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均有些犯难。
无双想了想,“那这样吧。我正好有点事想去找红莲。你自己过去好了。”
虽然丢下她一个人不太好,但也只能这样了。她看见王孟英一副放心不下的表情,便又说:“我来来回回几十趟了,还能迷路不成?反正过会儿我直接回山上,不回你家了。等到事成了…”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王孟英接了下去:“事成了我去找你。咱俩好好说话儿。”
“恩。”无双乖巧地点点头。
她心花怒放,一路小跑到张养之家。结果孩子说他娘不在。
她扑了个空,有些恹恹地往回走,没成想在巷口碰到了红莲。红莲失魂落魄地走着,竟然没看到她个大活人。而无双太兴奋,也没注意到她异常,冲上去挽住她胳膊,“红莲妹子!”
红莲回过神来,看着她意外极了:“你怎么来了?”
无双笑容满面,附在她耳朵旁悄悄道:“我昨晚在孟英那儿住了一晚上。”
红莲吓了一跳,伸手扶住她,上上下下打量,“啊?那你怎么还跑出来?天…”
无双捏了捏她的胳膊,“什么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没有那个…他那样的人,老古板来的,怎么可能哦。”
“那你们睡了一晚,什么都没干…”红莲瞪大眼睛,想象不能。
“没有啦。后来就是我坐床上,他坐桌旁,说了一晚上的话。叫他上来一起躺着都不肯。”
红莲长长地舒了口气,担心地望着她,“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他去请媒了。选定一个日子,就提亲。”
红莲这才笑了,衷心道:“恭喜恭喜!发喜糖千万别忘了我家!哎,我得赶着给新人做一套新被褥,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色?”
“随便。你有心就好。”
…
姊妹俩说着私房话,一齐朝家里走去。无双心里高兴,和她一起耗到天快黑了才回山上。
回到家,父母就告诉她,王孟英、王母和媒人来过了。两家商量好,开春就把人接过去。
于是这段时间,她一有空就往王氏医馆跑,帮那边干点家务。然而逼近年关,石家这边的事务也渐渐繁忙起来。她要打点腊八的布施,还要准备除夕的祭天,脱不开身。
王孟英那边自然更忙,两人几乎半个月不曾见面。
石北涯和石诵羲倒是把生意上的帐结算完毕,早早回家等过年。石诵羲自去年成家后,在家的时间反而更少。常常在外行走,托关系向织造府领了任务,替皇家买办,生意做得愈发大了。
冬至那一天,在老太太房里看到他,无双吃了一惊,差点认不出来。
他整个儿发福了一圈,脸色却灰暗灰暗的,双眼浮肿无神,看上去就是在酒色中过度消耗的状态。想他在外面应酬得辛苦,已然从一个任性的小少年成长为肩负家族重任的成年人,不免让人心疼。
老太太是最心疼的,不住问他生意的事,怎么弄成这样。
石诵羲用轻松的语气回答:“给万岁爷采办东西,一点都马虎不得,是有点辛苦。不过,熬过这阵子就好了。等做熟之后,可以捞个皇商的名头。”
老太太点点头,考虑了一下,问:“薛家那边,难道没有插杠子?”
石诵羲就笑了:“哎哟老祖宗,你连这个都知道?”
老太太嗔他一句,“我年轻时何曾不管生意?薛家是老对头了。你太爷在时,在他们手上栽过跟头。你千万小心。多到你丈人那边走动,让他帮你走关系。”
石诵羲连连称是,陪笑道:“孙儿明白。前儿在上海,他向惠端亲王引荐了孙儿。如果来年能攀上他,就好办了。”
…
两人就生意的事儿讨论了几句,不过是泛泛而谈。无双小心翼翼陪着,并不插嘴。
末了,提到腊八过节,老太太说:“你房间整理出不少旧衣服。你肯定不想穿了。我交给无双,捐到寺庙里去,或者散给穷人,可好?无双办事,我一向很放心。”
“这些事,老祖宗拿主意就成。”他颔首而笑。
没想到第二天,石诵羲亲自抱着一堆旧衣服上她屋子来了。他边走进来边笑:“居士,你最近是怎么了?总不见人影。”
无双惊讶地迎上去,把他手里提的包袱接过来。
他拿眼将她上下提溜一圈,困惑道:“你看上去好像哪里不同了,变了个人似的。最近是不是有喜事?”
