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敏平侯因病躲过了皇后对延昌郡王一派的打压,尔后熬到那一年皇后千秋之前给诸子分了产业,只是不允他们分居,令五房人仍旧住着敏平侯府,乃在千秋节时进与皇后的贺表上请求到翠微山颐养。

照着分家的规矩,爵位并祭田等自是归世子卓芳纯这一房,其余的家产卓芳纯取双份,卓芳礼因为是元配嫡子,亦比二房、三房、五房都多分了半份,固然是一府产业一分为五,又给沈氏留了些产业作为供奉,但卓家三朝勋贵,攒下来的家底,即使四房如今分到的,放在长安来比也是极不菲了——除此之外,当年梁氏去世后一直封在库里的嫁妆也分了,昔年梁家的昌盛,比之卓家最鼎盛时还要胜过数倍,作为梁家的掌上明珠,梁氏的陪嫁之丰厚,嫁妆单子拿出来后,连卓芳纯与卓芳礼都十分的吃惊。

梁氏的嫁妆自要由其三个亲生子女继承,卓芳纯和卓芳礼并卓芳华三人同母所出,自幼感情深厚,是以兄弟两个未因卓芳华已经出阁多年、又十数年未回娘家就不分给她,却是将这份陪嫁均分三份。

然而卓芳华以膝下只得阮云舒一子,而且阮家本已十分富贵为由,却只肯取了几件首饰做念想,其余一概不肯要,卓芳纯与卓芳礼为此还亲自登门劝说了她两回,但卓芳华性情执拗,认准了的事情,任谁说了也没用,他们到底也没能说服卓芳华,连阮致、阮云舒也不赞成接受这份产业。

既是如此,卓芳纯与卓芳礼只得重新商议如何处置本该给卓芳华的这一份,因为这份本该是给梁氏之女的,兄弟两个一商议,索性就作为姑母的恩泽分给两房的女孩子,不拘是否出阁,照着嫡庶给予,而卓昭节因为夫家门楣最高、又是生得最像梁氏的晚辈,卓芳纯与卓芳华都赞成给她格外多些,加上卓芳礼和游氏一心一意怕长公主眼界高,嫁妆少了叫卓昭节在夫家没了面子,这两年来就没断过给她攒东西攒人——所以卓昭节的陪嫁极为丰盛,东西多了,陪嫁的下人自也不少。

之前在镜鸿楼里伺候她的阿杏、阿梨、四秋和冒姑都在陪嫁之列,明吟和明叶各自许了人,如今是做为媳妇子陪嫁的,另外又有健仆数十、婢女十余,还有各处铺子、庄子上的掌柜、总管等等,足足近百人。

这是卓昭节的陪嫁,须得拜见郎子宁摇碧——而雍城侯府虽然人丁单薄,下人却不少,且极明显的分了两派。

一派是侯府的世仆,许多都是世代伺候宁家之人,从老祈国公去世时分家跟过来的,如今雍城侯府的大总管宁世忠,便是宁家世仆之一,甚至还被老祈国公赐了宁姓。

这些人在侯府里占了三分之二的人数,因为数代伺候宁家,勾连牵扯的几乎人人都有关系,大到宁世忠这个大总管,小到花圃边铲土的一个小厮,俱是七拐八弯的亲戚,虽然是下人,然而也算是盘根错节,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另一派却是苏史那为首的这群以月氏族为首的异族人,即是当年申骊歌的陪嫁,他们人数只有三分之一,因为容貌言语的缘故自成一派,这些人有些特殊,既是下仆,也是侍卫——当年申骊歌本来就是月氏族的头人,亦是驰骋西域的悍将之一,照着月氏或者说西域诸族的规矩,头人或头人之女出嫁,陪嫁大批能战之士乃是荣耀之事,当然按照月氏的规矩,这些人在无事时也充当下仆,比如莎曼娜、伊丝丽这样负责伺候主人起居的侍女,平时端茶倒水,一旦有事,扔了巾帕痰盂、换上弯刀弓箭,上了马也不是好惹的主儿——西域诸族,向来就是全族皆兵的。

由于苏史那身份的特殊,许多朝臣对他都有些忌惮,又有宁摇碧在,这群人人数虽然少,然在侯府中也不容小视。

所以看似只有父子两个主人的雍城侯府,其实也不简单。

卓昭节声色不动的看着跟前黑压压一片衣着锦绣的豪奴,心里暗自盘算着:苏史那这边倒也罢了,一来她自认给苏史那的印象还不错,二来这些人明显是只忠诚于申骊歌的骨血,除了宁摇碧,怕是纪阳长公主都支使他们不动。

既然如此,只要宁摇碧站在自己这边,以苏史那对宁摇碧的忠心,自会将自己当成了主母看待。

难弄的却是宁世忠这些人,这位侯府大总管望之约莫四五十岁,穿着靛色圆领袍衫,头戴方巾,态度客气而恭敬,举止有度,说起话来不稳不火,带着三分亲热三分殷勤和三分谦逊,留一分的是那种不远不紧的距离,正是名门望族里最典范的管家——他让卓昭节想到了敏平侯府的大总管卓页,那位大总管在卓家分家之后就陪着敏平侯去翠微山别院了,卓昭节也没听说过那位大总管什么雷霆手段,然而犹自记得,两年前在他跟前时那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这种积年的老仆,有时候比正经的长辈还难对付些,他们姿态谦卑言语温驯,似乎永远带着千依百顺,却好似游鱼一样的滑不溜手,有着成千上万的法子来欺上瞒下和阳逢阴违,并且在事后有得是理由和借口推卸责任…

