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敏平侯下这么一步棋,重点在于试探圣人与皇后对真定郡王的支持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这意味着一旦山陵崩,圣人与皇后会为真定郡王做到哪一步。
当年汉宣帝将长孙刘骜带在身边,亲自起名为骜,意为千里马,又取字太孙,冀望之情溢于言表,朝野皆知,所以即使汉元帝并不喜欢这个长子,也不喜欢其母王政君,可是众臣坚持,元帝总归还是含着泪舍弃自己心爱的儿子,立刘骜为储君、王政君为皇后。
当然汉元帝一向宽仁有余、威严不足,汉宣帝就曾评价他“吾家基业将毁于汝手矣”,他没扛住群臣的力谏、不敢违抗宣帝之意,这一点也不奇怪。
而本朝的太子殿下虽然与汉元帝一样的宠妾灭妻,论魄力可比元帝强多了。
问题是,论到强硬与魄力,生母出身卑微、亦非先帝所偏爱的皇子,却能从先帝膝下数十子嗣之中杀出重围、即使这中间有运气的成分,但也足以说明圣人的手腕,更不要说登基伊始就赶上了有嫡子名份的齐王叛乱,不但稳坐帝位至今,甚至还将大凉治理得一派繁华锦绣,与陪着圣人风风雨雨数十年,即使韶华渐去,却仍然让圣人宠爱如初、视天下红颜如无物的淳于皇后,这两位比起以嫡长子的身份降世,尚且年幼就受册为储、一路顺风顺水至今、唯一的挫折就是没能把绿姬立为太子妃、最近的打击也不过是真定郡王被圣人属意为皇太孙的太子唐昂,不知道强势了多少!
须知道太子渐长时,大凉已经一片歌舞升平,他处政的能力、笼络人心的手段,哪一样都是圣人与皇后手把手的言传身教,他身为储君的贤德与能干,亦有圣人与皇后不遗余力的栽培和推波助澜。
太子的英明神武在圣人与皇后跟前那是绝对不够看的。
圣人与皇后若要保真定郡王登基,未必没有办法。
比如说,麻折疏一事,圣人亲自命人动手。
甚至酒珠案也是如此。
只要圣人亲自结了案,并且将各处处置干净,让太子无法在登基后问真定郡王蒙蔽圣听之罪,那样的话,若太子要强行立延昌郡王,代价可想而知!
到那时候恐怕即使太子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他也未必能够付得成,本来真定郡王这一派就不弱,如今又得圣人与皇后支持,在太子登基之前,这一派人发展壮大,已是定局。
那时太子若是执意要废真定郡王,恐怕朝野都将震动、甚至于社稷不安!
——太子怜爱延昌郡王,无非是为了绿姬,可当年太子虽然为了绿姬在圣人与皇后跟前苦苦哀求过,以至于淳于皇后怒极之下骂出“你若要娶那民妇,大可以不做这太子”,太子遂噤了声,可见,太子再怎么爱极了绿姬,要他为绿姬放弃这天下,那也不可能!
所以敏平侯这回筹划麻折疏一事,很有可能不仅仅是为往后考虑,更有试探圣意的意思吧…
卓昭节正自思索着局势,忽听敏平侯问自己:“昨日之事你再说一遍。”
她一惊,忙定了定神,先答了一声:“是!”
这才从自己与许依人说话时,看到慕空蝉与欧纤娘坐在一起说话,尔后时兮墨从慕空蝉身后经过、打翻了鹅肫掌汤齑云云整个经过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
敏平侯与文治之听罢,对望一眼,道:“时小娘子是故意打翻、还是无意?”
“却不知道。”卓昭节摇头道,“那时候我正与许家娘子说话儿,也是站的地方才看到了这一幕,根本没想到那碗汤会翻…”
敏平侯冷哼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那易氏尚且能够想到时小娘子身边自有使女伺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亲自去端菜、尤其是一大碗滚烫的汤在拥挤的厅中行走?你却没想到?看到时小娘子端着那碗汤从慕小娘子身后经过时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警惕之心?”
看着卓昭节一脸羞愧,敏平侯脸色越发的难看,“愚蠢之极!”
卓昭节无言以对。
文治之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帮着圆场的意思。
书房里沉寂片刻,敏平侯才继续问:“时小娘子与慕小娘子可是有仇?还是昨晚拌过嘴?”
“我不知道。”卓昭节张嘴半晌,索性把心一横,低头看着地上,闷闷的道,“昨儿个人那么多,我哪里全顾得过来?反正我没看到她们之前有什么来往,不管是拌嘴还是招呼。”
“那时小娘子端起汤时,四周的下人你问过么?”敏平侯语气严厉起来!
卓昭节昨儿个还是头一次那么累,又惦记着宁摇碧送的狮子猫还跑得不见了,虽然早上冒姑特别留在四房寻问,到底不自己过去不放心,却被祖父拎到书房来劈头盖脸的责问起来,心中委屈无比,话中就流露出几分赌气:“自然没有,后来祖母来了,叫了我到静室里让易夫人等问话,再回席上,都快宴散了,又跟着六姐、八娘去送客,后来累极了,是被使女扶了一把才能回到镜鸿楼,哪里还顾得上去问什么下人?”
