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温柔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好了,没有了。难得见你下山,我们说说话吧。”

无双顺从地坐下来。

红莲给她挽了挽散落的鬓发,轻声细语道:“养之说,前儿你闹了一场,把王大夫骂得狗血淋头?”

无双点点头,不说话。

“他还说,王大夫患了很重的风寒,还下不来床呢。”

无双变色:“不可能。我问小七,她说他没事的!”

红莲责怪地看她一眼。她顿悟,是了,小七怎么可能跟她抱怨呢。

红莲握她的手用了点力气,“其实,王大夫并没有做错什么。”

无双一听,不高兴了,但按捺着。

“从我们旁人的角度看,这门亲事实在不能说亏待了你。你嫁过去,比你现在这样无望地熬着,好了一百倍去。”

“我宁愿这样煎熬着!”

红莲摇摇头:“别说气话。王大夫不过是个传话人,你对他发火做什么?我想,要是别人来做媒,你根本就不会生气。但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是一个沉甸甸的存在,你受不了他撮合你和别人。所以你失望到了极点。对不对?”

无双紧握拳头,微微颤抖。

红莲叹息着下定论,“你苛责了他。”

无双觉得脑中嗡地一声,整个情绪都颠倒了。

竟是自己苛责他了?是吗?如果别人来说,她就不会生气?只是因为王孟英?

红莲看她胸脯起伏,面色通红,知道她情绪正在波涛翻滚,便又道:“你不是说过要放下他的吗?可是你潜意识,还是没做到啊。”

她最后一句话是:“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无独有偶。在家养病的王孟英也在和惠娘说话。

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以至想起来那天无双剜他那一眼,就惊心。

“惠娘,那时候你就不同意去做媒。说无双妹妹肯定要大大生气。我当时不信。现在信了。那,你怎么知道的呢?”

惠娘把熬好的药汤端到床头,温柔地笑道:“你个粗男人,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

王孟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无双也说过这话。”

惠娘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道:“她心里面,已经有人了。”

王孟英张大嘴,欲言又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惠娘保持微笑,看着他呆愣的模样,仿佛心知肚明似的。

沉默蔓延了一刻钟。

最后,还是惠娘把碗端到他面前,说:“药凉了,快喝吧。”

王孟英喝完,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搂住。惠娘顺从地趴在他胸膛前,闭着眼睛叹气说:“无双姐很可怜。她那样子,嫁不到好人家。如今周光远想纳她为妾,但又不是她想要的。她那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除了岁数大些,样样都好,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呢?所以,她生气是必然的。”

“是我的错。她这么不情愿,早知道我就不说了。”王孟英一脸的不安和愧疚。

“也不是你的错。你是真心为她着想。错的,可能是天意弄人吧。”惠娘软语宽慰。

“嗯…幸好老天待我不薄。有了你,又有了孩子。所以,我们要惜福。”

他们深情相拥,脉脉无言。

太阳眼看就要西下了。金黄的柔光洒进屋子,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惠娘抬起头,妙目盈盈:“对了,你前几天出诊,怎么没见往家里拿钱?”

“呃,嘿嘿…你知道那徐家家里困难,说先赊着,他病得实在重。我就把别家的诊费垫上,先给他买药。等以后有了钱再还。”

惠娘哦了一声。

王孟英挠挠头,“我知道家里也拮据,辛苦你了。”

惠娘温柔安慰道:“邻里间有难,帮忙是应该的。我大哥最近给了几千钱,家里柴米油盐都还有。你别操心。”

王孟英咧嘴一笑,高兴地搂紧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觉得自己把红莲写得太有文化了,都快直追心理医生了。

25

25、在家居士 ...

入夜,无双拿竹竿撑开窗。

寒冷的夜山风迎面拂来,把发丝吹得纷乱。虽然发烧初愈,她还是撑到了最大,好让风更猛烈地灌进来。

从这里可以看到山外很远很远,大幅的山景尽收眼底。当初正是这个原因,她挑选了这间做卧房。

现下望去,夜色苍茫,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或淡墨或浓黑,以及近处草木的影影绰绰。天上半点星子都没有,皎月也半遮半掩藏在云里。

偶尔能嗅到一阵幽幽的菊花芬芳。

静谧到了极点。

无双静静地站着,思绪飘到很远。套用大师朱自清的话——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忽而想这样的山景别墅,在现代说不定炒到几百万;忽而又想自己原来是个剩女,到古代来也逃不掉。不论古今,剩女压力都一样大啊。

她有点好笑了。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十念法门》。这是去庙里时,一名师父给的。

师父说:“你尚有双亲要侍奉,想吃斋念佛、持戒修行的话,不如做个在家居士吧。只要有心,哪里都能修行。”

她把书放下,轻叹一声。走到架子前,就着脸盆的水一点一点洗净脸上的脂粉。然后动手卸掉头发上的钗环发簪,还有耳坠,项链,手镯,玉佩…所有叮叮当当的饰品,都取下来。

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走到吴夫妇的房间。

她给父母跪下,磕了个头,“爹爹,娘亲,女儿不孝,招不了给你们养老的女婿。我并不是针对周光远,而是所有人,我都没有心肠。为表不嫁决心,从此往后,我在家持戒修行,修身养性,同时侍奉二老,努力挣钱给你们送终。你们百年后,我就到庙里住。请爹娘成全,莫要逼迫我了。”

吴家母听到她连死了的情形都想好了,脊背一阵发寒,又惊又恸,抱住她道:“好好的干嘛说这些?你不嫁就不嫁了,什么到庙里住,你要出家吗!前日跳河自尽已经把我们吓得没命,你还要胡闹!”