想到卓页,卓昭节立刻警惕起来。

毕竟当年申骊歌去世之后,月氏族闹了一场,雍城侯自此不能再续弦,如今府里虽然有几个侍妾,但都是不能当家的,不过是伺候着雍城侯罢了,苏史那虽然精明,但显然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宁摇碧的安危上,如今这偌大侯府,宁世忠不说一手遮天也是根深蒂固了。

但现下卓昭节这个世子妇过了门,他这当家作主的日子也就到头了,便是申骊歌还在,按照此时的规矩,长媳冢妇,过了门就要开始渐渐管事的,又何况这宁世忠不过是个下人?

然而权力这种东西,饮之如酒,愈到后来愈醇厚,愈是舍不得放手。

史上多少帝王,年事已高,不能视事,却仍旧不愿意禅位于太子——帝王尚且看不开,又何况是一个总管?

当然宁世忠也不会蠢到不愿意把管家之权交出来,那样即使是三番几次给过卓昭节脸色看的雍城侯也容他不下,但卓昭节相信这位宁大总管一定不会轻易让自己当好这个家的——总要靠着他才能够管起来,最好是索性把卓昭节架空成傀儡。

不过卓昭节虽然着实有过几年任性娇气不懂事的辰光,但却从来没有叫个下人爬到自己头上去,因着长辈的教诲,她最厌这种奴大欺主的人,略略分析了局势,便下定了主意:若这宁世忠知道分寸,就给他个荣养的福分,若他胆敢欺自己才进门又年少,意图迫着自己照旧重用他,那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不动声色的命冒姑、阿杏等人端出赏钱,端着世子妇的架子训示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便打发众人退去。

宁世忠忙道:“世子妇,帐本…”

卓昭节正要回答,宁摇碧闻言,却先抬头瞥他一眼,轻喝道:“不长眼睛吗?没见今儿个本世子与世子妇都乏了,收拾好了,明儿个再送来!”

显然对于宁摇碧的呵斥,宁世忠也习惯了,神色平静的应了一声,告了一声罪,这才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卓昭节就试探着道:“到底是这侯府的大总管,当着人前你也不给他留些体面吗?”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听他这么说,卓昭节若有所思的端起了手边的瓷碗,心里慢慢盘算着:宁摇碧素来骄横,也不是对下人会温和细语的人,不过对苏史那等人倒还不至于随意迁怒呵斥,但对这大总管宁世忠十分的不客气…这么说来,雍城侯府这两派下仆之间,宁摇碧却是更为亲近申骊歌留下来的陪嫁了?

这也难怪,毕竟他虽然是纪阳长公主抚养长大,然而苏史那一直跟着他身边,这位苏伯对宁摇碧来说怕也是近乎半父了。

而看起来宁摇碧与雍城侯父子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卓昭节这边正认真分析着雍城侯府的形势,而宁摇碧看了看外头天色,见日已黄昏,却是心下一动。

他侧头向端坐身畔的卓昭节望去,两人方才从宫中觐见归来就立刻召了两边下人过来拜见,时间紧迫,都未及更衣,所以卓昭节仍旧是进宫谢恩时花钗翟衣的装扮,从宁摇碧此刻的角度望去,八树花钗返照夕阳的金碧辉煌之中,妻子香腮如雪,脖颈细腻如瓷,她正端着一只梅子青釉外贴金箔葵形瓷碗慢慢喝着一盏扶芳饮,长长的睫毛低垂,透露出几分疲惫,唇上胭脂有些残了,露出原本粉嫩莹润的唇色来,衬着梅子青,神似樱桃,直欲引人品尝——此时此景,宁摇碧心中升上一抹无法抑制的旖旎,就向两旁看了一眼。

冒姑等人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哪里还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今也到了黄昏时候了,冒姑素知宁摇碧骄横,不是那等可以听进下人劝解的话的人——只看方才宁世忠的下场可知,可怜这大总管问那么一句也是常理,不然旁人还道他头一日就欺负世子妇年轻,故意扣着帐本钥匙不给呢!可那么一句就被宁摇碧骂了。

何况之前在长公主府,冒姑这些人也看到了长公主对这个孙儿显然已经偏心到了盲目的地步了,既然这么着,下人们都不想触了这位主儿的霉头,便都识趣的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第十二章 旖旎时刻

卓昭节喝完一盏扶芳饮,放下瓷碗,正要唤阿杏再斟些来,却诧异的发现屋中下人都不见了,不免惊奇道:“人呢?”

“你要什么,我来就是。”宁摇碧不怀好意的伸手从她手里去接那瓷碗,却趁机抓住她双手摩挲着不肯放,卓昭节呆了一呆,虽然昨儿个才初经人事,但这样的事情,两人心下自有灵犀,卓昭节面上顿时一红,轻轻挣扎,嗔道:“你…那你给我斟些扶芳饮来!”

宁摇碧闻言,却是当真松开了她的手,只是转而捏住她下颔,猛然俯首用力吻了片刻,才笑着道:“好!”

