不是着了风寒便好,你哥那个野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收敛。”
硬是逼他喝了半碗姜汤,徐礼盖了被子,身上燥的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贴饼子似的翻腾,只觉得身上热的盖不住,掀开被子躺了会儿还是觉着热,心里飘飘然想着要娶她过门。
脾气燥,她可不是脾气燥,巴掌差点儿就刮过来了,徐礼这辈子也没干过这样不规矩的事,做了却一点也不后悔,想着那黑洞洞的假山石洞,只她那一双眼睛黑亮亮,猫儿似的盯着他瞧。
碰了嘴唇也不知道羞,懵懵懂懂的说她不知羞,又晓得脸红,红起来看着软绵绵的,叫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他原不想靠过去,脑子里却是空的,半点也没别的想头,只想要碰一碰她,一下也好。
往后她就是他的娘子了,是他的妞妞,小小的人儿团着身子就知道自己叫自己妞妞,他那一声,把她的外到里全都烫热了,就跟他自此气血翻涌一样。
也不知道她夜里想不想他,徐礼弯着嘴角,心里知道不是,指不定睡的多香,还抱着大白,这
只猫儿长睏在她枕头边的,他这么日日翻腾,倒不如一只猫,正想的出神秘,鼻尖一热涌出两道热流来,抬手去抹只觉得指尖濡湿,急急卷衣裳去擦。
夜半闹得房门口守着的小厮进来一瞧,急急到灶上去催绿豆汤给徐礼下火,第二日吴夫人才知道坏事,给他蒸绿豆糕,又备下杭白金桂,俱是下火润燥的,又叫小厮送了一筐梨上山去。
同窗几个相熟的看见徐礼这个天儿了还喝绿豆汤,哪有不明白的,吕先儿啧了声挪揄他:“这个天儿还上火,别个只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是新郎倌过夜三把火吧。”
第127章 置嫁妆四郎疼女问夫妻徐礼思婚
蓉姐儿是在庚帖在徐家的祖宗牌位下边压了一日后,才知道说秀娘已经把帖子送出去了,家里一个个都瞒了她,就怕她心头不乐。
王四郎家来就笑:“到是个好的。”
秀娘哪里知道他这句好的是那个意思,只当是个干干净净没得暗毛病的,又知道徐礼房里无妾无通房,吊着的心这才落回肚里:“这个要怎么跟闺女开口?”
那家子瞧中了她,她却没瞧中徐礼,那回子在船上,秀娘特特问她俊不俊,她却只说娘娘们们的,显是不中意这长相了。
把这话告诉王四郎,他却哈哈一笑:“将将成长的少年郎,细弱些也是有的,我看他肩阔体长,倒跟那些个弱脚鸡不一样。”
官媒人再上门时,还是秀娘招待,这回却是预备了两匹丝绢给了官媒人,有好东西涂口,说出来的话自然抹了蜜,什么天作之合什么花好月圆,还有甚个郎才女貌,这官媒人可连蓉姐儿是圆是扁还不知呢。
秀娘也只笑,待她一筐话说完了喝茶时问:“那家子人品我们很信得过,倒想问一声,咱们家姐儿还不曾及笄,哥儿却是已经长成了…”
那里还待她说出来,官媒人一跌脚儿:“太太这是打我的脸呢,我又不是那等私媒,把个烂货当作贵物卖的,前头那两个哥儿却是我老姐姐做的媒,她拐了脚在家里歇着,知道是徐家的事才托了我来,那家子哥儿,新娘子进门前,那屋里俱是干干净净的。”
当娘还能忧心些什么事儿,官媒等了这两日心里已经在打鼓了,按说这事儿女方拿拿乔也是应当应分的,显着自家闺女矜贵。
可这是徐家的事媒,真个叫人等了两日,还一点风声都不透,官媒人急在团团转,只怕要自个儿打了自个儿嘴巴子,好容易等了王家人来请,急三赶四的来了,看见桌上摆的纱绢缎子,提在喉咙口的心才又落回肚皮,听见秀娘这么问,赶紧赌咒发誓。
“这个哥儿正该是说亲的年纪母亲倒去了,守了三年孝,不得科举,自然也不好去相小娘子,却是这家子的规矩,出门说媒不能是白身。”媒婆半边身子都往椅子外头倾,直往秀娘前边靠:“说句不好听的实在话,那样的门楣了哥儿哪有白身的,不过早些晚些,还等着中了秀才才说亲,这样有规矩的人家,哪里会在大婚前搁房里人嘛。”
官媒人这张嘴,两片薄皮一碰,就把事儿圆过去了,把妾当作了房里人,那确是没有,可若说没个通房,谁人肯信,秀娘晓得这是风俗,也没得办法。