她心想这时家与慕家的怨,昨儿个看苏氏和邵国公夫人都已经预备要一笑泯恩仇了,再说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那许多人的场合,自己就是看到时兮墨时就觉得不对劲了,恐怕立刻出声提醒慕空蝉也来不及,而且现在慕空蝉也没事,当然事情既然是在卓家发生的,敏平侯不可能什么都不问。
可好好的问事情不成么?一大早的把自己拖过来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对,还没问到三句话,就劈头盖脸的训斥起来,这算什么事?
要说糊涂和胡闹,卓昭节觉得自己那五叔卓芳涯比自己糊涂和胡闹多了,但敏平侯刚才也不过那么呛了一回沈氏,那还是敏平侯的嫡幼子呢,自己这个孙女到底隔了一层——她越想越觉得敏平侯这是苛待自己,神色之间就流露了出来。
敏平侯脸色一沉,一拍书案,呵斥道:“问你什么都不知道,顶嘴倒是利落?”
“我不是在回答祖父的话么!”卓昭节见他发火,反而不那么怕了,不冷不热的道。
“卓…”敏平侯嘿了一声,开声叫到一半,似想了起来卓香此刻不在,亲自撩了袍子快步走出书房,卓昭节正疑惑他要做什么,就听他吩咐外头伺候的使女,“去寻把戒尺来!”
卓昭节这才明白,他是要动家法,脸色顿变!
书房中文治之原本在敏平侯训斥孙女时一直垂目不语,此刻转了转眼珠,忽然低低的嘿然道:“小七娘的规矩,呵呵!”他淡淡而笑,神色之间嘲色尽现。
“我祖父自教训我,这是卓家之事,你一个外人多什么嘴?!”卓昭节本来就对他既怕又厌,如今听他冷嘲热讽的落井下石,顿时大怒,趁着敏平侯在外头等戒尺,便压低了声音冷冷道。
文治之不防她言辞如此刻薄,一时间居然没能反应过来,竟是呆呆的看着她半晌难言!
“你有本事向祖父告状去好了,至多祖父再加几戒尺,难为还能打死了我?”卓昭节见他如此,索性把对接下来受家法的恐惧与恼怒一股脑儿的发泄到他身上,冷笑着道,“但今儿我是记下来了,回头我便拿了私房银子上街去收买说书演百戏的艺人、成日街头巷尾蹿着的浪荡子,让他们满长安的传唱文先生你好大的威风!堂堂一个读书人,好歹也中过举的,却成日里尖酸刻薄,处处针对个小娘子!也不知道几十年的圣贤书是不是读到了狗身上去了!”
“你、你…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恶毒!城府如此之深!”文治之不防这在自己跟前一直垂头丧气领训的小七娘说翻脸就翻脸,而且一翻脸就翻到底,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但他好歹也有这把年纪了,趁着敏平侯不在嘲讽个小娘子到底不是得脸的事情,是以怒极了还是压住声音,冷笑着道,“倒是我从前小瞧你了,只是你要这么做,也随你,君侯的家教,我还是相信的!”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只会与我祖父告状,羞也不羞?”卓昭节讥诮的看着他,“就是我那才六岁的侄儿,如今做错了事情也轻易不肯让我嫂子为他出头,怪道文先生你中举之后,再无寸进,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自来文人最大的前程就是科举,文治之在敏平侯手下做了十几年的幕僚,每科必考、每考必定名落孙山,虽然敏平侯待他不薄,但总归心有遗憾,这亦是他平生痛事,如今被卓昭节诅咒前程,文治之震怒之下,什么都忘记了,他发疯似的从榻上跳了起来,嘴里骂道:“好你个小贱人!”
不想卓昭节早就防着他恼羞成怒,索性她方才没被敏平侯准许坐席,一直就侍立在敏平侯的书案前,行动便捷,而文治之榻前还挡了一张矮案,当下拔腿就往门口跑,边跑边得意洋洋的喊道:“祖父救我!
第二百二十一章 父亲(上)
敏平侯这时候才从姗姗来迟的下人手里接了戒尺,正欲转身回书房里去教训孙女,不想卓昭节倒是先一步跑出来,差点收步不及,就要一头撞在他身上!
他一皱眉,正要训斥,卓昭节已经一骨碌的闪到他身后,紧紧的扯住了他拿着戒尺的袖子,使他不能扬起,急急嚷道:“祖父救我一救,文先生要打死我呢!”
这话一出,敏平侯与四周下人皆是大吃一惊,却见里头文治之果然面色狰狞、怒不可遏的奔了出来,袖子高高卷起、目中几欲喷火,哪里有半点平常淡漠却斯文儒雅的文士风范?待看到了敏平侯方是一窒,气势一泄,顿时觉得无地自容,竟是嗫喏了片刻,才低声道:“君侯,学生…”
事情是文治之挑起的,动手的也是文治之——他想解释却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短之下,越发窘迫。
卓昭节嘴角挂着冷笑,声音却是怯生生的道:“祖父,方才你才出来,文先生就骂我,后来还要打我!”