卓昭节有些心慌气短的扶住了榻,任他拿了瓷碗踱到旁边去斟扶芳饮,心念电转,暗道:“人这会都不在,定然都是方才我不注意时被他打发了,嗯…这会天还没全黑呢…”

正好宁摇碧斟好了扶芳饮,转身到她跟前,她就定了定神,试探着道:“还是叫他们进来伺候罢?”

宁摇碧神色淡然的道:“过一会。”

卓昭节正要从他手里接过瓷碗,不想拿了拿却没拿动,反见宁摇碧自己举起来呷了一口,就抱怨道:“不是说给我倒的吗?”说着就站起了身,打算再拿个瓷碗去倒。

不想她才站起来,就被宁摇碧早有准备,一把揽进怀里,卓昭节本能的“啊呀”了一声,她檀口才张,就被宁摇碧再次吻住,惊慌之下,紧紧抓住了宁摇碧的肩与臂,却觉得一阵甘甜微酸的汁液从宁摇碧口中渡来——半晌后,卓昭节瘫软在宁摇碧胸前,气息不稳的慢慢调息着,就听宁摇碧带着笑意与得意道:“嗯,不是给你倒的吗?”

卓昭节听了,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轻啐道:“才不要你这样…”

然而宁摇碧忽然将那碗放在身后几案上,腾出手来捏了捏她面颊,似笑非笑道:“不要我怎样?”

卓昭节伸手去拨开他手,转移话题道:“好啦好啦,咱们叫人进来罢?这个辰光…”语未毕,却被宁摇碧猛然一把抱起!

她惊呼一声,随即想到下人都在外头伺候,赶忙压低了嗓子,低叫道:“你做什么?!”

宁摇碧俯身吻了吻她的腮,微笑着道:“你猜呢?”话是这么说,他手下却一点也不慢,将卓昭节放到榻上,便手脚不老实起来——卓昭节惊慌的拉住他道:“外头的人…”

“管他们呢!”宁摇碧不以为然,拨开她手,就要探进她衣内,卓昭节羞得满面通红,复寻了借口道:“如今天尚未黑…”

“过会就黑了。”宁摇碧随口敷衍,肆无忌惮的拉散了自己的衣袍。

卓昭节张了张嘴,用力掩住衣襟:“我这身花钗翟衣甚是繁复,如今不便…”

然而宁摇碧听了前半句已经眼睛一亮,笑嘻嘻的道:“夫人所言甚是,看为夫来帮你脱了这些累赘!”

…冒姑回头看了看隐约传出声响,然而却漆黑一片的屋中,有些无奈的对初秋道:“叫戈氏把饭菜再热一热罢。”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廊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兀自贴了喜字的宫灯,初秋偷偷向屋内一张,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然而她仍旧是红了脸,好在灯下也不怎么看得出来,轻声道:“是!”

只是她才走了几步——便听屋中宁摇碧慵懒的声音传出:“来人!”

冒姑闻言,忙道:“你去告诉厨房预备传饭。”自己则是给阿杏、阿梨使个眼色,“快拿东西进去!”

这时候屋中也点了盏灯起来,使女们被冒姑领着,含羞带怯的进去给两人收拾了,虽然是灯火之下,也能看到卓昭节双颊如火,下意识的躲着冒姑等人的眼神——冒姑虽然对宁摇碧这不怎么理会规矩的郎子有些头疼,但她也是乐见卓昭节能够得到夫婿的疼惜的,这一日看下来,宁摇碧旁的不好,却极是护着卓昭节,甚至那宁家四娘子不过挤兑了一句卓昭节,好歹也是堂姐,又当着诸多长辈的面,就被他肆无忌惮的说得下不了台,也亏得纪阳长公主疼他,肯为他收场,不然怕是卓昭节头一日过门就要闹出大事来。

不管那自称特意为了卓昭节回娘家的宁四娘子如今是怎么个委屈法,到底郎子待自己家娘子好才是最紧要的,冒姑心里这么想着,对宁摇碧贪恋些床.第之欢倒是不太在意了,少年人么初尝滋味总归是痴缠的,何况宁摇碧如今纠缠的是卓昭节,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冒姑自己也是有儿有孙的人了,亦是过来人,深知宁摇碧如此,也是对卓昭节情难自禁,不管怎么说对女方来说总是好事。

她觑出卓昭节的羞怯狼狈,便越发目不斜视、神色冷静,心里想的却是私下里还是好好儿的与卓昭节交个底,免得卓昭节太过害羞,往后因此扫了宁摇碧的兴致,万一被他人觑了机会可就不好了,究竟女子笼络住丈夫,这也是手段之一。

冒姑这边盘算着要将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寻合适的机会传授给卓昭节,卓昭节那边含羞带怯的与宁摇碧用过了晚饭——宁摇碧得了满足,自然是殷勤万分,又是舀汤递水,又是拨虾剔骨,那灼热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卓昭节身上,看那模样简直恨不得将她揽在怀里亲手喂食,这顿饭他吃得乐在其中,卓昭节既羞怯又甜蜜,两人都没心思管旁人,却叫四下里使女们都红透了脸,纷纷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饭后,喝了片刻茶消食,宁摇碧想起来一事,问伊丝丽:“卧房预备好了么?”