无双柔和且缓慢说:“娘亲,我不是胡闹的。我打听好了,灵隐寺一间房交一千两银子,就能从四十五岁一直住到死。这不算是出家,只能算是跟师父们一起晨昏定省、吃斋苦修罢了。很多信佛的人都这样打算的。”

吴家母哭道:“你发什么疯?你发什么疯?女人不嫁汉,不生儿育女,人生怎么完整?你一个好端端的女儿,怎就想到要念佛?你别吓娘啊!”

无双温柔地笑,安慰道:“我念佛修行,每日为爹娘祈福祷告。而且还会努力行善积德,广积善缘,不好吗?”

她越是平和柔顺,吴家母就越惊惶不安,死死攥着她胳膊,生怕一放手她就乘风归去,哭得语无伦次。无双见她激动,抱着她,轻轻地摩挲拍打她背部。

吴老爹一直坐在旁边吧嗒吧嗒吸着烟杆,时不时瞥无双几眼。良久,他长叹道:“看来你主意已定,一条心横到底,我们又能奈何?”

无双笑了,磕头道:“多谢爹。”

吴家母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劝。她脑子已经乱成一团麻,只懂抓着无双哭喊,怕得浑身发软。

无双没有法子,只好安抚道:“娘,别哭了。说不定哪天我看上谁,又决定嫁了呢。”

吴老爹也起身捞起老婆,让她坐下喝茶,定定神。

无双一边抚摸她,一边又说:“我知道没有儿子,家中艰难。可是爹娘岁数也没有很大,并不是没有希望了。如今有大名医王孟英,你们为什么不去请他来看看,喝药调理身体呢?说不定还能生个弟弟啊。”

吴老爹愣住了。吴家母也忘记了哭泣,抬起头。

他们多年未能生育,早死了这条心。如今提起来,在无双极力劝说下,又动了心思。

后来,吴老爹让王孟英回绝了周光远,借口是舍不得女儿远嫁。周光远听了,失望溢于言表,却也无法。

而王孟英收到了无双的道歉信。信很短,寥寥几笔:“妹有愧于君,无颜以对,书以表达歉意。无双字。”

看了这封信,想起无双抗拒婚事的愤怒,他的心情异常沉重。看看天色尚早,他起身往紫竹山庄走去。

到了山庄,无双走出来时,王孟英大吃了一惊,如遭雷劈,呆在原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无双把本来披散的发丝盘了起来,绾了个最简单的髻。刘海也剪掉了,露出光秃秃的额头。除了一根素簪,什么饰品都没有。

脸没有傅粉,素面朝天。身上穿的是没有花纹的麻布衣裳,以往的绣花鞋也换成了灰底鞋。

比寡妇还要素。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妹妹,你…”王孟英痛心疾首,不能置信地望着她,“你为什么这样?”

无双倒是依旧笑得没有阴霾,“我哪样了?”

王孟英恸道:“我并不是想逼你。周大哥那边,我已经回绝了。你真的不必如此立志不嫁。”

无双点点头,“多谢了。那天的事,我不该朝你发火的,对不起。”

王孟英滴下泪来,哽咽无法成言:“妹妹…”

“哭什么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无双刻意说笑,回头拿起一本书,递给他,“王大哥送我这么多书,这一次让我也送你一本吧。权当赔罪了。”

王孟英接过来,看到扉页上写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更加心痛难耐,泪水浸湿了书页。自责和内疚像毒蚁一样吞噬着他的心脏。或许,还夹杂着别的说不清的情绪。

无双安静地说:“也不是想你怎么着,就是放一本在家里供奉的佛龛上,保家宅平安的。”

王孟英含着热泪,伸出手想拉她。

无双后退一步,说:“大哥,快回去吧。嫂子等急了。”

说完,竟然把门关上,再也不理他了。

注:“在家”和“出家”是相对的。出家修行和在家修行。出家了叫和尚尼姑,在家修行就叫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我家那边有个灵慧寺,就是可以交两万块钱,然后给一间房,住到老死。我妈常说等我工作了,她就到那里住,吃斋念佛,等死。每次都被我狠狠骂回去。唉。

两万块钱换成古代,大约一千两银子差不多了吧?

回头看了看前文,觉得很烂,纠结要不要暂停修文。啊啊啊好烂好烂!!怪不得成绩也烂。觉得自己写的真是一团垃圾。

26

26、石家大少爷 ...