无双低头暗笑。其实她只往脸上抹了点粉,然后穿带点鲜艳花纹的裙子,挽发的簪子换了根带流苏的凤钗。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看上去特别不同吧。
她把石诵羲的旧衣一件件整理出来,清点好数目,登记在册。他的旧衣都是很好的料子,因为颜色旧了,或者磨损了,或者式样不好了,就被丢弃。她摸着顺滑的丝绸,不禁感叹,王孟英的衣服从来没有这么好的。
石诵羲站在旁边看她忙碌,不久就倦怠了,伸个懒腰,眼泪汪汪地打呵欠,“唉,累死了。下午还要进城一趟。还是你好啊,成天念念经,种种花,日子就过去。”
“瞧你说的,难道我光吃白食了?”无双白他一眼,见他满脸憔悴,便又于心不忍,软声劝慰,“钱是挣不完的。你要懂得张弛有道。那些喝花酒的应酬,能推就推了吧。”
“知道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火炉静静燃烧着,偶尔噼啪一声微响,将冬日的早晨衬得格外温馨。石诵羲向她倒倒生意上的苦水,她间或安慰几句,竟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上午。
快吃午饭的时候,王孟英来了。
石诵羲久未见他,惊喜不已,热情地请他上座,倒比无双还要周到了。也不知真是欢喜,还是将生意场上的做派潜意识地发挥出来。
反正在他的殷勤下,三人之间气氛还挺和谐。然而上了茶之后,情形有些变了。
石诵羲问了一个问题:“听说前年的时候,尊夫人殁了?”
无双心里一悸,不明白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孟英却很镇定,淡淡笑着:“是的。”
“先生身边岂不是没个伺候的人?”
王孟英依旧很客气谦虚,“习惯了。也没觉得什么不好。”
石诵羲连连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像话,不像话!先生如今是咱钱塘顶有名气的大夫了。名声在外,家里却没人伺候,太不像话。”说着,他左右看看,忽然指着身后几个丫鬟,“不如这样,今天我身边跟的这几个,先生看上眼的,尽管带两个回去好了。她们服侍我有些年头了,调(河蟹)教得都还不错。先生是有本事的人。她们跟了你,肯定不会饿死。”
无双皱起眉头,心里有点气。他怎么将外头应酬的那一套搬到这里来了?她瞟了石诵羲几眼。然而石诵羲压根没看她。
王孟英打太极的功夫炉火纯青,轻飘飘地带了过去:“君子不夺人之好。石少爷一番美意,鄙人心领了。”
石诵羲笑得风流倜傥,也不逼他,顺着台阶就下了,“呵呵,先生真是修身养性啊。也罢,改天我请先生到天香楼喝酒去。我有几个相熟的姑娘,调香的工夫非常了得,外人鲜少能见识。”
王孟英随口答应了。
无双听着就反感。她知道男人话题离不开这些,但在她面前说,就有一种不尊重之感。王孟英觉察到她脸色沉了下去,回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只听石诵羲在那头又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先生。我近来觉得腰膝酸软,精神不济,许是经常熬夜之故。朋友说服用补肾的药会好点。可我吃了也没见什么效果啊?!”
王孟英听了,仔细观察他的面色,然后才说:“补肾的药,要先补脾胃之后,才能服用。”
石诵羲疑惑了,“这是为何?”
“这自然有来由。宋朝有位御医钱乙…”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石诵羲打断了。石诵羲说,“这个我记得,无双居士以前跟我说过,他治好了皇子的病,望诊功夫很厉害的。”
“不错,钱乙乃中医儿科的创始人和奠基人。然而,他之所以闻名于世,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创立了一个传世奇方。这个方子,我们大清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且家庭常备,”说到这儿,他卖了个关子,微笑望着石诵羲和无双,“你们猜猜,这是哪个方子?”
他们都茫然了。无双动脑筋想了一会儿,“家喻户晓并且家庭常备,他又是小儿专科,那就藿香正气水?”