伊丝丽忙屈身道:“晌午后都收拾好了,主人与主母进宫之时,长公主殿下打发了费嬷嬷过来看过,又让婢子们换了几处陈设。”

又道,“主人与主母现在要过去看看吗?”许是因为宁摇碧业已成婚的关系,苏史那从今早起就让申骊歌当年的陪嫁们以及这些年来他手里的异族下仆对宁摇碧都改了口,将从前“小主人”的那个“小”字去掉,这些人对宁摇碧一向不按宁家的称呼的,仍旧是照着申骊歌那边来。

所以宁摇碧被称为主人,卓昭节自是主母。

按照此时的规矩,新妇过门头一日,并不住屋,而是在宅子西南角择吉地搭建青庐与百子帐,行礼圆房。

一直到今晚【注】,他们才能住到正式的卧房里,而宁摇碧和卓昭节今早本来就因为宁摇碧的纵容起晚了,接下来马不停蹄的拜见雍城侯并敬茶,拜见纪阳长公主,进宫谢恩,回了府中又过目下人…也就是说,到这会两人都还没看到自己往后要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虽然地方还是宁摇碧的旧居,然而新房要重新装饰,他前几日就另搬了个院子暂住,这装饰后的样子他也没看过,当下就问卓昭节:“咱们过去看看?若是不满意,趁着这会叫人换了。”

既然是以后要长住的地方,卓昭节当然要去看了。

两人起了身,由伊丝丽引着,从这间明堂后头出了门,过一中庭,这中庭里栽满了许多花草卉木,虽然如今夜色里只靠灯光看不清楚,但阵阵草木清香,轮廓郁郁葱葱,料想也是个花木繁盛的庭院。

过了这庭院,迎面是斗拱宽广的三间屋子,屋外是宽阔的回廊,廊下隔几步挂着一只银铃铛,在夜风里怡然的摇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如今廊下业已点了灯,踏上廊后,草木的清气里,又混进了些许旖旎的香气——卓昭节略一分辨,便察觉到这是因为这回廊乃是由沉香木构筑而成的缘故,这异于新鲜草木的芬芳正是沉香木独有的香味,屋外回廊已如此,屋中奢华,可想而知。

伊丝丽和莎曼娜从廊上取下两盏灯火,引着宁摇碧和卓昭节入内,但见进屋之后,当先是一张足有丈宽的落地描金画屏为遮蔽,乌檀木底座上嵌着一溜儿夜明珠,灯火未明前,赫赫明亮,以防没有灯火的情况下闯进来,看不清楚撞到屏风上。

画屏上所绘的乃是一幅应景的春日春江图,远山如黛、近水如翠,绿波之上,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交颈浮于水上,似随波摇荡,快然得意,右上角又探出数枝杏花枝,招摇水上,还有点点杏花飘落江面,整个画面和谐自然、既应和如今正当春日的盛景,又以鸳鸯比拟新婚之恩爱。

在画屏两侧,锦帐低垂,伊丝丽和莎曼娜一边一个将锦帐拢入玉钩之中,转过屏风,伊丝丽快步走到附近的烛台上,依次点亮数盏灯火,就见整个室中立刻明亮起来,两人遂吹灭了之前的灯。

卓昭节站定了脚,四下里一看,这里应是内室的外间,地上铺着足以没过丝履的猩猩红地缠枝芍药氍毹,《诗经*郑风*溱洧》中所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后世常以采兰赠药比拟男女相爱,如今这幅氍毹用芍药而不是其他,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不过因为是春日的缘故,除却这幅氍毹艳丽夺目外,四周其余陈设都以清淡为主,正对着门口的上首是八折泼墨山水立式围屏,屏下一张云母矮榻,榻上设着一只尺高的小几,上头放了一套前朝名窑所出的外贴金箔作葵花之形的秘色瓷茶具,靠在榻边的一只一人高的冬青釉六棱花口双耳瓶,瓶身浑然一色冬青色,中无杂色,朴素淡雅,但瓶中却插着一把孔雀尾羽,在灯火下,孔雀尾羽折射着璀璨华彩却给这一屏一榻增色不少。

榻下设一踏脚,四角包金,上头浮雕着百花图,以牡丹为主,菊花、茶花、牵牛花、莲花、玫瑰花、百合等团团环绕,富丽繁复,下头设了几席,皆是紫檀云母榻,填戗描金象首案。

又有许多摆件,如玉石猫儿、宝石盆景、琉璃马、前朝古瓷…这些东西琳琅满目的摆放四周各种空置处,既显奢华,又不觉得俗气,可见布置之时,着实是下了许多功夫的。

伊丝丽与莎曼娜在他们打量外间时就已经将两侧屋中的灯火都已经点上,如今两人看完了外间,就进了东侧的内室,这内室亦是设着厚毡,只是质地远较外头的氍毹为贵,却是一张覆盖整个内室的孔雀织金毡,乃是以孔雀尾羽混和着金丝织成的,粗看一片黛色,然而孔雀尾羽自然反光,折射万千光华——之前在外头那几根孔雀羽就有华光流彩之感,又遑论是偌大一张孔雀毡、内中还混入了金丝?