冬至过后,天气越来越冷。

一日,无双正在屋里,忽然有个管事娘子走进来,笑嘻嘻对她说:“吴大姊,大奶奶请你去说话。”

无双心里奇怪。虽然她爹管厨房,但她又没有做哪屋的丫头,跟石家内院毫无牵扯的。怎么突然叫她去说话?

但人家都来请了,她只好放下手中活计,跟来人前去。

到了内院,她拜见石家大奶奶。

大奶奶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点点头,“吴姑娘请坐。我请你来,是有一件事。”

下个月,在寺庙斋戒的石家老太太要回来了。大奶奶想找个人陪她念经,打听到下人里,吴老爹的闺女平时是吃斋念佛的。

“本来陪伴老太太,应该找个上年纪的才合适,但是家中老婆子大多不识字,外头的不知道干不干净,”尊贵的大奶奶拨着手炉内的灰,慢条斯理地说,“管家说你是个稳重的,如今看来,分毫不差。你每天陪老太太,不用你服侍什么,就是念念经,抄抄书,给她解一解闷。你可愿意?”

顿了顿,她补充道,“当然,不会让你白干活,月钱就跟我贴身大丫头一样,每月十吊钱,如何?”

无双立即道:“陪老太太可以,但月钱无双不敢要。我本来每天都要念经一个时辰的。陪老太太,也就当自己念了。”

大奶奶了然地笑了。下人里有女儿的,大多数都送进内院服侍主子们,每月既能分钱,又能巴结主子好寻求将来出路。也有部分不舍得女儿去伺候人,宝贝一样养在家里的。比如吴老爹。

见无双这般心思紧密、如此谨慎地注意不让自己跟丫头们弄混,她便说:“你的心思我明白。你不是石家正式的下人,给你的银子从我的月钱里头扣,不算在官中正式的支出。就当是我孝敬老太太的心意。”

无双听了,爽快地应道:“既然是大奶奶的孝心,无双怎能不成全。”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于是无双跟着管事娘子学规矩,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无双一直认为自己举止是比较得体的,但学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跟传统淑女的标准简直还差十万八千里路。听说石家还算宽松的了,要是跟皇家沾点儿亲的大家族,规矩更加严格繁琐。

老太太回到紫竹山庄后,无双被带去见她。老太太地位尊贵,生活得十分富贵优渥。进门前,管事娘子紧张地叮嘱她好多事项,弄得她哭笑不得。

待进了门,眼前是座富丽的院落。丫鬟进去跟老太太传话:“老太太,吴家的双姑娘来了。”

不一会儿,丫鬟又走出来,请无双进见。

无双走进去,向正中拜了一拜。

坐在软榻上的老妇人一身绫罗,昏花老眼打量着眼前的人,问,“你是哪个‘霜’啊?”

无双接话:“回老太太,我是好事成双的‘双’。”

老太太听了吉祥话,十分欢喜,“好,好。果然很好。过来坐吧。”

老太太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问了问她的遭遇。听完后,她感叹,“你从前遭遇如此奇特。可知大难之后,必有后福。也是因缘造化。”

这天过后,无双接到通知,老太太留下了她。

以后她每日就到老太太屋里点卯。由于她还管着菊花田,索性早晨直接采了花带过去,包下了这一屋鲜花供给的任务。

这一段的生活,无双觉得理想极了。现代白领的梦想生活不就是这样吗?除了没有男人。

她每天去陪着念念经书,回来后就给花田松土施肥浇水,打理庭院,然后读一读医书,帮家里干干家务活,中午略略打盹,下午给老爹艾灸。然后傍晚又去跟老太太一起做晚课。

俨然一个在家持戒修行的居士了。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老太太很喜欢无双。她为人豁达,聪明灵秀,抄经书又快又好。从不计较小事。那屋的丫头都很尊敬她。

收入也非常不错。除了大奶奶那里给的十吊钱,老太太房里分钱时,也时常抓一把给她,布匹、宫花之类的小物件也得了不少。这些东西,她想方设法换成银子,偷偷藏起来,以备乱世之需。

在内院厮混久了,无双不可避免地听到许多大宅内的八卦。

老太太儿孙辈中,最疼的是大奶奶的么儿,宝贝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丫头们都说,羲少爷长得那是天上的明珠,俊俏非凡。说起他来,这些丫头个个面带粉色。

无双一直无缘得见。她早饭前走一趟,晚上做完晚课就走了。跟羲少爷见老太太的时间正好错开。

一天,老太太要配几味丸药,其中杞菊地黄丸需要新鲜的白菊花瓣。无双在地里头摘了新鲜的,洗净晾干,不敢耽搁,就送了进来,交给老太太身边的大丫环。交代完毕,她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一群丫头刚从老太太房间里出来。

丫头中间簇拥着一名翩翩少年郎,俊秀风流,美如白玉。

他远远一见到无双,顿时眉尖一挑,指着她叫道:“就是你!今天果然给我抓到了!过来!”

无双莫名其妙。

旁边一丫头笑着悄悄对她说:“居士,快看,那就是我家羲少爷!”

那少年依旧嚷嚷,叫她过去。

无双走过去正待行礼,他抬脚就踢过来。无双连忙往旁边一闪。