书房外,回廊下几个下人看得糊涂却听得清楚,虽然慑于敏平侯在场,不敢说什么做什么,却彼此以眼示意,心照不宣。
“进去说!”敏平侯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挂心公事,今日一早就把书童卓香打发到永兴坊别院去取几份公文,而刚才进书房时也没注意文治之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偏偏书房里也没戒尺,为了表示对文治之的礼遇,他也没叫文治之出来寻下人要戒尺,就这么亲自出来等了片刻的光景,书房里居然又生出了事情!
虽然卓昭节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俨然在书房里受了了不得的惊吓或委屈,但敏平侯却不是这么好骗的人,他一看文治之这个样子就知道定然是卓昭节方才在里头与他起了口角,被卓昭节拿话激了,所以才昏了头——对自己这小孙女,敏平侯虽然见得不多,但却并非不了解,卓昭节在游家长大,由于种种原因,游若珩和班氏一则不便严厉管教,二则本来就把对游霁的情感倾注在了外孙女身上,把这小娘子惯得胆子极大,根本不像寻常人家的晚辈那么畏惧长辈,敏平侯倒也不是说非要晚辈见到自己好比老鼠见了猫一样才高兴,但卓昭节的胆大却已经趋向于无礼了,她连祖父的话都敢当面顶撞,离了敏平侯跟前,还能对文治之有好话说?
这个孙女他统共也才问过两回话,就没有她不顶嘴的时候,而且哪次问话都是出了事儿,敏平侯从前只觉得卓昭节有些好逸恶劳,还有太娇气了些,这都是从小没养在父母身边的缘故,现在起好好调教总能改变的,但如今看卓昭节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惹是生非,不由得他不心生憎厌!
本来因为昨日小娘子之间闹出矛盾,时、慕、欧、卓四家都被牵扯上,敏平侯知道后一直在琢磨这此事是否有内情,又挂心着麻折疏,到底有年纪了,正心力交瘁,胸中自有一腔恶气无处发作,如今又雪上加霜的多了一件麻烦,还不是轻易能够解决的麻烦。
饶是敏平侯素来喜怒不露,此刻也不禁多想了——这么点功夫卓昭节就与文治之闹翻,甚至还在下人跟前告状文治之追着她打,这到底是偶然,还是这孙女女生外向、故意为之以帮着真定郡王一派?
毕竟满长安谁不知道敏平侯府虽然只有文治之一位幕僚,然而却犹如敏平侯的左右膀臂!
从前敏平侯反对孙女嫁与宁摇碧时就被孙女反驳过,此刻他自然就想要到:“是了,这孩子一心一意恋着宁家那小子,如今亲都定了,她已经算是宁家人,自然也是向着宁家!本来她一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然而今日却是我疏忽一时,叫她就抓紧机会栽赃了治之一把!她是想趁机逼我把治之赶出侯府?这样的主意未必是她能够想出来的,不定是昨日宴上,宁摇碧那小子使了什么法子给她传了话?不然治之也不是易怒之人,怎么这短短片刻就被她气得如此失态?恐怕方才气治之的话,也是宁摇碧教的!”
敏平侯只觉得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幕僚与孙女,此刻文治之已经重整衣冠,但微微颤抖的身躯显然说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甚至是惶恐,以及写满脸上的懊悔。
而卓昭节乖乖巧巧的垂手侍立,看似怯生生,眼底的得意与报复后的痛快却难以逃过敏平侯的眼睛。
若是可以,敏平侯简直想立刻捏住孙女的脖子逼问她究竟是不是听了宁家的指使故意来离间自己与文治之!
但他心念转了几转,到底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这件事情,不能当着文治之的面问。
只能私下里问。
否则一旦事情传了出去,嫡亲孙女早就倒向了宁家,延昌郡王这边,少不得要怀疑起了四房,毕竟卓昭节这个四房嫡幼女素得父母兄姐怜爱,进而整个卓家都要被怀疑是否仍旧与延昌郡王一条心了!
何况敏平侯也丢不起这个脸,他的嫡亲孙女,还没过门就向着政敌了!传出去真定郡王那边,尤其是雍城侯还不知道笑成什么样!
所以如今先按寻常的纷争解决。
可这个解决,总是要罚人的,然而,罚谁?
文治之是跟随敏平侯多年的幕僚了,又能干又忠心,也素知进退,私下里帮着敏平侯承担了近一半的公文,这两年甚至还有增加的趋势,毕竟敏平侯年岁渐长,精力大不如前了,这样出色的幕僚,敏平侯自是舍不得让他离开,而且为了笼络他的忠心,也不能太过责怪他——敏平侯问都不要问,敢拿项上人头保证,虽然向自己求救的是卓昭节,但吃亏的一定是文治之!
若是这样还要追究文治之,那就要冷了这幕僚的心了。
可若是要罚卓昭节…
祖父罚孙女那是理由都不用的,问题是卓昭节也是有父有母有兄长的人,固然敏平侯亦是卓芳礼的父亲,不至于压不住儿子,但因为当年梁氏的死、以及沈氏的进门,卓芳纯与卓芳礼对敏平侯本来就心怀怨怼,嫡长女卓芳华更是一怒之下再也没回过娘家!