这样奢华的毡毯,寻常人见了怕都不敢拿手触碰,更不要说踩上去了,也就是宁摇碧与卓昭节这样,锦绣堆里养大的侯门世子、侯门贵女,才会在满意的扫了几眼后,毫不心疼的抬脚踏上去。

内室甚为宽阔,靠北设榻,锦绣罗帐重重,为金钩拢起,露出紫檀木雕百子千孙榻来,榻上红被玉枕已备,帐中苏合郁金已熏,四角垂香囊、帘前挂宫绦——宁摇碧见着这一幕,握着卓昭节的手又紧了紧,卓昭节察觉到了,面上一热,赶忙把头撇开。

却见榻后帐角隐隐露出屏风来,四周箱笼簇新,南窗下设着书案,案上四宝俱列,东南角又有书架琴台…诸物无一不是精美奢华、珍贵连城。

卓昭节看得满意,宁摇碧自见了床榻后便想歪了,根本没心思再挑剔旁的,他转了转眼珠,提议道:“咱们去西面看看。”

“好。”卓昭节照着常理,认为西面应该是书房,她正觉得宁摇碧盯着床榻的目光有些古怪,自是迫不及待先离开此处,然而却不曾注意到,宁摇碧见她毫无防备的答允,嘴角浮起一抹算计的笑意。

【注】青庐里住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住个一夜意思意思差不多了,万一下雨下雪难道还住它嘛…

第十三章 偏心之疑

卓昭节在踏入西屋后,微微一愣,这屋子进去,迎面先是六折的鸳鸯戏水立屏挡住屋中情景,她心想这又不是正堂,既是内屋,要屏风挡了做什么?

低头又见地上并无氍毹,却是一块块雕琢着折枝百合的地砖,转过屏风,卓昭节先是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宁摇碧之前话语的意思,却是陡然之间面红耳赤——却原来这屋子哪里是什么书房?根本就是浴房!

屏风后,是一直到卓昭节肩高的木盆,盆边放着衣架等物,靠角落里的地方,还有一张供小憩的矮榻,榻边有小几,几上有香炉——感觉到宁摇碧松开自己的手,卓昭节正暗松了口气,不想宁摇碧跟着搂住她腰,竟是越搂越紧,卓昭节强自镇定,推着他道:“咱们…咱们先出去罢?”

宁摇碧将她哄了进来,便是打好了主意,哪里肯依?当下低笑着道:“咱们也忙了一天了,难道你不想沐浴么?”

“沐…”卓昭节见他一面搂着自己,一面上下其手,而伊丝丽与莎曼娜这两个胡姬均是极有眼色的在宁摇碧有所动作时就飞快的退到门外,心下又是羞赧又是无措,张了张嘴道,“沐浴…沐浴自是要沐浴的…”

“那咱们一起…不好吗?”宁摇碧哄劝道。

卓昭节被他弄得心慌意乱,勉强定了定神,便羞恼的踩了他一脚:“不好不好!你先出去,或者我先出去!”

“何必如此麻烦?今儿个咱们都乏了…”宁摇碧的气息喷吐在她耳侧,带着一丝喑哑,他呼吸渐渐急促,语声近乎呢喃道,“就一起…岂不是方便?”

卓昭节百般不依,宁摇碧死缠烂打,两人拉拉扯扯半晌,外头倒是把水先送来了,卓昭节恼道:“我不跟你说了——如今我乏得紧,我要快点沐浴了去休憩,你再胡闹,我可不理你了!”

宁摇碧最爱看她这娇嗔的模样,见她又是嗔怒又是威胁,只觉得心下荡来荡去,便是连沐浴都有些等不及了,紧紧搂着她片刻,见卓昭节似要当真生气,这才恋恋不舍的松了臂,笑着道:“好吧,你既然困了,那你先沐浴…我过会再来。”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鉴于对这小子一贯以来的了解,卓昭节还是不放心的逼着他保证不会在中途进来,这才谨慎的叫进阿杏和阿梨伺候,沐浴时,见着身上痕迹,主仆三人不免都红了脸,草草洗完,就匆匆起了身。

待宁摇碧也沐浴过了,回到内室,却见卓昭节并没有在榻上,而是在南窗下的绣凳上,阿杏和阿梨一人拿了一块帕子,正替她绞干长发,卓昭节姿容绝色,尤其是这样新浴才起,洗尽铅华后的卓昭节,肌肤细腻润泽,如冰似玉,不知是羞怯还是方沐浴过的缘故,颊上泛着淡淡的绯红,双眉弯弯,眉睫与长发都漆黑如墨,越发显得肌肤胜瓷。

她如今换了一身家常衣裙,群青地联珠团花纹锦窄袖上孺,绿地十样花灰缬绢裁的留仙裙,腰间束着五彩丝绦,因为过会就要安置,未饰钗环,望之犹如芙蓉出水、蔷薇含露,说不出来的新鲜娇美,宁摇碧看呆了一息,随即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阿杏和阿梨经过白昼里在纪阳长公主府的一幕,对他另增了一层惧意,此刻闻言,竟是不问卓昭节就依言乖乖退了下去。

卓昭节倒不在乎这个,但她仍旧一蹙眉,道:“我的头发…”

“我来就是。”宁摇碧莞尔一笑,卷起袖子,取过一方锦帕,站到卓昭节身后,替她细细的绞干。

卓昭节连着劳累了一天一夜,到如今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起初还防备着宁摇碧又要起什么心思,但不多久,她就身子一歪,宁摇碧忙扶了一把,她却索性往他怀里一靠,就这么睡了过去…

宁摇碧看着她带着疲惫的神色,眼露心疼,俯身在她腮边轻轻吻了吻,托着她抱起,放到榻上,拉过锦被盖了些,又取了一块锦帕垫住湿发,替她全部绞干了长发,这才去熄了灯火,登榻揽住卓昭节,沉沉睡去。

翌日因为无需敬茶,也没有旁的要紧事儿,冒姑等人知道宁摇碧与卓昭节两日疲惫,起身后见内室没有动静,索性也不去多事,任凭二人睡到近午才起,卓昭节醒来之后,心下又是一个咯噔,推着宁摇碧问:“咱们今儿个…是不是又误了请安了?”