不说当官人家,就是那卖米卖柴的,年景好了,也想着买一个妾,心里觉得女儿受苦,可嫁去哪一家不是受苦,软了气跟官媒人叹:“我只这一个女儿,自然想嫁个规矩人家,倒是劳你跑这几回。”
“都是当娘的,哪里不明白,我自家也有女儿,可不一样千挑万选的送她出门子。”官媒人搁了茶盅,秀娘比她别日里见的那些个官太太和气的多,说话也软和好听,出手还大方得很,哪一家子不是到最末了才给锦缎的,她这一出手就是两匹,可见是宠爱女儿。
觑着秀娘脸色说了一句:“这却不是我多嘴,是太太慈和也打动我们心肠呢,姐儿进了这么好的家子,也只当娘的还忧心,太太也别摆那好看的,实惠着些才是真。”
半真半假说些掏心窝的话,转头又坐了小轿往徐家去了,一进门便拿了帖子往徐大夫人面前邀功:“太太,那家子倒是真心疼姐儿,只怕家里姐儿年纪小了不般配呢,我是日日上门,嘴皮都说薄了一层,这才把事儿定下了。”
徐大夫人也不曾想王家还要等两日才回信,得了信儿就笑,不怕他们太心疼,就怕不心疼,自然也打赏一番,却不比王家这样厚了,她扫一扫官媒人的面色,就知道王家给的礼不薄,笑道:“既得了信,还要烦你择个吉日,奠雁去王家。”
官媒人满口答应,徐大夫人又道:“这个天儿怕是雁不易得,若实不寻摸不着,拿一对金的先送了去。”官媒人腆脸哈腰,哪里敢不应,肚子还有不明白的,徐家仁哥儿结亲是在正月里,那还拿了六对活雁出来,想是请人从南边送来,一路好食好水的养着,到了侄子这里不上心也是有的,转回来说,有一对金打的也不差了。
当下说定了奠雁吉日,等送出这对雁去,才算是走完了纳采礼,那官媒人拿了东西回家,摸摸两匹缎子,想着送出门子时还不定得多少赏,作这一桩媒,倒比寻常了作成三桩赚头大,这哪里是新娘子,倒是个财神娘娘。
那句实惠些,正中了秀娘的心肠,王四郎也是这个想头,捡点铺子田地,金陵城近郊那些个却是圈不着了,上好的水田全叫那些当官的贵人圈了去,再有好田也是散的,出不得手。
王四郎这人自发达了,便爱买地买房子,受过无片瓦遮头的苦处,便想着加倍补回来,离城郊再远,还能远得过泺水去,跑上一日,出了金陵,往各县里去寻访,挨着的只收了百来亩水田,想等着得空,去盖起屋来,也圈作个农庄。
如今把这百亩地一气儿给了蓉姐儿,再有赁来的房屋,王四郎作主,把江州那处宅院也给添了上去,光是房子跟地,一样样的写明了便有一页纸。
秀娘还是头一回见着嫁妆单子,家里谁也没见过个,还是请了帐房钱先生写的,拿过来一看,让玉娘读给她听“江州临河街宅院一套,楼房、厢楼、厢房、花园、亭屋共三十七间”。
这却是把房契上的话都写上去了,秀娘都不知住了那些时候的宅子有三十七间屋,王四郎直笑:“有一间算一间,连那下人房也算的。”
这哪里是写嫁妆单子,倒成了抄家了,再譬如蓉姐儿那些个金银首饰,自然全带了去徐家,她前几日戴过的金嵌玉蟹荷叶一套十三件,也得细细列明了写了单子里。
“这时候不把活计作细了,万一有个往后…”这话还没说完,秀娘差点啐到丈夫脸上去:“你就不能巴着女儿好了。”
话虽说的难听,人还没个山高水低的,秀娘心里觉得不吉利,却还是耐了性子一样样的罗列出来,这事儿却得问银叶,她管着蓉姐儿屋子里的首饰,银叶不识字,俱是画了图出来记的,拿了小册子一样样的报出来,再由钱先生写了。
光是她屋子里现使的这些个,就已经有七八张,巴掌大的小册子,细细密密写满了,一页页的数过去,秀娘还问:“这怎么连牙盒都要算上。”
钱先生这才笑起来:“太太,正是这个规矩。”
牙盒不是金便是银,自然是算嫁妆的。因着开质铺,得的金器送到金银铺子里头重炸一回,便往妻子女儿房里添,王四郎看了这个小册子叹口气:“这些年也算是攒下来了,再添个一半,也算是份体面嫁妆了。”
这份单子便是如今拿出去,也不算简薄,衣裳布料都是成匹成匹的往里头加,秀娘丝坊便是出绸的,这上头怎么会短了女儿,她想到这里才扶头:“总得跟娘家说一声,却忘了一这茬了。”
徐礼往山长处告了假,知道已经纳采了,拖了表哥要去打雁,吴策讷一口酒差点儿喷在徐礼脸上,他别说是打雁,连马都少骑,君子六仪虽是学过,这拉弓引箭还得不伤性命的捉只雁来哪里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