敏平侯虽然在府中积威甚重,然究竟骨肉亲情,也不想与两个元配嫡子闹得太僵,尤其是现在的局势下,敦远侯府昨天已经让人看了一回内斗的笑话了,如今敏平侯府也内斗——虽然两个侯府本来就在内斗,但到底是关起门来的,卓昭节这孙女生得像极了梁氏少年时候,这对于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的卓芳纯与卓芳礼而言,这个晚辈俨然是寄托了他们一缕缅怀的慰藉,为了卓昭节,顶撞敏平侯,这不是不可能,敏平侯如今已经够烦心的了,他可不想再添个父不慈子不孝之类的流言去供满长安谈笑风生。
何况卓昭节如今已经定亲,她的未婚夫宁摇碧——想到这三个字敏平侯都觉得头更疼了,那是连其父雍城侯都压不住的主儿,更别提纪阳长公主这位金枝玉叶,信奉“本宫的九郎说太阳是方的,那就定然是方的,其他人说是圆的,那就是全都瞎了眼睛”的长公主眼里,整个大凉,不,整个天下,除了圣人与皇后还能让她客气下,其他人都是浮云。
敏平侯可以想象,自己今日若是责罚了这顽劣的孙女,回头她到宁摇碧跟前哭诉几句,少年人热血上头要为未婚妻出气,以宁摇碧的心狠手辣,文治之必死无疑!甚至纪阳长公主指不定还要亲自登门来找敏平侯的晦气!
别看长公主年岁比圣人还长,到底是养尊处优,山珍海味锦绣罗裳的伺候着,虽然上了年纪气力可不小,敏平侯为人古板,可不想被长公主追着满侯府的打,成为满长安的笑料。
…敏平侯沉默了半晌,才冷冷的问:“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昭节一撇嘴角,道:“祖父,文先生道我是小贱人,还想对我动手!我怕极了,故而跑出去求祖父救命。”
她口口声声的说自己“怕极了”,然而斜眼看着一副无地自容模样的文治之,那得意之色却怎么都掩盖不了——她怕才怪!
敏平侯心中恨得发苦,操起戒尺就给了她肩上一下狠的,打得卓昭节猝然不防之下尖叫一声,仓皇捂住肩退了几步,才不敢置信的道:“文先生骂我还要打我,祖父竟然帮着他?那我算什么?”
文治之方才在东主跟前丢了好大的脸,不管怎么说他这把年纪的人了,先开口去嘲笑个小娘子已经是失了风度,何况这小娘子还是他东家的孙女,这就更不应该了,就像卓昭节后来反唇相讥时说的那样,这卓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多什么嘴?
倘若卓昭节是卓昭姝那样温婉的小娘子,听了即使心里这么想,面上也不好意思或不敢发作,偏偏他命苦遇见的是卓昭节,这是连亲姑姑都因为私怨能当唆使下人当贼打、祖母亲自登门才把人要走的主儿,哪里肯无缘无故的受他的气?
更别说后来卓昭节固然是言辞刻薄把他气昏了头,但事实全部传出去,至少有一半的人也要嘲笑文治之涵养太差,毫无肚量,毕竟本来就是他主动去挑衅人家小娘子,还不许小娘子骂回来么?之前他嘲笑卓昭节时,卓昭节气急了也是拿话刺他,也没动手,倒是他定力这般不够,居然动起了手。
文治之虽然为人有些刻薄,但文人的风骨还是有点的,照着文人的标准一想自己方才做的事情,他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此刻听了卓昭节的话,更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胡乱拱手道:“君侯,今日之事是学生孟浪了,小七娘自有君侯管教,学生岂有资格多言?学生…”
第二百二十二章 父亲(中)
“你不必帮她说话,谁是谁非我心里清楚得很!”敏平侯先入为主,认定了卓昭节不好,觉得文治之如今是要为卓昭节求情或圆场,立刻打断,面沉似水,冷冷喝道!
卓昭节见祖父如此不辨是非,呆了片刻,却将眼中那丝期待尽数湮灭,捂着肩上被打的瞬间就肿起来的伤,忽然大笑起来:“祖父说的好!祖父方才人在书房外,竟也对书房里的事情一清二楚?那么祖父可听见究竟是谁先多的嘴?祖父要教训我,我自然只敢在这儿等着,但这又关文治之什么事情?要他多嘴来嘲笑我?堂堂男子又是举人,却比妇人更为长舌,我说他几句又怎么了?他有本事说回来,理屈词穷了就动手,再没见过比他更不讲理更不要脸的!这样的人祖父还要护着他来打我——今日我把话放这里,祖父要么打死了我!”
她目光如电,怨毒的瞪着文治之,咬牙切齿道,“否则十日之内,我定要取这斯文败类的性命!祖父不心疼我,我可受不了这个气!”