王孟英摇摇头。
石诵羲也猜测:“您常开的白虎汤?竹叶石膏汤?”
王孟英好笑地再次摇头。
“那我们就都猜不出来了!”
王孟英给了点提示,“石少爷刚说到补肾。这方子,就是个补肾的方子。”
无双听完,一点灵通猛地涌入脑海,激灵道:“难道是六味地黄丸?”
石诵羲顿足拍手:“对,就是这个了!我想起来了。以前听谁说过,六味地黄丸是宋朝某某发明的,就是钱乙!了不得,了不得,果然称得上‘传世奇方’的名号哇。先生快接着说。”他来了兴头,催促不已。
王孟英是什么人!他才不会跟随别人的节奏,依然不疾不徐,提出第二个问题:“那,你们知道六味地黄丸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惠端亲王,大家知道是谁咩?Hia hia hia!那是嘉庆皇帝和如妃钮钴禄氏的儿子。道光十九年晋封亲王。
看过金枝欲孽的人应该都知道哈。
61
61、传世奇方 ...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本章无剧情!!!全是讨论六味地黄丸的来龙去脉,药理作用,纯粹理论问题。没兴趣的可以直接跳过了。等下一章吧。
【入V公告】
下周一,七月二十五入V,入V当天三更。
那一天,钱乙刚从太医院值班回来,正要换衣服休息,忽然有人敲门求诊。
来人是一位姓王的老爷。王老爷心急如焚地说:“钱大人,我孩子病得非常重,快要不行了。您能不能到我家看一看?”
钱乙这人心肠好,最怕听见小孩子被病痛折磨。所以他听了之后,二话一不说,抬脚就随来人去了王家。
到王家一看,连钱乙都不禁大吃一惊。这孩子病得确实是很重啊。据文献记载,这孩子是“睡露睛,手足瘛疭而身冷”,意思是,婴孩总是昏睡,而且有一个奇怪的特点,睡觉的时候眼睛闭不上,半睁着眼睛。可能有些看官见到过这情形,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后文再解释。同时,这孩子手脚抽筋,身上是冰凉的。
钱乙诊断完,沉吟片刻,忽然抬起头问家长:“前边儿医生给孩子开的是什么药?”
他话音刚落,旁边有个人立即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钱乙马上用犀利的目光盯住那人。
那人更加慌张了。原来,他就是前面给孩子看病的医生。
这孩子起初不过是上吐下泻。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年纪小的孩子经常得。然而这医生来了之后,出了个馊主意。他说:“这孩子,一定是邪气进入了体内。我要用泻下之法,给他吃泻药,把体内邪气泻掉就好了。”
结果,孩子吃了泻药,身体马上虚弱下来,然后就出现了上述的症状。
钱乙听完前因后果,叹口气,望着那医生语重心长道:“他这病,其实是个慢惊风啊。”(此慢惊也)
听到这里,石诵羲摸摸脑袋:“这慢惊风,是不是急惊风的反义词啊?还真奇怪,我是第一次听这个词儿。”
王孟英说:“你听下去就知道了。”
中医把小儿惊风分成急惊风和慢惊风两种。西医把这叫做小儿惊厥,主要是抽搐、昏迷。
首先是急惊风。中医认为急惊风属阳、属实,起病很急。比如小孩子高烧,烧着烧着突然就抽风昏迷,这就叫急惊风。
而慢惊风,都是因为身体虚弱而引起的,缠绵不容易好,起病缓慢。
那位医生听完钱乙说完之后,一脸茫然。
为什么呢?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在钱乙之前,中医是没有“急惊风”和“慢惊风”的区别的。正是人家钱乙,把这病分成“急惊”和“慢惊”,后世加上了“风”字。
这是他对中医的又一重大贡献。他对这病分类、起病原因、治疗方案的论述,直到今天还在临床应用。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对王家孩子的慢惊风,该怎么治疗呢?
钱乙开了一道方子,叫做“栝楼汤”。这方子今天已经很少用了。但对王家孩子的病显然还是有效的。
孩子服用下去之后,很快出现了转机,不昏睡了,精神足,身上也温暖了。(即开目而身温)
然而,问题又来了。王老爷忽然发现,我儿子怎么这两天没大小便啊?奇怪了…是不是钱乙治病有问题呢?