宁摇碧睁眼在她脸上蹭了蹭,笑着道:“请安?请什么安?父亲才没那个功夫等咱们,祖母那边么,隔上三五日去一次就成了。”

卓昭节惊讶道:“你不是每天都到长公主府去?”依着纪阳长公主对宁摇碧的宠溺,卓昭节觉得长公主怎么能够容忍不能每天见一次心爱的小孙儿?

就听宁摇碧懒洋洋的道:“祖母说男子当自立,我八岁时被送回侯府这边独居,那时候倒是每日过府去祖母跟前的,但有几次下雨,我又贪玩,路上不仔细摔着了,祖母心疼,就让我雨雪天都免了,尔后我贪睡,索性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祖母也不跟我计较,后来年岁长些,常与时五、淳于十三一道出去游玩,到祖母那儿去的辰光就更少了,如今三五日去一回祖母就很高兴了——祖母说过,就是小娘子一天到晚缩在家里迟早也会养得一身小家子气,郎君就更该多出去走走,不必天天过去的。”

卓昭节噫了一声,对纪阳长公主的看法又变了一些,本来她以为长公主和寻常偏爱幼孙的老夫人一样,无非也就是因为身份的缘故这偏心偏得更加理直气壮,更加的蛮横,不想纪阳长公主居然在宁摇碧才八岁的时候就让他回府独居——宁摇碧可是雍城侯的独子,而且还有个与他生母、下仆苏史那有杀父之仇的大伯母欧氏就在侯府的隔壁,侯府中,如宁世忠这样的人,早年也伺候过老祈国公,谁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被大房收买的?

四年前明月湖上,宁摇碧遭遇刺杀不就是身边侍卫被大房收买的吗?

论理,宁摇碧被养在纪阳长公主身边自是最为安全,可纪阳长公主把他打发回侯府独居时,他也不过八岁…即使侯府就在长公主府隔壁,即使雍城侯也在府里,到底不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长公主顾不到的时候,况且雍城侯有公事要忙,也不可能一直盯着独子的。

卓昭节帮着嫂子赫氏理家已有两年,并非之前养在外祖母膝下时的天真,纪阳长公主的用意,她略作思索也能明白过来——长公主这么做,不想把心爱的幼孙养成个真正不顶事、只会仗着她庇护耀武扬威的纨绔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长公主打算让宁摇碧真正的掌握雍城侯府!

毕竟,雍城侯府没有女主人,雍城侯就宁摇碧这么个儿子,当然不可能把产业留给外人,总归他的全部都会是宁摇碧的,问题是,就和卓昭节现在进门一样,从名义上来说,宁世忠必须将他之前所有的代掌之权全部交还给卓昭节,因为卓昭节这个世子妇,才是正经的当家人。

但宁世忠即使把所有的帐本、各处库房箱笼的钥匙交了出来,卓昭节拿了这些,难道就意味着她已经是侯府的女主人了吗?

这侯府上上下下,数百仆妇,还有侯府里里外外,遍布长安及左近、甚至远在江南的许多产业,这林林总总的,哪里有那么容易理顺?

当然申骊歌留下来的人,总是向着宁摇碧的,毕竟他们待在这长安,待在宁家,唯一的理由就是宁摇碧,问题是他们究竟是陪嫁,又是异族,根本无法与宁世忠这样在宁家已经根深蒂固的人相争——他们的名份不够正,申骊歌已经去世,宁摇碧又养在长公主跟前,没有主人在前,一群陪嫁争权夺利那就是笑话了。

但宁摇碧回到侯府就不一样了,苏史那自然可以以照料小主人的名义,插手侯府之事,宁摇碧如今十八,这十年下来,苏史那这些月氏陪嫁,再蠢也该在侯府里里外外扎下了根,否则宁摇碧也不至于顺利长大了。

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长公主疼爱宁摇碧,自也是从长久来为宁摇碧考虑的,宁摇碧可以因为她的宠爱和纵容获取一时超过他身份应有的待遇,然而他真正的根基还是雍城侯府,而非纪阳长公主府,毕竟长公主年岁已长,总归是有去世的一日的,一旦长公主去了,宁摇碧却因为长年居于纪阳长公主府,对雍城侯府生疏,如此仓促回府,可想而知,宁世忠这些积年的世故的老仆,岂会轻易让少主人夺走他们已经执掌多年的权柄?

那时候长公主去世,只有宁摇碧一个独子的雍城侯没了母亲的偏爱庇护,谁知道下人里头会不会出那么一两个鬼迷心窍算计主子的东西?毕竟四年前宁摇碧就亲口说破了雍城侯府最不放心的地方——雍城侯只得一子,宁摇碧一旦出事,必然是祈国公府的子嗣继嗣雍城侯府的,保不定就有人想立这样的功劳呢?