“放肆!”敏平侯目露震怒之色,怒喝道,“为了区区小事,就要伤人性命!这是谁教给你的道理?!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毫无仁善之心…”
“祖父既然说区区小事,又为何对我下这样的辣手!”卓昭节根本就不是肯吃亏的人,如今满腔怒火之下,更是对一心一意护着文治之,认定事情责任都在自己的敏平侯厌恶非常,根本不想再尊敬他,索性尖叫着打断了敏平侯的话,冷笑着道,“在祖父眼里,沈丹古才是你最期望最心爱的孙辈!文治之才是你最重视最维护的人!这侯府上下又算什么?!更不要说我自幼由外祖父与外祖母抚养,长到如今也才和祖父见过几回?祖父也不差我一个孙女!怪道祖父长年住在永兴坊里不回来!可笑我还指望祖父主持公道,既如此,祖父要么打死我,要么就等着瞧我怎么弄死文治之!”
敏平侯正被孙女气得全身发抖之际,书房的门却被猛然撞开,卓芳礼带着卓昭质、卓昭粹,父子三人都是一身戾气的闯了进来,一眼看到卓昭节捂着肩、满面泪痕,卓芳礼眼中顿时染上血色!
他看都没看敏平侯一眼,疾步上前,猛撩长袍,朝毫无防备的文治之就是一个飞踹!
文治之一介文人,又在毫无防备之中,卓芳礼不但疾步蓄力,甚至还是暴怒之下气力猛增,这一下把他踹得横飞而出,一直滚出两丈远,砰的一下撞在书案之后的博古架上,将两三件放得不稳、价值连城的古物都震了下来,哐啷哐啷几下跌了个粉碎!
书房中除了卓芳礼以外的人,包括卓昭节在内,都惊呆了!
众人怔怔的看向文治之,他身体疲乏无力的顺着博古架滑下来,身体下,暗红色的血,迅速流淌而出!
书房内窒息般安静!
数息后,敏平侯几欲吐血,戳指卓芳礼,瞠目怒喝:“逆子!你做什么?!”
“父亲不心疼我这个儿子,我却心疼自己的女儿!”卓芳礼虽然因为梁氏之死对敏平侯存了罅隙,但素来对父亲也是很尊敬的,此刻却是神色冰冷,寸步不让的大声回道,“我知父亲为七娘容貌酷似母亲当年的缘故素来不喜她!父亲既是长辈,要拿孙女出气,我身为人子也不能说什么!但这文治之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欺辱我的女儿?!”
不待敏平侯回神,他已经反手迅速脱下外袍,颤抖着手给卓昭节披上,含泪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卓昭节满腔委屈忍到现在,见父兄气势汹汹的赶到为自己出头,再听这一句,再也按捺不住,就着卓芳礼披衣的手,往父亲怀里一扑,放声大哭起来!
见状,卓芳礼越发认定女儿吃了大亏,目露寒光的看向了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文治之!
敏平侯心思精明,略略停顿就会过意来,森然道:“你以为…小七娘是…被非礼了?”
“父亲寻的好幕僚!”卓芳礼如今满心怒火,既恨文治之胆大包天,又恨敏平侯疏忽大意还要包庇文治之,手臂搂着卓昭节轻轻拍着,闻言冷笑道,“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文治之客居咱们家多年,无妻无妾,平常多往北里跑,父亲竟也放心他与七娘同处一室?”
他猛然抬起头,怒视着敏平侯,沉声道,“如今事实证据俱在,父亲居然还要包庇这文治之?难道父亲打算告诉外头的人,是我的七娘自甘下.贱、放着两情相悦年少俊秀的未婚夫雍城侯世子不要,主动勾引这酸儒?!七娘再不讨父亲喜欢也是父亲的嫡亲骨血,何况她如今才多大?当年的事情亦是懵懂无知!父亲若是怨怼母亲要迁怒,但请对着我来,何必拿年幼娇嫩的孙女出气!”
卓昭质与卓昭粹同样恨极了文治之,然而他们究竟对敏平侯更加敬畏,尤其卓昭粹,此刻见卓芳礼已有些失控,便小心翼翼的道:“父亲,或者祖父正在问…”
“闭嘴!”卓芳礼见他有圆场之意,勃然大怒,劈头盖脸的痛骂道,“有你说话的份么!何况咱们方才才到外面就听见七娘叫着打死她——若非被逼到绝处,我儿何至于如此绝望?!你这没骨气的东西,连自己妹妹都不敢护,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卓昭粹被父亲骂得脸色一白,顿时噤了声。
敏平侯却冷静下来,淡淡的看着悲愤万分的卓芳礼,沉默了片刻才道:“方才小七娘胡说八道,所以我拿戒尺打了她的肩,她拿手捂着肩是因为痛,不是被扯了衣服!”
…书房中安静数息,连卓昭节都因为惊讶止住哭泣,原来父亲是为了这个震怒?
数息后,卓芳礼的气势顿时为之一沮。
但瞥见倒在地上的文治之,他脸色又难看起来:“但文治之追着七娘打是下人都看到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敢打咱们家的娘子?”
敏平侯嘿然道:“你怎么不问问你女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招了旁人追打她?”
“七娘虽然偶尔淘气,然并非主动惹是生非之人。”卓芳礼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冷声道,“恐怕是有人恼羞成怒、又自恃有父亲撑腰,故此不把七娘放在眼里吧?何况即使七娘出言孟浪,究竟年幼,又是小娘子,文治之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一点儿气量也无,我踹他这一脚不应该吗?七娘乃是岳父、岳母抚养长大,所谓生恩不及养恩大,岳父岳母尚且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余人更有何资格?!”