他忐忑不安,想来想去,干脆出去请了别的医生来。
医生来了一看,哦,不大小便?好,不大便我们回头再说。不小便我们有的是办法。我给他开“八正散”,保证就好了。
这八正散啊,是苦寒的药,清热利湿的。
结果服了好几副下去,小孩子的小便不但没出来,本来已经温暖的身体竟又凉了下去。(数服不利,而身复冷)
王老爷一看,坏了!他懊悔不已,自己孩子本来已经身暖了,现在又凉了下去。他只好慌里慌张又去请钱乙。
听到这里,石诵羲顿足大笑:“这个父亲,太没意思。难道大街上的大夫还能比得上钱乙?”
无双瞪他一眼,“我们现在听,当然知道了。可是当时做父亲的心里忐忑呀!别说别人了,你自己当初病重,还不是照样不信任王先生。”
石诵羲讪讪的,不再插嘴。
话说钱乙来到王家。王老爷一边引他进去,一边说自己请医生开八正散的经过。
他话音刚落,钱乙当即就说:“不当利小便,利之必身冷!”
王先生都惊呆了,钱乙这是料事如神那!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他哭丧着脸,顿足长叹,接了句话:“已身冷矣!”
“哈哈哈,我就说吧!”石诵羲拍着大腿大声嘲笑起来。
无双受不了,瞪他道:“你别打断行不行?”
王孟英好脾气地笑了笑,接着往下说。
王老爷把孩子从屋子里抱出来。钱乙一摸,果然身上冰凉冰凉的。他长叹一口气,埋怨道:“您为何这么着急呢?令郎君开头上吐下泻,体内津液和食物都没了。前面医生又给用了泻药,这样就更没了。哪来大小便啊?我们调治几天,正气恢复,能吃东西了,然后大小便就能慢慢来了。您也太性急了。”
他说,这孩子幸亏胎气足,先天之本不错。不然你一会儿利大便一会儿利小便,没伤了根本元气。否则,搁一般孩子早就不行了。(幸胎气实而难衰也)
为了治疗这孩子,钱乙仔细思考后,给他开了“益黄散”。这是钱乙创造的又一名方,直到今天仍在应用,是调理脾胃的。
这方子,当时钱乙一个上午就给孩子连续灌了四次。到中午时,孩子就能饮食了。
然而这时,怪事出现了——王家孩子突然不会说话了!
这孩子本来已经牙牙学语,会说很多句子的。但此时,这孩子能出声,能喝药,就是不肯说话。
大家都懵了,这是什么怪病啊?
再逗逗他吧。
可是无论怎么逗弄,孩子就是不说。所有医生都茫然了,没见过这病,不懂怎么治。
石诵羲也奇怪了:“难道真是钱乙治疗方法有问题?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钱乙当时非但不着急,还胸有成竹地说:“不用急。前边医生给他泄大便,导致他脾虚。然后又有医生利小便,导致肾也虚了!我开益黄散补了脾,但肾还在虚呢。等我补肾之后,他就能说话了。”
在场的医生都很迷茫。肾虚和说话有联系吗?从没听过啊。
石诵羲和无双也面面相觑:“用补肾来治疗不说话,太奇怪了吧,哈?”
钱乙见大家都不相信,就提笔写下了一个方子,名字叫做“地黄丸”。
他当时肯定没有想到,发展到今天,地黄丸已经成为中国人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方子了。可能中国所有的药店都能见到这味药。它另一个名字,叫六味地黄丸。
六味地黄丸,到底能把孩子奇怪的病治好吗?
同时,大家生活中经常会问:“我是不是肾虚呢?需不需要吃点六味地黄丸补补?”
这一切问题,都要从六味地黄丸是什么样的药谈起。
首先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地黄丸”变成“六味地黄丸”了?人家钱乙本来是叫地黄丸的呀。
原来,“六味”包含有三层含义。第一,这方子共有六味药。三味补药,三味泻药,分别是熟地、茯苓、山萸肉、丹皮、山药、泽泻。
石诵羲又疑惑了:“我没听错吧?泻药?怎么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