即使不至于到那一步,宁摇碧在长公主府里,有长公主处处护着,没什么烦心事儿,乍然回到侯府,不知柴米油盐,被底下积年的狡仆骗得团团转,拿他当个傀儡,可不是不可能。

而纪阳长公主在宁摇碧略长时就打发他回侯府,让对宁摇碧忠心耿耿的苏史那可以假借宁摇碧的旗号正式插手侯府之事,代宁摇碧扎好基础,同时也因为长公主还在,无论苏史那还是宁摇碧,有不便之处,可以随时向长公主请求庇护与帮助,而侯府这边也好,祈国公府也好,忌惮长公主还在,即使明知道宁摇碧是在努力壮大成长,却也不敢做得过分——这才是真正的为宁摇碧考虑,即使纪阳长公主不在了,宁摇碧也不至于如失本之木、离源之水,就此仓皇无依。

想到长公主在十年前就舍得把才八岁的宁摇碧打发回侯府来,为他一辈子作考虑,卓昭节心下微微狐疑——如此看来,长公主虽然偏心又蛮横,但替喜欢的孙儿打算起来却是井井有条,按说既然是这样的长辈,很没有理由像昨日那样按着大房呀?

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想,世人都说长公主偏心幼子幼孙,却没说偏心的缘故,坊间都当成了长公主偏巧就这么做了,如今来看也未必没有内情。

毕竟…

第十四章 珊瑚簪

长公主既然想到了宁摇碧长年养在长公主府,容易造成将来忽然回到雍城侯府、毫无根基,为下仆架空或牵制,又怎么会想不到,雍城侯这一脉子嗣单薄,若是考虑长久,须得为他们寻找臂助——本来祈国公与雍城侯乃是一母同胞,再亲切不过的亲兄弟了,这是现成可以彼此相依扶持的人,长公主即使私心里更喜欢雍城侯,然而场面上做好了,祈国公即使心存嫉妒,也不至于和雍城侯到如今这势同水火的地步。

长安所传的宁家大房、二房不和,都说是因为长公主重此薄彼所致,但真的因为这个,就让真心为二房长远考虑的长公主断掉大房这个强援吗?

想想当年自己的外祖母班氏不过一介告老翰林的老妻,都能想到为了儿孙和睦,对寄居游家又才学出众的外孙任慎之不冷不热以对,以让孙儿们同情表兄弟,反而关系更好。

班氏能想到的,宫闱出身经历过更多风风雨雨的长公主哪里会想不到、做不到?

卓昭节问了一句之后就这么若有所思,宁摇碧早就觉得了,便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笑着道:“怎么了?”

“吓我一跳呢,我以为今儿又误了请安的辰光,当真这样的话,往后我也不要出门了。”卓昭节心忖自己虽然已经与宁摇碧是夫妻了,但纪阳长公主身份尊贵,又是祖母,她的事情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反正日后天长地久的也不怕没有知道的时候,不必这样急在一时…想到天长地久四个字,她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这一幕叫宁摇碧看到,自以为心领神会,含笑道:“昨儿个咱们都累了,确实今日应该补上!”

未等卓昭节明白过来他所谓的应该补上是什么,宁摇碧已经一个翻身,将她压住…

一直到近晌午,两人才叫进使女伺候,这一回因为没有要急着去见长辈的压力,两人倒是脉脉含情,把个更衣梳洗弄得旖旎无限,一直到装束停当,入席用饭了,都还有些心猿意马。

用过了饭,卓昭节见宁摇碧又端了碗扶芳饮凑到自己身边来,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事,忙问冒姑:“昨儿个父亲给的锦匣,我交给姑姑的,在哪里?”

那是雍城侯给的见面礼,因为本来就迟到了,雍城侯又是含怒而去,根本没有对儿媳说什么客套话,当时急着给申骊歌上完香后再到纪阳长公主府去拜见长公主并祈国公府一干人,自是无暇多看,就直接给了冒姑收好,这会想起来,自要看看雍城侯这公公给的到底是什么。

宁摇碧听了也来了兴趣,催促着冒姑拿过来,道:“看那匣子的大小大约是镯子罢?父亲眼界一向高,他备的东西料想不错。”

卓昭节笑而不语,心想雍城侯打从两年前起就对自己看不顺眼,可未必肯像纪阳长公主那么给自己体面…

冒姑拿了匣子来,宁摇碧拥着卓昭节打开,却见匣中赫然是一支珊瑚簪。

这簪子样式极简单,但做工精致,色泽如血,簪身上,还刻着“骊歌”二字,是蝇头小篆,一笔一划,都极为工整细致,虽然珊瑚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只看这上头所刻名讳,卓昭节也明白这支簪子意义重大了,她递给宁摇碧,示意他替自己插到髻上,不想宁摇碧看到这簪子,却是半晌没作声,被卓昭节推了两把,才轻哼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母亲从前最喜欢的一支簪子,我连摸都不许摸一下…原本还以为是…原来…”

他接过簪子却没有给卓昭节戴上的意思,而是先让冒姑等人退出去,思索了下,才道:“这簪子收起来,你不要带了。”

卓昭节有些诧异,但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顺从道:“这既然是母亲的遗物,是该好生保管。”

“母亲的东西,留着做个念想就是,戴,就不要戴了。”宁摇碧神色晦明,淡淡的道,“母亲这一生命运算不得好,她的东西还是别上身的好。”

卓昭节听了这话,微微一惊,道:“莫要胡说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就疑心他是因为长安各家都认为申骊歌命苦,怕自己忌讳,故意在说反话,卓昭节是不信这些的,就拿过簪子,道,“若是为这个,我戴了又怎么样呢?难道你还会为这簪子就与我不好了吗?”