卓芳礼这话已经把敏平侯与自己都囊括进了没资格教训卓昭节的范畴了,听他话越说越是无礼,卓昭质与卓昭粹兄弟两个对望一眼,都觉得为难极了——本来他们是听下人以讹传讹,道是文治之非礼卓昭节才匆匆赶了来,如今才知道是误会,原本卓芳礼也踹了文治之出气,就该考虑收场了,但现在卓芳礼寸步不让,看着事情却是往大里去闹,这可怎么办?
“你的女儿你清楚!”卓芳礼不肯让步,敏平侯亦沉下了脸,冷冷的道,“她连我的话都敢顶嘴,还会在治之跟前吃了亏?!所谓有其女必有其父,你踹得好啊!连我在这儿也不问不行礼,是当我死了么!”
卓芳礼针锋相对的道:“父亲既然说有其女必有其父,那么子肖其母也是常理,当初母亲在时,虽是弱质女流,却也护子心切,我追想母亲当年,绝不敢丢下子女不顾!咱们合府上下谁不知道父亲信任文治之远胜亲生骨肉,便是连沈氏也不敢得罪了他!他会把七娘放在眼里?文治之再卑鄙无耻终究是男子,七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父亲却还认为文治之吃了亏,既如此,父亲索性吩咐人进来将咱们都打死岂不是更加落个眼前清净?!”
他这番话话音才落,就见敏平侯身子一晃,手扶着书案就慢慢倒了下去!
“祖父!”见这情况,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卓昭质与卓昭粹究竟年轻利落,赶忙冲上去一左一右的扶了,让敏平侯在榻上慢慢坐了下来,又替他一阵拍背按胸,却见敏平侯缓缓睁开眼睛,面容似在这刹那苍老许多,他看着卓芳礼,颤抖着声音道:“好…很好…到底是父女,一个个都叫嚣着要我打死你们,是自恃我下不了那个手?对不对?”
他嘿然冷笑,“我虽然做不出来杀子的事,但却可以一辈子不踏这侯府的门!你们往后、好自为之罢!”说着,就要甩开卓昭质和卓昭粹搀扶自己的手。
但他如今力弱,甩了两次都没甩开,卓昭质皱着眉,他和这个祖父其实也不是经常见,到底陌生,只频频给卓昭粹使眼色让他出言劝慰,卓昭粹觑了觑父亲的脸色,才低声道:“祖父如今气血上浮,不易动怒,万请冷静些,莫要动作,待晕眩过了再说话罢。”
敏平侯低笑:“冷静?如今孙女嫡子都迫着我杀了他们,我还怎么个冷静法?”他疲惫而愤怒的扫了眼卓芳礼,近乎咬牙切齿的道,“与梁氏一个模样!专会挟势逼人!丝毫不辨形势!一班不知所以的蠢材!”
卓芳礼听了这话,原本面上的悔色却收了起来,目光变得冰冷无比!
他盯着敏平侯,亦低声道:“父亲如今何必说得仿佛不忍对我等下手一样?当初沈氏才进门时,大嫂经胡老太医调养数年,终于有孕,且是男胎,为大房之嫡子,合府上下都欢欣之际,却被沈氏叫到跟前伺候,闻了半个时辰沈氏亲手点的的香就掉了胎不说,大嫂此后也再未能生养,使大哥至今膝下只得二郎一个男嗣!长房嫡孙啊!大哥与大嫂盼了多少年?当年母亲去时,大嫂跪在灵前哭得几度昏厥,便是愧疚于没能满足母亲走时看一眼嫡长孙的愿望…沈氏谋害大嫂证据确凿,可父亲也不过关起门来训斥了她几句罢了,仍旧要我等认她为母,敢问父亲,几时将大哥与我,还有我们的子孙,当作亲生骨肉看待?!”
第二百二十三章 父亲(下)
敏平侯闻言大怔!
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颤抖着看着卓芳礼。
被勾起对亡母思念、被勾起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与委屈愤恨的卓芳礼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若非大嫂照拂霁娘,我能不能有如今这几个孩儿都未可知,沈氏如此阴毒险恶,父亲非但不问她谋害子嗣之罪,反而因大哥痛失嫡子后一时失控的几句责问,在永兴坊置下别院,一走了之!将我等全部丢给了沈氏…母亲去时我年少,但也听人说起,当年母亲号称长安第一美人,出身名门望族,嫁与父亲之后,虽然偶有争执,然母亲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也无有推辞,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父亲究竟有多么厌恶憎恨母亲,以至于弃大哥与我不顾在先,迁怒到孙辈仍旧不肯罢休在后,亦不能让父亲平息这憎恨厌弃?!”
“你懂什么?”敏平侯定定看着自己的嫡出四子,半晌,却不颤抖了,而是露出一个疲惫而嘲讽的笑,他低声道,“你懂个什么?当年的事…你信你母亲不信我…那就这样罢,我也不觉得有对你解释的必要!”
卓芳礼目光如刀,也微微而笑:“父亲凭什么让我信?今日七娘受了委屈,即使父亲在这儿,我也来了,我的女儿,不论做错了什么,我总归要护她一护,不然何以为人父?可从来大哥与我受了委屈、遭了暗手,父亲你…又在何处?父亲对延昌郡王比我等要上心多少倍?甚至于对沈丹古对文治之都比大哥与我用心吧?世人惋惜父亲膝下诸子无一人可用,可为什么不想一想,当年母亲在时无论大哥还是我也都是学业出色、常为先生所称赞的,一直到沈氏进门,父亲搬去永兴坊鲜少回来,这才在与沈氏的争斗中逐渐荒废…如今父亲对沈丹古赞不绝口爱如亲子,可父亲在沈丹古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假使父亲将这些心血哪怕是分在大哥和我身上,难道我们当真就不争气到了连个进士也考不出来?”
“沈丹古不过是外人罢了,父亲待他却比亲生骨肉更好,作为元配嫡子的大哥与我却又得过父亲几分关心爱护?父亲说,我为什么不信疼爱怜我护我的母亲,却信将我们弃如草芥的你?”
他轻蔑的为敏平侯捅上至深的一刀,“所谓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自母亲去后,大哥与我,再无怙恃,纵然为人所欺、为人所害,也不过是彼此抱头痛哭罢了。这些都罢了,年过三十不称孤,但我绝不会叫我的孩子——”
“过我从前过过的那样无依无靠心如死灰的日子!但我活着,我将尽己所能,尽人父之责!”
“今日七娘顶撞父亲,原本是我不好,七娘年幼,怎知诸多往事?她在秣陵时受尽岳父、岳母怜爱,如今归家来,想当然的将父亲当作岳父一般试图嬉闹足前、承欢膝下,毕竟外祖父总归有个外字,如何能比自己嫡亲祖父亲切?却是我这个父亲不曾告诉过她,父亲你的怜爱,原本就不该是我们四房该指望的东西!”
“小孩子不懂事,胡乱奢望,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此错在我,父亲要罚,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卓芳礼掷地有声的话,让敏平侯苦忍良久的一口心头血,哆嗦着吐了出来!
“祖父!”看着书案到前襟的血渍,卓昭质与卓昭粹惊恐万分,齐齐惊呼!
敏平侯在书房吐血昏迷,幕僚文治之重伤濒死,如此变故,自是惊动合府!
沈氏木然看着榻上面如金纸的丈夫,因着内室空地有限,又怕打扰了胡老太医的诊治,是以只有卓芳纯、卓芳礼、卓芳甸守在一旁等待诊治的结果。
胡老太医神色郑重万分,这让等待的人心中均是七上八下,漫长的诊断终于在胡老太医习惯性的捋了捋须、起身走到书案旁结束。
“胡老太医,拙夫…可还好吗?”沈氏几乎是哽咽着问的,她当年也是大家闺秀,陇右沈家一方豪族,沈氏又是嫡出之女,才貌都拿得出手,否则也不会差一点就做了敏平侯的结发妻子,当初敏平侯从父命娶了梁氏之后,她并非是为了富贵才一心一意的不肯放手,的的确确是因为恋着敏平侯这个人。
即使后来熬死了梁氏嫁过来做了续弦,大房四房本就因她在梁氏百日还没过时进门,心存怨怼,尔后大夫人没了嫡子更是与她犹如水火,而敏平侯不耐烦夹在元配嫡子与继室之间,索性带着两个年轻的侍妾长住到永兴坊,丢下侯府随两边闹腾,因为他从此鲜少回侯府,与沈氏之间情份也日渐淡薄,然而沈氏对自己豁出一切才嫁到的表哥到底是有情份的。
何况如今延昌郡王一派失势,四房倒和真定郡王一派的中坚雍城侯府结了亲,一旦敏平侯就这么不好了,世子之位,哪里轮得到卓芳涯?
到那时候,沈氏虽然占着继母的身份,可四房不能明着对付她,还不能端着兄长如父的架子去收拾卓芳涯吗?
还有卓芳甸——卓芳甸年少,至今不曾出阁,敏平侯在,即使他什么都不管,沈氏也可以从容为女儿选个好人家,公中总不会在敏平侯眼皮下克扣了卓芳甸的陪嫁,若是到了卓芳礼手里,以他对沈氏母子三人的怨恨,别说陪嫁了,指不定就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寻个人家,甚至是故意寻个品行不佳、公婆苛刻的人,把信物一换谣言一散,迫着卓芳甸嫁过去!