宁摇碧却一把夺了过去,摇头道:“你不要多心,其实这是母亲临终前的话——她说她命途多舛,所留钗环之物,虽然按着规矩是要传给我的妻子的,但侯府也不缺买新首饰的银钱,她戴过的首饰,叫咱们看看就好了,纵然有喜欢的,拿到铺子里去使人照着样子打新的,也不要戴她戴过的东西,免得受她牵累。”

看他是说真的,卓昭节才明白过来,不免对这没见过面的婆婆添了三分不忍,道:“我不在乎这些…”

“其实我也不怎么在乎。”宁摇碧反手将那簪子收入袖中,淡淡的道,“不过既然是母亲临终前的话,我想咱们还是听着罢,你若是实在喜欢珊瑚簪,改天我给你多买几支。”

“既然如此,那就还是收起来吧。”卓昭节见他如此,叹了口气,道。

宁摇碧沉吟了片刻,许是怕卓昭节因这件事情扫了兴致,遂解释了两句,道:“我母亲的事情,料想你也是听过的…我记得她最后的两年,十分的信命理,当时我问过祖母,何以母亲什么都说是命,祖母那会说过,道是母亲竭尽全力也不能如愿,也只能相信,是命中注定了…大概是这么个缘故罢,她很相信自己用过的东西,传给后人用了不好。”

卓昭节心下一叹,道:“原来是这样。”因为负了申骊歌的是雍城侯,俱是长辈,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含糊道,“是母亲对咱们的一番爱惜之情,虽然咱们都不信这个,但还是依着母亲的心愿罢。”

申骊歌为了讨雍城侯的欢心心思用尽,从一个驰骋塞外的月氏头人变成一个堪称楷模的大凉贵妇,可即使如此也讨不了丈夫的喜欢,最终郁郁而终——这个胡姬最后思来想去,确实如纪阳长公主所言,她若不认为这是命中注定一事,又能怎么样呢?

两人说好了这支簪子不戴,只收着,这才重新叫了冒姑等人进来,让冒姑收到箱子里去,本来有昨日的例子,之前宁摇碧打发人出去,众人心下不免窃笑他少年人血气方刚,没有节制,不想片刻功夫就叫了人进来不说,看里头两人神色严肃,也不像是支开人亲热的模样,原本进来时嘴角或多或少带着的一丝揶揄笑意忙都收了起来。

冒姑尤其的担心,之前卓昭节把簪子递给宁摇碧,要他帮自己戴起来这本是常理,但现下两人却让她将这簪子收好,而且之前还嘻嘻哈哈的,如今倒是神色肃穆起来——难道刚才小夫妻两个吵架了吗?

可这会宁摇碧在,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依言而为。

冒姑才进内室,外头回廊上却传来脚步声,跟着有人说了几句话,高秋进来禀告道:“世子、世子妇,宁总管这会在前头,问现下给世子妇禀告府中事宜是否可以?”

卓昭节道:“我这会正有空,请他略坐,我这便过去。”

这次宁摇碧倒没骂宁世忠,而是起身道:“我也无事,跟你一起过去听听。”

两人遂一起到了前厅,宁世忠不知道是不是晓得宁摇碧会一起跟出来,而这位世子行事又跋扈,御下又严格,他却是没敢坐,而是抄手侍立在下首,身后还带了几个抬着整箱帐本之流的健仆。

见到两人,众仆忙行礼问安,宁摇碧和卓昭节在上首坐了,宁摇碧就问:“帐本都理好了?”

宁世忠恭敬道:“回世子的话,都在这里了。”

卓昭节拿眼睛一扫,见足足三口大箱,心下算了算,便颔首道:“先把东西放到旁边去…还要烦请大总管与我说一说这府里的情形,好叫我心里有个底,不然我也不知道那许多帐本要怎么个看法。”

宁世忠忙道:“世子妇太客气了。”他显然也知道今日要回答的事情,略作思索,便道,“府中原本的主子,就是君侯、世子,当然如今还要加上世子妇,因此帐目也不复杂,哦,这儿的帐本,都是公帐,世子处,是另有一套帐目…”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的看了眼宁摇碧,宁摇碧转头对卓昭节道:“是之前母亲所留的一些产业,我本打算过会交给你的。”

卓昭节道:“既然是母亲所留,我接手?”

“咱们乃是夫妻,自如一体,不给你给谁?”宁摇碧微微一哂,道,“你继续说下去。”后头这句就是对宁世忠说的了。

宁世忠怕担责任,故而先把宁摇碧处另有产业的话说了,不想宁摇碧却还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卓昭节,心下不免暗惊,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确实是打算说还没说呢,还是不打算说被自己戳穿了不得不说?

他暗擦了把冷汗,才继续道:“这些帐目都是照着夫人在世时定的规矩沿袭下来的,基本上没有改动,只是去年河北的几个庄子在收割时被顽童点了野火,烧了好些庄稼,所以秋收时只收了往年一半的份额。”

又说了几件近两年来帐目上的事情,都是缺漏的地方,更有一件,“御赐的十匹紫地鸑鷟衔花两样纹锦因为尤夫人想给君侯做件衣袍,不仔细裁坏了,如今就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