不拘出于私情还是为切身利益考虑,沈氏都希望敏平侯能够好好儿的。
至少在安排好他们母子三人之前好好儿的。
她这么问时,捏着帕子的手都在发抖。
胡老太医露出思索之色,似在斟酌着措辞,不仅沈氏,连卓芳纯、卓芳礼与卓芳甸都紧张起来。
卓芳礼脸色尤其的苍白。
他是怨怼敏平侯,不忿自己这个父亲对发妻冷漠,纵容沈氏,不护子孙,又对孙女苛刻,但他从来没想过将敏平侯活活气死。
归根到底卓芳礼不是一个真正的逆子,他怨恨父亲归怨恨,可从来都没有起过弑父的念头,之前气晕敏平侯的那些话,到底是几十年来压抑委屈狠了,才会含恨说出。
虽然如今敏平侯就这么去了,以现在的局势,以及敏平侯昏迷前只有四房的人在场、文治之其时昏迷且能否活转也未可知,最大可能得利的就是四房,但卓芳礼仍旧不希望敏平侯就此撒手而去。
他此刻后悔无比,可是想到自己年方六岁的双生孙儿、才定亲却还没过门的嫡幼女,还有被送到庄子上去但究竟也是亲生骨肉的庶幼子…卓芳礼心中天人交战,怎么也不能按着冲动跪到榻前失声痛哭的忏悔。
若是就他一个人,他不会在乎承担逆子的罪名,可他有妻有女有儿有孙…
——像勾着一根弦,勾到最紧的时候才放开,胡老太医捋须半晌,终于道:“老夫人,君侯毕竟年事已高,此番怒极攻心,极为凶险…”顿了顿,“老夫不能保证什么,除非君侯在三日内醒来,否则…恐怕…”他摇了摇头,拱手道,“老夫学艺不精,或者老夫人可以请闵太医等几位如今供职于太医院的太医来看看。”
胡老太医本来就是太医院里医术最拔尖的几位太医之一,不然卓家怎么会长年只寻他问诊?更何况胡老太医为敏平侯请脉数十年,对敏平侯的身体了解,远胜其他太医,如果他知不好,临时请了其他太医来,亦是效果微弱,沈氏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勉强道:“多谢胡老太医了,这药…”
“这药有几道十分生僻,恐怕寻常药铺都未存着,好在寒舍中有所预备,还是老夫去抓了熬好,再送来罢。”胡老太医忙道。
听说他要亲自熬药,众人原本还存了指望敏平侯三日之内醒来的那线希望不禁一弱——如胡老太医这样的资历,自矜身份高于寻常的大夫,轻易是不肯放低了身段去亲自抓药熬药的,他这样亲力亲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不想外传了方子;第二种,就是病人情势不好,为了表示尽心尽力,也为了暗示家眷尽早商议,故意避开。
医者在士农工商这四阶里属于工,而卓家乃是堂堂侯府,即使子孙平庸,凭着侯府的底子,至少这几代也不至于走医路自降门楣、辱没祖宗,何况胡老太医医术虽然高明,但也没高明到名满天下、或者有什么稀世良方的地步,卓家当然不会去觊觎胡老太医的方子。
那么胡老太医要亲力亲为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内室死寂了一息,沈氏看向沈姑姑,哑声道:“你陪胡老太医走一趟。”
沈姑姑与胡老太医走后,沈氏觉得有片刻的虚脱,但她看到卓芳甸时,这种虚脱却迅速被强行摈弃,无论如何,为了她至今不懂事的五郎,也为了懂事却遗憾生为女儿身、且至今没有定亲的幼女,她不能这样听天由命,坐以待毙。
迅速刚强起来的沈氏扫了眼两个继子,沉声道:“二娘你留在这里伺候你父亲,至于大郎和四郎,出去说话罢,也叫外头知道下你们父亲如今的情况,再者,我也要问一问,是谁如此大逆不道、生生将你们父亲气成了这个样子!”
她声音中满含着背水一战的疯狂,卓芳纯似有所感,下意识的看了看卓芳礼,却见卓芳礼脸色惨白如死,神色变幻难定,卓芳纯心头一沉,兄弟两个却是头一次在敏平侯不能干预的场合没有反驳沈氏的话。
第二百二十四章 背水之战(上)
到了外堂,卓家五房人已经齐至,连卓知润、丁氏也不例外,虽然乍闻消息就仓促赶来,还穿着极艳丽的新婚装束,但丁氏头上最打眼的几件钗环却都摘了去,只留了中规中矩的几件,料想是路上去掉的。
为怕吵了里头,是以每个人都只带了一名侍者进来,余人留在庭院里,即使如此,也将偌大的厅中挤得一片熙熙攘攘。
众人里,被游氏紧紧携了手的卓昭节面色苍白如纸,亲眼目睹了敏平侯被气晕的卓昭质、卓昭粹也神色仓皇,但最惶恐的却还不是他们,是丁氏。
丁氏昨日才过门,今儿个丈夫的祖父敏平侯就病倒了,夫家但凡刻薄一点,都要说新妇带了厄运进门!想到此处,丁氏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被陪嫁的乳母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屋子里好几口冰缸放着,也不能止住她额上密布的汗珠不断渗透出来。
见到沈氏出来,众人都是一肃,丁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不想沈氏带着卓芳纯三人出来后,撩起眼皮扫了眼下头,却是提都没提敏平侯的病情,而是平静的吩咐:“除了四房之外,孙辈都回去罢,尤其七郎和丁氏,你们昨儿个才成婚,今日还有许多地方要收拾。”
丁氏听她不像是要迁怒自己的模样,心头一松,不禁对沈氏生了几分好感,乖巧的行了礼,这才与神色复杂的余人一起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